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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吗”:社交媒体的“云交往”实践与身份建构

2021-11-11曾一果施晶晶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年9期

曾一果,施晶晶

引言:问题缘起

在微博、微信和QQ等在线社交的“云交往”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有趣现象:许多人在聊天时习惯先问对方一句“在吗”,这一来意不明的问话极易引发微妙的交流困境,即“在”或“不在”的回复抉择。信息接收者需要揣测发布者可能隐藏的真实意图,进而决定回复内容,而回复时间、语气措辞亦会引发进一步的理解偏误。“在吗”既是对话一方开启对话的信号,也是对交流对象在场状态的确认。它强调的是一种“在场”交往的愿望,尽管是在社交媒介构建的“云交往”环境中。“在场”源于哲学中的“存在”(presence),也有研究者专门用“Being there”来描述网络时代的虚拟存在方式。贝克莱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在场”的概念可以概括为物理在场、社会在场、自我在场三个维度。首先,物理在场涵盖环境的真实感和共享空间两个方面,由于当代技术提供的存储手段和传播途径增加了信息的保真性,媒介模拟的环境仿真度不断攀升,身临其境般的“在场”可被理解为真实性再现。而空间的共享也不单指实体性的时空集合,也可借助媒介而同处于一个意义空间。其次,社会在场既包含以去中介的感知幻觉为代表的媒介介入行为,也包含通过媒介感知他者存在以建立亲密关系、彼此连接和相互依赖的社会交往联系。最后,自我在场主要表现为意识沉浸,即现实个体将情感投射于非现实以获得情感能量。

“在吗”所表现的身体“在场”正是对社会存在感的追寻,即对传受双方是否连通的感知,对情境真实性、亲密性和即时性的创造与管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多集中于在线交流、虚拟现实等媒介场景中。虽然部分学者认为,网络空间的人际互动是一种“身体不在场”的交往,这是网络社交与现实中人际交往的差别,但是网络社交并不是虚幻不真实的交往。其依然可被视为“身体在场”,只是在场的身体是一种社会身体——通过现实身体的二次表征嵌入网络交往过程。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线上社交虽然看上去更加自由随意,但这种交往互动亦遵循现实逻辑开展。而越来越自然化的界面也在不断改变用户的适应性,正是在用户与界面日益紧密的耦合中,用户演变为“机器人”。人的异化由此产生。而异化所产生的不仅是“生活异化”“技术异化”“审美异化”等系列问题,它也将文化生活持续卷入金钱关系和资本循环的逻辑之中。在此背景下,对赛博空间中人的主体性存在境遇进行探讨尤为重要,本研究即以微信中“在吗”提问的社交实践作为观察对象,从话语修辞、关系连接和身份认同三个方面分析在线“云交往”中交往主体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而探讨交往主体如何在网络社交博弈中不断确认与建构彼此身份。

一、“在吗”:一种修辞

从话语修辞的角度而言,在微博、微信和QQ等平台的在线社交中,“在吗”的使用是一种言语修辞策略,即通过语用模糊、故意省略作为提醒对方、达成交流的诉求。语用模糊主要指“在特定语境或上下文中使用不确定的、模糊的或简洁的话语向听话人同时表达数种言外行为或言外之力的这类现象”。虽然人际交往中双方为了取得有利地位总是设法限制模糊性话语的使用,但网络社交对现实语境的屏蔽使得交往双方的表情、姿态和手势等线下场景信息被隐藏。因此,“在吗”成为在线社交中对彼此的试探。作为一种提醒对方的言语修辞,“在吗”也在告知对方——我是“在场”的。

正是伴随着“××,在吗”的呼唤,昔日的交往记忆被唤醒。“××老师,在吗”“××同学,在吗”“××局长,在吗”,加上领导、师长、同学和头衔等称呼前缀显然有助于增强劝服效果,让信息接收者明晰对方身份。而“亲爱的,在吗”“甜心,在吗”等昵称修饰则在更为亲密的私人关系中使用,以诉诸情感的方式确立彼此身份,促进接收者正面修辞人格的形成。从“在吗”到“××在吗”再到“宝贝/小可爱在吗”,其实体现了一种基于不同连接程度而灵活使用的话语修辞。

