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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护母亲日记(2020)

2021-11-11韩亚辉

天涯 2021年5期
关键词:三弟出院医生

7月17日

今天下午拿到核酸检测报告,是阴性。我终于可以到住院部陪床了。这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又让我们敬畏。

在编号为33的血液内科病床上,躺着我们的母亲。她蜷缩着,身上盖着印有医院红字的床单,显得那么瘦小。那一刻,眼前的她突然变得陌生了,这个人恰恰是生我养我的最亲的人。

我知道了她患淋巴瘤的事实。从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的CT检测报告中,连我都能判断,而医院却迟迟不肯按淋巴瘤来医治,一定要等在北京做的活体切片标本检测报告出来再确诊。这一等,又是一周的时间。

母亲的病痛,只能用药来缓解:她的咽喉痛不能吃东西,已经有十多天了,厌倦了水米,恶心,呕吐,干咳。母亲的身体虚弱得厉害。她一直冒虛汗,上厕所都要三弟和弟妹搀扶。病床上,一生都没有喊过疼喊过累喊过不舒服的老人,开始多了几声呻吟。护士问她为什么呻吟,妈说,难受,浑身难受。一辈子都坚强的人啊,呻吟一声又一声,病痛,让她力不从心。

医生今天给母亲用了利尿消肿的药,她在床上十几分钟就要尿一次;打了退烧针,汗水湿透了衣服和床单,发烧在慢慢减退。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精神也稍稍好些。母亲便让我们搀扶她下病床去厕所,再不要我们在床上给她接尿。记得第一次给母亲在床上接尿时,她挣扎着,要我三弟来接,不让我侍候。许是多年不在母亲身边,她对我客气,也许是怕不卫生,可我是她的大儿子,是她亲生的大儿子啊!一种巨大的伤感掠过,我强忍住泪水,笑呵呵跟妈说,妈,到了我侍候您的时候啦,您也享受享受啊。后来,再接尿时,她便不再拒绝。下了床到厕所小便回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病床,母亲喃喃地自言自语,看来,是真的虚弱了。于是,我鼓励她,要吃东西。

我喂她水。我把葡萄剥了,用勺子切小,挤出水来,喂她喝一点。我把一根香蕉捣成泥,喂她,吃了一半。我看着母亲浑浊发红的眼睛,像哄小孩子似的说,越吃东西越有劲啊。当得到母亲点头认同,我马上问:您想吃点啥?她不再摇头。我说吃点小米粥吧。她说早上吃了点。我说那就吃点面片汤吧。她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心里燃起了一种希望。

待弟弟买来面片汤和我订好的无糖蛋糕,母亲又说不吃了。我轻轻地对母亲说,不急不急,一会儿您想吃了再吃。

此时,护士来要求我们二十四小时记录母亲的出入量。说明她的病情更被关注了。

今天下午我没进病房前,三弟就向医生反映了,输完液,母亲的两肩、双臂和嘴唇发抖。神经科过来了一位年轻的医生,说会诊,检查了一下四肢的灵活度等,说没多大事,许是太虚弱了。

我趁机又劝母亲,吃几口面片汤啊。她答应了。我喂她七八口后怕消化不好,说可以了,母亲却说再吃两口。我挑了两片小一点的,喂了她……

肚子里有了粮食,总会长人的精神。我盼望着母亲能够每天坚持再吃,一定对战胜疾病有好处。果然,晚上8点左右,她的高烧在药力作用下退到37度以下,人随之也有了精神。她不再躺着,要求坐起来。她开始问花钱的事,说住院这两天花两万了吗?三弟说这是押金。我说花多花少要出院时候才结账,现在还不知道。

三弟的手机响了,是侄子开了视频。那一头,父亲在乡下老家躺床上了,开始念叨他想的人的名字。老年痴呆的病,晚上犯得厉害。父亲从手机里看到了母亲,张嘴喊她,一连几声,母亲看着他,说不出话……我知道母亲难受,急忙抢过镜头,跟爸说别的话,一会儿,他清醒了,叫出了我的名字。

趁着母亲精神好,我帮她戴上老花镜,戴上耳机,三弟拿着手机,为母亲刷起了抖音。抖音里,会刷到她熟悉的人。

窗外已经很黑了,病房里其他五位病友和陪床的人都睡下了。一直累着的三弟也打起了小呼噜。母亲真的睡着了。今晚,三弟在妈妈的太阳穴涂抹了一点沉香精油,那香味平和,使人安静,使人安宁。

