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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政府主义在日本的早期传播及对中国的影响
——以《天义》为考察中心

2021-11-11杜凤刚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秋水马克思主义

郭 琪 杜凤刚

(大连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4)

站在“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历史交汇的重大节点,回顾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其中一个关键环节不能忽视,那就是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它是催生中国共产党产生的重要条件,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源头。在确立马克思主义的主导地位之前,大部分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包括李大钊、李汉俊、毛泽东等人都曾受到过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1)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13名代表中,受到过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的就有6位,分别是李汉俊、周佛海、张国焘、刘仁静、毛泽东、王尽美等人。李大钊和毛泽东都曾公开表明无政府主义对自己有过影响。(李亮:《中共“一大”代表群体思想结构研究》,《求索》2014年第3期)。不仅如此,当代国际社会中无政府主义仍占据一席之地,2020年9月21日,美国司法部正式确认纽约、波特兰和西雅图三座城市属于“无政府主义辖区”。。五四运动之后,无政府主义在中国社会主义思潮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在建党百年之际,以无政府主义机关报——《天义》为切入点,了解日本社会主义学者对中国早期社会主义理论的影响,有助于深入领悟中国早期社会主义思潮的思想取向,在历史中坚定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道路选择。近年来,国内学者开始关注到无政府主义在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中所产生的影响,从不同角度对中国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进行讨论研究。有研究者认为应该注意对于传播中介——日本无政府主义的介绍,以及日本无政府主义于中国无政府主义理论影响的相关研究(2)康沛竹、孔娜在《〈共产党宣言〉的早期传播研究——以〈天义·衡报〉为主的文本分析》(《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8年第10期)中,通过《天义》和《衡报》中对于《共产党宣言》的翻译,梳理了中国早期无政府主义的主张和局限;王元在《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思想以及对中国的影响》(《日本问题研究》2015年第5期)中,分析了幸德秋水社会主义思想的来源和内容;黄金凤在《早期中国共产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关系之研究——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创建与改组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6期)中,分析了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之间的关系;孙建昌、孙西辉在《刘师培的理想社会思想探析》(《理论学刊》2014年第4期)中探究了刘师培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内容和理论来源;郑匡民在《社会主义讲习会与日本思想的关系》(《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3期)中论述了社会主义讲习会的发展过程;徐善广、柳剑平在《中国无政府主义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梳理了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发展脉络。。本文以当时无政府主义机关报《天义》为考察中心剖析无政府主义在日本的传播过程,探究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学习和借鉴日本无政府主义思想,以及对当时中国社会所产生的影响,以此丰富马克思主义传播史和社会主义发展史研究的完整性。

一、日本早期无政府主义思想

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完成了面向近代化国家的转变,其中经济的近代化主要体现在工业化的迅速发展。伴随工业化进程,工人阶级力量的不断壮大,无产阶级与日本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频繁发生(3)日本社会主义思想主要分为三个类别,其一是以幸德秋水为代表的自由民权论的社会主义,该派自称自由社会主义,也是无政府共产主义的别称;其二是以片山潜、田添铁二为代表的议会政策派;其三是以安部矶雄为代表的基督教社会主义。(郑匡民:《社会主义讲习会与日本思想的关系》,《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3期)。1900年政府出台《治安警察法》开始对工人运动进行镇压,与此同时也催生了以幸德秋水、片山潜、安部矶雄为代表的社会民主党,此时的社会主义者主张以议会斗争的方式夺取政权,倡导推行普选制度。1905年幸德秋水因宣传社会主义思想被捕入狱,他在狱中阅读了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克鲁泡特金的《田园、制造所、工厂》、黑格尔的《宇宙之谜》、德雷珀的《宗教科学冲突史》等书籍。加之当时日本政府将日俄战争带来的军事开支转移到人民大众身上,导致国内阶级斗争尖锐,工人运动频繁发生。随着1907年日本经济危机爆发,幸德秋水意识到依靠天皇推行普选,根本无法实现无产阶级专政的目的。出狱后在美游历期间,受俄国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以及美国“世界产业工人联盟”(IWW)的影响,幸德秋水公开宣告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

