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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草

2021-11-11钟继光

绿洲 2021年1期

◎钟继光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倒地上。但在历代爱情诗中,女人总是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米兰·昆德拉

寻找一片好草,须到六里外的垮岩湾磨子沱。割满一平背篼草,即可完成二十斤的任务,就能挣到两个工分,但好草不割完割净,就像看到兔儿蛋不捡,会被人骂,你是瓜娃子。

把这片好草割完割净,可能就要给背篼装个帽儿头。有时候,草长而嫩,粗而齐,我就把背篼沿下的草横着放,背篼沿上就竖着码。这一背篼草差不多二十五斤左右。要是草还多,那就还要横码两层三层,就得用襻尖绳襻起来。那这背篼草就差不多三十斤左右。这就可以超额完成父母交给任务了。称吊了草,回家把空背篼朝阶沿上一甩,镰刀朝墙上的楔木钉上一挂,老母亲问,今天称了好多斤?三十四斤,除了皮,净重三十一斤。老母亲就舀一瓜瓢水倒进洗脸盆,还要从灶头的鼎锅里舀半瓢热水,把这盆水变成一盆温暖的洗脸水,这就是奖励。洗完手脸后,就可趾高气昂的上桌子端碗吃饭了。假如是二十斤多点,老母亲会不高不低说声,饭在桌子上,舀水洗脸吃饭。如果是不够二十斤,老母亲会大声武器地再问一遍,好多斤?十八斤九两,差一斤一两就满二十斤了。要不是那个吊草称秤的“黑耳朵”小排长,拖时间压秤砣翘称杆翻背篼抖泥巴扣露水撤减了一斤六两,要不今天割的草应该是二十斤半呢!自己找棒棒去还是不开舀?!老母亲喝问道。你晓不晓得?二十斤草是两个工分,一个工分少说值二角多钱,生产队年景好了要值五角多甚至一块多钱!?你不晓得的吗?二分钱一盒火柴,八分钱一碗面,二角钱一斤米,就是一斤盐巴也要一角七,一斤点灯洋油还要二角五,割一斤肉除了肉票还要三角八……你个龟儿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母亲脾气不好就大声骂起来。

也是。像老母亲这般三十来岁年纪的大人,一天五大歇十个工分,从早干到晚。天刚亮就出工,天擦黑才收工,歇肩(休息)时候还要读报纸学马列计划生育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要个个发言表态。收工落屋,屁股不沾板凳,不是喂猪喂鸡煮饭,就是挑粪挑水浇菜,晚上还要点灯熬夜飞针走线。吃了夜饭,收拾娃儿们洗脸洗脚困了觉,半夜了才上床。后半夜,两口子背着娃儿们亲热整一阵,一半为解乏,一半为造人。人整出了汗,还不能喘气出声,老破木床被整弄得嗞嘎嗞嘎响,整完就快鸡叫天亮了。有时,睡在一间屋头或者挤在一张床上的娃儿被摇吵醒了,问道,妈老汉你们又在吃啥子?老汉说,不是我们背地偷吃东西,是大耗儿在床铺地下啃红苕磨牙齿。

当然是自己去找棒棒了。

赶快跑到屋后头柴垛堆里找根包谷秆子,双手恭敬地递给老母亲。你还要给我耍滑头?老母亲翻了我一眼。没有,黄荆条条儿没找到,就只找到这根包谷秆秆。我去找?!老母亲厉声道。不要,不要,这回你就将就一哈嘛!于是,老母亲拿起包谷秆在我的屁股上或者大腿上或者肩背上,抽两下。之后,就扔掉断了半截的包谷秆,吼一声,去屙痢,也就是你可以去吃饭了。四川人老说反话,比如屙痢本来是拉稀拉屎之意。但在老母亲吼叫声里却变成了吃饭。还有像谁家的锅儿掉到茅屎里头了。那一定是对别个家煮了好饭,尤其炒了好菜的嫉羡。打比说煎炒肥锅肉,那在开水里煮过的肥猪宝来肉,和着蒜苗、青椒、豆豉、临江市豆瓣酱、姜丝,在大火燃烧的大铁锅里,幺师用大锅铲狠起翻炒,锅铲在铁锅里发出“嚓——嚓——嚓”有节奏韵律的好听声音。三指宽筷子厚的宝来肉在大火烧得焦辣辣的锅底上发出嗞儿嗞儿的律动声,那种令人清口水长流,令人喉咙里伸出爪爪来的香辣味和着油烟子,跟着燃烧柴草的青白烟,在灶屋里弥漫一阵,把这屋头猪圈里猪儿也香馋得愣在食槽前,身子不动尾巴不动眼睛不动耳朵不动,只那长鼻子不断翕动,这味道香香香。混合着肉辣味道的柴草青白烟,在灶屋里打了几个转转,被后面的追推着顺着烟囱,一溜欢快地仙女那般飘飘悠悠飞天而出,跑到田野,跑到庄稼地,跑进那些在地里干活的在道途上走路的人家鼻子里眼睛里肚子里,叫人家把这种闻得着吃不到的牙祭,引得人家嫉馋地叫骂,就不足为怪了。

