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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湘人事

2021-11-12房永明

山东文学 2021年7期

房永明

雪衣画眉

蒋云水,广西清湘人,喜养鸟,却爱放生。已有40年养鸟之经验,家中前后养鸟数百只,但养一段时间就放生,所余鸟儿不足十只。

一日,蒋云水前往西山瑶乡捕鸟,途经六字界,处处听闻鸟鸣,惟独不见鸟影。蒋云水十分诧异,四周的鸟啼声令他内心安宁,且后背顿感凉意。倏忽,一道白光自身边掠过,循光源寻去,竟是一只鸟。此刻,万籁俱寂,似乎刚才的一幕并未发生过。那鸟儿停在两丈远的灌木上,一身白,从身段看应是一只画眉,可画眉羽毛一般呈褐色,这样全白的画眉,蒋云水从未见过,将其据为己有的念想骤起,心跳亦加速。

蒋云水最熟悉画眉的习性。画眉喜在灌丛中穿飞和栖息,常于林下的草丛中觅食,不善作远距离飞翔。蒋云水常用的捕捉画眉方法有两种——圈套和黏胶。黏胶需要提前观察好画眉的活动情况,在它常到之地涂抹高黏度的胶,涂胶时需格外小心,树枝不能折断,连树叶也不能碰掉,因画眉对自己栖息之地极为敏感,稍有变化,便不会上当。此次捕鸟,蒋云水未准备黏胶,而想用圈套。他用黑色细尼龙丝在竹板上结了个活套,准备吹鸟哨引诱画眉上套,他吹出的鸟哨声与画眉叫声一模一样,且有雌雄之分。不想现在活套还未放好,那白画眉倒是自己出来了。

蒋云水没法下套,他便蹲了下来,想知道鸟儿会飞向哪儿。那鸟儿也怪,飞一下,便停下来看他。等他过去,就又飞走。如此这般,不知不觉,蒋云水随画眉来到一户人家。他见到一座木屋,屋前有一个庭院,用竹篱围着,鸟儿落到院中。

看来鸟儿是有主的,蒋云水正想着推不推门进去。这时,听到有人在院里唱了起来:

“雨浇百合花自开,

问声客人哪里来?

路过进屋喝口水,

投宿找人帮安排。”

蒋云水不承想瑶民如此有趣,但他不会对歌,便说,老乡,打扰了,想看看你的鸟。

一说毕,蒋云水忍不住想笑。他想起一个笑话,一废旧收购站,门口贴一张广告,上写“大量收购鸡毛、鸭毛、鹅毛”。有人在旁大声念:大量收购鸡毛、鸭毛、我鸟毛。

好在那人不在意,打开门,将蒋云水让进了院子。

一位银发老者,满面笑容,见了蒋云水,便折身进屋,半晌,老者端出一只碗,递过来:“请!”

蒋云水见碗内有些浑浊,迟疑了一下。

“是自家酿的栗子酒。”

蒋云水早听人说过,瑶乡人好客,进门就喝三碗酒,思度自己酒量差,不敢喝,但又想想入乡随俗,且自己有求于人,便接过碗,仰脖饮尽。以为还有两碗,但老者并未回身舀酒。

“坐。”

院内有一段整木头加工成的凳子,足有两米长。凳子上,白色的画眉跳来跳去,丝毫不惧生人。

蒋云水坐下,望着那画眉,画眉调皮地飞到他肩上。

“你也是养鸟人吧!我这鸟有灵性,一看便知。”

蒋云水诧异。

“好些人看到这画眉,都说是自己猎捕的,想要掠美,只有你先生诚实,物归原主。”

“君子不应夺人之爱,但实在喜爱,能否借我回去养几日?”

蒋云水伸手捉住那画眉,仔细端详起来。画眉毛呈灰白色,有一两道银眉,白如新月,光泽四射。

老者如实相告:“此鸟非我所养,它自行飞入我这寻常人家,自由来去。你若想要,大可带回。”

“这画眉非同一般。”

“它是雪衣画眉。色白还应及雪衣,你看它一身纯白羽毛,实是难得一见。”

停一会,老者说:“一看便知你是爱鸟人,我亦是,余姓凤,同鸟渊至深。”

“凤是鸟之王,敬仰敬仰。”

“此地每年二月初一清早,众人煎好糯粑,放到一枝枝竹叶上,在祖宗神堂和大门口都插上一枝,其余的都插到园边和山上,嘴里还需念念有词:鸟儿快来领社粑,粑粑粘住你的嘴,快到南海喝清水,粑粑粘住你的脚,快到南海找好药。”

蒋云水把随身带来的鸟笼打开,鸟儿竟飞了进去。他望了望老者,老者不语,笑笑,挥挥手:“拿去吧!”

