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玉萍
2021-11-12汤涛
汤 涛
天说冷就冷下来。
几天前还是小阳春天气,连着刮了两场西北风,气温骤降,早上起来缩手缩脚的,呼吸也微微带出了白气。场院边一高一矮两棵树,相隔四五步远。一棵是泡桐,只剩寥寥几片枯叶,似乎做好了随时凋落的准备。今年主干顶部刚发的一根新枝兀自挺立,如铁杵,刺向深蓝天空。另一棵是楝树,沉默着,似乎在做夏天紫色小花的碎梦。此刻,叶子全无,黑色的枝杈上挂满了黄白色的果子,再过一阵,等果子的水分晒干些就可打下来,卖给供销社,半草篓能值七八角钱。听说这东西是做洗衣皂的原料,难怪洗衣皂有股踩烂的楝树果的臭味。
服侍母亲吃完午饭,玉萍才放心地端起饭碗。午饭是玉米面山芋稀粥。平常时玉米面放得少,筷子在碗里搅几下,就成了照见人眼珠子的浑汤。妈妈上午感觉头脚沉重,实在顶不住,就没去上工,让玉萍到生产队杨队长家请了假。中午做饭玉萍自作主张多投了半铜勺玉米面,另掺了一把碎豆饼子。但妈妈今天吃得很少,妈妈是家里唯一的劳力,按照平时饭量,应该吃三大碗,可中午只喝了半蓝边碗粥,就说肚子疼,没胃口,剩下了半碗山芋。玉萍劝妈妈多吃点,说妈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弟弟吃啊,妈妈浮肿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说鬼丫头你怎么知道这次是弟弟不是妹妹呢?玉萍笃定地说,甄三奶说过男尖女圆啊,肚子尖的是男孩,你看你的肚子不是尖的吗?其实,玉萍并不知道怀了孩子的女人肚皮尖和圆的区别,她只顾着眼前,说点好听的哄妈妈吃下去饭。妈妈显然在脑子里做了回想和比较,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将信将疑地说,好像确实比怀你和二萍时尖了点。玉萍见妈妈听信了自己的话,赶紧去玉米缸里摸出一个鸡蛋打了搅成蛋液,现烧了一碗开水兑了,又往里加了一勺古巴糖端给妈妈。妈妈两手撑起沉重的身体,坐在被窝里勉强喝了半碗,说鸡蛋要省着等爸爸回来吃,玉萍说妈妈你放心还有四五个呢。妈妈又说太腥了,给二萍喝,猪饿了,鬼喊呢,你赶紧吃饭刷锅喂喂去。
妹妹二萍喝了妈妈省下的半碗蛋液,吃饭就不老实,磨磨蹭蹭,说了好几次都不听,玉萍耳听得猪扯着嗓门要饭吃,就由着妹妹,三口两口吃完饭刷锅洗碗之后将泔水桶提到一高一矮两棵树下,那里堆了一摊上午从地里割来的山芋藤。两只在晒场边觅食的母鸡看见玉萍,伸长脖颈一前一后奔过来,歪着头啄食泔水桶边零星的饭渣。山芋藤经了冻,有的山芋叶已经泛黄发黑,太阳又晒了半日,外面一层山芋叶蔫头蔫脑的,里面没晒到的还很新鲜。玉萍将山芋藤翻过来,挑出新鲜可用的部分蹲着切碎。切菜板是两年前厨房里淘汰下来的旧物,不到一尺长,约半尺宽,堆不了多少菜,她切几刀就要停下来把切好的山芋藤、山芋叶捧到泔水桶里。二萍见姐姐不管自己,把碗一推,跑出来帮忙,用木柄的长勺将沉底的山芋翻上来,不停搅拌。叫唤半天的黑猪,以为午饭等不到嘴了,趴在圈里无精打采地哼哼,饥饿的耳朵却一直注意外面的动静,一听到姐妹俩给自己准备吃的,忽然来了精神,前后脚爪并用,几次险些翻出猪圈围墙。玉萍说二萍你先扔几根山芋藤给猪垫垫肚子不要叫,拌好的猪食随后就来。