我也有些疲倦,陪床毕竟打乱了我的生活规律。护士却按着她们的节奏,冷不丁会进房查看,不管怎样,我还是要眯一会儿。前两天在北京的公务还要写个报告,明天再说吧。我的领导带我来京,又主动要我来陪母亲,已经十分感激了。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都会奔着该有的梦,安静下来。

康宁,成了我最切实际的梦想。

7月19日

在药物的作用下,母亲不感觉疼了。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我觉得药物是可以让人很舒服的、欺骗人的。

昨天早上,三弟妹带来早餐,杂粮煎饼和红枣米糊,母亲喝了一杯米糊,吃了两口煎饼。两袋子香蕉都烂了,挑捡后扔掉了一袋。挑好的她吃下了半根。今天早上,母亲吃了半根油条,半碗豆腐脑,一个鸡蛋。中午胃口小了,我喂了她一小碗排骨汤,吃了几口冬瓜,吃了两口米饭,就说吃不下了。

上午继续输液。我去见了她的主治医师——年轻的马瑞娟医生,同她沟通一下,明确了几点情况。一是母亲的病症已到四级,六级为晚期;二是不可能治愈,因为她年龄大了;三是等活体标本检测报告从北京回来,才能确诊。以后治疗基本上就是缓解痛苦,延长生命。中心主任高医生过来查房,打个招呼,高医生主动说催一下北京的标本检测结果,又加了一点药,让老人安定些。

母亲坐起来,同隔床的阿姨聊天。问她关心的问题,化疗几次了?恶心不?头发没怎么掉啊……我跟母亲说,这些,都是因人而异的。年纪大的用药量小,年纪轻的,用药量就大一些。不是每个人都呕吐恶心,不是每个人的头发都掉光。

邻床带女儿看病的大哥走过来,说母亲好多了。母亲也高兴,她也在盼望着自己早点好起来。好起来,她是有梦想的。她说要看到孙儿大策结婚。

大策是我二弟的孩子,是父母第一个孙子。他在海南读书后参军,退伍后,他到一家央企做技术员,因为大学他学的是建筑设计。眼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处了一个海南文昌的姑娘。假如真如大策对奶奶所说,海口房子装修好了,给爷爷奶奶留了一间,来海南住,见证他结婚,这会是一件多么圆满而幸福的事情。

母亲盯着输液管里那一滴滴药液,眼睛不动,若有所思。我揣摩,母亲的想法越来越多了。我们上午同她念叨她娘家的亲戚,谈的都是昨天晚上和老舅聊到的亲人。漫谈式的闲扯,其实我在套母亲的话。说到我大舅突然去世后的后事,通知了哪些亲戚朋友。我跟母亲说,以后你们的事,我不想通知更多的人,也不大操大办,折腾那个没意思。她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因为,母亲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也不是一个太有主见的人,儿女们有想法,照办就是,顺从就是。

午休到两点,母亲被三弟搀着到洗手间小便。她说,想到床下溜达溜达。但她只在床下走了几步,便又上了床。

我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石家庄的核桃树很高大,在蓝天下,那些叶子,有的绿色深深,有的浅浅嫩嫩……

8月6日

這几天石家庄都在下雨,我的心里也一直在流泪。我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敢想,还是不断地哄着母亲开心,哄着她吃饭,不断地让她多喝水。

第二次活检结果的等待时间比较长,据说是送到了北京周小鸽医生的工作室,这已经是国内最顶级的检测机构了,即便是到北京去诊断,也是到顶级了,这算是前期的诊断。8月3日下午,高医生跟我聊了半天,说还是让母亲出院等吧,等北京的结果!这是第三次催我们出院了。现在想想,我一介书生可能太不通世故,医院是一个多么现实的地方。母亲病痛着,我们也无奈,只好听医生的。8月4号上午,老家的一个兄弟从三百多里地的老家驱车赶到石家庄来接母亲出院。我们昨天就收拾好了东西,早上把出租的房子也退掉了。刚刚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值班医生把诊断报告送过来,这个诊断报告落款就是8月3日,也就是说昨天他们接到了报告还催我们出院,折腾咱一下。我很不高兴地在医生办公室说,这还出院吗?几个医生低头不言语。我们便又把东西重新搬回来。搬东西是一个费劲的过程,因为今年有疫情,住院部不是随便出入的,大件小件的物品都是弟弟一个人来回搬。