俗话说,棍棒下面出孝子,黄荆棍儿出好人。我为啥找根包谷秆而不是黄荆条。你不晓得,包谷秆看起来很粗大,其实中间是空的,打在身上会痛,但不会把皮打肿也不会把肉打烂。要是拿根更细的黄荆条儿,抽打无论在大腿上屁股上抑或胳臂后背上,轻了是青杠杠,重了就是血道道,皮翻肉绽的。这就是完成三十斤、二十斤和不到二十斤的待遇。大人们立规矩,娃儿们守规矩。一切都按规矩办。大人们就知道下任务要结果,全然不管你哪门弄怎么搞。该奖则奖,该罚就罚。这应该就是农家的家训家规家风。有时我们会不守家规不遵家训,比如说,把干红苕叶子搓碎了卷起来像大人那般当叶子烟烧(抽)。约几个半截子幺伴(未成年的孩子)伙起跍到打牌,不去割草,背着空背篼回家,老母亲就会抓起啥子就啥子打起来,但不会像继父老汉那般,非抓起扁担操起锄把舞起打过来,非要把皮肉打开,把骨头打伤打得皮肉开绽血咕叮当才肯罢休。

我不是在这里宣扬暴力家教。这是在那个年月,在那个乡坝头、山旮旯里,文盲比流氓还多的地头,就是那个时候的父母对子女的教训。

有的时候,草好割难背,一如樱桃好吃树难栽那般。

八岁多的我必定带上小两岁的二娃子甚至拉上大种人和盘海娃,一起出去割草。上阵父子兵,割草亲兄弟。我的背篼装一平背篼是二十斤,二娃子的背篼小我一号,也就是说他装一平背篼是一称也就是十斤的样子。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如果割一平背篼,二娃子也要割一平背篼。我装一个帽儿头,他也要装个帽儿头。我要割半背篼,他就不敢满背篼。哥俩团结,一荣俱荣,一罚俱罚。

割草的季节,五黄六七流火月。有太阳,很晒,没太阳,闷热。不下雨,野田禾苗半枯焦;下了雨,路溜地滑光摔跤。

行走在路上,从五里以外的垮岩湾磨子沱,朝生产队保管室地坝边牛圈外的过称室走起。六里多路,起码就是三公里,三千米,一千来丈,一万多尺,十万多寸。

背篼在身,重压在肩。磨好刀,穿根摇裤,有时候也穿件满是洞洞孔孔的二流子背心,有时候干脆就打个光胴胴、光脚板。背篼肩背上一挎,镰刀手中一拿就出发。

若是空背篼,斜跨在一边肩背上,一甩一甩出门去。出门以后,一路冲壳子(吹牛),一路涮坛子(开玩笑),或者叫我摆龙门阵讲故事唱歌子,那二娃子就会主动把他的小背篼装进我的大背篼里,然后把两个背篼背起,两尺来高的背篼背在他肩背上,上坡时,背篼就在他背上吊起;下坡时,背篼被他高高拖起,仿佛一只爬行的蜗牛。我看不过意了,不要他背,他却紧拽背肩索,拍着胸板子说,哥老倌,不要说替你背背篼,就是给你提鞋子也是我当弟兄伙的责任。你快点讲王二小的故事嘛。