何塞·范·迪克认为社交媒体是一种“连接文化”(connectivity culture),其重要目的之一便是获取资源。连接程度又取决于互动频率、亲密关系和等级身份的强弱与否。仅以言语修辞呈现的“在吗”实质上难以定位传受双方关系,个体信息的缺失与维持关系的动力匮乏都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积极修辞人格的建立,从而表现为疏离性的连接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在权力关系结构中,不使用“在吗”进行话语修辞也是一种修辞。借由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诉诸权威,如领导、长辈等,以达到要求甚至命令对方的修辞效果。例如:“小李,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但这并不意味着除“在吗”以外都是展示权威的修辞。修辞人格的选择一方面是固有稳定关系的无意识流露,另一方面在陌生人和熟人圈层中,则是有意营造情感交流与亲密人格的有效手段。因此“修辞人格并非个人人格的真实流露,而是不同于修辞者个人人格的一种构筑”,因为“使自己的本质属性和工作方式隐形,是修辞发挥功能的一个必要条件”。总之,“在吗”的修辞使用是基于相应目的而对修辞策略和人格的一种合理性选择。

网络社交语境中“在吗”的言语修辞注重营造场景感,以帮助传受双方跳脱出对话的内在情境,借用与之无关的场景并进行富有创造力和趣味性的改造,以一种蒙太奇的手法移花接木,从而增加对话的意义空间,而此类富有趣味性的言语修辞通常出现在情感联结较强的互动之中。尽管经过多种修辞,但语言情感以其亲和力、贴近性往往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与情绪色彩,然而这对于尚未建立充足信任关系的陌生群体来说是唐突且有冒犯性的。Horn在分析会话准则时将Grice的四个准则改造为两个,即数量原则和关系原则。前者指的是要使话语充分,能说多少就尽量说多少;后者要求只说必需的话,不说多余所要求说的话。Levinson继而提出三原则:数量原则、信息原则和方式原则。在信息原则中,他认为说话人遵循极小量准则,说得尽量少,即只提供实现交际目的所需的最少的语言信息。由此可见,修辞策略的根本目的在于控制对话、明确态度,以充分占据主导地位。

不过,社交媒体的多媒介形态也为更多修辞策略的实现提供了条件,尤其是视觉元素被广泛运用到“云交往”过程中,以帮助双方实现有效交往。具体到网络社交语境中,“表情包”作为一种视觉符号日渐成为替代文字的又一种话语修辞手段。由于技术对身体的遮蔽,造成非语言符号系统在网络社交互动中的缺位,单纯依靠文字与标点符号可能导致交流双方的理解谬误。而借由“表情包”对“在吗”进行询问和回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淡化焦虑,增进彼此间的交流。“表情包”之所以具有降低“不合作”风险的社交作用,就在于视觉修辞的情感唤醒优势。“表情包”通过各种生动有趣的视觉图像,满足双方情感交流的需要,无论是动漫卡通、宠物花草,或夸张或戏谑的“表情包”都“以一种能‘说服’的方式作用于观看者,意义和元素不同的组合方式形成了图像的修辞格”。同时,“表情包”多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通过对图片的部分截取、拼接镶嵌、夸张变形和动态循环等编辑手段,配以比喻、拟声、双关、隐喻、反语、夸张等手法完成修辞,图文并构、形成互文,相互配合共同完成叙事和意义表达,这种由语言和图像按照特定组合逻辑形成文本,构成的叙事关系被称为“语图叙事”,从互文的修辞视角则被称为“语图互文”。

道理(logos)、情感(pathos)、修辞者的人格威信(ethos)是西方古典修辞中的三种策略和途径。而在社交媒体话语中,可以发现情感和修辞者的人格相比,逻辑论证更为重要,情感的表达、人格形象的塑造和呈现借助积极的修辞更易于在对话中形成影响力。网络在线交往常被认为相对缺乏“情感交流”,而更重视事实信息的互惠交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文字、表情包的恰当使用有助于信息的获取和双方的交往。