在蓬勃发展的工人运动影响下,日本社会主义运动也达到了高潮。1906年2月,西川光次郎、片山潜、堺利彦成立日本社会党,党章规定“在国法的范围内主张社会主义”,反映了其改良主义的思想(4)改良主义主要是指以和平的方式,通过普选方式竞选出多数社会党议员,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1906年4月,在社会党会议中,幸德秋水发表《世界运动的潮流》反对改良主义所主张的议会政策,提出“直接行动”战略,认为总同盟罢工是实现社会主义最有效的手段。基于此,幸德秋水和田铁添二围绕“直接行动还是议会政策”展开了激烈的论战,幸德秋水在《平民新闻》杂志发表了《我的思想转变》一文,阐述其无政府主义思想(5)幸德秋水:《我的思想转变》(『余が思想の変化』),1907年2月,幸德秋水在《平民新闻》日刊16号中发表该文。。1907年2月,斗争达到顶峰,党内否定了田铁添二的主张,将党章中“在国法的范围内”改为了“本党以实行社会主义为目的”[1]。从此,日本社会党分为两派,即无政府主义的直接行动派和改良主义的议会政策派。幸德秋水在1907年9月创立“社会主义金曜”(6)“社会主义金曜”于1907年9月6日成立,本意是与片山潜为首的“议会政策派”创立的“社会主义同志会”相对抗。,定于每周五进行演讲宣传无政府主义。概括起来,幸德秋水所主张的无政府主义的理论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否认推行普选的重要性,认为企图通过投票选举出议员来夺取政权是不可靠的。幸德秋水在成立社会民主党之初,认为实现普选是日本社会主义运动的第一要务,1907年后,则认为这是幼稚且不可靠的运动方式。他列举了美国、法国、德国、瑞士等一些实现普选的国家的现状,认为通过代议制赢得选票的大多都是有钱人或靠阴谋诡计获胜的人,他们大多只看中名誉、权力和利益,而忽视无产阶级的真正需求。而少数通过代议制成为议员的无产者,受现行制度和资产阶级的影响,大多已经忘记初心,转而关注自身的利益诉求。不仅如此,国会中议员如果制定或修订了与人民利益有直接关联的法律,那也只是因为与议员自身利益一致或是为下次入选做铺垫。因此,幸德秋水认为,通过投票占据议会多数席位的办法只会使为人民谋利益的政党坠入腐败的泥潭,盲目追求普选并不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必行之路。

其二,主张“直接行动”的手段方针。幸德秋水认为,“通过普选和议会政策永远无法实现社会主义革命,只有无产者团结一致通过‘直接行动’的手段才能达成社会主义”[2]。即使议会能够公平公正地选举出无产者议员,也会存在专横统治阶级破坏普选权、中止宪法乃至解散议会的情况。无产阶级追求的不仅仅是政治权力还有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只有真正进行社会主义运动才能实现无产阶级的目标。因而,无产阶级不能依赖于资产阶级政治家的政策改良,而是要依靠自身力量进行“直接行动”,对于社会主义运动而言,“直接行动”比推行普选有效得多。

其三,意识到团结起来的无产阶级的力量是巨大的,倡导提升无产者的自觉主动性和受教育程度。幸德秋水认为,“直接行动”的前提是无产者具有自觉主动性且受过系统训练,三百万选票并不能代表三百万名主动团结的无产者,而经过系统训练且团结一致的三百万民众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社会主义政党要重视无产阶级的教育培训水平。幸德秋水阐述了无产阶级培训的重要性,他认为“在议会进行十次演讲都没有面向无产阶级召开一次座谈会有效果,如果将选举所花费的开销进行无产阶级培训,那么效果一定是显而易见的”[2]。同时,幸德秋水也承认,在日本实现无政府主义还需要解决一些现实问题。诸如当时社会主义政党的重心仍在议会上,缺少对于无产阶级教育的投入支出,加之那时无产者思想意识水平较低,难以满足“直接行动”的现实条件。