出得门来,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又蹦又跳,如同放出了圈舍的牛羊,飞出了窝笼的鸟儿,那般自由自在的。

其实,背草就是背篼装满草背索勒上肩重量压在身犹如犁牛套上枷,战马负上鞍,拉磨驴上套,然后涉水过桥爬坡下坎走肠弯泥路。

被割去青草的磨子沱就像一个被剃毛发了的脑壳,疙里疙瘩的,这是我们这些一如乡村待诏(理发师)的杰作,手艺蹩脚不精甚至不入流,把这个脑壳剃得毛毛扎扎的。不管头型,亦不管光森与否,撂甩在洙溪河边上,收起家什,镰刀插在竹背篼和牛草之间,背起背篼背起牛草背起嘱托背起承诺背起工分背起开舀,从这片没有路的荒滩上走出去,从洙溪河的鱼龙桥的溜滑的石板上蹚过去,再拾级爬登蛇形而上的垮岩湾的斜坡蹊径,行经一段平直的乡村马路后,就倒拐下坡势陡峭的倒马坎,走田坎,过小路。

草满一背篼,镰刀插草中。抱上二马台,蹲身背负索。身起腰杆弓,首俯地上看。一头耕地的牛,一匹拉车的马,似纤夫拖船,像煤工拉车。上坡如登天,下坡似进地狱。平地上脚板拍地啪啪啪,石头路石子硌脚哟哟哟。如注汗流周身淌,焦渴喝水肚皮响。太阳炙烤头顶上,汗干凝成盐碱壳,饥饿空腹心发慌。草在背篼山在身,一步一趋挪向前。先走百米歇一肩,而后十丈蹲身起。一如雪十郎唱的《谁》中“谁把汗水熬成汤,谁把脚掌磨成钢”。

其实,我们的父母都是草根。我们只是这些草根上长出来的草芽,开出来的草花以及结出来的草籽。草割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犹似母亲生了一胎又会生二胎三四胎甚至五六七八胎那样生生不息。我们的命运与这些草一般无异。

庄稼和野草都生长在泥土之中,我们也都行走在这泥土之上,因此我们的生命力跟庄稼和野草一样,所获得的养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因此,生命力是强劲的强盛的。旺盛的脚板上、脚背上、脚丫子里乃至膝盖上都沾满了泥土。这是我们生命的泥土。

七月流火。背起装满青草的背篼,正午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压缩成两个相互咬了一口又连在一起的一方一圆的黑色影饼,就像电影放映机的剪影,只不过电影放映机是映贴在侧面的墙壁上,把精彩的故事变成影像和声音在银幕上展演出来,而我们的身影映在大地上且不断向前行动,把我们的平凡而非精彩的生活故事一点一点摄录和积攒在心房,直到成为一部属于自己的酸甜苦辣咸的精彩故事片,在我们耄耋之年细细观看慢慢品赏。授业在田野之间,树人于实践之中。

背着草的时候,我们的光脚板,拍打在干硬的泥土和石头路面上,啪啪啪的节奏和着我们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让我们觉得背在背篼里的牛草并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我们正在背起的我们自己的午饭、父母的工分。当然,那时我们不会明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生乃至我们的命运都必须自己装在背篼里自己背着,不管它是多么沉重,别人无法替代我们,如同自己的日子必须自己过。我们不惧沉重,我们畏惧轻飘。沉重让我们感觉是和泥土及野草树木一样生命强盛,轻飘使我们漂浮起来如同青烟那般飘向虚无的空间。