二、风险社交下的关系编织与互动策略

在吉登斯看来,当代社会是一个风险重重的高度现代性社会,“高度现代性世界的拓展当然会超越个体活动和个人参加的场景。它是充满着风险和危险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世界里,各种风险加剧了人们不确定性的存在感受。由于人们厌倦风险,害怕潜在的不确定性,因此,人际传播中信息交流的质量十分重要,传播的有效性成为互动的关键。对双方而言,网络社交让其不得处于不确定状态下进行交流,此交流有时是一场斗智斗勇的博弈,而“传播可能既是不确定性的原因,也是不确定性的结果。由于社会互动中总是存在某种程度的模糊性,所以在不确定性状态下的个体必须寻找生存信息的各种方式”。对于传播者,其不确定性在于双方的合作意愿能否统一;而受者则对传者的真实意图保持怀疑。

我国传统的不动产测绘管理属于分散管理模式。这种管理模式主要是将不动产测绘分属到不同的机构,实现对测绘工作的分级管理,但是这种分散式的管理模式由于成本较高,而且管理效率相对较低,所以起不到实质性的效果。因此,我国后续对该模式进行了改革,即在国土资源部地籍管理司的基础上增设了不动产登记局机构,同时,在一些省市也陆续成立了相应的不动产登记机构,这就大大地提高了不动产测绘效率和质量,但是对于一些城镇和县城而言,不动产登记机构还没有形成,所以限制了该区域不动产测绘的开展,同时也对区域经济发展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一)模糊互动中的不确定性风险

传播是为了改变或维持他人的认知、态度和行为的目的性活动,以“在吗”发起提问的网络社交也伴随着特定意指,“肯定有事”是部分受访者对“在吗”的第一反应。但人际关系与交流语境等原因,使得更多辅助信息被遮蔽,由此一旦内容模糊,对风险的恐惧与规避就会干扰传播过程的正常进行。在社交媒体时代,数字用户其实丧失了“离线”的选择,被迫全程“在线”。但受众对潜在风险的规避与防御从未停止,所以,有意或无意地对“在吗”保持沉默即是在复杂的网络社交关系中划出界线、保持距离,以“冷漠的尊重”进行防御式抵抗。同时不可忽视的是,社交规避并非防范和抵御风险的唯一路径,“开门见山”并辅以表情包、网络流行语等形式对言语意义进行填充,弥补身体不在场的信息缺失的问询方式,有时反而使得传播更为流畅,彼此语义的输出与交换也能够促进传受双方共同深入对话语境,从而形成交往主体间的良性互动。

在全球化和网络社会的今天,越来越多人的社交行为被卷入到全球化社会中,存在于差序格局边缘的陌生人关系层由此不断拓展,但其带来社交风险的同时也可被视为熟人关系的储备区,经由系列转化最终成为个人社会资源的一种。职场中,“在吗”的使用带有更强的目的性,通常难以完全忽视与拒绝。当所交流之事与交往主体双方利益攸关或有共同关切点时,交往双方进一步社交的热情便会大大增强,交往主体双方之间的人际联结也就更容易成功。而网络社会信息的加速流动帮助各个用户实现多重连接,拓展新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资源。历经“礼遇—工具—感情”的动态发展过程,随着情感投入的增加,呈现出由远及近的“人缘—人情—人伦”交往模式,在网络社会中,陌生人亦有可能经由社交链接而逐步发展为亲密度高的熟人,成为个体生存的新社会资源。何塞·范·迪克说:“当社会活动被转化为算法概念时,人际联系和自动联系就会发生类似的融合。在线下世界中,有着‘良好联系’的人通常被认为是那些以质量和状态而不是数量来衡量关系的人。而在社交媒体的内容中,‘朋友’(friends)一词和它的动词态‘交友’(friending)都可以被标示为一种强与弱、亲密还是陌生的关系,它们的意义通常可以用一个任意的数字来表达。”

技术革新下加速社会带来的不止是社交风险,更是社会关系的重构,因此,在网络社交中进行风险防御的核心在于提升沟通效率,并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原有的会话规则,建构新的在线社交礼仪与关系秩序。

(二)差序格局中的关系推演

人际交往的重要目的是建立关系,网络社交中对“在吗”的回复,既依附于不同关系,也建构和发展着各类关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用“差序格局”描述中国乡村社会结构和关系网络的特征:以自我为中心,形成一个关系圈,不同的关系像水波一样向外推开,越往外关系越淡薄。阎云翔也强调中国社会是以个人为中心不断扩展其关系网络,“关系网络的规模,主要依据个人扩展他(或她)的可靠区域和有效区域的努力而变化”。但他也指出,这种“差序格局”否定了人格平等的可能性,导致了差序人格的产生。若将对“在吗”的回复置于中国社会的差序格局中考察,从圈层文化角度分析网络在线社交的反馈行为与关系建构,以及其在赛博空间中的主体存在状况是很有意思的。