从结果来看,日本的无政府主义受到了政府的强力镇压,幸德秋水也因“大逆事件”被捕入狱,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进入了“寒冬时代”(7)“大逆事件”,又称“幸德事件”。1910年5月,反动政府搜查出日本工人携带炸弹到工厂,随即以此为借口镇压社会主义运动,逮捕数百名社会主义者,诬陷幸德秋水等人暗杀天皇,并判处其死刑,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也由于此次的暴力镇压暂时走入低潮。。归根结底是因为当时日本社会主义政党缺乏群众基础,群众思想水平发展不到位且缺乏积极主动性,并没有从内心认同社会主义思想。不仅如此,政党领导人对社会主义认识也还不够成熟,马克思主义还停留在理论探讨阶段,无法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正确分析社会问题并指导实践。在幸德秋水发现“议会斗争”无法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之后,并没有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来分析现实问题,反而忽略天皇制度的根本问题,将矛头转向针对天皇个人组织暗杀行动,致使早期社会主义思潮陷入低谷。

二、《天义》得以在中国传播的现实土壤

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并广泛传播并不是偶然现象,与当时中国社会特殊的历史发展条件是分不开的。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从实践的视角,系统阐述了唯物史观原则,指出:“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3]525。换言之,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而不是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按照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无政府主义能够从日本得以传播到中国并发展主要有以下五点原因。

第一,清政府的腐败统治、资本主义国家的对外侵略扩张是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的时代背景。资本主义国家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主义工商业迅速发展,欧美列强为了扩大市场份额,掠夺原料产地,走上了侵略殖民之路。清朝末期,政府日趋腐败,土地兼并严重,对人民压迫日渐加深,阶级矛盾尖锐,太平天国等农民反抗运动频繁出现,中国国内陷入“内忧”境地。因此,以小农经济为主导的封建中国成了列强争相掠夺的对象,自1840年以来,近代中国经历了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使中国完全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加之清政府中央集权的封建统治,人民群众长期受到封建伦理道德的禁锢,内心十分向往自由民主,渴望打破专制的桎梏。部分激进分子从媒体等途径了解到了无政府主义的一些主张,认为无政府主义可以帮助近代中国打破专制、获取自由、摆脱积弱积贫的现实状况。不仅如此,资本主义的残暴掠夺使民众对于西方民主政府失去信心,认为,“盖政府者,万恶之源也”[4],主张推翻政府,推行无政府主义。

第二,中国社会大量存在的小资产阶级是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的阶级基础。近代中国的经济形式主要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其中农民、手工业者和其他小私有者占据大部分人口。随着侵华战争的开始,清政府与列强签订了《南京条约》《北京条约》《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等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封建主义与帝国主义对人民的双重压迫使近代中国社会危机日渐加深。陈公博在《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中提到,“在外国势力日益增长的八十年间,中国实际上变成了列强的殖民地……这种灾难性的影响就是生活费用的上涨。三亿农民走向贫穷、一千万手工业者逐渐变成了无产者”[5]。大量小资产阶级濒临破产,加上资本家对于小生产者的剥削,缺乏生产资料的无产者不得不出卖劳动力进行社会生产,慢慢地,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无产者产生了一种渴望“个人绝对自由”、企图“破坏一切”的心理状态。蒲鲁东和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所代表的即为小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小资产阶级数量居多的国家,无政府主义更容易传播和被接受[6],而20世纪初的中国民众恰恰符合产生无政府主义的阶级条件。

第三,大量留学生远渡日本学习,与日本社会主义者产生直接接触是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的必要条件。在内忧外患的形势下,先进知识分子纷纷出国寻找拯救国家于水火的救国良策,日本由于其邻近的地理位置和相近的文化背景受到了留学生的青睐。受甲午战争的刺激,国内有识之士认识到需要学习西方先进技术才能达到“制夷”的目的。赴日留学和翻译日本书籍成为洋务派和维新派的共同呼声,张之洞提出“是故从洋师不如通洋文,译西书不如译东书”的口号[7]。加之科举制的废除和政府鼓励留学的国策,自1896年首批13名学生赴日之后,留日学生逐年猛增,据考证,1907年之前赴日留学共计34 700多人[8],成为中国早期留学生的主要力量,并且留学生通过日本路径将西学著作带回中国,是中国早期输入西学的主要渠道[9]。在日的中国知识分子与片山潜、幸德秋水等日本社会主义学者直接接触,对中国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当时日本社会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较大(8)日本社会党第二次会议中,支持幸德秋水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票数占总票数的一半,以绝对优势压倒田铁添二。,留日学生在接受日本社会主义思想的同时,自然也接触到了无政府主义思想。旅居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刘师培、张继、何震在东京受幸德秋水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10],创立“社会主义讲习会”,并出版了《天义》报、《天义》半月刊和《衡报》旬刊[11]。

