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疫情的内涵、形成机理与应对策略
2021-11-11李小波郝泽一
李小波 郝泽一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首都社会安全研究基地,北京 100038)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的暴发与蔓延不仅对人们的生产生活秩序造成了严重的冲击,同时也深刻影响了社会治理方式变革的趋向。新冠病毒在全世界范围内迅猛传播的同时,在网络社交媒体平台上,各种掺杂着谣言、迷信、虚假新闻、不实消息的信息以比病毒更快的速度呈现出爆炸式扩散的态势,严重影响了各国抗疫政策及社会秩序。随着危机的进一步蔓延,人们在应对过程中已经深刻感受到信息传播对社会经济政治秩序的影响。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阿达诺姆(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在2020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称,“我们抗击的不只是病毒疫情,我们还在抗击信息疫情。”[1]当前,对信息疫情的防控和治理业已成为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甚至后疫情时代的“第二战争”,网络空间也已成为世界各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危机、维持社会秩序稳定的重要场域。如何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同时有效防范信息疫情将成为世界各国面临的重要挑战,考量着各国网络空间治理的能力与水平。本研究试从剖析“信息疫情”的内涵及特性出发,通过归纳信息疫情对社会秩序造成的危害,研究其形成原因及内在机理,进而提出应对的策略及举措,以期对后疫情时代信息疫情的治理有所助益。
一、信息疫情的内涵及特性
关于信息疫情的概念,目前学界尚未形成共识,亦未有官方的权威定性。信息疫情一词更多地出现在新闻等媒体通稿中,有时被称为“信息瘟疫”,通常用来描述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信息过载或真假信息混乱等现象。国内学界对于信息疫情的研究相对较少,对信息疫情一词的概念界定也各不相同,尚未构成对此现象形成原因及机理的完整叙事。因而,研究信息疫情首先就需要对其内涵进行准确的界定,并分析其特性,以建立对信息疫情研究的概念基础。
(一)信息疫情的内涵
信息疫情一词通常被用来概括传染病疫情暴发后出现的错误信息与正确信息相混杂的危险现象,但它并非一个新概念。早在2002年,巩特尔·艾森巴赫(Gunther Eysenbach)就首次提出了“infodemiology”的概念,并将其定义为一种新型学科和方法论,即“研究有关公共卫生领域的正确信息和错误信息的分布和影响因素,进而引导公共卫生领域专业人士和患者获取高质量正确信息”[2]。2003年非典暴发时期,戴维·罗特科普夫(David Rothkopf)在《华盛顿邮报》上第一次使用了“infodemic”一词,这个词由信息(information)和疫情(pandemic/epidemic)组成,对于其定义,戴维·罗特科普夫解释为:“一些混杂着恐惧、猜测和谣言的事实,在世界范围内被现代信息技术迅速放大和传播,以与原根本现实完全不相应的方式影响了国家和国际经济、政治甚至安全的现象。”[3]长久以来,信息疫情(infodemic)一词虽常见于各种政策文件、学术论文和媒体通稿中,但对于信息疫情的准确定义,学界并未形成一致性认识。
考察国外学者对于infodemic一词使用的源流发现,其最初是用来表达互联网上存在大量错误的公共卫生健康信息,使得公众难以区分。[4]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及网络信息对生活的深度嵌入,该词的使用频率不断增加,且使用的领域不断扩展,其指称的信息内容不再单纯局限于公共卫生领域的信息,呈现溢出效应,该词后来更多地含有“信息过多,反而使得人们在需要时很难找到可靠的来源和可靠的指导”[5]之意。2009年,随着甲型H1N1流感疫情在全球范围内的蔓延并引发疫情恐慌,infodemic一词的使用又逐渐与大范围疫情相关联[6]。2020年2月2日,世界卫生组织在其第十三号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报告上再次提及infodemic一词,对其明确了定义,并要求各国在应对新冠肺炎病毒在公共卫生领域中带来的疫情危机时,也要注意对信息疫情进行管理[7]。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国内学者也开始注意到信息疫情这一现象,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探索,在对infodemic一词进行翻译时也有“信息瘟疫”[8]“信息疫情”[9]“信疫”[10]“信息流行病”[11]“信息传染病”[12]等不同译法,但表达的含义基本都是对疫情流行期间数量巨大的谣言、误传、阴谋论等错误信息与正确信息混杂并大范围广泛传播的现象的描述。基于此,本研究将采用信息疫情作为infodemic一词的中译,并将其概念界定为传染病疫情暴发后,在现代网络通信技术和新媒体传播等技术加持下,错误信息过载,与正确信息相混杂大范围传播造成无法分辨的危险现象。
目前,国内研究者虽然注意到了“信息疫情”这一概念,但在使用中存在与其他概念混用的情况,集中体现在未能区分谣言与信息疫情两者的区别,简单地将信息疫情等同于谣言传播[13]。需要指出的是,谣言虽然与信息疫情关联很紧密,但二者内涵和指涉的范围并不相同。谣言(rumor)是一种信息的来源,作为一种古老的传播媒介,其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有着不同的定义。奥尔波特(Gordon W.Allport)与波斯曼(Leo Postman)最早将谣言解释为“一种以口头形式在人群中传播,目前没有可靠证明标准的特殊陈述。”并用谣言公式“R=I×A”,即“谣言的杀伤力=信息的重要度×信息的不透明程度”确定了其传播机制。[14]卡普费雷(Jean-No⊇l Kapferer)则将谣言定义为“在社会中流传的未经官方公开认证或者已经被官方辟谣的信息”[15]。而在信息疫情中,存在着正确信息与错误信息的混杂,其中,错误信息中既有主观故意编织的虚假信息,同时还包含由于信息传递的不对称间接造成的信息误传。由此不难发现,谣言只是虚假信息的一部分,其形成过程完全是人为有意杜撰而产生,并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可依。在内容方面,信息疫情与谣言属于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即谣言属于信息疫情中的一部分。同理,(如图1所示),在大规模疫情中产生的阴谋论、虚假信息、不实信息、假新闻等在概念上也都属于信息疫情的子集。