“在吗”并非特定人群的专属问话方式,无论是亲属、友人,还是素未谋面的人都可能是发送“在吗”的人。而“在吗”的回复情况往往基于对关系的判断,以呈现不同的反馈模式,这里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其一,亲属关系的在线聊天,无论是有事请托还是无事闲聊,“在吗”的发问通常会得到积极回复,并伴随着较强的情感关注。其二,朋友性质的在线聊天。“朋友”或“熟人”在当代社会语境下范围广阔,根据交往记忆与实践经验,人们往往会对“朋友”进行多层次的圈层划分:或为莫逆之交,或为泛泛之辈。对于前者,基于已掌握的个体信息与积累的信任程度,“在吗”有时被视为一种不经意的关注和惦记,在语气、措辞和态度上更为灵活多样,甚至常有故意调侃或冒犯之意,回复通常亦迅速积极。双方交流是在轻松平等的话语秩序中进行,故意调侃有时反而有助于增进彼此的情感联结。对于后者,应对的态度则更接近于陌生人,容易被延迟回复或忽略,假装自我的身体“缺席”。其三,工作关系的在线聊天。工作关系是“在吗”交流的活跃区,交往双方的关系情况复杂,个人需要维护上级、同事、下属等多种角色之间的关系网络,以帮助自己做出最为合适的情感反馈与社交行为。对于来自上级领导的“在吗”,受访对象通常会认为“社畜没有说‘不在’的权利”;对于有利益来往的客户群体,多数人也会选择“在”;而在与同事的线上交流中,虽然双方在工作上相互依赖,但一般“无事不登三宝殿”,由此会根据时间、事情紧急程度和接受信息时的工作状态等具体情境决定回复内容。

综上可知,人际关系中双方的“亲密度”“认知度”和“好感度”是“在吗”交流是否成功的重要影响因素。建立在既定关系或交往经验基础上的“在吗”,显然有助于增强信息反馈的积极性,也有助于进一步加深双方的交往关系。心理学家弗里茨·海德(F.Heider)提出了情感改变态度的“认知结构平衡理论”,又称“P-O-X理论”,他认为人的行为是理性的,人际行为和社会感受是由简单的认知结构决定的,我们对一件事的态度可以改变对造成这件事的人的态度,我们对一个人的态度,也会影响我们对他所造成的某个结果事件的态度。P与O各代表一个人,X是第三者或态度对象。海德据此提出,人的情感和态度始终趋于平衡,当认知主体对同处一个单元内两对象的看法一致时,其认知体系也呈现平衡状态;当对两对象有相反看法时,就产生不平衡状态,造成情感关系的紧张和冲突。一旦不平衡出现,人们会对此进行调节以恢复平衡。因此,在“差序格局”中,围绕“在吗”的关系推演主要基于情感的互动往来,但对正面情感的获得并非一蹴而就,仍需考察赛博空间中所暗藏的各种社交风险与骗局。

(三)会话博弈中的交往策略

社交便利且频繁的时代也导致一部分用户因倦怠不愿意开展社交。韩炳哲指出功利化的社会既激发了人积极去工作,也容易导致人的倦怠感。“功绩社会和积极社会导致了一种过度疲劳和倦怠。这一精神状态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由于缺少否定性,因此过量的肯定性占据了统治地位。”“在吗”作为发起会话的开场白,是对受者在场状态的试探和确认,但回复情况经常很复杂;回复“不在”,或因倦怠,或因确实有事,真假交错、虚虚实实,传受双方信息交往被裹挟在故意怠慢、确实有事等情况复杂的社交场域,在线交流犹如一场互相看不见对方的社交博弈。