烈日中天。我们与其走在阳光里,毋宁是在蒸笼里游动。走着走着,汗水就出来了。先是身躯和脸部发热,头皮发痒,汗毛孔张开。毛毛汗率先从两鬓和额头的发际线沁出来,带动后脑勺。不管他,毛毛汗汇成汗滴,从额上光滑地带滑流而下菜青虫一般爬至眉毛,中间从眉宇之间流向鼻梁,在鼻梁上分成三道顺流而下,一道从鼻梁直下到鼻尖,另外两道分流鼻梁两侧而至鼻翼。眉头上的汗水穿过眉毛流淌到眼框里分不清泪水和汗水,鼻翼两侧的汗水流到嘴唇上,慢慢地就滴流进到嘴里,酸涩咸苦的味道在嘴里品味。其实,泪水汗水的味道都差不多,都有苦酸涩的味道,除去苦酸涩之味道,汗水泪水和白水就是一样了。老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去山上挖贝母,带的水壶里的水喝完了,他就把自己的尿一滴不漏的接到水壶里当水喝,直到挖够了他要挖的贝母,喝完了装在壶里的最后一滴尿,他才背着贝母下山。

接着后背,前胸的汗水泉水一般涌冒出来,将我们枪打炮轰出千疮百孔的黑白不分的二流子背心和打卦裙一般的摇裤打得焦湿。二流子背心被打成很多大小如鹌鹑蛋鸽子蛋鸡蛋鸭蛋鹅蛋一般的洞洞,被染成灰黑泥色,没有装饰更没有装扮的效果,松垮垮的裤儿也只是我们必须有而已,如不是为遮羞也就没有必要穿了。

勾着头,下降重心,我们的身躯如同长江边上拉纤的船夫抑或水田拉着挂耙的水牛。有些着急逃离身躯汗滴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眉梢、额头、鼻尖、颧骨上噼里啪啦蹦跳洒落地面,在人走车压的硬土路面上绽开成八瓣的晶莹剔透的花。瞬间美丽绽放之后,没入泥土。这算不算是我们给干涸的大地做的丝丝润土的奉献。

我们的躯体毕竟不是水库,甚至不是水壶,装不了么多的水。据说水在人体中所占比例为,婴儿是百分之七十,儿童是百分之六十五,成人是百分之六十。据说人体水分缺失达到10%左右的时候,就会严重脱水,危及生命。三四十斤的身躯里能存多少水啊,金贵的水。走了不到一里路,我们身体里的水通过汗水和尿液跑了至少不下一斤。

我们走到洙溪河边的鱼龙桥畔。焦渴的喉咙如柴灶的烟囱一般冒着滚滚浓烟。将草背篼跺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水牛一般趴在河里的一块圆而无棱的石头上,把头向水里探下去,嘴唇没入水中,咕嘟咕嘟牛饮起来。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虹吸入胃的水将胃囊装满,直起身来,一阵汗流浃背的晕眩让身体有些摇晃,我听到肚子里叮当叮当作响的旋律犹如那首曾经红极一时的《泉水叮咚响》,其味道甘冽醇香有甚于美酒茅台五粮液。

实际上,鱼龙桥就是三五尺的石桥墩间安放三尺来宽六尺来长一尺来厚的石板,供行人、挑夫、背夫、抬匠以及和牛儿、猪儿、羊儿、狗儿、猫儿甚至是耗儿等动物过河过路。这座桥已有百年。桥面和桥墩的棱在岁月流逝的河水冲刷中失去了尖锐和锋利,现出了沧桑的老态。河岸边上的野草和小树叶皱干枯,蔫蔫的显出病态。

天没有下雨,洙溪河的水,清亮亮得堪比小石潭的水。河面宽阔,河床上的形状嶙峋,大小不一的石头在太阳底下发着白光,水流潺潺如溪,哗哗地蜿蜒流淌进桥下方的回水沱,水面上打着漩涡,缓缓地旋转。洙溪河水往下进入球溪河然后在顺河场流进沱江汇入滚滚长江最后归入大海。

水沱中的数尾白条、麻杆川、鲫鱼、鲤鱼空无所依地静停在空中做着美梦,生怕移动劳累流汗。沱底水草茂盛,绿森森地轻轻晃摇着凉爽。

哥老倌,热死了!洗个澡嘛?二娃子是问不问地边说边脱衣裤。

要得。下水。

扑通我们光叉叉跳进沱水中有如几条大白条,将那几尾小鱼惊吓倏忽间潜躲进水草之中了。

狗刨、仰泳,蛙泳,踩水、扎猛子……手刨脚打,呼喊叫嚷,那个畅快那个爽无以言表。

洙溪河两岸都是山丘,高不过百丈。丘陵地带的山都不是大山,都是些土山,山头上,山腰也就是山坡上,延伸至山脚差不到河边上,不是耕地就是低矮的乔木林。盛夏,正是“衰柳数声蝉,魂销似去年”。洗完澡,“知了——知了——”成百上千只蝉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如同千人大合唱高昂激越的进行曲,传进我们的耳膜,是那么优美那么迷人而又催人奋进。从河里爬上岸来,还光着屁股呢,就跑去捉蝉,我们叫嗯嘎子。

