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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虚构

2021-11-12程想

山东文学 2021年7期

程想

1

天刚刚放亮,路边的枯草上都挂着一层白霜。张秋萍缩脖袖手站在菜籽庄西的大路口,等候第一班开进弥河县城的公交车。这是他第二次进城打工,也将是人生最后一次。

两年前,张秋萍七岁的儿子小强查出重型再障。张秋萍问医生,是白血病吗,还有得救不?张秋萍有过一个小他六岁的弟弟,十个月时查出白血病,住院一个多月后死了。村人说,这孩子是个“诓子”,长上白血病,不好保命。

医生瞅了张秋萍一眼,说,不是白血病,是重型再障,全称叫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自身骨髓不能造血了。如果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俗称的骨髓移植,从别人血液里提取造血干细胞——就能根治。这么小的孩子,脐血移植也行。不过,想做移植手术,得先找到与孩子配型成功的造血干细胞或脐血。

张秋萍伸出胳膊问,先抽我们两口子的血,给孩子配配型,中不?

医生说,父母血液配型成功的几率极小,倒还不如用兄弟姐妹的血,你们还有个孩子吗?

张秋萍缩起身子摇摇头。

医生耐心解释,咱看看骨髓库或脐血库有没有配上型的血样,如果没有,就得等着,等到新捐献志愿者的血样能配型成功。手术之前,孩子必须定期输血。不过,身体会有排异反应,输血次数越多,排异后果就越严重,身体会越来越差,甚至引起器官衰竭。所以,越早接受移植手术越好。

医生还说,要注意,这病最怕感冒。

从医院回家,张秋萍找人帮忙,在北屋前像建大棚一样用塑料薄膜接建了三米宽的棚房,只要一出太阳,棚房里就暖暖和和。

小强很听话,动画片、故事书、太空泥、画笔,自己在屋里能玩上半天。张秋萍算半个劳力,妻子勉强也算半个劳力,合起来的一个劳力之家种着一个二百米的大棚,黄瓜套种苦瓜。以前,沾花、盘头、落蔓、摘瓜等大棚里最忙时节,需要雇几个临时劳务工。现在,再忙再累也不舍得花钱雇人了,张秋萍和妻子天天像黄瓜和苦瓜一样长在大棚里。别人家大棚里结出的黄瓜、苦瓜都换成一张张粉红钞票,他家的却换回一袋袋鲜红血液,立即输到儿子身上,又什么都不见了——好在看得见儿子,这日子就有盼头。张秋萍满心盼着早日等到和儿子配型成功的血样。大棚里一有点空闲,他就到庄北头的木材市场做装卸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张秋萍巴不得能干出七八百天的活儿。

半月前,省城医院血液科打来电话,说找到一份完全配型成功的脐血。一半是喜,儿子确实亟需移植手术——左眼视力已经接近为零,医生说,再不做移植,自身不能造血,这眼很快就会失明。另一半则是忧,做这个手术,医疗费最少三十万。近两年为给儿子治病和输血,这个庄户人家可谓倾其所有,今年春节,菜籽庄村委就视其为贫团户作了慰问。

张秋萍对妻子说,咱们分头找钱吧。有老人帮衬着,你在家里种棚看孩子,我得去城里打工。妻子不同意,张秋萍是木匠出身,可是,手艺放下多年,怕是早已生疏了,出去打工能做什么?张秋萍瞪了瞪只能看出两三米远的双眼,说,现在到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了,只靠着家里这点营生儿,啥时能挣出手术费?

张秋萍提着编织袋走出县城汽车站,不时有出租车或私家车从他身边开过,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问,坐车吗?上哪?张秋萍不作答。司机们也知道这是有枣没枣打一竿。这穿着,这行头,估计宁肯提着勒手的包裹走上三五里路,也不舍得花几块钱打出租。