蒋云水不想竟如此容易得到这稀世之物,忙从口袋摸出百元大钞,奉上。

“你不是借去养几天吗,拿什么钱。”

“你不认识我,不怕我不还?”

“这鸟可认得你啊!”

“十天,十天后定归还。”

蒋云水出了院子,回头看了又看,老者始终没出来。真是奇人。

蒋云水一生平淡。早先是县合作社的打铁工人,在磐石脚下的铁匠铺打铁,每天挂着大皮围裙挥动铁锤,火星四溅。别人厌烦这卖苦力的活,他倒是很喜欢,一干就是20年。后来,铁器生产流水化作业,不用人打了,铁匠铺也就关了门,他又被分到屠宰场,一个有油水的地方,很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可他不干,说见不得那血腥场面,主动要求去了果菜公司。在果菜公司待了几年,便提前退休了。

生活于蒋云水来说,既漫长又短暂,就像一块废铁,放入炉中,你希望它早成成品,可它仍等着火的煅烧,慢慢变红,变红,红得几乎透明,再进行锤炼,即使炼成了成品,还得放在地上,舀上一瓢水,让它慢慢从下往上浸,直到慢慢变冷。有人若心急,便问,为何不直接放入水中,岂不冷得更快?

蒋云水打铁时,经常有人问及此事,他便会慢条斯理地答道,冷却太快,打成的东西就脆,不经用的。

他时常怀念那段打铁的生活,人就要不紧不慢地过自己的生活,任岁月慢慢流走,让自己慢慢地变老。

他还想起他教人打铁。那是1969年,当时在飞机坪有一个“五七”干校,蒋云水教人打铁,开始从打马钉练锤子开始,然后教锻造锄头、镰刀。他教他们掌握了两个铸造的关键性技术:一是造型,二是淬火。造型时,用锤一定要轻重适度,快慢适中,落点准确。淬火时,要将熟铁与钢片组成的构件,在炉里高温加热使其亮成金黄色的刹那间,神速取出投入水中。

蒋云水更意想不到的是,他成了他们的朋友,随着叮叮当当的锤声,他们心中那些阴影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多年后,他们还专门找到蒋云水,表示感谢,虽然此时他们又成了县长、局长,而蒋云水不过是个打铁工人。

今日见到这山中老者,蒋云水就萌生出过老者这样和鸟一起生活的念头。几年前,他去净土寺,寺前有一算命先生拦着他,非要给他算一下,他原本是不信这一套的,那人一语道出他的名字,他万分惊诧,便留步详询。

“云水,这云水是孤云不定家啊!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蒋云水不理会他的胡言,笑笑走了。此时,他又想了起来,他不想过什么“孤身万里游”的生活,倒是希望“独居深山里,鸟雀来相伴”。

蒋云水回到县城,进屋就听到满屋鸟叫,一天不见,鸟儿争相同他打招呼。他欢喜地把雪衣画眉挂上,那鸟叫了一声,所有鸟儿都噤声。蒋云水便确认这只鸟是奇鸟,其它鸟儿没见过世面,怕它。

蒋云水家在古城墙边,说起这古城墙的保存,还和蒋云水有关系。当年,县城改造,欲修建滨江大道,城墙就在江边几百年了,仅剩300多米。县里要拆城墙,为全县人民修一条新道。蒋云水听说后,便伙同几人去找分管副县长。当年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刚从部队转到地方,干劲和决心都极大。一会面,这副县长人高马大,坐在办公桌前不言自威。副县长说,那堵破城墙挡在那里影响市容,不拆旧的哪有新的。来人都低下头,平素放屁都夹着的蒋云水大声说:“这是历史,你拆了就是犯罪。”分管副县长令人将他们“请”出去,说你们几个人是阻止不了全县人民的重大工程的。蒋云水不管些,仍言之诤诤:“要拆城墙可以,除非从我身上轧过去!”

