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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张恩和先生及相关的一些事

2021-11-11刘纳

天涯 2021年5期
关键词:分房狂人日记老师

刘纳

世上有过张恩和这样一个人,现在没有了。

张恩和先生逝世后,我请黄海飞帮我送个花圈。黄海飞问:“要不要写挽联?”我答:“不会啊。”真的不会。黄海飞又问我:“姓名前面怎么署?”“学生还是好友?”我说都不恰当。

我不是他的学生。我称他“张老师”,对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我都这样称呼。在专业方面,他没有直接指点过我。

我不是他的朋友。在写这篇文之前,我读到朱寿桐先生的《匆匆别去说鸿儒》。朱寿桐说张恩和是“称得上‘鸿儒的学者”,并记述了1992年在北京新万寿宾馆开会期间张先生每晚主持的“神侃大会”:“海阔天空地狂聊,古今中外地神侃,聊得昏天黑地,侃得有天没日。”1992年那次会我也去了,但不知会下另有“神侃大会”。假如我去旁听“神侃”,估计也搭不上话。我也曾被人认为“挺能侃的”,但我只会说些不着调的八卦。张先生不曾与我闲聊。我想:即使有机会,也未必聊得起来,正如唐弢老师与我聊不起来。

告别仪式过后,黄海飞把照片发给我,他在我送的花圈挽带上的名字前面署了“后学”,很恰当。从照片中,还看到训诂学家王宁先生送的花圈,署“好友”。我这样一个琴棋书画一样不懂的人进不了张恩和先生的朋友圈。

四十多年前,我刚读研的时候,从唐弢老师那里知道了张恩和,知道了他的文章。

1978年,唐弢老师出的研究生复试题是《比较鲁迅的〈狂人日记〉和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后者我没听说过,鲁迅的《狂人日记》也差不多忘光了,于是绕着从文学史来看的“狂人是反封建战士”等说法东拉西扯。入学后,唐老师说:“你还是会写文章的,但是没有好好读《狂人日记》。”他讲了一番话,大意是:搞现代文学,一定要把《狂人日记》读透。听了这番话,我读研后的第一篇作业就是《比较鲁迅的〈狂人日记〉和契诃夫的〈第六病室〉》。樊骏老师说:“你好像很喜欢契诃夫,但对《狂人日记》理解得不够。”唐弢老师给我改了些文章的字句,并且在作业后面写了几篇涉及《狂人日记》的研究文章题目,让我找来读读,其中有茅盾的《读〈呐喊〉》,有张恩和的《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我读了这几篇文章,却更写不出什么来了。《狂人日记》成为我迈不过的一道坎。四十年间,我没敢再写阐释《狂人日记》的文章。

唐弢老师说:张恩和的学术起点很高。

1963年,张恩和的论文《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经唐弢老师推荐发表在《文学评论》。此文挑战了当时几近公认的“战士”说,令人信服地说明狂人“确确实实是个狂人”。张先生阐释,鲁迅的批判性思想怎样经由狂人的呓语呈现并形成影响力时,强调了读者的参与以及作者怎样调动读者的参与。张先生对作品/读者关系的理解,与接受美学的一些命题相近:作品依赖阅读主体的积极介入、感知,作者的意图和作品的功能通过读者阅读实现。

张恩和先生与姚斯、伊瑟尔等西方学者心有灵犀吗?1967年,姚斯提出接受美学的概念。发表《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时,张先生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唐弢老师研究鲁迅几十年。听专注于鲁迅研究史的学者说,唐弢最好的两篇论文之一是发表于1981年的《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这篇长文的第一节即“从《狂人日记》谈起”。据张恩和回忆,唐弢老师写这篇论文时与他讨论过对《狂人日记》的理解,并提到他发表于1963年的《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唐弢老师去世后,张先生在悼文中写道:“唐弢同志关于《狂人日记》的见解和论述,当然要远比我那篇小文提出的看法深刻透辟得多,论证也更为有力。”“我知道唐弢同志不单是在阐述他自己对鲁迅小说的真知灼见,也是在支持和加强我的看法,想到这里,很自然地就有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泽被后人,永存风范——缅怀唐弢先生对我的指导》)张恩和先生说得恳挚。而从另一角度看,唐弢《论鲁迅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对《狂人日记》的阐释,确从张恩和识断独到的《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中得到过启发。