但是正如袁枚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嗯嘎子大都趴在树干上,也有趴在树枝上、叶片上甚至花茎上。他们对声音异常敏感,远远地听到叫声,悄悄地移动过去,看到一只黑体鼓眼睛翘着薄透翅羽的嗯嘎子趴在树干上放声鸣唱,但一旦接近树干,还看不到它的身影呢,鸣声就停止了。屏住呼吸,蹑手踢脚,轻手轻脚,拨开树叶,仔细地搜寻,看到它头朝上,六条花腿趴在树皮上,如同小孩手脚并用去抱树干那般幼稚之态。这家伙听觉敏感,但却是个瞎子,或者两只眼睛只能看到上面看不到下面,就像有些一些向上爬的官迷一样。蹲身曲腿鸭步移走到树底下,慢慢地轻轻地直起身,迅速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像张开的鸭嘴,闪电一般捏住蝉翼,或者手掌并拢成撮箕状朝嗯嘎子扑起去,按住它。有的时候,用劲太大,就把它给压死了。用食指拇指去捏捉,有时捏住翅羽,却惊飞嗯嘎子,留下半片羽翅,望着它一瘸一拐地飞走了。最妙的办法是用一截三四尺长的竹竿,用一根一指宽的篾条对弓成一个圈,将两个头并拢插进竹竿去掉竹节隔的那头成一个圆圈,将此圆圈拿去缠绕新鲜的蜘蛛网,就像一把长柄网球拍的捕蝉网。蜘蛛网的胶粘性很好。只要拿这个网子去捕蝉,那就是八九不离十,既能完整地捉住嗯嘎子又不会损坏它的透明的翅羽。一按蝉的屁股,它就发出鸣叫声。我以为蝉鸣声是天籁之声音。

古代很多文人墨客都描写过蝉的鸣叫。唐朝诗人虞世南的“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托物言志,阐述立身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权贵的帮助。“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宋朝词人辛弃疾把半夜“清风”“明月”下的蝉鸣同稻花香联系起来,表达了词人对丰收的喜悦。“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南北朝诗人王籍巧妙地应用生活中相对独立的“动”和“静”,表现了“动”和“静”的相辅相成——蝉噪、鸟鸣,更显得林间的静谧和山谷的空旷。我们当时不懂的这些,只想把蝉捕回家,让蝉在家里叫,给炎热夏天增添一点情绪上的凉爽。

捕到蝉以后,我们还把它拿回家放到小竹笼里,挂在屋檐底下,让它在屋檐下唱着清凉的歌。可是,我们几次都发现,蝉被装进了小竹笼里挂在屋檐下就不再鸣叫了,有的小伙伴告诉我们,把它拿出来用手捏住它的两肋,一用劲捏它就叫了。说着他就拿着自己捕获的蝉示范给我们看。他说的是对的,拇指、食指一用劲蝉就叫了,但叫声并不是在树上那样悠扬的、抑扬顿挫的鸣唱,而是短促的干涩的声音,我们觉得这不是蝉的鸣叫,是蝉疼痛时的悲泣。我们不忍心这样让蝉鸣叫,既然它不想在笼子里,我们还是把它放了吧,让它回到树上,回到它的生活里,在它习惯的环境里唱它自己喜欢的歌。

天上除了火辣辣的大太阳,没有一丝羊毛卷式的银灰色的云朵飘过来。天空真是天空,空得发蓝,蓝得一塌糊涂。

穿好衣服裤儿,我们用泥沙把胳臂和大腿小腿抹擦一遍,确定在臂腿干燥的情况下,用指甲盖抠画不出白色的道道来,以应付回到家里被父母亲例行医生查房般地检查,倘若在我们的胳膊上腿肚子上抠画除了白色的道道,以判定我们下河洗澡,那就意味着不但要受一顿疾风骤雨般的干笋子翘肉(竹片抽打)的皮肉之苦,而且还不给我们开舀(吃饭)。