图1 信息疫情的构成及与不同概念的关系
(二)信息疫情的特性分析
信息疫情伴随现实世界中病毒疫情的爆发、蔓延而发展、扩散,其内容、产生过程、传播机制和规律等有着自身的特性。学界对信息疫情的研究,也注重对其特征的把握和分析。王世伟认为,信息疫情有着十大特征,包括传播的快速性、信息的过载性、关注的大众性、涉略的广泛性、内容的动态性、空间的跨域性、媒体的社交性、污名的歧视性、真伪的难辨性、效果的危害性等[16]。也有学者将信息疫情传播的特征总结为“四不一合”,即内容不辨真伪、事实不明真相、传播不问源头、舆论不分善恶、契合受众需要等[8]。从信息疫情的内容、形成、传播机制、传播效果等方面出发,本研究认为信息疫情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特性。
1.信息数量巨大且真假难辨
信息疫情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存在着海量的多来源的信息,这些信息如同病毒爆发一般,从各种渠道快速涌出,海量、庞杂的信息直接造成公众对该领域信息吸收和鉴别能力的过载,进而让公众变得无所适从。与传统的谣言不同,这些信息并非全部是虚假信息,其间既有正确的信息,也夹杂着传播过程中偶然产生的误传信息以及因为时效性、空间性、特指性等不适而失去效用的不实信息。据国外学者数据统计,包括Reddit、WhatsApp、Instagram和Gab等几个社交媒体平台在内,在2020年1月1日到2020年2月中旬期间,新冠肺炎话题的相关内容有约130万条帖子和750万条评论[17]。3月初全球疫情暴发后,3月8日至3月21日两周时间内,美国社交媒体上与新冠肺炎疫情相关的原创推文就有1 260万条[18],接下来的一周有关新冠肺炎疫情的话题热度也并未褪去,原创的推文达到了580万条[19]。而到了2020年4月份,信息疫情的发展和泛滥更加严重,仅美国在该月第1周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话题讨论累积总量就达到了2 650万个,而同时期英国和法国的新冠肺炎疫情相关话题讨论数也累计达到了690万和330万个[20]。在现代网络通信技术特别是移动互联技术的加持下,网民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不断输出质量参差不齐的信息,而公众在恐慌心理之下对疫情信息知情的渴望使其不断阅读、转发和评论各类社交媒体输出的疫情相关信息,造成了信息数量的指数级增长。在这些海量信息中,既有政府、世卫组织等官方发布的权威的公共卫生信息和透明的社会管理信息,也有专家学者、医疗机构等发布的专业意见和咨询结果,还有社会公众对于新冠肺炎疫情的不同角度的意见看法、猜测怀疑等,这些信息相互混杂,呈现出交织传播的特点,形成真假难辨、数量巨大的“信息海啸”。信息疫情产生的信息数量远远大于能够接受和解析的量,直接使信息接收端陷入“处处是信息”,却“难辨真信息”的困境中。
2.内容涉及面广且倾向性强
信息疫情的传播扩散很大程度上随现实世界中病毒的爆发和蔓延曲线发展,但其内容却又不局限于与疫情防控相关或仅在公共卫生领域内。信息疫情中的话题涉及医学、政治、历史、时事、心理、社会等诸多方面。在信息疫情发展初期,人们对于现实中的病毒疫情的看法就已经脱离了医学本质,阴谋论、反科学、地域歧视、种族主义、污名化等言论层出不穷。2020年上半年,关于比尔·盖茨(Bill Gates)和新型冠状肺炎病毒的阴谋论开始在网上传播,认为“比尔·盖茨自己发明了这种病毒,他一直资助相关研究,致力于通过治疗、疫苗和技术来控制这种病毒。”另一种说法则称“比尔·盖茨申请了相关疫苗的专利,他会用疫苗来控制人们”[5]。此外,互联网上还有“中国操纵世界卫生组织以确保其不会批评中国”[21]等与医学完全无关的恶意编造的阴谋论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悄然蔓延。相似的,2020年初,包括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内的大量国外社交媒体用户将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或“武汉病毒”,其称只有亚洲人才会感染新冠肺炎,而白种人不会感染的言论,是一种典型的种族歧视和政治污名化行为。在过往的虚假新闻治理中,不同的虚假信息总是会围绕着某一特定主题对某种事实进行编造和虚构,其内容的指向具有特定性。而在新冠病毒引发的信息疫情中,其主题则是围绕着新冠肺炎疫情的来源、传播、防治等充分展开、发散,且其传播的目的并非为了病毒的科学溯源、遏制蔓延、有效救治和研发疫苗,而是以这些为借口,衍生出与这些话题关联但讨论方向异化的信息,进而实现不同的传播目的,具有强烈的倾向性。例如,在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后,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借新冠肺炎疫情治理为题对中国的政治体制进行批评,批判中国“人权问题”,甚至在中国稳定国内疫情,开始对其他国家展开人道主义救援时,称“中国防疫物资不能信赖”“中国帮助其他国家抗疫只是为了扩大地缘政治影响力”,等等。在中国疫苗研制取得重大进展并开始推广接种时,部分西方国家则称中国疫苗存在安全问题,研发、接种等信息不公开、不透明,等等,而在中国疫苗被证明安全性、有效性较高后,其则称中国利用疫苗控制其他国家,搞“疫苗外交”。这些言论其实与新冠肺炎疫情治理本身并无关联,只是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国家体制和意识形态的歧视和污蔑。
3.传播范围广泛且速度极快