张秋萍要去南三里庄。村名的由来,就是因为离城近,在城南三里之地。张秋萍记得,以前从老汽车站出来,走不了多远就是南三里,很好找。现在的汽车站是近年新建的,大得像宫殿,估计离着南三里远大了。张秋萍的左腿比右腿短两三公分,一挪步左摇右晃,边走边打听,找到如今人们称之为三里社区的地方时,快晌天了。三里社区南邻是农贸市场,正是城里人下班时间,人们忙着买菜、买饭,各种吆喝声、还价声、招呼声,老远听来就像野蜂窝周围的群蜂乱舞。张秋萍也饿了,打听着找到馒头点。馒头一元两个,可以买两个,中午吃一个,留一个到晚上,今天不干重活,欠一口没事儿。自己带着咸菜疙瘩,也捎着天天在大棚里用的太空杯,可以多喝些水。张秋萍从里层上衣口袋里掏出纸币卷展开,仔细从最内层抽出一元钱,瞅着馒头摊前不那么忙了,凑上去买馒头。边递钱边问,大兄弟,咱三里的铁木厂,现在搬到哪里了?卖馒头的男子四五十岁,说,多亏是问我,别人还真说不上——早没什么铁木厂了,现在是梨花家具公司。张秋萍见对方说得和气,又接着问,那你知道不,原来那个副厂长,叫田世槐的,还在上班不?中年人说,这个我说不上来,估计那什么副厂长就是南三里的人,你往东走,去三里小区,找那里看大门的打听打听。

张秋萍接过馒头道了谢,提着编织袋走几步,找块马路牙子坐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当年要不是为了挣口饭吃,也不会背着斧子、锤子、锛子、刨子、锯子、凿子、拐尺、墨斗叮零当啷进城打工。

张秋萍不止一次假设过,如果当年他没有进城打工,可能就不会有那十二年半的牢狱之灾。那么他的人生,就不会是如今的陈年蛛网般破败。但人生不是讲故事,不能用假设修改。张秋萍平生第二次进城,就是想找到某个人为这一切负责。

2

上面是我写下的一篇小说开头,题目暂定《张秋萍的冬天》。如果按一个短篇小说八千字计,已写了约四分之一。可是,接下来主人公张秋萍该怎么做,结尾怎么结,我都没有头绪。

写了八九年小说后,越来越发现,虚构小说情节时,你得尽量让一切内容符合现实逻辑——显然,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实,竟然比虚构更精彩更符合逻辑。有时,我就偷懒,把现实添油加醋地照搬进小说。这个小说也是,现实中确有张秋萍其人。

十五年前(那时我还在弥县日报做记者),浑身散发着泔水馊味的张秋萍找到我,说自己很冤枉,想让记者同志给写个报道。他详细诉说了一番自己的遭遇,但那些内容实在没法见报。我看他可怜,就帮他把申诉材料输入电脑,发布到自己的新浪博客。那时博客正火,还没轮到QQ空间、微博、微信朋友圈、抖音什么的一领风骚,只有新浪、搜狐、网易等各大网站之下的各色博客。当然,我的博客不是热门,张秋萍的这份申诉材料,仿佛一页泛黄的报纸飘落滔滔博客之河,没能激起哪怕是微小如豆的一朵浪花。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会偶尔想起那个眯着半盲眼、说话哆嗦头、身材佝偻的小个男人。

张秋萍十九岁那年去东北一家木材厂打工。一天傍晚,他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怀疑是小偷,顺手抄起一根棍子跟出来,不料却看到副厂长和一村妇苟且。然后,村妇告他强奸幼女,副厂长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再后来,张秋萍被判强奸罪,有期徒刑十年。张秋萍不服判,一进监狱就开始喊冤申诉,还曾经为到北京申诉而试图越狱,又获加刑两年六个月。

出狱那年三十二岁。十年后张秋萍站在我面前时,头发早已花白,一张瘦脸宛如干裂的牛粪。由于腰椎受过伤,左腿短右腿长,身子蜷缩着朝左侧倾斜,走起路来像风浪上颠簸的小船,仿佛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张秋萍说过一句话——我这日子简直猪狗不如。他右手依次握着左手手指掰了一遍,又换左手依次握着右手手指掰了一遍,低着头看了半天碾压地面的脚尖,终究没有解释如何叫“猪狗不如”。

3

在我的小说里,张秋萍的人生也即将进入冬天。儿子患病两年来的心力交瘁,早已导致他身体严重透支,既便外出打工,也无法再干什么值钱的活儿。进城打工只是幌子,他的目标是进城找到当年陷害他的铁木厂副厂长,然后撞死在其车轮下,用自己那已经没有多少存在价值的身躯,一次性为儿子换取一笔救命钱。

但是,我又发现张秋萍这一目标不一定能实现。从他被抓那时起,在监狱里服刑十二年半,出狱后过了好几年才结婚,如今儿子九岁,这么算来,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的副厂长一般都是中老年人,那么,现在他的年纪会不会很大了?很大年纪的人,会不会开车?甚至,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是否还活着?

