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隐喻与民族主义反思
——以郭沫若早期小说为例
2021-11-11吴靖阳
吴靖阳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疾病的隐喻在前期创造社小说中构成了一个被作家偏爱并反复借用的修辞,这既与作家自身的疾病体验有关,又源于疾病作为一个象征符号本身复杂的隐喻意义。在郭沫若早期小说叙事中,结核病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多次出现,被反复铺陈描绘。一方面,结核病在审美层面被进行了浪漫化的处理,带来了病态的、柔弱的美与爱而不得的凄美爱情,是现代人自我意识、自我态度的比喻;另一方面,“结核病”又具有伦理层面的内涵,即“身体的国家化”,“病夫的中国,痨病的中国”用以隐喻帝国主义侵略状态下病态的民族国家。结核病在以上两方面的隐喻意义目前已得到了学界充分的关注与阐释,几乎成为了常识性的、不争的事实。
我们在考察郭沫若早期小说时往往只看到结核病与爱情之间的联系而忽视其与民族国家观念之间的关联。其实,在郭沫若早期的小说叙事中,与结核病所带来的激情的爆发与情欲的膨胀相互缠绕牵掣的,是另一种复杂的、民族国家层面的情绪,这种民族国家情绪与结核病构成了相互关联、相互掣肘的叙事符码,需要进行整体性的分析和考察。本文首先尝试厘清郭沫若早期小说中作为隐喻的结核病与民族国家情绪之间的关联,分析产生这种关联的原因,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郭沫若如何借助这一隐喻投射出自身的爱国体验与精神世界的矛盾创伤,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于民族主义的超越性反思。
一、郭沫若早期小说中作为隐喻的结核病
本文所讨论的郭沫若早期小说主要指郭沫若自1919 年前后开始尝试现代小说创作至1925年前后郭沫若在接触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后思想发生转变这一大致时间范围内创作的小说。在这一时段中,郭沫若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都在经历着一些重要的变化:升入九州帝国大学、与佐藤富子组建起家庭、创造社的艰难组建与回国后在上海卖文为生……不平则鸣,郭沫若在这一时间段内迎来了其文学创作的爆发期。在这一时期在创作数量最大、成就最高的诗歌主流之旁,郭沫若的小说创作同样取得了杰出的成果,《残春》《落叶》《喀尔美萝姑娘》《叶罗提之墓》《人力以上》等一系列极具现代性审美视野的小说作品,使郭沫若成为了“我国现代小说的开创者之一”。与诗歌一样,小说中“叙事者的言说,总是围绕着某些历史真实、现实真实和心理真实来建构,展示出来的往往是叙事者的自我认同、自我评价、自我塑造乃至自我个性和创造力。简单说,叙事结构中所展示出来的,是叙事者建构的一个自我影像。”因此,郭沫若早期小说可以作为透视其早期思想的一个重要窗口。
结核病的隐喻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是一个被作家反复使用的修辞,这既与作家自身的疾病体验及西方话语的影响有关,又源于结核病作为一个象征符号本身丰富的隐喻意义。柄谷行人曾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作为事实的结核本身是值得解读的社会、文化症状”,即当结核病作为隐喻并进入文学想象时,它就不再是单纯的医学概念,而是进入道德、政治、审美的领域中,在更广阔的范畴中被隐喻的制造者利用和传播,成为一种修辞学工具。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郭沫若早期小说中,结核病都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出现在小说叙事中,是不可忽视的叙事要素。我们在考察郭沫若早期小说时往往只看到结核病与爱情之间的联系而忽视其与民族国家观念之间的关联。其实,在郭沫若早期的小说叙事中,与结核病所带来的激情的爆发与情欲的膨胀相互缠绕牵掣的,是另一种复杂的、民族国家层面的情绪。例如在《残春》《落叶》《喀尔美萝姑娘》等作品中,民族国家情绪都是与结核病相互关联结构性要素。在三部作品所涉及到的“跨国恋爱”中,中国留学生与日本女性之间均存在不可逾越的民族差异,并且,主人公往往受到来自民族国家层面的精神压迫。这种民族国家情绪一方面与“结核病”一起,构成爱情发展的羁绊,例如《喀尔美萝姑娘》中,“我”是中国人的民族身份与“我”长期奉行的中国传统家庭伦理一起,成为爱情的束缚和障碍,喀尔美萝姑娘的结核病又加剧了“我”精神上的敏感,让“我”“在十字架上受着磔刑”;另一方面,由于民族国家情绪阻碍爱与激情的释放,激情的压抑带来了结核病的爆发,随即催生出痛苦、颓废与死亡,例如《落叶》中洪师武因身负民族国家与感染梅毒的双重罪恶感,不得与菊子姑娘相恋而加剧了结核病,委托友人出版情书时已是生命垂危的“肺结核第三期患者”,而菊子姑娘为了爱情背弃了自己的民族,在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压抑下,难逃遭受结核病侵袭的悲剧宿命。由此可见,在郭沫若早期小说中民族国家情绪与结核病是相互关联、相互掣肘的叙事符码,需要进行整体性的分析和考察。
二、激情与压抑——“符号”的所指
这一现象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在郭沫若早期的小说叙事中,结核病与民族国家情绪为何会有如此紧密的联系?除了“浪漫爱情”与“身体国家化”的隐喻之外,“结核病”这一符号是否具有更丰富的所指?