随着移动互联技术的快速发展和便携式网络设备的广泛普及,全球网民数量急剧增加,由此形成了大规模的即时信息共享网络,网络嵌入人类社会生活之中促成了信息社会的生成与发展,并形成信息级联(1)信息级联(information cascade)又被称为信息瀑布,由Bikhchandani,Hirshleifer和Welch三位学者提出以试图用其解释序贯决策中的群体一致行为。具体是指在某些情况下他人提供给自己的信息可能比自己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的信息更有说服力时,自己会忽略自己的信息而加入这些人群中,并认为其很合情理。产生这种现象的先决条件是人们在做决策时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因素,且决定是在不同时刻依次做出的,后面的人可以观察前面人的决策行为,并通过这些行为推断出他们所了解的一些信息。参见李建标、巨龙、任广乾:《钝化信念维系的信息瀑布及其应用》,《经济评论》2011年第3期。现象。在互联网构筑的场域中,信息传播的快捷性、实时性、全球性、多样性和互动性等特点可以使错误信息在世界范围内以几何级速度传播开来,信息疫情在当代社会频现并形成巨大的影响与此有着深刻关联。信息疫情的传播超脱了病毒疫情所处的物理空间,其传播范围无国界、地域等空间限制,也无需依附人与人之间的现实生活联系。另外,在网络发展给社会生活带来便捷的同时,其所具有的开放性、匿名性、虚拟性等特性,也给信息疫情中公众消极情绪和非理性言论的表达提供了平台和空间。国外有实证研究证明,在网络社交媒体的信息传播中,虚假信息在各类传播媒介中传播的速度、深度和广度均显著高于真实信息,而政治虚假新闻的传播效果更是显著高于自然灾害、科学、金融信息等虚假新闻[22]。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一些网民的非理性、负面的、极端的言论借此机会依靠新媒体平台广泛传播,相关的错误信息在一定范围传播后又因为信息级联和群体极化现象呈现出聚集态势,甚至以极快的速度在社交媒体上形成舆论场,如将新冠病毒与生化武器进行关联,进而揣测新冠病毒是国家间的生化战争,等等。
4.关注度高且危害性强
区别于传统谣言,信息疫情往往与病毒传播并形成疫情密切相关,因疫情本身能够引发社会强烈关注,因而基于现实疫情引发的信息疫情亦会引发公众的关注,其传播也始终与疫情的发展相互交织、联系。由于信息疫情的话题围绕着现实世界中的病毒疫情,使得其更容易利用公众焦虑、恐惧、愤怒的情感和心理,并因公众自我保护的心理需要而对相关信息保持较高的关注度,体现为对疫情信息的关注从被动浏览到主动搜索并评论、转发。有学者研究指出,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公众对新冠病毒有关的新闻关注明显增加,44%的人会主动检索和确认相关信息,关注相关新闻并收藏;33%的人主动浏览疫情相关信息,但不会将其放入他们的关注新闻条目中;19%的人是通过新闻或媒体看到疫情信息的;只有2%的人不愿意采取任何其他措施来收集信息,而另外剩下2%的人则不想听到有关新冠病毒的任何消息[23]。信息疫情具有较强的社会危害性,集中体现在公众受信息疫情中的谣言、阴谋论和虚假信息影响而滋生的负面情绪极有可能使其做出过激行为,对治安秩序形成冲击,导致社会恐慌和大规模的混乱,影响社会平稳运行。信息疫情大规模蔓延还会带来“看不见的灾难”,其源于民众受信息疫情中的错误信息的误导而采取的实际行动,如大规模囤积食物引发供应链紧张继而导致粮食价格飞涨,大量购买、囤积医疗物资和防疫用品造成医疗部门医用物资短缺,甚至出现医生无法获得基本的医用防护装备的现象,导致医院成为疫情暴发源头。如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国内部分地区民众大量购买、囤积某口服液,美国部分民众听信时任总统特朗普错误言论后服用消毒水导致身亡,等等。这说明公众基于对疫情本身的恐慌会使其在信息疫情中难以分辨正确信息,进而导致其行为充满不确定性,而信息疫情大面积的传播会对相关领域造成巨大影响,甚至影响到其他社会领域的平稳运行,对公众的生命健康造成威胁。
二、信息疫情的危害
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看,信息疫情蔓延产生的危害从中世纪起就已存在。14世纪中叶,黑死病大瘟疫席卷欧洲,伴随其爆发就产生出大量的谣言、阴谋论和反科学的治疗方法,这些错误信息对当时的防治救治工作产生了巨大负面影响,带有种族歧视和偏见等的错误信息也导致了对犹太人、吉卜赛人的迫害。在黑死病大瘟疫期间,信息疫情与病毒本身共同造成了大量的人口死亡,对中世纪欧洲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科技等方面造成了剧烈的冲击。而现代信息技术强化了信息疫情的传播,使其危害更大、更难以控制。
(一)个体层面:造成信息严重过载,进而影响人的行为
早在1997年就有学者开始注意到了信息疫情的危害,一篇发表在《英国医学杂志》上的论文被广泛引用,引起了人们对一项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发现的注意,即在互联网上找到的医疗信息并不总是可靠的[24]。实践中,在疫情流行期间,人们需要正确的信息来调整自己的行为,保护自己和家人不受感染。然而,在信息量过载的信息疫情中寻找正确信息绝非易事。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信息疫情通过网络新媒体、社交媒体平台、电视、广播等渠道,跨越地域的限制实现快速传播,巨量混杂的信息使得人们在需要的时候难以找到值得信赖的信息来源为行事提供有效的指引,而错误信息的传播则会引发公众的不良行为反应[25],如在新冠病毒引发疫情蔓延初期,社交媒体网络中流传的例如“吸烟可以预防新冠肺炎”“喝高度白酒可以杀死冠状病毒”“从吹风机吸入热空气可以帮助杀死冠状病毒”等关于病毒预防和治疗措施的误导性信息,使个人及其家人甚至所在社区遭遇健康风险。此外,涉疫错误信息对公众的日常行为产生了重要影响,并使部分地区的人们陷入恐慌和绝望中,他们在非理性情绪支配下开始关注谣言、讨论阴谋,甚至付诸行动,如澳大利亚、美国等地对亚裔人口的歧视、排斥甚至是攻击,等等。