众人以为他说说也就算了,谁知之后的几天,蒋云水天天守在城墙边,还拉出了一条横幅——保护城墙,保护文化。此事惊动了一家媒体,经过报道,城墙保住了,县里还对城墙进行了修复,在上面加盖了一个亭子,不仅成了百姓爱去的地方,还向外来人展示了清湘是个有历史的县城。当时,记者在采访他时,他竟脱口而出一句名言:历史是一堆灰尘,这灰尘里还有余温。也有人称,此为记者编造的,蒋云水没那水平。

第二日,蒋云水便带鸟儿来到城墙上,此处是小城遛鸟的集中地,城墙上有一棵树,城墙下就是万乡河。众人的鸟儿有挂在树上的,亦有直接放城墙上的。“叽叽,叽,叽叽叽”,城墙上遍布鸟叫声。蒋云水将鸟儿挂在树上,众人瞬时围了上来。

“老蒋,又捡到什么宝了。这是什么鸟?”

蒋云水但笑不语。

鸟儿叫了一声,那叫声并非其它画眉的“叽叽归,叽归,叽叽叽”,而是长长一声“叽——”。就是这一声,城墙上所有的鸟儿马上哑了。众人皆称奇。

“知道它叫什么吗?”蒋云水停顿许久,眼睛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才一字一句道出:“雪——衣——画——眉。”

围观的人就更多了起来,蒋云水把鸟笼打开,只见那画眉在里面跳几跳,便从笼中飞出,先是飞到蒋云水肩上,之后,展翅飞向了万乡河。那画眉在河上时而向上翻腾,时而用脚划过水面,真像是一道闪电,让观者眼睛发直。

“那你怎么收回。”有人突然问。

“叽——归。”蒋云水发出一声。那鸟儿立即往这边张望,不一会就飞到了蒋云水肩上。

连续几天,蒋云水只带雪衣画眉到城墙。第六天,他没带鸟笼,让那鸟儿就站他肩膀上。因前几天的影响,围观者更多。一个广州青年见到白画眉,竟在城墙上呆坐半晌,蒋云水回家,他又跟到家里。

蒋云水问:“有何事?”

那青年说:“愿用一万元买这只鸟。”

“这鸟儿值不了这么多。“

“你只说卖不卖?”

“容我想想,你明日再来。”

话毕,蒋云水便后悔起来。蒋云水多年捉鸟养鸟放鸟,从未卖过鸟,况且这鸟儿还不是自己的,还需归还。又想,反正还没出手,明天把它还回去便是。

当晚,女儿回来,向蒋云水借一万块钱,称老公做一笔生意急需钱,过几天就还他。蒋云水说,我一个退休老人,每月只1000多退休金,仅够维生,哪有闲钱。

“给你2分息。”

和亲爸说到这个份上,蒋云水便不好推辞。

老婆在一旁说:“不是有人要买你的鸟?一万块。”

“这鸟不是我的。”

“你给人家留了手印还是画了押。”

蒋云水后悔自己嘴快,不该告诉老婆鸟儿的来处。

“不就是只鸟吗?你以前放得还少吗?”

“这只鸟我说好要还给人家的。”

“还还还,你整天玩鸟欠女儿的多了。”话音未落,一只烟灰缸扔了过来,蒋云水躲闪开来。

的确,蒋云水四处捉鸟玩鸟,但再好的鸟儿,他也是养一阵子便放生了。有人想买,他也不卖,说鸟儿是有自己的家的。

那年女儿中考,分数相差几分,不能读师范,有人说,交3000块代培费就行。当年他工资惨淡,每月100多元,3000块于他是个天文数字。当年正逢县棉纺厂招工,他就让女儿去了棉纺厂。棉纺厂头几年效益尚可,孰知后来倒闭了,女儿不到30岁,就成了下岗工人。老婆让他去找他当年在“五七”干校帮过的朋友,那时那些跟他学打铁的领导还在位。他却摇头拒绝,他不觉得自己帮过什么人,也不想让人帮自己。最后,蒋云水取出全部的积蓄,让女儿开了个服装店,女儿一家才衣食无忧。当年若早先去借点钱,给女儿读了师范,也就有了铁饭碗了,可惜、可叹。

老婆竟然拿起鸟笼递给女儿,鸟儿在笼中乱叫了起来。

蒋云水一把夺过:“我和人说好明天再说,今晚要好好看看这鸟。”

蒋云水捧着鸟笼,笼中的鸟儿上下蹿动,不出一声。

老婆见状,也便去睡了。女儿也住家中,等着明天拿钱。

第二天大清早,蒋云水就被鸟叫醒。他提起鸟笼就出门。老婆叫住他:“等下不是那人来买鸟吗?”