第四,在马克思主义传播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无法判别马克思主义与其他社会主义思想的区别是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的重要因素。明治时期,日本社会涌现出各种社会主义思潮,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一样是众多社会主义思潮中的一部分,并未受到积极推崇。早期留日学生在日学习“西学”过程中,接触到了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社会主义思想,并将其带回中国。毛泽东在回忆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时,曾提到“那时我们中国除极少数留学生以外,一般人民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马克思其人……我们那时候长得很大,还不知道天多少高,地多少厚,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帝国主义,什么马克思主义……总之,那时我没有看到过,即使看过,也是一刹那溜过去了,没有注意”[12]。而无政府主义因其与道家、儒家思想有些相同之处,为其在中国的传播并发展提供了便利条件(9)庄子的“天道观念”,追求人的绝对自由;儒家推崇的“德治主义”,主张用道德而非法律去感化人心,与无政府主义的主张有相似之处。。据斯诺在《西行漫记》中记载,毛泽东在1936年曾公开表示,1918年之前他的思想还是比较混乱的,在读了一些介绍无政府的小册子之后,对无政府主义的主张比较认同,还经常与朱谦之讨论无政府主义在中国的未来发展[13]。

第五,同盟会内部出现分裂,孙中山权威遭到质疑是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的直接原因。1906年同盟会在湖南、广东发动了多次武装起义,但都因为没有发动群众而陷入失败泥潭,致使社会中呼吁立宪情绪日益高涨。加之,同盟会会员成分复杂,个体之间联系不够紧密,一连串的挫折使资本主义阵营中出现反对孙中山领导权威的声音,同盟会分裂成两大阵营。1907年3月到1908年10月,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已经完全受无政府主义者控制。在此背景下,1907年3月,张继和章太炎通过日籍同盟会会员北一辉(10)北一辉是日本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早年加入中国同盟会,与中国早期国民党成员有着密切关系。,结识了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幸德秋水,自此张继开始了与日本无政府主义者的密切交往。1907年春,刘师培、何震到达日本之后,很快也成为无政府主义的拥护者。同年8月,张继、刘师培在日本发起并创建了“社会主义讲习会”作为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机构,计划在中国推行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讲习会”在东京召开的第一次大会上,刘师培发表演讲,认为“政府之罪,上通于天,诚万恶之原也”14。据《天义》记载,幸德秋水、堺利彦、山川均和大杉荣等日本社会主义学者也积极参加中国“社会主义讲习会”的活动。

三、经由日本传播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对于中国的影响

辛亥革命以前中国无政府主义的传播渠道主要是日本和欧洲,分别是“天义派”和“新世纪派”两大分支。中国早期接受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思想主要来源于日本,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包括李大钊、陈独秀、李达等人都有留日经历,且与“新世纪派”不同的是,“天义派”领导人曾与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幸德秋水有过直接接触,并且幸德秋水亲自前往“天义派”的宣传机构“社会主义讲习会”发表演讲,1910年幸德秋水死后,社会主义讲习会也宣布解散,可见,经由日本路径传播而来的无政府主义与幸德秋水的日本无政府主义有着密切联系。《天义》作为“天义派”无政府主义的机关报,直接反映出当时中国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现实状态,下文拟以《天义》中刊登的无政府主义论文为对象,对经由日本传播到中国的无政府主义的主张及局限性做简要梳理。