(二)国家层面:影响政府措施的有效性,加大治理难度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信息疫情为阴谋论、假新闻、虚假信息、电信诈骗等蔓延创造了有利环境。尽管一些错误信息可能只会让公众感到困惑,但也存在诸多虚假科普和误导性声明,如虚假的治疗方法和不正确的预防建议等,不仅会对人体健康形成危害,还有可能加剧疫情蔓延。此外,媒体在信息传播中为获得公众关注,快速发布尚未证实的医疗健康信息和防控政策,对疫情的科学防控和疫情管控政策的执行带来了挑战。在2020年1月23日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前,经各种渠道流出的“湖北即将封省”“武汉已被放弃”等不实新闻就已在互联网上悄然蔓延,甚至23号前在微博上形成了“逃离武汉”的热门话题[26],大量的人口无序流动和可能的病毒携带者跨区域转移给疫情防控和相关防疫政策制定带来了巨大难度。在疫情蔓延时,部分媒体渲染疫情蔓延态势将难以遏制,引发了公众对粮食等物资有效供应的恐慌,导致民众大规模抢购物资,造成物价急剧上涨,使政府相关部门不得不多次做出“粮食供应充足”表态,并调集物资平抑物价。此外,据最高检统计,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全国总体刑事犯罪案件数量同比下降的同时,电信诈骗类犯罪数量却大幅度增加[27],这正是因为其中部分受害者受信息疫情中错误信息影响产生的恐惧、焦虑心理给了犯罪者可乘之机。
(三)社会层面:形成社会稳定风险,冲击社会治安秩序
与疫情相伴而来的信息疫情还可能引发混乱、分裂、煽动仇恨、群体对立和社会恐慌,它甚至可以通过影响和分裂社会反应来加速疫情蔓延。现实中,大规模疫情蔓延对社会生活形成的冲击往往使人们对政府管控疫情的有效性产生怀疑,这种质疑往往会随着谣言的传播与平息出现此消彼长的态势,进而对人们的情绪形成影响。人们对疫情本身的恐慌在于疫情对其自身生命健康及生活造成的巨大不确定性,为了对抗这种不确定性,其往往需要找寻相关信息以指导自身行动,进而使自己处于某种相对的确定性之中,这种确定性则是人性深处对安全感的追求。历史地看,疫情暴发后,人们在不确定性中将希望寄托在某种神奇灵验的事物上,这为各类巫术、迷信大行其道敞开了方便之门。虽然科技不断发展,社会不断进步,但是当人类一旦面临短期内无法克服的危机时,这种不确定性往往会重现并对人们生活形成困扰,当这种危机演化为对个体生命健康的巨大威胁时,人们在面对危机时往往展现出不理性的一面。如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期间,部分社交媒体平台上未经证实的治疗方法直接影响了公众对于新冠病毒预防与治疗的科学认知,阴谋论、仇恨言论、地域歧视等内容则利用人类的情感、善良、弱点和对奇迹的期望[28],煽动着公众的恐惧和愤怒,对社会稳定构成潜在威胁。疫情蔓延期间,隔离措施被大范围推广,人们不得不长时间居家,此时,人们愈发关注疫情信息,希望能早日解禁。伴随着这种忧虑和恐惧,人们对可能导致疫情蔓延的信息尤为敏感,进而做出过激反应,如对某类药物可能对病毒产生的效果产生盲目崇拜心理,对某些破坏防疫工作的人群产生极端愤怒心理。这种心理一旦与经济、政治流言关联,则可能产生严重的社会后果。有研究指出,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话题的聚焦与偏向较为严重,表现为与疫情有关的经济和政治话题、过度反应的情绪性话题被讨论得较多,而公共卫生风险和疾病预防反而是讨论最少的话题之一[29]。在这背后,既存在着蓄意的错误信息传播操作和社会反应操纵,也与群体面对公共危机时进行自我保护形成的应激反应过度相关,一旦负面情绪发展为现实中的非理性的抵触和暴力行为(如国外出现的对电线杆进行汽油弹袭击),将会剧烈冲击整个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治安等秩序。
(四)国际社会层面:造成国际政治不信任,促进极端主义
信息疫情所在的舆论场也是国家对内治理、对外交往的重要场域,有关信息疫情中的虚假新闻可以被用作政治武器[30]。当中国正在全力对抗新冠肺炎疫情并努力支援全球其他受疫情影响国家时,个别国家媒体和政客却借机发表偏见、歧视性政治言论污名化中国,他们认为中国的疫情管控存在“人权问题”,而对外援助则是“地缘政治输出”,企图控制他国。美国等西方国家的高层官员还企图篡改新冠肺炎叙事,想要毫无原则地把新冠病毒全球传染的严峻形势归咎于中国的“隐瞒事实”和“散布不实信息”,他们渲染世界卫生组织“偏袒中国”[31],煽动其他国家一起对中国“追责”。2021年,美国政客和媒体依然操弄政治话语企图炒作疫情溯源,想要将舆论焦点和不利影响引向中国,以掩盖事实、推卸责任。由此可见,在国际社会层面,信息疫情中充满了政治导向性内容,甚至在全球社交媒体上形成了一个仇恨多极世界[32],其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诸多国家和地区的种族主义和仇外情绪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高涨。2020年上半年就曾发生我国留学生在国外无端遭受涉疫歧视、辱骂甚至殴打的事件[33],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亚洲人和亚裔社区在欧美国家多次遭受无端袭击[34],这些都是信息疫情促进排外主义、种族主义等极端主义事件的典型体现。
三、信息疫情的生成与传播机理
信息疫情早在中世纪就存在,现代传播技术则起到放大效应。当前,信息疫情多借由网络媒体传播,这使得人们很容易将信息疫情传播简单归结为信息技术或网络传播问题。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简单认为信息疫情“只是互联网的错”的结论过于草率,从14世纪的欧洲黑死病大流行、16世纪的美洲大瘟疫,到2003年非典型肺炎病毒疫情、2009年甲型H1N1流感病毒疫情和2014年非洲埃博拉病毒疫情,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大范围瘟疫都有相应的混杂着正确信息和错误信息的信息疫情伴随出现。信息疫情的产生原因和传播机制显然不能只从现代通信技术和传播媒介的角度去简单看待。
(一)个体情绪与集群效应对信息疫情的促成与推动
信息疫情肇始于疫情信息,其发生发展主要与疫情发展关系密切,信息疫情的产生源于错误信息的传播,而错误信息皆由人发出。因此,我们需要探讨的问题则归结为:为何人们在疫情期间发布的信息与常态社会发布的信息展现出如此之大的差异?除了互联网技术发展导致的传播放大效应外,我们还需要考察人们缘何发出这些信息,其基于何种心态?