屁股坐下后,背靠向背篼,把背篼索按先左臂后右臂的顺序穿进去,然后将两只手弯转垫抓着左右两边背篼索,弓背弯腰背起草背篼从那长了青绿绿秋苔、滑溜溜的石板桥面上又走上了坚实的土地,确切地说是走上了蛇形陡斜山石坡径。我们沿着那条像脊梁一样指向坡顶的山垭口,爬走在蜿蜒如蛇行般坡道上,必须保持弓腰弯背的纤夫拖船般的姿势,走出去还没几十丈远呢,我们就感觉空气似乎突然变成了正在燃烧的天然气,火辣辣地飘烧着我们肉身上的汗毛。我们的肉体觉得汗毛是犹如台湾之于大陆那般的是和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于是就分泌出泉水一般的汗水来浇灭空气的燃烧。太阳助纣为虐,汗水非但没有浇灭空气的燃烧,反而被它炙烤成锅巴形状的汗碱咸壳糊在脖颈、脸颊、太阳穴和弧形的额骨皮面上,叫上下嘴唇翻起皮来,叫嗓子眼里青烟直冒,叫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都变成嘶哑的哈声。我们小小的身体毕竟不是泉眼。刚才牛饮的清凉的河水的当当作响的圆鼓鼓的肚皮逐渐被消防空气的燃烧变成了如同扎了针眼的皮球,是因为饱满的胃囊里的水被抽干和早上吃的菜稀饭被消化而迅速瘪下去了。饥饿使我们不堪重负,恨不能把背篼里的牛草变成我们的饭菜像犁田的水牛那般大口大口地嚼食。

从河边走下石板桥到爬上坡顶的山垭口就是一百丈出头。草背篼把我们的脊背压得像一张俯视地面的弓,太阳在天上看着我们像蚂蚁抑或像推屎耙(俗名屎壳郎、学名粪蜣螂)那般的爬虫那样艰难地踽踽爬行。这时候,我们感到我们的贪欲——割草总是多割一抱,背篼装满了还要多装一些,三十斤的指标总是要超出起码一斤吧两斤的才得行的毛病变成千斤的重负压迫着我们考验着我们,放弃还是拿出吃奶的力气拼了小命也要背上坡顶的山垭口并且要背回到过称室(称重量的房子)去吊秤记账。先开始,脚板啪啪地拍打山石路面,后面没有力气的腿脚拖着脚板一步一步地往上往前蹭挪。

二娃子像一棵晒蔫的包谷苗,他的屁股和背篼落坐在地上,一脸悲惨世界地瞅望着我有气无力地哀哀地说,哥老倌,我饿登(饿极)了,我的手杆脚杆没得气力了!我背不动走不动了!我们把背篼里的草倒嘎算球了!!

啥咋?!你脑壳得脑膜炎坏了吗?你要把费了那么大劲割的草倒掉?!

哥老倌!我实在受不了!我快累死了!我快饿死了!二娃子上气不接气,看起来像是快要晒蔫的茄子秧秧。

这门子办——你负责拿两把镰刀,我来替你背草要不要得?

这哪门得行?!

得行也得行!不得行也得行!

你不想要工分?

哪个不想要工分?

你想挨打?

当然不想!

你不想吃饭?

只要给我吃饭,叫我干啥子都可以!