当时流传中国的无政府主义主要主张:第一,实现人类平等。刘师培在《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一文中,从“职业、性别、资本”等方面分析了人类不平等的原因,阐述了无政府主义学说“在于实行人类天然之平等,消灭人为的不平等,颠覆一切统治之机关,破除一切阶级社会及分业社会,合全世界之民为一大群,以谋人类完全之幸福”[15];第二,认为政府是万恶之源,主张废除政府。《天义》刊登的《政府者万恶之源也》及《破坏社会论》《废兵废财论》等多篇社论文章,通过列举日本、俄国、法国等政府暴力镇压社会主义运动的行径,认为无论是立宪还是共和,政府都是“杀人、贪钱、舞弊、残民”的机器,提出所有社会革命的第一步应自破坏社会开始,“有政府者,其公理必不昌;则行公理者,其政府亦必消灭”[4];第三,提倡妇女解放。“天义派”企图打破阶级,谋求男女平等地位,关注妇女解放问题。刘师培、何震创立女子复权会,《天义》最初也兼作女子复权会的机关报,刊登了数篇鼓吹“女界革命”的文章,诸如《女子劳动问题》《女子解放问题》《女子问题研究》《毁家论》等,倡导“妇人者人人同享解放之乐”[16];第四,推行暗杀,实现无政府主义。何震在社会主义讲习会中直言,“盖今日欲行无政府革命,必以暗杀为首务也”[14],足见暗杀在无政府革命中的地位。

与欧洲无政府主义不同的是,经由日本传播的中国无政府主义思想主要表现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态度具有截然不同的差别。欧洲的无政府主义的产生背景是由于生产力迅速提高后,大量破产的小资产阶级和农民仇视社会,要求打破国家、权威和政府等一切束缚。而后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理论展开了一系列的论战,列宁称无政府主义“除了讲一些反对剥削的空话以外,再没有提供任何东西”[17]338,只是“在否定政治的幌子下使工人阶级服从资产阶级的政治”[17]341。欧洲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公开反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而20世纪初的日本与欧洲的现实情况有很大区别,刚刚传入日本的马克思主义对于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和工人运动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指导社会主义运动的领袖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宣传者。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并不像欧洲无政府主义者那样与马克思主义存在长期敌对关系,幸德秋水转变成无政府主义者也并没有完全抛弃马克思主义,期间他还翻译出版了一些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受此影响,《天义》在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同时,也多次翻译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部分章节内容,《天义》第16—19期合刊本中“民鸣”根据日文版本的《共产党宣言》翻译了其第一章《资产者和无产者》的内容[18]。这是中国报刊史上第一次刊登《共产党宣言》的完整译文章节,译文肯定了废除私有制、坚持阶级斗争学说,但也因其自身桎梏,陷入了平均主义和空想主义的陷阱。

其次,经由日本传播至中国的无政府主义思想,重视农民和工人的力量,认为团结起来的工人和农民的力量是巨大的。欧洲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认为,“无政府主义革命”的实现并不是依靠无产阶级有组织的阶级斗争,而是发动流氓无产阶级和破产农民的破坏热情进行的全民暴动。与此同时,20世纪初蓬勃发展的日本工人运动,使幸德秋水意识到团结起来的无产阶级蕴涵着巨大能量。刘师培受此影响,在《天义》第6期刊登的《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一次开会纪事》中明确提到,“若言无政府,必以劳动组合为权舆,使全国之农工,悉具抗力……而未行革命之前,则联合农工,组合劳动社会,实为今日之要务”[14]。关于实现无政府的具体实现方法,《天义》第7期《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详细地阐述了废除政府的步骤,如图1,主张动员民众通过“罢工、抗税、诛民贼”的方式发动工农运动[15]。由此可见,中国无政府主义看重工农力量,意图进行有组织的工农运动以实现无政府主义,并且主张开展文化活动提升民众的文化水平。

图1 实现无政府主义的方法[15]