心理学上,依恋理论认为,人类为了在一个“进化的适应性环境”中求得生存,生来就具有一种向最初的照顾者寻求和保持亲近的倾向,这种倾向即使到了成人阶段依然存在。联结可被视为依赖的延伸,人与人的联结是一种本能和常态,并在社会化进程中形成社会归属感。但通过对“在吗”的回复也可看到对寻求联结者的回避,如何正确理解这种回避行为?参考心理学上的社交动机理论对“社会退缩”的描述:害羞退缩(shyness)、社交淡漠(social disinterest)(unsociability)和社交回避(social avoidance)。“害羞退缩”是高趋近动机和高回避动机的结合,“社交淡漠”是低趋近动机和低回避动机的结合,“社交回避”则是低趋近动机和高回避动机的结合。其不可与“自私、叛逆、偏激”等消极概念混为一谈,而应被视为保持个体界线感的正常社交实践。“联结—回避”体现着两种需求:获得社会支持与保持自我人格独立。二者看似矛盾,却又时刻维护着动态平衡,并成为当下在线社交的普遍交往模式,要维护好双方人际关系则需要制定一系列更具体化的社交策略以契合不同的交流语境。

部分受访者表示,先问“在吗”,等待对方回复后再说明意图,符合一问一答、起承转合的交流策略,并认为这是“不强加于人”的礼貌表现。礼貌原则是人际交往当中的重要规则。布朗(Brown)和莱文森(Levinson)专门讨论了人际交往中的礼貌现象,并认为礼貌是人类语言活动中一个普遍遵守的原则,人们基于面子的维护,减少有损“面子”的行为,他们把传播视为一个“具有特定文化的、社会的、理性的行为”。关注语言的细微差别如何创造一个包括对说话人、听者、言语行为和关系在内的印象。在西方社会语境中,面子多强调的是“权利”和“自由”。而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礼”更强调交往双方对关系的协调、维护和发展,以建立稳定持久的社会秩序和伦理规范。“中国人高度重视人际关系的整体性,注重对他人的尊重和热情……表现为对他人的关心和帮助,表现得越诚心就越礼貌。”发问者出于礼貌,严格遵循会话中的规则礼仪,以符合中国人的习惯委婉表达,从而让对方感到受尊重,因而,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在吗”有时仅是客套语。主要为了体现出对彼此关系的尊重与维护——释放交流信号的同时减少对受者的打扰,以传达对双方交往关系的重视。

现代社会以来,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让双方交流的“效率”越来越得到重视,含蓄委婉的中国传统交流方式似乎已落伍,因而以礼貌原则为基础的被动社交能否被受者正确理解与接收仍值得考量。在大多数受访者看来,“在吗”和礼貌并无关联,其更倾向于开门见山地主动提出社交策略。被动社交中的“在吗”被认为放慢了谈话节奏,微博、知乎等社交平台中不少网友表达了对这种方式的反感,并将其形容为“毫无意义”。一个理性的个体在进行谈话时,会寻求避免或减少威胁到双方面子的行为,努力达到三个目标:顺利交流、注重效率、维护谈话双方的脸面。而对效率的重视在网络社交媒体时代被进一步放大。

以“在吗”为开场白的交流有时并未能引发高质量互动,甚至在现代性情境中被一些人认为是无效的发问——作为客套话的“在吗”的使用受到部分人特别是年轻人的批评,认为这样的发问毫无意义,还挤占了有效的社交时间。但“效率”绝非人类存在的唯一追求,对竞争的疲倦与对自我的压抑经历长久积累会逐步内化为身份的压力与价值观的冲突。

三、加速社会的主体失语与身份认同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慢》里写道:“速度是迷狂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认为现代性社会带来的是科技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和生活步调的加速,在生活上,罗萨认为从18世纪开始人们就抱怨时间不够用:“主观方面,生活速度(对比其自身)的加快,可能在个人的时间体验上有可观察到的效应:它会让人们觉得时间很匮乏,觉得很忙碌,感受到紧迫与压力,最典型的,就是人们会觉得时间比以前流逝得还要快,然后会抱怨‘所有事情’都太快了;他们会担心无法跟上社会生活的步调。”网络时代的来临加快了社会的速度,持续扩张的关系网络、不断增加的关系节点为“在吗”创造了更为广阔的应用空间。在加速社会中,效率和坦诚作为网络社交礼仪的重要内容,促使着新的交往规则和形式的生成。当效率至上从生产领域泛化到生活的所有领域时,交流所容纳的情感比例被无情压缩,受众的自我表达与主体认知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一)在场游离:失语症和主体性危机