如上所述,人们在疫情暴发后,往往陷入巨大的不确定性,特别是对病毒结构及其传播机理、阻断方式、治疗方案、疫苗研发、再次变异等处于摸索之中,无论是政府还是医疗机构等人们寄予希望的世俗权威都无法给出确定性答案时,极易陷入恐慌状态,其情绪会受到巨大影响。情绪已经被证明可以改变我们思考、决定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尤其是在疫情暴发这种高度紧张的突发状态下[35]。国外学者通过对推特大量推文量化分析发现,在疫情来临初期,带有负面情绪的话题和言论与中性和积极的文章相比,呈现出逐渐增多的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增长速度也变得更快。在这些负面情绪中,最多的情绪是恐惧,其占比为49.5%,紧随其后的是惊讶和愤怒[36]。在新冠肺炎疫情早期,网络社交媒体上相关话题的文章和评论的频率与感染人数有关,虽然这其中也存在着谣言等虚假信息、偶然误传的不实信息以及社会偏见等,但客观的公共卫生和医疗健康信息仍然占据传播的主流。然而,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流行暴发后,网络社交媒体受情绪支配的程度越来越强,逐渐演化为各类错误信息滋生和传播的温床。在网络社交媒体上夹杂着谣言、歧视性内容的言论频繁出现并呈现出极端化的倾向,这些信息不断地繁衍和传播,逐渐淹没了疫情防控信息。
在重大突发危机事件中,寻求确定性和自保是人类的生理本能,人们对于危机事件领域相关的信息和知识的获取变得十分急切,这根源于人们尚未对此类病毒引发的疫情形成规律性认知。国外研究人员指出,如新冠肺炎此类突发的致命性疫情暴发后,会引发公众极大的恐慌,而有规律的每年都爆发的大规模的季节性流感则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兴趣[37]。在信息疫情中,海量的信息涌出会造成接收端信息过载,进而形成“虚假真相效应”(illusory truth effect)。虚假真相效应形成的一个关键因素是不断重复,相关研究业已证明,重复的陈述相较于新的陈述能获得人们更高的信任评级[38]。信息疫情中,相似的虚假信息因其刺激性不断地被重复传播,造成信息泛滥形成溢出效应。实践中,由于专业门槛较高,与病毒和疫情相关的信息是公众的知识盲区,在这种未知的心理下,人们对于最先映入眼帘、进入脑海的信息会记忆尤深,随着相关信息不断重复,人们对该观点的确信会进一步强化,一致性会逐步增加。在虚假真相效应形成并固定后,人们将更难改变其看法,并且会把自身确信的观点进一步向外界输出,形成恶性循环,加重信息疫情蔓延。
信息级联理论认为,人们在某些情境下,倾向于认为他人所提供的信息比自身以其他方式获取的信息更具可信度和合理性,进而会忽略自身所获得信息的可靠性,从众性地选择加入该类人群,并与所参照群体的认知保持一致[39]。这种信息交换的模式显示了信任心理在形成信念的传播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引发的极化效应使持不同观点的人之间的不信任扩大,永久两极分化的风险增强[40]。在这种高度紧张和焦虑的社会心理背景下,人们也容易受到这种与他人保持一致并相信他人判断的从众心理的影响。实践中,公众为了保护自身和家人的健康,会无意间误传与现实情形已经不符或脱节的不实信息,还有一些网络犯罪分子以通过利用公众情绪和公众意愿来牟利为目的,产出大量的谣言、阴谋论等虚假信息,这些错误信息的产出共同造成了信息泛滥和过载,而积极活跃的传播者的出现会进一步加重信息疫情扩大的风险。
(二)错误信息的不断重复形成“逆火效应”
当前,由互联网技术主导的传播模式改变了信息的产出和传播方式,使得新闻周期明显缩短,社交媒体平台提供了对数量空前的内容的直接访问,但也形成了信息数量庞大、数据源孤立无序、信息传播无过滤器的现象。新媒体通常倾向于快速即时、耸人听闻的报道,而不是措辞谨慎、解释平衡的科学信息,其结果是对公众信任的侵蚀,造成公众对于获取信息的无助感,而这恰恰为错误信息传播提供了条件。
信息由事实、数据和知识构成,而知识是对相关事实和数据的解释。但是,掌握事实和数据并不保证人们对事物所做出的解释就是正确的。疫情期间,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基于科学严谨的态度,对某些不确定情况会不发表看法或者直接承认相关研究没有确切结果。但这种严肃、实事求是的态度却会让公众因无法获得相对确定性而导致安全感下降,公众在负面偏好的心理导向下寻求所谓的“确定性信息”,在“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偏好主导下,无法确定的信息成为所谓的“确定性信息”并大范围传播,而这些信息对大众的刺激性导致其传播速度也大幅度加快。在未确定的领域和有争议的问题上,公众倾向于获取坚持他们自己世界观的信息,忽略不同的信息,并围绕共同的叙述形成两极分化的群体。当两极分化严重时,错误信息很容易扩散。而在人工智能、大数据算法等计算机技术的加持下,社交媒体实际上是根据人们的喜好推送相关信息,其推送模式是这样设计的:每当用户发布内容并且被赞、评论或转发时,与这些内容相似或有关联的信息和文章会再次大量地出现在用户浏览页面的推荐中,从而使用户沉浸在类似消息中并强化对已有信息的认知。因而,网络社交媒体平台的内容推荐是由情感内容的共享驱动的,这种强化认同的推荐方式使人们在重复浏览过程中对具体信息的怀疑和甄别能力被弱化。相关研究已表明,在新媒体平台上,低可信度文章的流行度分布与事实可靠文章的流行度分布几乎没有区别,这意味着低可信度内容在传播上与高可信度内容可能性相同或更高[41]。同时,虚假新闻的标题更吸睛,其采用的叙事方式吸引力更强,因而更容易被广泛传播。互联网与大数据算法等技术在信息疫情的产生和传播上的助推作用还不止于此,微博、论坛、Facebook、推特等网络社交媒体上的水军和机器人数量其实很少,但算法的运用却几何级地扩大了传播广度和强度。某种程度上,技术资本在互联网场域中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传媒结构和传播机制,对其监管制度不到位也使得其促进了信息疫情的泛滥。在这种背景下,互联网技术如同一台制定“思想钢印”的机器,极大地钳制了人们的思考,即便人们有新的信息能够部分支持或者佐证其先前形成的认知存在错误,但这种信息的刺激强度无法彻底改变其原来的认知。此时,人们要么忽略这些信息,要么对这些信息将信将疑,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会使原有的信念得到强化,形成传播学理论上的逆火效应(the backfire effect)。