话好说,事难干。

哦哟!天上那个大太阳突然就被一大块脏兮兮的破棉絮给蒙住了,天一下子就矮了下来黑起来了。一阵电闪一阵炸雷和噼里啪啦放大鞭炮那般的脆响之后,跟就着哗啦啦,暴雨夹着冰雹就落起来了!豆大的雨点和雹点打在脑壳顶上肩背上生疼得很!这才刚到坡顶山垭口。

哥老倌,赶快躲雨!二娃子背着背草篼像只疲惫的独峰骆驼那般摇晃着朝坡顶那根树冠蔽天干粗茹莽的黄角树底下跑去躲雨。

暴雨足足下了两刻钟,云散雾开,那雨水和冰雹似乎是太阳燃烧那灰黑棉絮般云朵残余的渣渣落在地上,山坡上田地里的树木花草和庄稼都散发出雨水的芬芳,那被雨水浇透了的泥土也散发出了草木旺盛的生命气息,一种从我稚嫩幼小的心灵中升起的犟牛那股子倔强——我累死都要把这背草背回去。

背篼的棕绳背肩索像两条钢丝绞索一样勒在两个肩膀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只是没有被吊起来悬在空中而已,背篼和人之间形成的吊与被吊的关系。这是一种异于常规的吊,这是在地上背篼吊着人朝后拽,人吊着背篼朝前犇。人若不踩踏行走在坚硬的地面上,就有可能被勒住喉咙。如果人不负重前行或者挣脱,那不是被勒而死就是挣断背索而逃脱。这种互吊的枷锁关系是人做出的自愿选择并坚决执行,不似拉车的马、推磨的驴或者犁地的牛,那种人的强制的强加的和强迫的行为关系。这是所谓的自讨苦吃。四川俗话说,找个虱子来爬。

背着草背篼从黄角树巨大浓密的树冠下走到土路上,路面溜滑,土路上的大坑小氹的积水就像到处乱撂着的碎玻璃镜片,每块镜片都映照着太阳,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走下几十丈的土坡路就到了铺着片石的马路,再行两百来丈,拐弯就能看到我们村子和居住的房屋及高出房屋的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过几根弯曲的羊肠田坎就到村口,但必须从竹林和没有规划的曲里拐弯的或青灰砖瓦或灰黑茅草房屋间穿过,才能到达小队部石灰砂石砍就地坝北边猪圈旁边的过秤室。这就如同饥饿时行走在草原上望着画在天上从蒙古包里升起的那柱炊烟那样跑死马一般。这段路之于我和二娃子就是红军的二万五千里。我哄着躲雨休息了一阵后的像晒蔫的又被水浇活过来的禾苗似的二娃子把他的草背篼背到马路上我就帮他背回去。二娃子手上拿着镰刀,那露着大脚趾头的胶鞋踩着凼凼里浑浊的水,趿拉趿拉地,嘴里嘟嘟囔囔地:

哥老倌!你不是答应把我的背回去吗?哪门说话不算呢?

我一个人不能同时背两个背篼啥!这门子嘛,我们一起背起走,我走快点,你慢慢子在后头跟到起,我背到马路边上放下背篼就转回来接你。要得不?你可以在半路上歇肩。你看我的肩膀嘛!他看到我被背肩索勒得红色色的冒出血丝丝的肩膀,他没再吭声,默默地蹭靠到他的背篼跟前把胳膊伸进左右背肩索里。我帮他提起背篼让他先走前行。

莫忙。我也帮你背起了再走嘛!

要得!他在我前面把他的手伸给我,他拉我拽,我也站起来了。他的动作叫我有一种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

你靠到路边边有草的地方慢慢子走,小心莫摔倒了。我特别嘱咐他。

行走在路上。背篼里的草慢慢变成石头样地坠吊着,两条背肩绳纤夫的纤绳一般勒进肩膀里,两个柔嫩的肩膀深深的印痕有如背肩绳的模子,浸渗出血丝慢慢汇成如注的血流淌出来了。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一步一步朝前挪。腰背用劲,一会儿收腹弓脊,一会儿挺腹塌腰,腰臀用力托顶着背篼,两条腿一前一后交叉着机械挪移前行,脚板扇踏着路面,发出啪啪啪声响。

二娃子走在前,两只手垫在肩膀的背肩索下面,既起垫子的作用,又可以弯转五指握拉背肩索以减轻背肩索给肩膀的压力和重力。没走多远,刚要超他的时候,就看他的瘦小的身躯和背篼没有韵律地一忽左一忽右醉晃着直打劳蹿。我赶紧跟过去抱他的背篼,叫他把垫压在肩膀上的手抽出来。他无力地缩肩抽手带拉着背篼失去控制,身体一晃就朝一边歪倒向地,我和背篼里的草也跟着一起轰然倒在有坑凼有泥水地上。