这个问题似乎也能解决。不管副厂长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管他是不是太老了,他可以有儿子,儿子正当壮年,可以开车,而且可以开一辆豪车。那么,张秋萍做副厂长儿子的轮下鬼,应该也可以拿到赔偿金。是啊,副厂长的儿子正风光无限滋润舒坦地活着,而曾受其诬告的张秋萍的儿子,却因病因贫挣扎在死亡线上。老子债,儿子还,似乎也并无不妥。

不过,这样推下去,仿佛漏掉了什么。张秋萍进城拼上性命给儿子换救命钱,显然还带有复仇的性质。可是,站在张秋萍的角度看,他当年的遭际,副厂长并非惟一的推手。于是,张秋萍第二次进城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他到底该去找谁呢?

这个小说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确切说是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我一直理不清思路。它像一把钝锯子悬在我的脑仁里,时不时跳出来锯拉几下。写不出这个,又不舍得扔,新小说也开不了头。估计很多写小说的人都曾遇到过这个问题。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笨特别没有写小说的天分。

国庆长假伊始,我们弥河县作协组织会员去巨淀湖畔采风,我开车捎着几个文友。都是写短篇小说的,一见面,彼此问起最近手头写着什么。我说了我的《张秋萍的冬天》和遇到的难题,让他们帮我分析一下——张秋萍第二次进城,到底应该去找谁?

孙鹏飞说,程姐你搞错了,张秋萍进城,既不能去找副厂长,也不能去找受害者的父母,更不能去找当年办理此案的经手人员。

我觉得车里有点热,拧开了天窗。其他文友也都在静静等着孙鹏飞作出分析。他说,作为小说,如果人物A伤害了人物B,那么,B不能去找A报仇,B可以把复仇的情绪和动作,施加到与其毫不相关的第三人C身上。如果B去找A报仇,这充其量算个新闻事件,算不得小说。

孙鹏飞是九〇后,最近几年专写中短篇小说,一年在全国大小文学期刊发表十几篇作品,可谓遍地开花。所以,他的话对我们这些身在小县城的小说作者来说,还是很有分量的。这种说法,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那么,张秋萍进城不去找那几个人,他应该去找谁呢?孙鹏飞说,你的素材,《肖申克的救赎》用过,斯蒂芬·金没写安迪如何报复最初让他含冤入狱的人吧?人得朝前看,一路追逐光明而去,从而救赎自己甚至家人和朋友。同理,张秋萍进城,可以做点别的啊。

至此,我小说里本已混沌的思路,直接给斩断了。张秋萍进城,到底应该去干啥,我期待孙鹏飞再给点具体的建议。

这时,既写中短篇小说又写评论、最擅长一针见血的李升连说道,这里面有一个立场的问题。张秋萍撞破了不该见的秘密,接下来的全是连锁反应。副厂长为了保全名声,选择把张秋萍“弄进去”。张秋萍说他冤枉,可是,相关证据都指向他的犯罪,执法人员的第一立场,肯定是站在维护法律和正义上,张秋萍就是一个不认罪、不服判又试图越狱的人物,应该依法办理、严加看管。理智分析一下,张秋萍获刑,只是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维护自己的利益或者认真完成自己肩负的任务。

各人站各人的立场,细思极恐。某人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或者说趋利避害,可能顺便就严重伤害了他人。

那么,站在张秋萍的立场上,到了冬天他该去做什么呢?

4

《张秋萍的冬天》开了头后,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现在又到了冬天,我还是一直没有写完。写不出这个,又不舍得扔,新的小说也开不了头。我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笨特别没有写小说的天分。

真的,我们虚构小说情节,终究要努力让一切内容符合现实逻辑。我们也不难发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实,竟然比虚构更精彩更符合逻辑。

供暖有一段日子了,从现实时间上,确实是冬天了。那么,同在冬天的张秋萍到底在做什么?我决定去他村里看看,找他聊聊天,或许,我的小说会有新思路继续下去。

连过了两天雾霾,终于等到一个阳光不错的日子,我驱车前往菜籽庄。出了县城,公路仍很宽阔,两侧全是白光闪闪的蔬菜大棚。弥县号称蔬菜之乡,很多村里,排门挨户种大棚,两百米的大棚,一户两个、三个都不足为奇。据说,一个玩棚户,一年能有二三十万的收益。有一些年纪六旬以上的老年人,早已哄大了孙辈,遇到大棚里点花下果的旺季,就到棚里干劳务工,一天七八个小时,也有百元左右的收入。是故,如今的弥县农民,外出打工的极少,冬季闲逛的更少,都陪着蔬菜棵子长在棚里呢。县里对大棚区统一规划,棚边的小屋,都是黄墙红瓦的标准房,颇有种统一的美感。小屋边,停着各式车辆,有三轮摩托车、电瓶车,更多的是面包车、小卡车、小轿车——这也是菜农腰包鼓起的佐证,据说每到年底,菜农挤进县城各大商场,消费能力比县城居民更旺盛。

进了菜籽庄,想找人打听张秋萍,却迟迟没有看见走路或晒太阳的村民。转到村中南北大道上,从山墙门走进路东一家超市打听,老板笑起来,一指南门口说,那位不是?天天来这里,比人家种棚和上班的还准时!