所谓逆火效应,是指当个体遇上与自身信念抵触的观点、证据等信息时,除非它们足以完全摧毁原来的信念,否则人们会忽略或反驳它们,反而使原有信念更加强化。(2)逆火效应由密歇根大学的Brendan Nyhan和乔治亚州立大学的Jason Reifler在一项实证研究中提出,其研究意在探明如果事实违背了人们的意识形态和党派信仰,人们还能否提供关于政治的真实信息,还是会通过党派和意识形态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色眼镜来看待事实。Brendan Nyhan和Jason Reifler在实验中伪造了几则政治新闻,然后请来一批实验对象,先请他们阅读这则伪造的新闻,然后再给他们阅读真实的消息。结果发现:当被试者面对纠正与其意识形态相关的误解的事实时,反而会加倍强化他们的误解。尤其是在保守派中,纠正误解的尝试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被试者更强烈地表达了错误事实的信念,随着被试者变得更加保守,修正将越来越没有效果,这个现象被Brendan Nyhan和Jason Reifler定义为逆火效应。参见Nyhan B,Reifler J.:“When corrections fail:The persistence of political misperceptions”,Political Behavior,Vol.32,No.2,2010:303-330.逆火效应是一种人在面对信息过载时保护自己既有观点的本能,其导致了信息疫情的进一步扩大和传播、蔓延。在信息疫情中的错误信息发出并被初次接收者理解同化后,接收者会想要主动寻找可以支持该错误信息的其他相关信息进一步加固其对于错误信息的信任,并逐步形成一套错误信息的自我解释体系和信念,无视或排斥其他可以纠正元错误信息的正确信息,并成为二级发出者将错误信息重复传播出去或者再加工后传播,经过多次加工和传播后的错误信息又可能在当今的互联网新媒体场域内再度返回给初次接受者,形成进一步的重复和固化以“确认偏见”。信息疫情正是由于逆火效应而扩大了信息的数量级(如图2所示),在这种情形下,对疫情信息的持不同意见者在多次交涉和争论后,并没有消弭相互之间的偏见或得出正确信息,反而加固自己对于原有看法的信念,并进一步产生出更多的佐证自己看法的错误信息,甚至扩大接受自己世界观和对信息看法的潜在接收者(可以发展为传播者)的数量,形成新的信息产生和传播循环。
图2 逆火效应在信息疫情中的表现
(三)信息过载导致媒体过滤与纠错功能弱化
互联网技术和现代通信技术深刻改变了信息生产和传播的方式,特别是以自媒体为代表的新媒体产业的加速发展已经颠覆了原有传播秩序。与传统社会机构媒体对报道客观性、真实性把关不同,新媒体时代,如何对巨量的信息进行过滤把关,进而保证其真实性已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一问题一旦和疫情因素叠加,将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应当看到,随着新媒体的不断发展,为遏制网络错误信息传播对社会造成的危害,相关规范不断地被制定以加强对网络错误信息的过滤。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从信息的发布到成为受众的科学认知要经过诸多环节,包括社交媒体信息发布→新闻机构重复验证→专业权威阐述或科学研究和实践验证→公众形成事实认知或科学认知,这一系列环节形成了一个信息的过滤机制,其过滤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受众对社交媒体信息提取的过程,我们可以用“多层漏斗”模型(如图3所示)对这一机制进行概括。理想中信息提取的过程应该是个倒梯形的多层过滤漏斗结构。
图3 信息提取的多层漏斗模型
在多层漏斗模型中,最上层的是社交媒体信息,其数量也最大;下一层是新闻媒体信息,数量次于社交媒体信息;再下一层是实践证明信息,数量相对较少;最后是科学知识,数量最少。每一层之间都有着“滤网”,信息逐渐向下沉淀,最终只有极少部分信息可以成为科学知识。在新媒体时代,信息传播的去中心化使得社交媒体成为获取信息最直接的源头,也是信息生产和传播最频繁的场域。但这些信息较为混杂,只有经过初步的筛选过滤才能被报道,进而成为机构媒体报道的信息。机构媒体在传播相关消息时,需要对内容进行初步的审核和把关,因而,新闻专业主义相当于第一层滤网,一大部分信息在通过这层滤网时将被淘汰而不能下渗。与这一过程相类似,经机构媒体报道的信息也需要继续通过分析和实践证明才能通过下一层滤网,成为有较高信任度的信息。而科学知识则是整个沉淀过滤过程中最靠下、数量最少的部分,经过实践证明的信息具备了较高的可信度,但其还需要经过专业的研究和实践进行反复论证这一层滤网,才能成为直接可以被运用的科学知识。从社交媒体信息逐层到科学知识,信息的提取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验证,不仅越往下需要经过的滤网越多,且每一层滤网过滤所需要的时间也越长。机构媒体对社交媒体信息的过滤速度很快,只需要专业从业者和相应专家的初期研判即可,而新闻媒体传播的信息被实践证明则需要较长的时间,这其中信息经过了现实中实践的初步检验。在最后一层滤网的过滤下,实践证明的信息则需要耗费相当长时间的重复以不断证明或证伪并进行修改和总结客观规律,最终才可以成为能被直接运用和作为依据的科学知识。
疫情期间,人们不仅需要判断疫情形势及其与自身的关联性,同时还要通过这些信息确保其采取行动的合理性,这对信息的时效性、准确性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实践中,有关病毒传播机理及其防控措施的知识形成需要时间来试错与反复的纠错才能形成科学判断,相对于公众对信息的渴求程度,这个过程却显得十分“缓慢”。为了缓解对权威机构的信息“饥渴”,进而为自身行为寻求确定性理据,人们只能跨越到最上层的社交媒体获取信息。然而,疫情期间社交媒体信息产出量的快速膨胀又导致了过滤功能“拥堵”,信息提取的沉淀速度进一步变慢。流畅性理论(fluency hypothesis)认为,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更多依赖社交媒体获取新闻的人群将会有更大机会接触到虚假信息。研究表明,错误信息通过社交媒体大量传播会导致重度社交媒体使用者比轻度社交媒体使用者更容易接触和熟悉与新冠肺炎相关的错误信息[42]。如前所述,由于群体极化和逆火效应等影响,大量社交媒体用户因沉浸在信息疫情中丧失了对获取的错误信息修正的能力。此外,流畅性理论同时认为,在那些通过社交媒体接触到更多新冠肺炎错误信息的人中,正确信息对其纠正的效果会更差,而虚假新闻一再被人们反复提及,也将使个体无责任意识逐步增强[42]。逆火效应导致的信息矫正效果的弱化也是“滤网拥堵”的一种体现,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只能淹没在信息疫情的洪流之中。
四、后疫情时代信息疫情的应对
信息疫情治理是一项艰巨、紧迫而又长期的任务。互联网的发展与新媒体时代的降临导致传统的防止错误信息的制度壁垒被侵蚀,而疫情所导致人们情绪的过度紧张则进一步冲击了互联网场域的信息传播秩序,海量的信息使受众手足无措,人们对信息疫情免疫的脆弱性亟需新的治理体系予以保障,这绝非为应对公共卫生危机的暂时性策略,而是有效应对风险社会非传统安全挑战的重要举措。应对信息疫情,需要建立以政府为主导的信息联动发布机制,加大网络谣言治理力度,阻断其传播路径,要明确社交媒体责任,提升其信息过滤功能,同时还要提升民众的数字素养。
(一)完善以政府为主导的联动机制,增强体系化应对能力