确诊了,就是淋巴瘤!心里面纵然是有着多么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看到这个报告以后还是禁不住颤抖,用母亲的话说,怎么会得了这么一种病?8月4日,本来按照高医生的要求,母亲要出院,我计划晚上飞回海南上班。中午,河北省书画院陈茂才、河北省文联、河北省文艺志愿者协会的一些朋友相约小聚,算是给我接个风,尽管没有心思,我还是按时赴约。心里还是想问问这些熟人,有没有能救治母亲这个病的渠道。

坐下倒了一杯茶,我便说,在一个小时前,接到了母亲的确诊通知,今天不能回海南了。一位朋友听说后马上帮我联系了河北省四院的刘副院长,还跟我推荐了一名中医,十分热情。匆匆的午宴结束后,我开始打电话到处寻医问药。

有病乱投医,给北京、天津、河北省内等患过这个病的,有这样线索的战友、朋友打电话沟通、求教,到处寻找医治经验。

母亲的病是不治之症,年纪大了,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很多人也劝我放弃,不要落得人财两空。可是,我怎能甘心呢?大家都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可我的情绪怎么也调整不过来。在三亚的二弟一直打电话说要回到石家庄来侍候母亲,我说没有必要,我和老三在这里应该都能侍候得好,如果都来,母亲心理上也有压力。我说,等我回海南后再换你来吧。我的假期又续了五天。二弟的意思是不想做化疗,直接中医介入。三弟和我在了解病情的基础上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做一次化疗之后,就进行中医调养,增强免疫力。如果再有靶向性的药,吃着一点药,让母亲的病症得到一点点遏制,也想让她更有尊严一些,更开心一些。化疗和放疗的过程以及后续的恢复期,很难成功,所以连医生都在讲,化疗,就是往死里治。

母亲似乎也有了一些觉察。我一直给她混淆概念,说您的病还不叫癌,只是瘤而已,还没有到癌的程度,咱们治一治,回家吃中药调理就可以。老人家也同意了这个方案。

8月5日下午,我等高医生开完会,到她办公室告诉她,我们下决心要治疗一次,希望能有一个好的治疗方案。

8月6日早上,母亲喝了几口奶粉等。上午,她的胃就开始疼,中午饭就吃不了,躺在床上呻吟。我的心又收紧了,值班的主任医师,过来检查了一下说加点药吧!输液时候就加了一点缓解胃疼的药。过了一阵母亲好些了,我等她一瓶一瓶把液输完,不断地用手为她按抚后背,希望她能舒服一点。

众多亲友的问询和关心,通过微信和电话实时传来。

昨天,母亲在楼道里溜达了几圈,那是她状态好的时候,非常想自己的腿再有点劲儿,今天她说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我不断鼓励说,妈,加油!没事的,要把病压下去,不让病压倒咱。老人家一边迈步,一边举起拳头,嘴里说着,加油!加油!这一幕,我拍下了照片,即时发到了家人微信群里,她的三个儿媳妇,纷纷发来祝福和鼓励。我给老人汇报以后,她咯咯地笑起来。一笑就止不住咳嗽,因为她的喉咙处有一个大的淋巴肿瘤,会刺激她的喉咙,不得不咳嗽,吃多少治咳嗽的药都只是安慰剂。看着母亲痛并快乐着,我和弟弟由衷的欣慰。我们对老人的感情掺不得一点假,这也算是老人家的福分。

下午,按照医院的程序签了两份告知书,一个是做化疗的告知书,一个是输液埋留置针的告知书。那位新换岗的女医生小高,很认真仔细地逐条给我们讲解告知责任。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也在冒一步险——母亲残生余年的生活质量,我们做了决定。

今天一天感觉很累。

像往常一样,傍晚五点半,我从住院部出来,三弟依然是晚上陪床,他不让我晚上在病房,怕我的血压高犯病。实际上,我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吃了药也没管事,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但也不能说。母亲心疼我,经常问起,我每次都说,控制得挺好。

石家庄上空的雨小了一些,可仍然不让人痛快。

[资料写作者附言]:母亲在河北省医科大学第四医院肿瘤科进行了一次化疗后,开了中草药回雄安同口老家调养,二弟从海南回老家与三弟一家照顾母亲。一个多月后,10月6日深夜,七十五岁的母亲病情突然恶化,7日凌晨1点撒手归去,给我们留下无尽的思念。

资料写作者:韩亚辉,现居海口。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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