“在吗”并非仅是对受者的询问,其同时也是对自我“在场”的肯定,符号于此刻凝结成传者的虚拟身体,使其在赛博空间得以存有。Heeter和Clark用“Being there”来描述网络社会的在场状态,其中“there”的不确定性道出了虚拟“在场”表现为人精神的“游离”,即互动行为的瞬时结束与转移,其可能转入另一段对话,也可能投身线下活动,例如微信界面常见的“99+”便是后续信息的累积与单向流动的结果。“网络在场”是多重而分散的,人们可以在相同时间处于多个地点,而“在吗”正是向受者说明自身处于当下“在场”。

不可忽视的是,社交过程也是传受双方轮流控制“在场”的博弈。网络对肉身的屏蔽直接影响着社交过程中人的感官、认知和思维活动。相较于现实生活中的同步沟通,线上社交的异步沟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信息传播效率,其碎片化的结构使得单次互动包含的信息量更为简短,而等待与迟滞的回复又对时间进行了二次切割。虽然多数网络社交者在尽可能减少对话的重启次数,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实现高效沟通,但部分交流者在社交博弈过程中并未与对方达成一致、建立信任关系,而以敷衍、拖沓和对“在吗”提问的视而不见等方式破坏谈话节奏,从而造成了交流的无效。被多次拒绝和拖延之后,部分网民会选择“自我退缩”,甚至不愿意再参与任何在线社交活动,这是当代交流危机的一种症候。

当意识在网络空间中游离,在与他人的交往实践中忽隐忽现时,对自我的感知也变得飘忽不定,主体性的确定与再认成为加速社会中进行网络社交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克尔凯郭尔指出,主体性死亡是一种“绝对的不确定性”,我们不能对之获得内在的感悟,即主体性的死亡意味着无意识,因为“无意识不具备时间感”,无法感知外在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关系,也就无法确定其存在。安德鲁·芬伯格认为:“现代社会业已达成共识的价值就是效率,而我们试图限制的恰恰正是这种价值,以便使其他的价值繁荣昌盛。”社会加速被认为能够帮助受众掌握更多的自主性,从而做出有利于个人发展的选择与规划,但对速度的迷狂却导致大众进一步迷失自我,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局之中。

(二)认同焦虑:孤独症和身份再建

认同是动态的潜移默化的心理接受过程。“我们进行身份认同,最终目的是想建构一个自觉独立具有历史连续性及完整感的自我,而这项工程是在不断对他者进行划界、标志和确认中完成的。”认同的建立离不开社会往来,人只有在与他者的互动中才能意识到二者之间的区别,进而做出比较,并逐渐向某一个价值群体靠拢。在具有相同思想观念的群体之中,个体的选择与行为得以被认可,从而获得安全感与存在感。由此可见,人际交往是身份认同形成的重要途径,但在这一过程中大众却反而容易陷入焦虑。罗洛·梅则认为“焦虑是面对危险时的不确定感与无助感”。

这种不确定性会让人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个人的无意义感,即觉得生活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的感受,成为根本性的心理问题”。“在吗”及其背后隐藏的相关信息通常缺乏时效性,其本身作为闲聊的暗示开启碎片式的对话,既可以随时中断,又可以随时重启。但身体的缺席与碎片性的会话使得交流过程中重叠、冷场和忽然中断等消极交流现象频繁出现,传统社交的集中式、连贯式交流变得鲜见了。由此,大众更倾向于与志合道同的人交流往来,并愿意为此付出时间和精力成本。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容易得到,故而,基于情感与交往记忆的有效社交的稀缺成为现代社会“孤独症”流行与认同焦虑产生的关键原因。

虽然网络技术帮助大众更容易建立广阔的人际联结,但虚拟社交空间中的“图文叙事”仅仅是个体的片面书写,甚至以“贴标签”为主要手段进行美化和修饰,而朋友圈、微博等内容也往往以片段为单位进行编辑、裁剪和叙事。“完美”的人设打造与自我对比将原本处于社交弱势的群体进一步推向“孤独”的边缘。双方交往过程中的阶层和身份差异,也更容易导致一方面身份的消极定位。这种根据交流情况重新看待自身的身份认同亦将反向影响其后续的社交行为,进而造成某人会对身处不同圈层的互动对象进行归类与区分,在对话交流中进行“回避”与“联结”的选择,以保持恰当的社交距离。