随口编的理由竟然骗住了妈妈,玉萍止不住在心里得意了一下,随即又忧心起来:妈妈如果再生个妹妹怎么办呢?玉萍希望能有个弟弟,哪怕让自己做什么都行。玉萍父亲兄弟四个,由奶奶一手拖拽大。玉萍没有见过爷爷,谈论爷爷似乎是整个大家庭的禁忌,偶尔听大人一言半语提到过,说是爷爷丢家舍业自顾自跑到上海隐姓埋名当黄包车夫去了。跑了有什么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不是落了地主成份!——三叔恨恨地,像在说一个仇人。玉萍不明白,人为什么不好好在家呆着,要往外跑。再说,跑哪里不行,上海那里干什么呢?大人讳莫如深的话题,玉萍不会去问的,自懂事以来,她小心眼里藏了许多疑惑,自己想答案,实在想不出来就使劲摇头逼自己忘记,似乎困扰自己的问题能像头发丝上的雨珠那样被甩掉。以玉萍今年只有八岁的年纪,她当然不知道“上海”的意思不是“上海里去”,上海是一个地名,是一个离三棵树八百里之遥,比三棵树大无数倍的地方。
玉萍爸爸排行第二,和玉萍大伯一样都是小学教师。玉萍爸爸书教得好,人也好,三棵树的人尊敬他,称呼他为二先生。四兄弟中前面两个结婚成了家,全生的女儿,玉萍家两个,玉萍大伯家三个。闲言碎语倒没听人说过,但是,没有儿子人家总不大被人瞧得起,那家大人往人面前一站,自个先觉得腿底发虚,矮人一截,更何况像玉萍他们这种地主成份的人家。玉萍三叔三十多岁了,还没说上媳妇,脾气坏,说话冲头冲脑的,小小不然的事也能燃起无名火。跟玉萍说话,从来都是恶声恶气的,张口闭口“赔钱货”,好像玉萍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对家里没有男孩负责任一样。玉萍不分辨,听三叔骂完了擦擦眼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从不告诉母亲三叔骂她难听话,她知道依母亲的性子,肯定要去找三叔讲理,那么一场大吵是避免不了的。玉萍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身,那样,压在所有人心里的石头就全搬掉了。一天早上,她喝了一大碗稀饭,一个人上街赶集,忽然尿急,找地方撒尿,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僻静的树丛,解下裤带,迫不及待地尿尿,尿憋了好久,尿了也好久,地上曲曲弯弯流出一条小河。尿完后低头一看,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长出了男孩才有的小鸡鸡。玉萍兴奋极了,大声喊:“妈妈!我变成男孩了,你们有儿子啦!”话音还未落,屁股上挨了妈妈一巴掌,原来是一个梦!玉萍给妈妈焐被窝,睡着了,妈妈上工既困且累就没有把她移去跟妹妹睡,结果尿了好大一摊,把妈妈的衣服都濡湿了。多年以后,妈妈还开玉萍玩笑,那场尿大的,简直要把人漂起来!
玉萍切出一顿的猪食量,怕猪吃熟山芋噎着,撸起薄棉袄的袖口伸手到泔水桶里捏碎。泔水还有微温,山芋块芯子里还有余热,倒不觉得很冷。二萍看着好玩,也想伸手弄,被玉萍喝止,说妈妈不好过,去看看。猪食有点稀,玉萍加了半瓢麦麸进去,浓稠度调得正好,她刚把猪食倒进猪食槽让猪吃上,听得二萍急急慌慌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姐,快!快!妈妈叫你!”