超市前脸包了“品”字形铝合金门窗,“品”字最前端的小厦房是南门,四个老头坐在里面,两个正在下象棋,一个抱着五六个月的娃娃,墙边穿件土黄色棉服、半眯着双眼傻乐的就是张秋萍。

张秋萍戴一顶紫灰色腈纶帽,帽沿底下露出雪花似的白发。我过去打招呼,他站起来,脸朝前探,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子,牙疼似的咂声牙花,裂开只有五六颗黄牙的嘴巴笑了,说:“程记者?想起来了,你还请我吃过饭呢!走,今天去我家吃饭,我请客!”另三个老人和超市老板都嘿嘿哈哈乱笑,我脸皮有点发涨——当年我不过是往博客上挂过他的申诉书而已,未曾为他花过一分钱。

张秋萍从超市赊了一捆火腿肠、一袋咸鱼和一包花生米。我说,就是和你聊一聊,随后就回,不用你请客。老板说,就去他家吧,让他也改善改善。张秋萍扭过头来说:“我可没缺着,俺儿给买的好东西还没吃完呢!”老板打着哈哈应承,就是就是。走出南门口时,一个下棋老人抬了抬头说,他现在心宽了,赛神仙呢!

张秋萍的身子佝偻得比十五年前更厉害了,土黄色棉服后面勉强盖过屁股,前襟却耷拉到膝盖上,随着一颠一簸朝前走,发出沉闷的扑哒声。他家在村子北边,我说开车拉着他,他连连摆手说不用,让我顺着大道开到最北头等他就行。我只好自己上了车。后视镜里,张秋萍状如驮壳爬行的蜗牛,令人担心他走这么一趟,天气就会变个季节。

簇新的红砖墙连着简单的水泥门垛,打开簇新的豆绿色铁门,眼前是同样簇新的三间红瓦房,前脸水泥出光,铝合金门窗映着太阳闪亮耀眼。一条荷兰砖铺设的小路从大门通到屋门,两旁是萝卜白菜拔了园的菜地,半垄大葱还留在东墙边。张秋萍比划着告诉我,儿子上班赚了钱,两年前给盖了新房。进了屋,褐色瓷砖铺就的地面,堂屋里一大二小三张深黄色连椅,米色瓷砖的灶台上摆着电炒锅、液化气灶头等吃饭家什。早上剩下的杏黄色玉米汤还留在锅底,笼屉放在台面上,里面盛着一个整馒头和小半块馒头。半米见方的不锈钢方桌上,摆着一只空汤碗和一众咸菜条碗、咸鱼碗、咸小蟹碗、咸辣椒碗,或者边上干渍斑斑,或者冒着白色盐醭。东间是卧室,北边摆着一张颇新的松木双人床,上面是略显脏乱差的单人铺盖;南边靠墙三件一组的棕色电视柜,放一台二十五英寸液晶电视。西间像储物间,胡乱堆着些黑乎乎的旧床、旧桌、旧椅,地上挨挨挤挤塞着纸箱、袋子、盆子、铁锨、鞋子、油、米、面、豆奶粉、土豆、地瓜、蕃瓜、白菜、粉条等各色物什。

虽说满腹疑惑,但我知道夸奖别人的孩子肯定不会错,就说:“你儿孝顺啊,给你弄得挺全乎!”

张秋萍摘下帽子,从门后拖出一只小太阳电热器插上,拿来两把马扎,我们坐在门口太阳光里。他目光放远,仿佛遥望着在外上班的儿子,说:“在天津,离得远呢,也就是多少给置办点家当!”

张秋萍绽开满脸鱼网似的皱纹,扬着下巴边说边嘿嘿哈哈笑着,仿佛他儿子是全村最值得夸赞的年轻人。儿子从小就是尖子生,享受着学校里的各类奖学金、助学金,高考上了清华大学,学的法律,在天津市的法院刑庭上班。“他说了,一定要当个好法官,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让一个坏人漏网!”