无政府主义在中国早期社会主义的发展进程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经过数次论战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被淘汰的命运,历史和人民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其原因,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宣传人人完全平等的设想陷入了空想社会主义的漩涡。《天义》第3卷的《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倡议“破除一切阶级社会及分业社会,合全世界之民为一大群,以谋人类完全之幸福”[15],《人类均力说》阐述了人类平等的实现办法即“人人均独立”“人人不倚他人……人人不受役于人”[19],认为无论种族、阶级、性别、职业都要求不受任何束缚的绝对平等。而这种完全平等自由的观点就带有着明显的空想主义色彩,这也是无政府主义的主要特征之一。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手稿》中对人同人的异化进行了详细论述,“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凡是适用于人对自己的劳动、对自己的劳动产品和对自身的关系的东西,也都适用于人对他人、对他人的劳动和劳动对象的关系。总之,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这一命题,说的是一个人同他人相异化,以及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同人的本质相异化”[3]163-164。而要彻底消灭异化,去除产生异化的条件,即需要劳动生产力的极大提高,社会财富的极大丰富,才可能满足人的生存物质条件,消灭贫穷,而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显然并不满足消除异化的条件。

第二,提倡废除国家、不设政府,不符合当时的社会生产力和现实状况,忽视了无产阶级政党的历史作用。《天义》第3卷刊登的《政府者万恶之源也》揭露了政府的腐败残暴行为,“行诡道以舞弊,逞暴力以残民”,阐述了无论是立宪、民主还是共和,“既有政府,即不啻授以杀人之具,于以贪财之机”[4],认为政府是万恶之源,要实现社会主义必须推翻政府、破坏社会。但是无政府主义者并没有考虑到推翻现存社会所需要的现实条件,也没有系统论述废除政府的可行办法,只是单纯寄希望于推翻政府后可以自动进入到“人类完全之平等”的无政府主义社会,其主张违背了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发展阶段的论述。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提出了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重要性,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20]。列宁也在《国家与革命》中论述只有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共产主义阶段,国家才会消亡,否则“还需要有国家在保卫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同时来保卫劳动的平等和产品分配的平等”[21]。

第三,鼓吹暗杀的行动方式忽视了世界联系和发展的基本环节,夸大了暴力作用的绝对化。《天义》第4卷“时评”一栏中刊登了《暗杀之影响》,提出“不独大臣可杀,即皇帝亦可杀,在上之人,无一日不在危险之中”的口号[22]。并此后多次在报刊上介绍了其他国家的暗杀情况,鼓励民众实行暗杀来消除革命阻碍。世界是普遍联系的,不会因为暗杀某位“大臣”就会获得革命的胜利,而不顾现实状况、一味鼓吹暗杀效果是盲目且愚蠢的行为。恩格斯曾提出,“关于自然界所有过程都处在一种系统联系中的认识,推动科学到处从个别部分和整体上去证明这种系统联系”[23]40,鼓励我们用系统和发展的观点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而暗杀行为放大了个人在历史中的重要作用,错误地认识了个别与一般的基础问题。并且,“即使同志无多,亦可依个人意志而行,以实行暗杀”[14],也破坏了整体与部分的辩证关系,以个体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只有在整体中才能发挥作用,单纯地依靠个人意志暗杀“大臣”只会造成社会混乱,无法真正实现社会主义理想。不仅如此,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强调不能将革命暴力的作用绝对化,认为“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经济条件和经济上的权力手段帮助‘暴力’取得胜利,没有它们,暴力就不成其为暴力”[23]179。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和灭亡,其实质与暴力并无关系,无法“用克虏伯炮和毛瑟枪就能把蒸汽机和由它推动的现代机器的经济结果,把世界贸易以及现代银行和信用的发展的经济结果从世界上消除掉”[23]173。同理,仅靠暗杀也永远无法实现社会主义革命。

四、结语

通过日本路径传播而来的无政府主义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启蒙、推进民主主义革命、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都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探究无政府主义对于中国社会的影响,并不是替无政府主义翻案,而是通过分析当时权威报纸《天义》,研究日本路径传播对于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以期丰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传播史和社会主义史的完整性。但是,无政府主义终究是乌托邦式的社会理想,缺少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合理内核,注定了其昙花一现的命运。实践是认识的基础,认识是实践基础上主体对于客体的能动反映。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选择和发展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谨慎思考和诸多尝试之后作出的正确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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