玉萍扔掉泔水桶,把跟过去抢食的一对母鸡吓得张开翅膀,原地跳起来。玉萍脚不点地奔到妈妈床前。妈妈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疼痛使得她面容扭曲,汗水打湿了刘海贴在脑门上。妈妈有气无力地对玉萍说:“妈妈要生了,快去叫你奶奶,让奶奶去请甄三奶。”
玉萍让妹妹看着妈妈,自己拔腿就往后庄跑。奶奶一个人住在老宅子上盖的两间小房子里,接生婆甄三奶住在奶奶家东边,中间隔了一户人家。奶奶对玉萍说,莫慌莫慌,你快回去烧一锅水,我去请甄三奶,她刚从我这里回家,才说道你妈呢,估计足月了,也该生了。巧了,说生就生了。
玉萍只听清奶奶前半句话,就扭头往回跑,两条细长的辫子在身后追打着屁股,奶奶着急地叫,慢点跑不要跌跤。玉萍回到家告诉妈妈忍一忍,说奶奶和甄三奶马上就到,转身去厨房,舀了满满一锅水,坐到锅灶后开始烧锅。玉萍烧锅没用不经烧的麦草和树叶,而是留待过年蒸馒头才舍得烧的硬草——树枝和劈柴。为妈妈和即将到来的家庭新成员,玉萍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舍得。她先用一把麦草做引子,火柴连划了三根都没着,这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玉萍有点懊恼。玉萍很节省,家里缺钱少粮,她学着妈妈的样子精打细算,做每顿饭都要将米面往回拨倒一点。她记着外婆教给妈妈当家的法子:一天省一口,一年有一斗。点火也很小心,划火柴前总习惯性把火柴皮在裤子上擦几下,弄得干燥些,一般一根就着。玉萍发现自己紧张得浑身打颤,手抖得厉害,于是狠狠心抽出两根火柴并排划,她在心里默祈,如果这次能划着,妈妈生的就是弟弟。火柴头嗤起了很大火头,燃着了,腾出一股好闻的硫磺气味。玉萍心里一喜,感觉那块压在自己心里的石头松动了一下。
等奶奶颠着小脚同着甄三奶进屋的时候,玉萍的一锅水已经烧开了。与两位奶奶一道来的还有一位蒋大奶,是奶奶家西边紧隔壁邻居。甄三奶照例背着她那只很高级的紫红色皮箱,——箱盖上有一个圆形白底红十字,玉萍常常想,那里面装着什么稀罕东西呢?——甄三奶个子很小,嗓门却不小,跟人说话不明究竟的外人以为在吵架。甄三奶与玉萍奶奶和蒋大奶不同,既不梳发髻,也不裹小脚。她剪短发,用黑卡拢将头发往后拢住。甄三奶走路外八字,风风火火的,可能是长期做接生婆养成的习惯吧。她不是赤脚医生,自然也不给人看头疼脑热病,但却拥有与赤脚医生一模一样的红十字药箱!甄三奶手好,人很干脆,十几二十几里开外的人来请,她把围裙一解,掸掸上下衣,拎着那只著名的皮箱屁股往人家自行车后座上一纵,就声“走”,就走。几个男孩子蹲在路心弹玻璃球或者掼纸包挡道,还没等骑车的按铃,甄三奶老远就喊:“让、让、让。”孩子们知道甄三奶火急火燎赶着去挣红鸡蛋(用染料染红蛋壳的喜蛋),赶紧往路边躲,目送甄三奶坐的车一路摇铃而去。
玉萍飞跑去叫奶奶,又飞跑回家,全被站在自家门口的蒋大奶看在眼里。蒋大奶见玉萍像小兔子一样跑来奔去,猜到有急事,心下嘀咕:什么事这么急呐?一定是玉萍妈妈临产了。就去问玉萍奶奶,果然是。玉萍奶奶正锁门准备往甄三奶家去,蒋大奶说你家二娘人不错我也跟过去看看搭把手。蒋大奶是寡妇,有一个独子,结婚五六年了,还没一男半女,媳妇是三棵树数得着的俊女人,能干,肯吃苦。蒋大奶起先怀疑是媳妇不能生,谎花好看不结瓜嘛,医院检查说媳妇很正常,换儿子来吧。一查,问题果然在儿子身上。蒋大奶想孙子想疯了,见到小男孩打门前过,总要叫住问长问短,摸一摸亲一亲。
玉萍先是打满了两瓶开水,又按照甄三奶的指点对了一木盆温水放到妈妈床脚备用。还想和妹妹呆一会,看有什么能帮忙的,甄三奶对玉萍姐妹说,你妈快生了,快出去。奶奶就像拥小鸡一样把她们赶出来,关上房门,从里面下了镣铞。房门是一扇木门,是玉萍妈妈当年的陪嫁物,下半扇雕了方形和圆形两个图案,内圆外方,圆图在方形正中央,方形的四个角分别刻了一只卷曲张开翅膀的蝙蝠,拱卫着圆图在飞舞,圆图好像一个字,笔画有直有弯,——多年以后,老姊妹们坐下来闲谈,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才弄清楚当年门上刻的那个字是“福”。——房门的上半扇是木格子,过年时会用报纸从外面糊上,现在,有几个格子眼纸破了,二萍在好奇地往里张望,被玉萍一把拉过去,低声喝叱:“看什么看!”玉萍问妹妹,你猜妈妈生的会是弟弟还是妹妹?二萍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妹妹呗。”玉萍瞪了二萍一眼说:“再猜!”二萍见姐姐生气了,赶紧改口:“我骗你的,是弟弟。”玉萍松开紧绷的脸,嘴角上扬,说道,如果你猜对了,姐买水果糖给你吃。