信息疫情之所以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关键在于其强烈的“传染性”与“反复性”引发的群体性恐慌,这提示我们治理信息疫情必须超前谋划,积极作为,主动干预。当前,网络谣言治理主要依托政府的监管和平台的自律,而实践中,只监不管,出事才治的传统机制已无法应对来自信息疫情的挑战。因而,治理信息疫情不能沿用传统谣言治理的思路,应变谣言治理事前、事中、事后平衡的策略为以事前预防为主、事中和事后结合的策略。基于此,防控信息疫情滋生成为治理信息疫情的重中之重。具体而言,疫情引发大规模公共卫生危机后,政府部门应当快速启动应急响应机制,建立专门的信息疫情处理工作小组。信息疫情处理小组应当由来自不同领域和部门的成员组成,其核心职责在于规范网络涉疫信息核查、评估与发布机制,指导网络社交媒体平台发布疫情信息,增强信息的真实性和透明度。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国务院于1月21日建立以国家卫健委牵头的“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联防联控工作机制”(以下简称“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由32个成员单位构成,下设疫情防控、医疗救治、新闻宣传等多个工作小组,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成为我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最高指挥决策部门,从1月27日开始,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建立并定期召开新闻发布会,在成立后90天内,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每天以一到两场频率不断发布信息并通过电视和网络对外直播[43],通报疫情形势、发布疫情防控相关政策,回答记者提问,确保权威信息能够及时传递,这种公开透明的方式挤压了错误信息的空间,避免错误信息由于信息真空而泛滥以致形成信息过载,保证了涉疫信息的准确性和客观性,有效遏制了信息疫情的滋生与蔓延。但同时应当看到,涉疫信息不仅包括何时何地有多少人确诊,同时还包括疫情蔓延趋势、治疗信息、疫苗开发、防控措施、出行方案调整、相关谣言应对等,是一个综合性的体系。而当前的信息发布缺乏系统性,更多呈现的是职能部门根据自身业务的主动发布,尚未形成系统发布、联合发布机制。
因而,信息疫情治理要建立完善的体系,需要科层制的系统予以支撑,明确各个部门对涉疫信息的职责,同时要建立从中央到地方的支撑体系,将涉疫信息集中在相应的平台统一对外发布。如卫生部门要准确掌握疫情发展形势及确诊病例情况,及时发布、更新治疗方案,回应公众对数据真实性的质疑,揭露“土方”“秘方”的伪科学性,医疗部门要及时公布确诊人员救治情况与康复情况;互联网管理部门要规范平台涉疫信息发布机制,加强监管;公安机关应及时查处网络谣言并快速公布案情;物价部门应及时制止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行为,等等,这些信息除各部门发布外,还应当集中在统一的涉疫信息平台对外发布,使公众能够通过权威管道知悉。除中央政府层面部门间的协同配合外,地方应当对应建立疫情防控工作小组,从应对体系上确保疫情信息的及时性和准确性。
(二)督促社交媒体落实主体责任,以技术伦理强化平台自律
信息疫情最突出的问题就是对错信息混杂、过载导致人们无法得到有用的信息,因而,如何有效筛选出正确信息并建立有效的涉疫信息传播秩序成为治理信息疫情的关键。在新媒体时代,信息疫情治理绝不仅仅是政府一方的任务,而是具有显著多元参与特征的协同治理,其中,媒体平台作为信息的发布与交互平台,充当着重要的角色。虽然错误信息易在网络社交媒体泛滥,并且信息疫情的形成受网络社交媒体自身特性的影响,但从本质而言,媒体传播技术本身价值中立,具有工具属性,关键在于如何操控其为公共利益服务。在积极层面上,一方面,网络社交媒体平台为政府和公共卫生机构提供了新的机会和可能,其不仅可以从信息疫情中追踪公众对疫情暴发、发展以及防控的看法,还可以根据用户的兴趣和情绪锁定具有公共卫生性质的信息,判断大众的情绪,为疫情及衍生危机的防控提供参考,使谣言、虚假新闻等错误信息能够快速得到纠正,或在发生应急物资和食品供应出现问题的情况时,让政府部门可以依此迅速采取措施。另一方面,在面对大量存疑的信息时,公众也可以在网络社交媒体平台直接进行举报、要求查证等,以这种方式完善信息提取的“第一层滤网”,提升过滤信息疫情中的错误信息的效果和效率,主动去破解信息疫情传播的困境。如腾讯创建的谣言曝光网站在疫情期间不间断发布辟谣信息,对澄清涉疫信息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在信息疫情治理中,新媒体平台应当加强自治自律,加强对突发事件的舆情管理,特别是对突发性强、影响范围广、持续时间长的公共事件,媒体要建立有别于平时的信息监控体系,强化信息过滤。应当看到,新媒体时代,“流量为王”的内生营利机制使各类社交媒体大量使用人工智能算法推送信息,诱导人们根据喜好关注相关新闻,使得错误信息会随着推送、评论、转发等进一步放大,而社交媒体平台的开放性和人们对突发公共事件信息的渴求,使得人们的负面信息偏好无限放大。因此,如上文所述,在公共利益和机构利益形成巨大冲突时,机构利益应让位于公共利益,树立伦理上的自觉。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中,应对媒体信息推送的算法进行改良,只推送权威部门发布的信息,减少公众因负面偏好而更加关注错误信息的可能,避免信息疫情无限蔓延。此外,网信部门应加强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期间对网络媒体平台的监管,建立错误信息网络媒体平台通报机制,对有害涉疫信息监管不到位、不及时的平台要加大惩戒力度,促进网络社交媒体平台履行主体责任,挤压信息疫情滋生和传播的空间。
(三)加强监管力度,促进网络社交媒体的改革发展
信息疫情的爆发提示我们,当前的网络社交媒体似乎被一种“什么都可以说”的风气所统治,这与公共卫生领域的科学严谨性产生了直接冲突。虽然这种情形是社交媒体去中心化自由实践的结果,但在新冠肺炎疫情等突发公共危机事件中,社交媒体这种去中心化的自由实践权利应当克减以促进公共利益,保障权威、正确的信息不被错误信息湮灭。无论从国内现状还是国外经验来看,网络社交媒体的发展一定要有公共压力机制,而不是仅靠社交媒体平台的自我规范和约束。应当看到,资本具有逐利性,技术资本也能转化为一种权力,如果盲目追求“言论自由”,追求所谓的“媒体独立”,给予网络社交媒体公司无限的自由和独立地位,只会使他们垄断舆论,操控话语而不自省,这对风险社会悄然已至的中国当下极为不利。