“还早,先去遛遛。”

城墙离家近,等人来了,喊一声就听得到。老婆便让他去了。

可是到了早饭时间,蒋云水仍旧没有回来。

那买鸟的青年果真来了,老婆和女儿一起上了城墙,却不见蒋云水,问旁人,说一早来了,一众围观那鸟儿,他就把鸟放出来了,那鸟儿飞起来,又落到他肩上,之后他把鸟放了,自己就下了城墙。

女儿提起空鸟笼,走了。

直到晚上,蒋云水都没有回来。又过几天,也没有人见过他。

“他是属鸟的,终究是要归林的。”老婆呆语道。一日,老婆打开所有的鸟笼,将家中的鸟儿全放了。

水上白光

清湘镇土源街居民李树棠,其居所紧濒万乡河。

他家房子是木瓦结构吊楼,近水楼台,隔岸青山耸立。那山是钵盂山,传说是寿佛爷把化缘的钵盂倒扣在那。清湘人对寿佛十分敬重,寿佛说“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忠孝是佛、勤俭是佛、公平是佛。”清湘人都记得,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必上山敬香。

李树棠则是每日对着钵盂山烧上三炷香。

李家也没做什么大生意,就是专卖红油米粉,店名也是简单,就叫“一家米粉店”。这米粉与其他各地的米粉不同,用新榨的鲜米粉,烫热锅,加肉汤,放油炸辣椒,撒上葱花,随即,花红叶绿拌银丝,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红油米粉就摆在你面前。乡下人来到城里,能吃上一碗出榨红油米粉,回去后能和别人吹三天。哪怕省里市里来的客人,对这红油米粉印象也是特别深。一次,李树棠就听到一个省城里来吃米粉的自言自语:你说怪不怪,平时有肉不想吃,可这米粉里那点碎肉却特别想吃,用筷子夹半天夹不起,用点力,又到碗底了,只好喝了汤,这才吃到。

李树棠生意只做上午,本地人只在早上吃米粉,过了10点就收摊,所以也不是很忙。但每天必须起早,早上4点他就要起来榨米粉。

一年夏,李树棠清早起来,来到临江楼台,准备对着钵盂山烧香,却见山麓粼粼波光之中斜射出一束白光,直冲钵盂山山顶。

一连三晚,屡现屡见。

那几天,李树棠有些心神不定,总在思考这白光是怎么发出的。那几天米粉的味道也差了好多,很多老顾客开玩笑,李老板,你是不是少加料了,以后我们不来吃了。

对这水面白光,李树棠原想告诉几个好友,请他们深夜观望,他说出这一想法,老婆立马制止。

“河里肯定有宝物。”老婆说。

“以前怎么不见?”

“你看,对面是什么山?钵盂山。你不是经常敬香,感动寿佛了。”

这话李树棠爱听,他为老婆这个回答而自喜。

一直以来,他敬香是为了把粉店生意做好。几年下来,生意也真是不错。当年,准备开米粉店时,有人出主意,让他在十字街租个铺子,那里人气旺,可李树棠手头没几个钱,十字街的铺子租金高,心里算算“除了锅巴没剩饭了”。为省钱就把家里收拾了下,开起了米粉店,他家住在城边,在这里开米粉店本应该比城中粉店在地理位置上少些优势,可是很多人还是专门跑来吃。

每天,他老婆最高兴的事就是收摊数钱,她把钱箱的钱倒在桌子上,按票额大小分开,一张一张抹平,票面都要一样,不能反了,一边数,一边满意地笑,其实到手的也就三五百块钱,而且成本还在里面。每天下午都要到信用社把钱存上,因为零钱较多,必须在窗口排队,可她就是不怕麻烦。后来,大家都喜欢手机支付,儿子给店里搞了个二维码,每天的钱一扫就进去了,几乎不需要数钱了,老婆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后有同行举报他,说他汤里加有罂粟果,食监部门也来了,几番检查检验后,还了他清白。后又有人来偷学,他是清晨四点起来,闭门在家熬汤,等开铺门时,汤早熬好,香味四处散开,来人只能闻着香味,秘方仍然不得。

莫不是敬香感动寿佛爷,给他送来宝物。李树棠想。

夫妻二人绞尽脑汁,最后一致认为此系古剑在河底发光。

李树棠分析得头头是道,当年一支农民起义队伍经过这里,城里守军向队伍开炮,一位将领阵亡。本不想攻城的起义军攻下了州城。那水里可能是当年落下的宝剑。他想,若捞出宝剑,卖了,大概抵得他三年卖米粉的钱。