过了不大一会儿,里屋先是窸窸窣窣地响,随后一阵忙乱,接着是甄三奶的声音:“恭喜恭喜!是个小子!”奶奶开心得大呼小叫,说立即让玉萍爸爸回来,上街买鸡蛋和馓子犒劳甄三奶和妈妈两个有功之臣……然后传来婴儿猫叫一样的啼哭。玉萍心里的石头顷刻间四分五裂化成粉尘被一阵风吹走了,她一把抱住二萍,在妹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说,是弟弟,你赢了,姐说话算话,一定攒钱给你买糖吃。二萍得寸进尺,竖起两根小手指,说,我要两块。玉萍说,真没出息,姐给你四块。又过了好一会儿,听得镣铞响,奶奶开门抱出一个花包袱被,新生儿弟弟被结结实实捆在里面。奶奶说,快看,妈妈给你们生的小妹妹。玉萍接过包袱被,以为听错了,妈妈不是生的弟弟吗?看到奶奶眼角眉梢都是笑,玉萍知道奶奶故意说谎逗姐妹俩开心。弟弟在玉萍怀里打了一个哈欠,扫了一眼脸凑向自己刚刚做了姐姐的两个人,就疙纠着眉头睡过去,接着做在妈妈肚子里未完的梦。蒋大奶说:“玉萍,弟弟给我抱一下。”玉萍小心翼翼地把弟弟交给蒋大奶,却被奶奶抢先接过去:“老鬼!他爸爸还没先抱呢,等他爸爸抱过你再抱。”蒋大奶愣住了,耳根以下白皙的脖颈一下子全红了,羞惭地说:“好吧。我过几天再抱。”蒋大奶是好人,对玉萍母亲和玉萍姐妹俩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玉萍为奶奶的无理感到难为情,心里又添了一个疑问:“刚刚奶奶和我不都抱过弟弟了吗?奶奶为什么不让蒋大奶抱呢?”玉萍哪里明白,奶奶是嫌蒋大奶是个寡妇,唯一的儿子又不能生养,担心她一旦抱了,就会把一生不好的命运像橡皮膏药那样贴到自己长孙身上。
玉萍按照奶奶吩咐先到屋后找一棵树将弟弟胞衣窖了,然后再去小学校喊爸爸回家。妈妈一开始不同意由玉萍去报信给爸爸,在玉萍一再坚持下松了口。妈妈说,玉萍还小,头十里地,不放心,要不去地里叫上工的三叔或者四叔跑一趟。玉萍不愿意把这个美差交给三叔,她要亲口告诉爸爸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玉萍的理由很充分,跟爸爸去过学校一次,能摸得着,路也好走,顺东大路一直往北就行,再说太阳还很高,不到落山就能到。动身前,奶奶嘱告玉萍,就跟你爸说,妈妈又生了个小妹妹。玉萍先点头后摇头。一路上,玉萍一想到奶奶这么大岁数的人还玩这个小孩子把戏就可乐,几次笑出了声。临出门,妈妈在给弟弟喂奶,二萍趴在床边看,直舔嘴唇,奶奶陪着另外两位奶奶坐在堂屋里喝茶开心地说闲话。玉萍突然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浑身轻松,情不自禁地边跑边跳。只是出门太急,忘记了跟甄三奶和蒋大奶打招呼,显得不懂礼数,玉萍有点不能原谅自己,提醒自己一定记得明后天找机会弥补上,哪怕亲自到两位奶奶门上去说一声。
选择把弟弟胞衣窖在哪棵树根下,玉萍有点作难。屋后有两排树,长得特别好的有两棵,一棵正对着东屋屋角,是泡桐,浑身光滑挺拔,一棵是小槐树,这是玉萍两三年前一个春天割草发现的一棵无主树,用镰刀挖回来栽活的。玉萍很关照小槐树,单独给它上肥,怕用厕所里的粪水烧死小槐树,上的是猪粪肥。小槐树很争气,在周围高树的带领下,直往上蹿,今年夏天已经开出几串槐树花。玉萍私心希望弟弟跟自己栽的树一同长大,也希望弟弟能像那棵泡桐般健美,最终还是后一个想法占了上风,玉萍用铁锹贴着那棵泡桐树根挖了一个坑,将沾满草木灰的弟弟的胞衣“窖”了进去。