我起不来了!我渴死了!我的屁股坐在地上身子斜靠在落地的背篼上腿脚无力地摊摆在泥水地上听二娃子无力地叫唤简直是在呻吟。

你跑到前头的秧田里头去喝点水吧。我得先起身扶起歪倒的背篼并把倒出背篼的草重新装好,并把他和他的背篼扶正装好,用手指了指前面那块油绿绿正在含苞孕稻的稻田地。

他跑了几步又慢下来走几步,像一个业余的马拉松跑手那样疲惫不堪地朝终点冲去。

有水,哥老倌!你也过来喝嘛!二娃子朝我喊并向我招手。

你看,哥老倌,还有一碗水,你先喝一口我再喝。二娃子已趴在稻田的田埂上,斜抬起头对已经坐在他旁边的我说道。我看到开始扬花的稻田里水尽泥湿,在靠着田埂不远的长着一窝稻禾的低洼处有一个斗碗大小的一坑水,水是浑黄的,里面有些小小的虫子在游动,不远处有几只青蛙蹲坐在不同地点但都朝向这坑水,它们都翕动着声囊发出咕呱咕呱的叫声,两眼警觉地盯视着我们,就像蹲守的警察那般神色。

你先喝,我再喝,我是哥老倌。大的让小的,这是妈老汉经常说的。

那不得行,尝鲜都是老人先尝。二娃子给我讲起礼来了。

我还不是老人!你搞快点喝了去背草快点回。要不又赶不上开舀了。我鼓捣他先喝。

二娃子轻轻地伸手入水双掌合拢成瓢状捧起一捧水,朝我望着说,哥老倌,你先来嘛。

你哪门哪门啰嗦,不就是一口水嘛,你赶紧喝了走!我有些冒火,就手把他伸过来捧着水的手推了一把,他身体失去重心一个趔趄后退时掌瓢分离,捧在手中的水洒落一地。

你看——,二娃子张着嘴,两只弯曲的手掌分开又合拢成捧瓢,就像捧着国王种下花种却没有开花甚至连苗都没长出来却依然抱着花盆去见国王的那个小男孩,眼里面满是委屈,我看到他眼眶里有泪水冒出,晶莹莹地挂在眼睑上。我一把把他拉到我怀里,抱住他,拍着他的脑袋,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眼泪婆娑起来。

兄弟!……

把艰辛的羊肠道途、把坎坷的阡陌蹊径走成平坦大路,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走不了的路。

草背篼终于背扛到过秤室了!

流到脸面上的汗水已经干成盐壳壳像锅巴一样了,散了架子的我,瘫坐在地上,扯着焦干的喉咙和嘶哑的嗓门大声喊:小排长,吊秤了!

《菜根谭》说,“信知困穷抑郁、贫贱劳苦是我应得,安富尊荣、欢欣如意是我傥来,胸中便无许多冰碳。”意思是说,我们的确认识到贫困、抑郁、劳苦是自己应该得到的,而平安、富贵、欢欣如意是自己偶然得来的,这样,心中便会没有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情了。

罗曼·罗兰曾说,累累的伤痕,就是生命给你的最好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面都标志着前进的每一步。

记得尼采也说过:越是折磨不死我们的,越是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要在痛苦中寻找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是啊,背草似乎是有点重压困难有点稀泥烂路磕摔的难受还有点肉烂血流的痛苦,但是,我们克服那些困难熬过那点痛苦爬坡上坎地把满背篼牛草从远天远地的磨子沱背回去了,完成了妈老汉下达的任务挣到了工分。回到屋头,我们自豪地坐到八仙桌跟前的长板凳上骄傲地端起饭碗,大夹大夹地朝碗里拈菜,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刨饭,吃得热火朝天吃得满头大汗吃得肚皮鼓鼓圆,得到妈老汉的虽然不是夸奖但也不是臭骂更不是干竹笋翘肉那样的伺候,而是“慢点子吃不要把肚皮撑爆嘎了”的嗔怪疼爱,这不是幸福是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