李树棠决定雇一叶小舟,等深夜光出之时潜水捞取古剑。

李树棠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傍晚时分才到江边。江边是一片彩霞,照得船边有些晃眼。船是李家生的。此时他还在江中捕鱼,听到李树棠叫唤,才划到岸边。李树棠先是递上一支烟,还探上前用火机帮点上,李家生望着他,他也给自己点上一支,抽了一口,才说出晚上想用下他的船。

一听要用他的船,李家生忙摇头拒绝。

“船不能乱借,和车一样,出了事怎么办,算谁的?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出船。”

李树棠便犹豫起来。清湘人有一习俗,打到野猪都是见者有份,何况宝物。

李树棠就耐心地和李家生谈了起来,说:“不用麻烦你了,我一个在江边长大的人,你还不放心,我扎个猛子可以到江对面。”

李家生望着李树棠,还不到五十的李树棠头有些发亮,“你那时年轻,现在不一样了,天天熬夜榨米粉,身体不行啦!”

其实,李家生有句话不敢说,李树棠身有暗疾。虽说是暗疾,但也是众所周知的。

年轻的李树棠确实不一般,比好多人灵活,什么东西赚钱就倒腾什么,发了一笔财,当年县城第一批买摩托车的十个人,他就是一个。谁知坏事就坏在这摩托车上,一次飙车出了车祸,腿断了,出院后才发现成了一长一短,自己偏偏姓李,有人要叫他“铁拐李”,他和别人打了一架,这绰号才没叫开来。之后他也尽量少在外露面,而且尽可能把脚步迈小些,让人看不出自己的腿有毛病。他当年选择在家开米粉店也有这个原因。

眼看一支烟燃完了,李家生还不松口。李树棠又递上一支,并将整包烟给了李家生,可李家生仍不说话。

“有人跳河了!”一阵喊声从上面传来。

两人向喊叫声看去,那是在前面的飞鸾桥桥中跳下的,有一个人在水中扑腾,头一上一下的。

李树棠跳上了船,二人快速划过去。一上船,李树棠就脱得只剩短裤,离跳河的人还有20米,他就扎进了水里。李树棠双臂快速划动,溅起的水花在余晖下晶亮晶亮,岸边的人大声喊着加油,李家生看呆了,不到两分钟,李树棠将一个湿漉漉的人托起,李家生赶忙接住。

人救上来了,是个中学生。孩子的母亲吓得大哭,要不是旁边的人拉住,她也会跳进河里。一问才知,刚才母子两人从学校回来,母亲一路数落儿子,说大人辛辛苦苦挣钱,你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考出这样的成绩,白养了。儿子听着,也不说话,谁知,到了桥中,孩子突然跳了下去。

李家生看到李树棠真的水性不错,便把船借给了他。李树棠想起刚才孩子母亲跪下感谢他,这回他倒要感谢那孩子跳水了。

那晚,李树棠早早上床睡觉,起初他还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好不容易睡着后,他却梦见家中着了火,大火把他榨米粉的机器烧了起来,他奋力去扑救,可是火势越来越大,竟烧到了他的身上,一惊,醒了。身上还真湿了。

老婆见他这样,说,你发什么神经啊!

他把刚才的梦一说,老婆倒是高兴起来。那是好事啊,梦到大火烧房子是要发财了啊!

李树棠三点起床,老婆也跟着起来,他先去找香,老婆说在这里,他还责怪老婆乱动他的香,说有些东西,女人家动了不好,便走向吊楼,望向江面,江上一片平静,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也没有。又叫来老婆,才相信江面白光敛迹,不复再现。

看见银子变成了水。

李树棠似莫名地失落。

之后又是好几天,李树棠的米粉味道差了好多。直到有一天儿子老师来吃米粉。

“你是李进的父亲?”

“是啊!你是李进班主任,我记起来了,我去开过一次家长会,就一次,其他时候都是他妈去的。”其实,他是怕别人看出他腿有毛病,怕儿子在校被人另眼相看。

“李进的学习不错,在年级是第二名。”

“崽有这么好的成绩?”

“你只知道卖米粉啊!”

“还不是为了一日三餐。”

“你不知道吧,就因为你们家卖米粉,你儿子的学习成绩才优秀。”

“还有这个说法?”