当前,社交媒体平台等互联网技术公司和网络用户之间存在巨大的不平衡,前者对用户的行为有着深刻的了解,而后者对前者为了公司的商业利益如何使用他们的数据来塑造他们的在线环境知之甚少,其结果是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互联网技术系统地腐蚀了公众的信念形成机制[44]。当大数据、算法等计算机技术在资本的导向下被用来做出没有语境化、限定化或可解释性的决策时,它甚至可以脱离对公共利益的追求[45]。对此,在技术角度,要调整社交媒体实践,重新设计社交媒体。要让网络社交媒体可以向相关领域专业人员提供足量的、客观的、无倾向性的旨在筛选正确信息的相关数据,同时也能让处于信息接收端的公众个体能够自主做出更好的决定,而不是被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操控。面对信息疫情,政府应持续监测和分析互联网数据和信息交换模式,快速捕获公众关注的焦点信息,建立完善的监控、验证、报告和响应错误信息机制,以负责务实的态度给予快速、精准的回应,赢取社会信任,避免掉入塔西佗陷阱[46]。另外,在监管网络社交媒体的舆论场时还要做到有的放矢,对于网络意见领袖的意见和发言应着重管控。已有研究证明,网络意见领袖作为网络社交媒体信息传播的一个重要主体,在危机传播中扮演着重要角色[47],其不仅影响受众的范围更大,而且可以成为独立的信息源头,但相对而言稳定性却较低[48]。对此,要重点加强对网络意见领袖在疫情期间发言的监管,避免其成为错误信息的来源和放大器,在信息疫情中发挥负面作用。不仅如此,在可能的情况下,还应反过来积极利用网络意见领袖在网络社交媒体上传播信息的高参与度特性去宣传推广正确信息,让其在新冠疫情防控和信息疫情治理中起到正面作用。
(四)提升民众数字素养,全面应对数字时代的挑战
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技术已经改变了信息传播的机制,也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生产生活,但民众的数字素养(digital literacy)却依然参差不齐。数字素养这一概念是由信息素养演变而来的,最早由以色列学者Yoram Eshet Alkali提出,广义上的数字素养是欧盟在2006年提出的8个核心素养概念和框架中的一部分,根据2017年欧盟最新制定的数字素养框架[49],数字素养可以划分为五个素养(能力)域,即信息域(information)、交流域(communication)、内容创建域(content creation)、安全意识域(safety)、问题解决域(problem solving),这五个域从信息的获取、信息交互、信息创建与处理、隐私保护与安全和技术差距解决等方面对公众数字素养进行了界定。根据前文多层漏斗模型,我们认为,在新媒体时代,民众应该有机会也应当有能力在任意阶段获得并处理任意级别的信息,关键是如何有效提升民众的数字素养,使检索、使用、处理、消费数字信息成为其在互联网场域中的一项基本技能。应当看到,信息过滤机制的拥堵导致了民众向上寻找社交媒体信息以满足信息饥渴,但在社交媒体平台等数字环境中信息的过载和混杂提高了民众检索、鉴别的门槛。在这种背景下,又由于逆火效应等的作用,缺乏足够数字素养的民众倾向于去寻找热度较高的爆点信息,从而可能形成叠加趋同效应[50],导致民众基于自身的理解对相关信息进行揣测和解读并不断释放新的错误信息,最终酿成涉疫情信息舆情事件。现阶段我国民众数字素养已有一定基础,但整体水平依然较低,集中表现在民众数字素养呈现出向上断层现象,即青年群体和高学历人员数字素养明显高于低学历人员和老年群体,特别是老年群体数字素养明显不足,存在对互联网信息的误听误信[51]。对此,要鼓励和促进高校、行业机构、社会组织等开设相关在线课程以提升民众数字素养水平,着重引导更多低数字素养群体参与到培育之中;并进一步发挥基础动员的力量,让各基层组织和社会团体组织群众广泛参与到数字素养培育之中,形成全民参与数字素养培育的良好社会氛围。
(五)推动国际间合作,促进信息疫情的全球治理
在全球化时代,整个人类社会早已成为休戚与共、紧密相连的命运共同体,特别是在当前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的背景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善其身,如何有效合作防控疫情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重要议题。但应当看到,囿于不同的意识形态,部分西方国家在疫情防控不利的情况下,个别政客为逃避责任,将疫情问题政治化,故意释放错误的疫情信息并大肆渲染,使疫情与意识形态交织,加剧了信息疫情的蔓延。对此,我国应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为支撑,一方面,应倡导国际社会合作抗疫,为疫情的全球治理提供中国方案,贡献中国力量,同时要组织力量,通过事实正面回击西方反华势力和政客借疫情对中国抹黑。另一方面,不仅要注重国家间合作,在全球信息疫情治理中,还要积极与国际组织、企业、媒体等多层面主体展开合作,利用国际各媒体传播体系,加强对国际联合抗疫的正确舆论引导,这一过程中,要积极发挥世界卫生组织、相关国际医学科学等组织的作用,通过第三方的科学结论对谣言和抹黑予以回击。此外,我国应继续推进国际层面的疫情信息共享机制,与各国分享疫情防控经验、治疗方法等信息,建立并完善与各个国家防疫专家的交流平台,减少信息失真和传达不充分,抑制信息疫情中错误信息的产生和传播,为世界各国及时反应、协调出台疫情防控政策和措施奠定基础。
五、结语
信息疫情的危害根源于错误涉疫信息过载并与正确信息混杂导致人们的认知陷入紊乱,在无法确定疫情的风险及其与自身的“距离”时,人们行为变得非理性,进而衍生出政治、经济、安全等领域的风险。在信息疫情的生成过程中,个体、群体、非国家组织与国家等各类主体均可能被卷入其中,其中夹杂着科学理性与偏执恐惧的争吵、公共利益与个体利益的权衡、信息自由与信息管制的争论、大国博弈与协同治理的较量,总之,信息疫情已经让我们充分领略了风险社会来临所带来的安全匮乏和信息饥渴,它对人们生产生活的挑战是全面的、系统的,需要我们改善治理模式。
治理信息疫情要精准地把握其形成和传播机制,分析其背后的社会原因和技术原因。需要重点指出的是,信息疫情之所以能够形成如此大范围的社会影响,与移动互联技术发展带来的传播革命有着重要的关系,一方面,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及其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叠加所带来的高速交互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发展,便捷了人们的生活;另一方面,技术正在变得越来越“投人类所好”,既强化了人类的理性,同时也助长了人类的非理性。由信息疫情治理引发的问题为我们思考如何有效控制人工智能技术作“恶”开启了一扇窗户。后疫情时代,信息疫情治理将成为一项长期的工作,要继续发挥国家的主导作用,构建体系化的涉疫信息发布机制,准确传递涉疫信息,同时,应督促网络社交媒体落实主体责任,以技术伦理加强自律,禁止在涉疫信息传播中使用算法推荐。应当认识到全球化背景下,地缘政治角力中,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企图以病毒溯源、疫苗外交制造涉华信息疫情,频频抹黑我国国家形象,对此我国应当坚决斗争,加强全球合作,揭露其险恶用心。从长远看,应对信息疫情,还应当提升公众的数字素养和科学精神,以更好应对数字化生活时代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