我问他儿子多长时间回来一趟,张秋萍表示,儿子忙,不好说,不过,经常有儿子的同学过来。他伸手指了指西间,说:“看看,他们给拿来奶、油、米、蛋什么的,我都吃不完!还来帮我拾掇屋子、打扫卫生呢!”

张秋萍说话时,人称代词总是用“我”。我透过开着的内门又看了一眼东间的床铺,忍不住说:“你老伴她……”张秋萍挠了挠头说:“她呀,走娘家去了!侄子结婚呢,都去两天了,估计明天就回!”

张秋萍说话虽然有点颠三倒四,但还算健谈,关于儿子,关于老婆,关于村邻,他都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我也知道不该揭人伤疤,但好奇心实在藏不住,最终还是问出:“这几年,你在东北那事儿,又出去跑着找了吗?”

他摆了摆手,说:“唉,不提了,这事儿权当我没去找过你,那些材料我都烧了!”

张秋萍咳嗽一声,朝地上吐口浓痰,用右脚蹍一下,再蹍一下。两眼监工似的盯着右脚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又目光深远地望着门外,缓缓说道:“知道你挂挂我,是热心人。我呢,眼看孩子到了成亲年纪,就不到处乱窜了,省得给孩子脸上抹黑!反正邻舍百家都知道咱是什么人,摊到身上的事儿也揭不下来了,还找个啥劲?”

阳光透过宽大的铝合金门口,打在张秋萍那蔫土豆般的黄褐色脸上,整个人就像庙宇里的一尊泥塑雕像,屋里也如庙宇大殿般空旷而寂静。张秋萍半秃的头上发白如雪,无数尘粒迎着明亮的光线在他头顶上飘来飘去。

张秋萍又要留我吃中饭,我看看时间还早,便推说回家有事,站起来朝外走。按了按口袋里准备好的两张百元钞票,终究没有掏出来。

我开车上了主道,拐弯时,后视镜里的张秋萍正状如驮壳蜗牛般往家蠕动,令人担心他走这么一趟,天气就会变个季节。还未到中午,他会不会提前准备午饭?

5

多年记者生涯养成了谨慎求证的习惯,我又开车来到那家超市,想打听村委的位置。一进门,三个老人就都哈哈着笑起来,老板说,张秋萍又和你说他儿子在天津上班了吧?

抱孩子的老人说,他哪还有什么儿子?从号子里出来,他哥好不容易才给找了个潮巴媳妇。他在里面受过伤,没有生育,借种才放生了个男孩。不过,要是长到现在,也能替他撑起门户了,可那孩子偏偏又得了要命的病,就活到十来岁。

下棋老人也住了手,一个说,那老婆也是个短命的。前年冬里,张秋萍说是出去干木工活——就他那样儿,还能干啥?才出去两天,他老婆就在家里中了煤毒。

另一个下棋老人说,人要不顺,喝凉水都塞牙缝。上年春里,他又出去,说是去当建筑小工,好像从四楼脚手架上一头栽下来了,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一辆面包车送回来的。以后,说话就这么玄玄乎乎没法听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那么,他家的新房子,是谁给盖的?几个人又爆发出一阵哈哈笑声。老板说,他老婆中煤毒没了,他就不再生炉子,冬季白天黑夜地插着电热毯,结果失了火,差不多烧个一干二净。全村给他捐款,报社、电视台组织社会捐款,民政局也拨了款,给他盖的一水新屋。

抱孩子的老人又说,他也算因祸得福,靠他自己,这辈子都盖不上这么好的屋。还有那些穿红马甲的,隔上一两个月就来他家一趟,送东西,拾掇卫生,比我们各家的亲儿亲女还勤快。

下棋老人手里又摆上了棋子,一个说,他现在的日子,还真是过得不孬。另一个附和着说,不孬不孬,咱再来一局。

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又打听去村委的路。老板说,村干部们还不孬,失火后给他申请了低保,不用干活也能按月领钱,饿不着。不过,张秋萍那些事儿,村干部也不比我们知道的多。

走出超市,我打了个寒战。太阳惨惨淡淡挂在半天里,仿佛病了般有气无力,时近中午,却比半上午时更冷一些。雾又起来了,道路尽头张秋萍的三间红瓦新宅变得影影绰绰,和道路两侧村民们自建的二层或三层小楼混在一起,颇有浑然天成难分你我的感觉。

我发动起车,趁着还没到下班时间,朝村委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