“你儿子在作文里写过,你们为了第二天早起,家里电视不开,10点钟就睡觉,早上4点起床,你儿子6点起床。这都是多年潜移默化养成的好习惯。”

清湘人喜欢打牌,好多人都爱邀人到家中打,吵吵闹闹的打到半夜,有的还不避孩子,有的甚至上厕所时,还让孩子替替脚,李树棠家却从来没有过,如果不早睡,第二天起不来,就算起得来也做不了事。

得知儿子成绩好后,李树棠和老婆的想法就有了改变。两人原来还是嘀嘀咕咕商量攒点钱,要么把自家这点房子翻修下,加盖一层,要么在十字街买个门面,出租赚钱,现在听老师口气,儿子考个重点大学没问题,看来,这个小城儿子也不会待了。

李树棠又安心地榨起米粉,熬起肘骨黄豆汤,米粉的味道又恢复了。儿子假期也来帮打小工。

有人来问他做米粉的绝招,他也是耐心地解说。

第一招是要用好米,才榨得出好粉,最好的米是产于山区的中粳米,那水稻长于山区,不仅是生长期长,而且昼夜温差大,米质就特别好。

第二招是浸好米,夏天浸米12小时即可,冬天则需24小时,待米粒鼓胀着肚子,呈乳白色,像一晶莹剔透的小玉石。泡好的米要经过淘洗,有人想省了这一环节,和着“酸水”打浆,榨出的粉会变得酸味重。浸泡的大米放在竹筐里,一桶桶清水倒入,水将大米浮起来几秒钟之后又从竹筐的缝隙中渗漏出去,反复18次,酸水才被冲得一干二净。

第三招是磨好浆。要用人工推磨,现在好多人用的是打浆机,一个小时内可打出上千碗米粉的米浆,效率高,米浆质量因速度快不能有保障。人工推磨费时费力,但一勺一勺米添进磨孔,经过多个回合的研磨,一股雪白的乳汁才缓缓注入布袋里,人一凑近布袋,一股淡淡米香便会夹着热气扑鼻而来。这方面,李树棠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他的臂力也是这么练出来的,那天水中救人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第四招是脱好水。把米浆装入白口袋,在米浆袋上压好几个几十公斤重的大青石块,李树棠用的是从万乡河捞出的江石,那石头压上去,要把米浆袋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且,米浆脱水急不得,这个过程要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四五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压迫”,米浆才会成为只剩二三成水分的湿粉。“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此诗句用到这出榨米粉上好像也是合适。

第五招就是榨米粉。为让第一批食客在早上6点就能吃上粉,凌晨4点作坊内就要忙活。把湿粉倒入一个特制的搅拌机,搅拌时一定要添一些“老粉”(即头天剩下的米粉成品)。新老粉混合让粉易黏合,榨出来的米粉才有筋道。“老粉”要用头天剩下的碎米粉。这种做法有点像老面馒头的做法,用老面作为发面的“娘婆”。李树棠每天都会在头天晚上留下一小筐老粉,作为次日榨粉的“娘婆”。搅拌好的粉被揉成一个个柚子大小的粉团,丢进滚开的热水中煮得外熟内生,粉团内部刚好有鸡蛋大小的未熟区域,就可以捞出来,全熟的粉团榨不出好粉。

煮好的粉团冷却10分钟,叫它“回一次老家”——再进搅拌机搅拌,待生粉和熟粉搅拌均匀后取出,揉成一个个柚子大小、五六十厘米高的圆柱体,即可放入榨粉机榨粉。所榨出来的细粉先煮一两分钟,捞出冷却,下一步就可以为食客烫米粉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李树棠却没有,他的热情赢得了更多人的捧场,米粉的生意更加好。

更让李树棠没想到的是,两年后,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

从未去过北京的李树棠夫妇,就想借此机会去趟北京,去看看故宫、去爬爬长城。

去的前一天,李树棠老婆突然说不去了,说走这么好几天,关着门,别人会不会认为我们店倒闭了,以后那不是客人少了。李树棠想想说的也对,老顾客要来吃米粉,不能让人白跑,那样对不起人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干脆在门上贴个通告。

李树棠多年不写字,想叫儿子写,又怕他不愿意,最后,还是自己提笔写了起来。

“各位顾客,本人因送儿子上北京大学,8月20日至24日暂停业5天,25日正常营业,请互相转告。”

这张停业通知被人拍到,先是在朋友圈转发,后又放到网上,很快、网易、新浪都发布了。

李树棠夫妇站在长城上,有人打电话给他,你成网红了。

李树棠回来后,来他店里吃米粉的人暴涨,各种媒体也跑来采访,李树棠正襟危坐,面对镜头,他那略有些掉发的头顶更加亮了。

他又想起当年的水上白光,也想起寿佛的一首诗:

推出窗中月,

重燃室里灯。

早知灯是火,

何必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