唐弢老师欣赏张恩和的学问文章,曾与张恩和共同署名发表《论鲁迅早期“为人生”的文艺思想》。唐弢老师极看重自己的文字,他只与两个人联合发表过论文(另一人是他的博士生王友琴)。

张恩和先生称唐弢是自己的“严师良师”,但他们的关系可能更介于师友之间。我这样说,并非凭空猜想。

写到这里,想插叙一事。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具体时间忘记了。室里一位年长的同事对我说:“你该去看看唐先生。”他前些時听唐弢感叹:“我的学生也不来看我。”我很惊讶。唐老师以前说过,他写文章时很怕打扰,因而没有具体的事时我不会去他家。而人的心情是动态的,会变化。我很惭愧,于是当天下午就约了同学前去看望。唐老师很高兴,很慈祥,问长问短。可关心的方方面面都关心过了,我发现唐老师可能比较费心地在想还要说点什么。我除了问候他的身体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唐老师和师母一再留饭,我们还是告辞了。这次看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回想与唐弢老师的关系:他是尽责的导师,他曾逐字逐句地教我怎样把文章写得清通、有节奏、“娓娓而谈”(这是他多次说过的词语,也是他最喜欢的文字风格)。他对我很好,真是很关心我。我从未对他说起过自己有什么困难,而他从他人那里得知后,会主动地、尽力地帮忙。我感动、感激。但是,唐老师与我聊不起来——我指闲聊。能聊得起来,是做朋友的基础。唐老师和我,只是师生,不涉“友”。

唐老师和张恩和是聊得起来的。他们交往较多,有几次还一起出行。谈鲁迅、谈现代文学之外,他们还有别的话题,比如书法,他们都还保留着中国传统文人的这门“看家本领”以及相关的情趣。

记得第一次和同学去唐弢老师家时,他一一问我们:“有字吗?有号吗?”唐老师解释说,对人客气一些的,不好直呼其名,要以字相称的。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有字,他会礼貌地以字称呼。关于字号的常识,我还是知道的,但觉得是距离自己很遥远的古人的事。唐老师这一问,我很惊讶,感到坐在面前的非常亲和的唐老师也遥远了。唐弢老师是有字有号的。

我不知道张恩和先生是否有字有号,而与他谊兼师友的启功、钟敬文等老先生都有字有号。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社科院大楼背面破破烂烂的后院忽然辟出一方五六平米的小花坛,并竖了一块石头,镌刻着新任院长的题字“雅趣”。每从那里走过,我会想起吴敬梓的名句:“雅得那么俗。”然而,在任何时代,都有雅得不俗的人。

张恩和先生兴趣宽博,擅书法、爱音乐、好棋牌。

2012年,我收到张先生寄赠的《张恩和诗文》,一幅幅看他的字,只感觉好看、漂亮,却说不出怎样好看,如何漂亮,什么风格,什么流派——我都不懂。张先生在这本书的《专辑赘语》中说:“我对书法一直保有浓厚兴趣,数十年未曾间断。”这兴趣已经上升为热爱了。

我钦敬唐弢老师、张恩和先生,还有一些学者的文人素质以及不俗的雅趣,而这是不能东施效颦般地硬学的。

前面说过,我进不了张恩和先生的朋友圈。而一次偶遇,使我与他有了两事之缘。

1996年的一天下午,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西八间房)的门口偶遇张恩和先生。

打过招呼后,张先生让我等等他,他去推自行车,说“一起走”,于是有了我和他唯一的一次长谈。站在研究生院门口聊了一会儿,而后边骑自行车边聊,在三元桥附近又聊了一会儿。所谓长谈,估摸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他那天只谈一个人:冯奇。

冯奇是张先生的硕士生,我的同事,1986年从研究生院毕业后来文学所现代室。

时隔二十多年,我已不可能准确复述张先生那天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记得清晰的,是张先生说到冯奇“老实”“受欺负”,还提到“听说你和冯奇不错”。