对于自我认同的建构方式,不妨参考马尔库斯和基塔雅玛讨论过的两种自我的文化结构:个人主义文化中的自我、集体主义文化的自我。前者将自我理解为“独立”,个体根据自己的想法、感受和行动赋予自己意义,而不是依靠他人;后者鼓励自我融入周围的社会关系中,认识到个体的行为深受他人想法、感受和行动的影响。但人是具象且矛盾的个体,永远在集体与个人之间寻求自我的和谐,既渴望独立,又不自觉地依赖他人。即使新科技降低了人类生存的整体风险,但被网络重构的日常生活依旧使个体处于不确定风险之中,自我的存在方式、自我与他者及世界的关系架构随之出现新的变化与抉择,再次将个体笼罩于焦虑之中,经历着身份再认的痛苦与曲折。

与现代性追求效率相矛盾的是怀旧情绪在当下社会的盛行,这股怀旧风气也吹到了在线社交活动中。回想起最初接触网络社交特别是微信在线社交的好奇与兴奋,以及通过微信与千里之外朋友交流的迫切渴望,再对照如今日渐冷淡的网络在线社交状况,深怀在线交流最初状态时人之情感的自然纯粹,难免令人感慨。

四、“在吗”:一种隐喻

互联网时代的“云交往”,交往主体间相互沟通、存在与交流的分离进一步增强了人类对自我和世界的掌控欲望,同时也将自己置于新的数字平台控制体系之下。Naomi Baron认为社交媒体为我们提供调节社会环境、管理遭遇的工具。可以创造新的交流机会,可以避免互动,可以操纵互动。“云交往”也让人的自主性越来越受到来自社会和他者期望的限制,“随时保持联系”成了网络社交的“口头禅”,但随时保持联系是以时刻在线为前提的。

面对业已改变的时空关系,“在吗”包含了一种对线上世界的空间方位和结构的隐喻。它营造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空间存在感,让虚拟的媒介化沟通环境变得真实可感。“在”,建构了一个“想象的”身体在场,仿佛对方就在现场。正如“在”的中文释义:活着、存在着、正在进行中,我们其实是在用现实生活中的过往经验来理解和适应网络媒介环境中人的存在与交流。对于“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的二元对立,有学者批判地提出,过分突出二者的差异遮掩了它们之间的连续性和共性,且忽略了人的适应性,线上线下实质上共同构成了存在与感知到的“现实”,大众并非在向网络迁移,而是在线上与线下这个“两位一体”的空间中往复走动,“基由数字技术建构起来的交往空间,也绝不能仅仅把它看作是一个与“线下空间”并置的所谓的“虚拟空间”,它本身已演化为一种具有强大现实意义的新型公共领域。”

“在吗”的隐喻,包含了作为主体的人对于网络空间的想象和适应。“在场”是身体本身在事情的发生现场,是一种主体间交往互动的实在关系。身体限于躯壳,心灵却在线上四处游走,身心分离在今天变得更加频繁。物质的身体在对话中缺席,但社会意义上的身体却可能在场。用“在”去想象一个身体,渴望着在场的同步对话,少一些“对空言说”。部分研究者认为,“在吗”是具有时代感的网络社交用语,是技术尚未成熟、网络社交媒介尚不发达时期的特殊产物,是大众尚未适应网络社交语境,依然保留线下交流习惯的表现。当人们越来越深地卷入线上网络,适应和融入异步沟通的环境和节奏时,“在吗”或许会逐渐消失在对话之中。

仅仅围绕“在吗”,在线交流已如此艰难。现实物理空间的距离、交流时间的异步以及互动中的博弈都使得网络社交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久而久之,人们参与网络社交互动的乐趣日渐衰退。碎片化、工具化和层叠化的快速信息交换限制了交往双方的情感投入,由于无法得到及时反馈,部分交流其实都是“各自的独白”,真正的交流并没有实现。彼得斯在谈到面对面交流时说:“无论有多少人参加,一切的话语都必须要填补交替说话中间的空白。”但在线社交却可以包含这类空白,结果,正如刘海龙所说的那样:“技术话语和治疗话语既没有解放人的交流,也没有解放人的交流思想。”在看起来交流越来越便利的网络时代,交流的藩篱和障碍依然存在。尽管如此,在“云交往”时代,带有冒险性的努力去寻求与他人共鸣的交流弥足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