玉萍家房子东边是一条直南直北的土路,三棵树人大多在路西住,只有少数的几户住在路东。所以,大家习惯把这条路称做东大路。东大路有十几里长,最北翻过潮河大堆,通到渡口,往南没几步远接上东西县道。上一年暑假爸爸看校去值两天班,带玉萍去过学校。爸爸屋子里有只牛皮篮球,玉萍一开始怎么也拍不起来,爸爸把着玉萍的小手,让她在篮球弹跳到高点时候手底使劲拍下去,让篮球弹起来,玉萍学会了,最多可以拍五个。第一天或第二天傍晚,吃完晚饭,太阳还没有下山,爸爸牵着玉萍手走出二三里地,到潮河堆散步。潮河那么大,那么宽。对岸人家藏在绿树和庄稼里,露出一两个新麦草苫的白色的屋顶,有几家才刚做饭,冒着笔直的白色炊烟。一艘带房子的船“突突”地冒着黑烟,吃力地拖着好几条船向西行,船头上站立着一个与玉萍年龄差不多的穿红汗衫的女孩,玉萍确信,有那么一小会船上的小女孩也看见了自己。落日映在水面,反射出一片片刺眼的亮光。玉萍去外婆家要坐渡船过一帆河,她觉得一帆河已经很宽了,拿来与大潮河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回家讲给小龙英她们听,一定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宽的大河。事实上,玉萍后来谁都没讲,这段记忆是她的秘密,独处的时候,常翻出来想想。爸爸还跟玉萍讲了一件离奇的事:每年春天二月二前后,潮河过江猪——江猪其实不是猪,是一种大鱼。成群结队的江猪游过渡口这里,再往西游一程,然后像得到命令似的立即掉头返回大海,来去一路顽皮打闹,激起巨大的水花,岸上的人叫得越响,江猪玩得越开心。
河堤两边,临水的一侧长满芦苇,另一侧斜坡上是密密麻麻的青麻,一阵猛烈的河风吹过,青麻地发出汹涌涛声,芦苇“哗哗”地随风起伏如滚滚波浪,惊起两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飞出来,拍打着翅膀惊恐地尖叫,看明白没有什么危险,才又放心地落回原地。
爸爸的小学校很小,只有面朝南并齐的一排房子,东边这一侧做办公室和教师宿舍,西边那一排是教室,另外还有做教工食堂的两间小屋。房子前面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操场,围着操场长着两排高大的杨树。玉萍爸爸教六年级语文,玉萍记得爸爸在东边这排房子最西头办公,办公桌在靠里面的某个位置。
去学校要经过一座建在灌溉渠上的水闸,到了那里,爸爸说离学校不远了。桥面狭窄,只能容得两架独轮车并排通过。五六个跟玉萍一般大的小男孩在闸塘里洗澡,他们站在桥面上捏住鼻子一个接着一个笔直地往下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桥面,玉萍很佩服他们的胆量。
玉萍顺着东大路往北行,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离开了熟悉的三棵树。田野展现在玉萍面前,太阳在半空苍白无力地照着,一条笔直土路,浮土尽去,路心坚硬发亮,杨树夹道,伸向远方。路西边空旷的大田,无边无际,在大田的尽头与地面相接的部分弥漫着蓝色烟雾。路东也是田地,本该向远方伸展,却被远地人家的房屋和靠近庄子的小树林挡住去路。玉萍身体微微出汗,她担心冷风一吹伤风感冒,就停止跑步改为走路。此刻的玉萍心里被巨大的甜蜜占据着,她在想,第一眼见到爸爸,爸爸会在做什么呢?上课、打球还是改作业呢?如果是在操场打篮球,就直接找过去,如何是上课,就在办公室外等。见到爸爸第一句话说什么呢?玉萍见前后的路上没人,试着练习:“爸爸,妈妈生了个小弟弟。”“弟弟”两个字再次说出口,还是有点陌生,玉萍有点害羞,幸亏没人听了去。爸爸该有多高兴啊!如果按着奶奶的意思,玉萍说:“爸爸,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爸爸又会有多失望?奶奶真是的!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骑车人经过玉萍身边摇摇铃铛,又慢悠悠地骑过去,侧脸或者转头看看玉萍,似乎好奇一个小孩子为何独行,玉萍不理他们,眼睛看着前路。她看见有骑车的从对面远远地过来,也会提前避让到路边的田埂上走。在越过下个庄子之前,玉萍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让她头皮发乍,浑身发热,她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在妈妈面前逞能:在抵达水闸之前,要经过二里多路长的一处坟场,坟堆散在路的东西两侧,像土馒头,有大有小,两大片啊。当初本来应该连在一块的,硬被路分隔开。玉萍怕狗,特别是坟地的狗,大人说这些狗多数是吃死人的疯狗,跟狼一样,尖牙利齿,看到落单的小孩硬扑硬上,十分恐怖。玉萍想找件东西防身,就假借到路边一户人家厕所解手,从人家码放整齐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枯杨树枝。玉萍怕被人家发现当成小偷打,不敢取结实一点的细木棍,玉萍假装是庄子上的孩子,拖着树枝漫不经心地上回大路,过了一会拔腿就跑。