我也认为冯奇属“受欺负”的。并非有谁把他设定为“欺负”的靶标,而是僧多粥少,老实人定然被忽视。须翻扯旧事,说说这“受欺负”的背景。

张先生不在文学所工作,我也没在所里见过他,而对文学所的小政治,即所谓办公室政治,他比我看得明白。当时文学所的小政治与多数人相关的是两样东西:职称和房子。

常听高校年轻教师羡慕地、向往地说到他们未赶趟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你们那时候多好啊!房子是分配的,评职称不搞量化。

在偶遇张恩和先生时,冯奇已在所工作十年,仍为助理研究员。前一年评职称,现代室有四个同年龄段的人可以申报副高,却有三人从室里就被卡下。刘福春和刘平还傻傻地去要申报表,遭拒后忿忿不平地说了几句。学历最高的冯奇只憋屈着,不吭声。卡下三人的申报、评审机会只为保另一个人,为他提前挡住进入终评的竞争者。

当时文学所评职称没有量化标准,由评委一轮轮地投票。程序似公正,但有没有利益交换和博弈呢?暗地里的事不知道,而1995年副研究员的评审,牺牲现代室冯奇等三人力保另一个人,则是明面上的。

我离开文学所之后,读到现代室同事桑逢康先生的长篇纪实《此情可待成追忆》。书中说他曾“在评定学术职称的时候三番五次地被卡”,并且写道:“关于‘翰林院的内幕我手头积累了一大堆资料,足足可以写一部厚厚的几十万字的《新儒林外史》。”我印象中的桑先生处世平和、待人友善,读了这些文字方知他曾经的遭遇和对单位的真实看法。

冯奇至1998年才评上副研究员,是同年龄段的人中最晚的。2003年,他患癌去世后,文学所发给他家属一个研究员证书。我听说这事时,百感交集,现在想起,仍伤叹不已。

再说分房。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文学所还有一些人住房很困难,有一家人住一间小平房的,有两家合住一个单元的,这该属“刚需”,却总分不到房。而另一些人住房改善又改善。

冯奇一家三口一直挤在父母的小单元房里,有段时间他哥哥家三口人也一同挤着住。他一次次申请住房,十年了,他儿子都上中学了,仍然没人搭理他的申请。

有同事给冯奇支招:带着面包和矿泉水,去到领导家坐着,从早坐到晚,坐几天,领导就怂了,你分房的事就解决了。

这不是玩笑调侃,也并非教唆胡闹捣乱,而确是诚心诚意地传授解决问题的方法——毕竟有成功案例的。

逢周二上班日,我十二点左右才到,所里的正经事不知道,但常能听说一些关于“闹”的八卦。比如,有人到七楼的窗前说要跳楼;比如,有人述职时捧着速效救心丸哭诉。各种方式都有,包括去领导家坐着。

我从不认为这些以“闹”争取职称或房子的该被嘲笑。既然评职称、分房子的标准和过程多有随意性,当然会有人闹。比起暗箱操作的、阿谀巴结的,“闹”反而光明些。

现代室的人老实,即使委屈倒霉也不去闹。冯奇尤其老实,他性格比较软,连发牢骚都不会(或是不愿,或是不敢),更不必說闹了。

1996年的那天,在即将岔路而行时,张恩和先生说:“文学所快分房了,你帮帮冯奇吧。职称的事劝他想开些,可住房困难不是想得开想不开的事。”而后,他说出了“求”字:“求你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张恩和先生的“求”,但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怎么回答张先生的,像是没等到我回答,他就骑上车走了。试着以现在的我代入当时的我,忖想可能被惊着了。

张先生为一个已毕业十年的、很倒霉的学生“求”我,难为他了。

也难为我了。我一个破罐破摔的人,能去转求谁?我在文学所也算有两三个朋友,但也是像我这般灰头土脸,和管事的领导说不上话的。

我怎么当得起张先生的“求”?逞一回能吧。

又一个周二上班日,我去找室主任说:“听说又要分房了,咱们室要出一个分房委员吧,我选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推举自己当什么劳什子“委员”,也是最后一次。