“像所有真正成功的隐喻一样,结核病的隐喻非常丰富,足以运用到两种彼此冲突的情景中。”在《疾病的隐喻》中,桑塔格阐释了“结核病”作为隐喻时所负载的截然相反的指向:它是“激情之病”,同时又是“压抑之病”;它被赋予了优雅、高贵的审美意义,又指向痛苦与死亡;它是张扬情欲、升华情感的方式,又带来情欲的颓废和精神的涣散。结核病的症状也存在着两种可见的极端的对比:“苍白与潮红,一会儿亢奋,一会儿疲乏”。总之,与结核病相关的隐喻充斥着激情与压抑、浪漫与痛苦的交替更迭以及由激情导致的痛苦与创伤。
作为小说叙事中重要的结构性要素,结核病在郭沫若早期小说中同样负载着激情与压抑的双重内涵。《残春》中S 姑娘的肺病为她增添了魅力,梦中的S 姑娘请求爱牟为她诊断肺尖带来了激情的膨胀与情欲的爆发,然而与这种激情同时生发出的是爱牟的中国妻子“美狄亚杀子”式的死亡威胁和爱牟的精神崩溃所造成的压抑情绪。《喀尔美萝姑娘》中日本姑娘的肺病催生了“我”的激情与欲望,也导致了“我”因为激情无法释放而感到痛苦和压抑,最终带来了死亡和毁灭。《落叶》中,患有结核病的洪师武一面“精神变化激剧”,一面“精神不济”……结核病与激情、爱欲、恐惧、死亡、创伤、颓废等元素相伴相生,构成了多个层面的复杂隐喻。
在这些复杂的隐喻中,结核病时常与“受挫的激情”和“被毁的希望”相关联。“依据有关结核病的神话,大概存在着某种热情似火的情感,它引发了结核病的发作,又在结核病的发作中发泄自己。但这些激情必定是受挫的激情,这些希望必定是被毁的希望。”桑塔格认为这种激情往往与爱情相关,但也可能源于或政治或道德等其他因素。将结核病与民族国家情绪相联系是文学中常见的隐喻方式,《疾病的隐喻》在阐述这一类隐喻时使用了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作为例子:当小说的主人公——带着火热的爱国情感四处流亡的保加利亚革命者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重返祖国时,他因为“激情受挫”和“希望被毁”染上了结核病,随后客死他乡。
如上文所述,在郭沫若的小说叙事中,民族国家情绪与结核病构成了相互关联的叙事符码,是剖析结核病的隐喻时不可忽略的要素。同时,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的导言中,针对郭沫若的小说创作提出了“身边小说”这一概念:“他的小说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寄托古人或异域的事情来发抒自己的情感的,可称寄托小说;一类是自己身边的随笔式的小说,就是身边小说。”在上述小说中,男主人公的个人身份、个性特征以及生活际遇都与作者本人高度重叠,郭沫若借助“身边小说”对自我真实体验的书写,为我们结合他在现实世界中的生活经历对小说文本进行阐释提供了可能。纵观郭沫若在这一时段内的个人经历与主观体验,不难发现,结核病激情与压抑、浪漫与痛苦交织的病症,与民族国家情绪为郭沫若带来的主观感受高度契合,即在这一时期,郭沫若与民族国家相关的种种情绪,最终都变为“受挫的激情”和“被毁的希望”。
在归国以前,郭沫若的文学叙事中有许多关于中国的浪漫想象:“‘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象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凤凰涅槃》《炉中煤》《晨安》《匪徒颂》都是对于祖国眷恋和歌颂,面对“年青的祖国”“新生的同胞”,年轻的游子一心只想“跑回国去投进我爱人的怀里”。在其早期创作的旧体诗中,这种热爱民族国家的情绪更为激进和偏执,“痴心念家国,忍复就人寰”“少年忧患深苍海/血浪排胸泪欲流/万事请从隗始耳/神州是我我神州”无论是在现代诗歌中还是在旧体诗中,诗人都在深情地讴歌、偏执地热爱着自己的民族国家,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浪漫激情。