玉萍多虑了,经过坟地的一截路边并没有狗,也许它们躲在某个背风的坟圈子里正晒着太阳。刚刚经过的地方倒传来几声狗的哀嚎,那条狗明显是被打疼了,一个女人在厉声地责骂它偷吃了什么东西。路上很安静,一只山喜鹊站在路边一棵杨树的高枝上,不紧不慢地叫,叫一声,尾巴抖一下。偶尔有小风吹过,形成微小的鬼旋风,传说鬼旋风容易把人的嘴巴旋歪,玉萍躲着它们。旋风下了路面,碰到坟脚连片的枯茅草,发出细碎的声音,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边的坟地远远近近添了几处新坟,新鲜的黄土和插进坟堆的白色哭丧棒十分扎眼。玉萍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来,路旁紫荆槐收割后露出一丛丛白森森坚硬的根茬,风刮了许多黄火纸钱在里面。玉萍耳朵里似乎听到隐隐约约送葬的唢呐声,像三棵树哑巴爹那样的人走在人家送葬队伍前面朝天空撒着这些纸钱。
一只黄鼠狼从一处柳根下窜出,飞速跑向路的另一侧,钻进坟地不见了。黄鼠狼离玉萍最近只有三四步远,玉萍吓得差点叫出声。脚底不自觉又加快速度,后来索性小跑起来,左脚方口的单布鞋里进了一粒沙子,也不敢停下来倒掉。
终于看到去年夏天的水闸了。
水闸桥面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里面依稀可见一个戴绿头巾的女的,玉萍松口气,放慢脚步。玉萍转脸朝来路望去,陌生的庄子远远地落在后面,笼罩在一片模糊的紫色里。坟包在阳光照射下如起伏的波浪,不像先前那样可怖。玉萍扔掉树枝,拎起左脚,磕掉鞋子里的沙子,迎着水闸走去。
水闸上的人靠在西侧的水泥栏杆在聊天,见玉萍一个人从南来,低声说着什么,他们谈论的内容肯定跟玉萍有关,因为他们一齐看向玉萍。
玉萍迟疑了一下,又羞又怕。水闸是通向爸爸小学校的必由之路,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走过去。她低着头,两手捏着花棉袄的下摆,在闲站着的大人的目光里行走。耳朵注意着他们的对话,一个男的对绿头巾说:“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你家没有闺女,快领回家去!”女的说:“好啊!这闺女真俊,跟我回家吧!”玉萍似乎看到那女人的一只手伸向自己,吓得跑起来,大人们一阵哄笑。跑出一截路,听到一个人说:“这孩子敢一个人过坟地,胆真大!”
跑出没多远,“当!当当!”“当!当当!”一处杂树林子后面响起小学校的铃声,清晰明亮,铃声把小学生召进教室,喧闹声渐次息止。爸爸的小学校到了!玉萍心里一热,眼泪差点下来。她想哭,好像有很多委屈,很多感动,又好像没什么。已经能看到潮河堆在人家房子后面断断续续延伸,遮去小一半的天空。路的尽头处往上缓慢高起爬上潮河堆,发亮的路面又好像是从潮河堆上淌下来的水流。
玉萍到学校的时候,学生正在上课,操场上空无一人,玉萍直奔爸爸的办公室,几个老师正在里面安静地批改作业,爸爸新理了头发,分头,坐在倒数第二排,正在看书,面前有两摞作业本。玉萍不敢进去,躲在门边,露出半个头,向爸爸招手。爸爸抬头看向玉萍,好像没认出来又低下头去,过了两秒钟,再次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像一束光照向玉萍。
爸爸快速起身,三步两步从办公室里奔出来。站在门口的石板台阶上四处张望,寻找脑子里假想的那个带玉萍到校的人。玉萍说自己一个人走来的,爸爸很惊讶,问家里怎么了。玉萍朝办公室里的老师望了望,爸爸会意,弯下腰把耳朵递给玉萍,玉萍双手拢成喇叭贴到爸爸耳边。
此时,太阳正通红地落在两棵高大杨树的树梢之间,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喜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