室主任提醒我:“分房委员会开会在上午,九点要到的。”不但室主任对我这个一贯散漫的人争当分房委员,很吃惊,其他人也觉得有些奇怪。

确如张恩和先生所说,我与冯奇“不错”。所谓“不错”,也只是在室里遇上时,多聊几句,还一起编了两本书。在别人看来,确属“不错”。但对于冯奇,或许这“不错”就错了。如果他与有头有脸的人“不错”,不至于一直倒霉。而像冯奇这么老实,不会来事儿的,有头有脸的人未必肯带他玩。冯奇曾吞吞吐吐地表示希望我帮他找领导说说。我说:“我算老几?找谁说也是自讨没趣。你自己不去说、不去闹,也没人表扬你老实。”

如果没有那天与张恩和先生的偶遇,我不会去争当分房委员。

分房委员会第一次会上,主持者说:“你们选个主任吧。”最后,选出了古代室的一个人当主任——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很后悔:假如我当时令在场人猝不及防地说出“我选我”,也未必当不上这个任职期不足一月的主任。

工作人员先将申请分房者按职称、年龄、工龄、住房困难程度打分,但进入实质性“分”的环节,打分排名不重要了,就是争和吵。争吵,我还是会的,之前在所里没有表现过这方面的能力。反正我从来不羡慕优雅风度什么的,吵就吵。

争吵的结果是冯奇分到崇文门的二居室,我有些得意,冯奇很满意。一榜、二榜公示过了。我心想:分房这个很多人眼中神神秘秘的头等大事,真要去争也不是很难啊。又一个周二上班日,我又是快十二点才到。冯奇在室里等我,告诉我三榜(最后一榜)出来了,原定分给他的房子被调换到了石景山区的鲁谷,离单位很远,离火葬场很近。那个将房子从鲁谷调换到崇文门的人,论资历、论职称、论年龄,都没有压过冯奇的理由。于是我和冯奇去找领导。

某领导说:“这是分房委员会主任同意了的,你不过是个委员。”

我只能吵了。吵着吵着,某领导甚至答应再召集分房委员开一次会。但此时,被另一领导叫过去劝导的冯奇接受了“下次分房一定给你调换”的说辞,过来对我说:“算了,算了,答应明年给我换房了。”我还怎么吵下去?在文学所二十年,这是我唯一一次去找领导吵架。而直至冯奇去世,也没人兑现给他换房的承诺。

因为张恩和先生的“求”,我尽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但另怀愧疚:行使一回“委员”之职,我只为冯奇和其他两三个与我“不错”的人争,并未持公正心。那次,有些住房很困难,比如三口人住不足十平米的人仍没有分到房。

张恩和先生再次“求”我,是在2000年。张先生有一个博士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博士生)已完成论文答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学生论文有些跨专业,担心在文学所学位委员会讨论通过时遇到麻烦,希望我参加那个会。此时我已办了调离文学所的手续,真不便再去充当什么“委员”,就对张先生讲清了我的难处,拒绝了。过了一两个小时吧,张先生又打来电话,说他曾对文学所某领导有言语冲撞。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导师得罪了什么人,被报复于学生,有些“父债子还”的意思。我能理解张先生的担心。我厚着脸皮最后一次去文学所,蹭了那个张先生希望我在场的会。张先生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那个学生的学位论文顺利通过。

这几乎就是张恩和先生与我的全部交往:他“求”我做事,都是为了学生,两次。

张恩和先生去世后,我读到他写于1996年的文章《骨头的硬度》。他写道:“在拜金盛行、权势狂滥、各种各样软软硬硬的压力无时不在作用于人的时候,要做一个骨头硬的人也真不是那么容易。”曾听人说张先生“比较清高”,我也知道他不事俯仰。他要努力做到“骨头硬”,同时,他对学生又太心软。

现代教育制度下,不该再讲究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导师和学生是指导与被指导的关系。倘若志趣相近、脾性相投,其学术与情感的联系可能持续一辈子。否则,三年而已。

1996年那天偶遇时,张先生叮嘱我:“不要把今天谈的话告诉冯奇。”之后我打电话告知他分房的情况,他又说:冯奇自尊心很强的,不要让冯奇知道他“拜托”过我。我就没说。冯奇重病时,我去探望过,是与几个人一同去的,不适合说。再后来,就没机会说了。

张先生最后带的那个博士,早已与他没有联系了。

我知道自己并非是脸皮薄、心软、不会拒绝别人的人,但我还是比较为难地做了张先生所“求”之事。时隔这么多年,我难以描述他怎样的恳挚感动了我、打动了我——那令人不忍却更令人敬重的慈悲。

他的这两个学生并不知道自己的导师多么慈悲。

慈悲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不是加惠于人以求回报。慈悲发自不忍:张先生不忍见冯奇没有住房,不忍因自己冲撞领导连累学生。我一再用“不忍”这个词语,中国古代圣贤留下的经典中,我很信服《孟子》的“不忍人之心”。

慈悲使得张先生这样一个洒脱之人不洒脱了。

之后,张先生一再谢我。事情过去近二十年后,还让他女儿洁宇比较郑重地转达感谢——这份谢,我领了。

不久前看到博士生们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一篇网文——《我在麻省理工的六年读博生涯》。作者孫笑尘向年轻学子传授经验教训:“读博,一个知名度高的‘大老板能拓宽你的上限,而一个关心学生的导师确保了你的下限(二者并不矛盾,一个既出名又关心学生的导师自然是最好的)”,“但若非要择其一,我认为,确保‘下限,接受完整的科研训练并顺利拿到Ph.D.(哲学博士学位),是更重要的。这几年看了太多在读博期间非常挣扎的例子,读博真的可以非常痛苦。”

张恩和先生知名度高吗?我不知道怎么样比较“知名度”的高与低,就不去比较了。这年头,无论老的少的,倘若有意捣腾出些动静来,让自己“知名”些,也并非难事,而张先生肯定不是“大老板”。

1983年,张先生从北师大调到社科院研究生院。在去世前两年的一次访谈中他认为这次调动“是一件大事,是人生的一次转折”。调动的起因是唐弢希望他做助手。他说:“到研究生院和在北师大最大的不同是,教学任务少了,和青年学生接触的机会少了,但科研时间多而且比较集中,学术活动也比以前多,信息量增加了,学术视野也比以前更广阔、更活泛,人事上的麻烦事也少得多了……应该说,这都是我希望得到的。”(《鱼与熊掌,何妨兼得——张恩和教授访谈录》)

三十多年后回望,张先生仍确认调到研究生院得到了“希望得到的”。同时,他也主动丢掉了成为“大老板”的可能性。

曾显一时之盛的社科院研究生院在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缩减招生名额,有做了十年博导只招过一个学生的。我曾见一个博导拿着考生名单,旁边一人问:“有重点大学出身的吗?”答:“没有。”我凑过去看看,确实没有,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没有本科生的研究生院既不像大学又不像研究机构,它不是能成就“大老板”的平台——我说的是当年的事,现在有社科院大学了。

“大老板”的底气来自身后的平台,其本人以及崇拜者、羡慕者常常错把平台当作水平和能力。

在同年龄段、资历相近的同行中,张恩和先生比较早评上教授、博导。他确是关心学生的导师,不止关心,而且慈悲。

我感觉张先生这个人非常适合做导师,但他带的硕士、博士估计只有个位数。我又想:幸亏他没几个学生。假设他有很多学生,他的慈悲会使他遭遇更多为难事吧。

断续写此文的同时,我在看电视剧《清平乐》。荧屏上的演员难以契合我对范仲淹、蔡襄、欧阳修、富弼、文彦博等古代文人的想象和向往。我突兀地冒出一个想法:北宋仁宗至神宗那年代,可能更适合张恩和先生吧。假如他能从范、蔡、欧阳诸子游,切磋书法,纵横文事,担当国事,多好。人不能选择时代,但既然鲁迅喜欢魏晋,郭沫若向往战国,郁达夫“伤悼”自己何以不生在明末,我也就胡乱“假如”了。

张恩和先生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置身大变动的时世,他经历了须经历的,承担了该承担的,承受了不得不承受的。

文人学者易自恋成癖,易醉于精英幻觉,易高估自己的重要性,张先生不是这样的,他不端、不装。他没把自己当个大人物,我也没把他当个大人物来写。张先生逝世后,洁宇邀我作文。我写此文,是和洁宇一起缅怀张先生,交流对他的理解。但我惶惑、忐忑:谁能理解谁呢?与张先生仅有两事之缘的我只能谈谈对他的侧面印象和浮面印象,并涉及了一些直接相关或间接相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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