但是,历史的另一个侧面绝不像文学想象中一样浪漫,郭沫若对民族国家的一腔热血屡次遭到冰冷的压抑和拒斥。早在1918 年5 月,日本留学界一批“极热心爱国的人”趁着“反对中日军事协约”的罢课风潮,组织了一个诛汉奸会,有日本老婆还不肯“立地离婚”的人都被打成“汉奸”,甚至必须“用武力对待”。郭沫若虽然积极参加了罢课抗议,但却因没有与日本妻子离婚而莫名顶上了“汉奸”的徽号,“失掉了‘爱国’的资格”。以是否选择与日本妻子离婚作为判断是否“爱国”的标准,无疑是十分狭隘、荒谬的民族主义观念,直到多年后写作《创造十年》时,郭沫若对这一事件给他造成的创伤仍然耿耿于怀,“当年我受着这样的懊恼,在无人的地方真不知道流过多少的眼泪”。1919 年6 月,郭沫若同福冈的几位同学一同组织了“夏社”,以控诉日本侵略、保卫民族国家为目的搜集日本报章杂志上有关侵略中国的言论,译成中文向国内投递,然而这个团体不久之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坚持从事这项与挽救民族危亡相关的工作,“受挫的激情”可以想见。1921 年郭沫若“慨当以慷”地回了国,为创造社的成立而奔走,迎面而来的却是对祖国美好想象的幻灭、出版社的冷眼和五四知识分子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对上海租界的鄙夷……爱国热情还未来得及释放,接踵而至的便是“受挫的激情”和“被毁的希望”。“中国没有可以使我们安定的地方,无论到甚么地方去,都感觉着颓败,感觉着压迫。”更令人感到辛酸的是,当三个月后郭沫若返回日本时,发现妻子和儿子已经被家主赶出了旧居。“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的企盼落了空,狭隘的民族主义逻辑压抑阻碍着爱国激情的释放,对民族国家的一腔热血无的放矢,归国后的文学实践屡屡失意碰壁、铩羽而归,甚至连民族身份都得不到确认而被污蔑成“汉奸”……在这一时期,结核病因爱而不得无处释放的激情,压抑积蓄导致的痛苦与创伤,与郭沫若备受狭隘民族主义压抑的爱国体验在主观感受层面上具备了相通性,结核病患者被激情与痛苦胶着支配的精神状态,或许使郭沫若找到了共鸣,以文学隐喻的形式演绎自我对于民族国家的激情及其所遭受的压抑。
综上所述,爱国体验与结核病的病症在主观感受层面的相通性,使郭沫若有意或者无意地借助结核病的隐喻将内心的矛盾挣扎诉诸文学。“疾病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是一种自我表达。”由此便解释了郭沫若早期小说中民族国家情绪与结核病这一意象的胶着与纠缠。如果说“苦痛、残酷的死与甘美的恋爱”构成了结核病在郭沫若早期小说中显性层面的隐喻,那么民族国家情绪所给他带来的激情与压抑,则具备潜在层面的隐喻意义。作为五四时期“精神与现实的双重流亡者”,郭沫若以结核病激情与压抑并存、浪漫与痛苦交织的表征为隐喻,投射出现实世界中激情与压抑并存的爱国体验和精神世界中的矛盾挣扎。
三、民族之外的“他者”对民族主义的反思
通过将自身的爱国体验以结核病作为隐喻诉诸“身边小说”,郭沫若倾泻着自己对民族国家的激情和这种激情因民族主义的压抑而无的放矢的创伤苦闷,以及对狭隘民族主义否定、怀疑的自我态度。这一隐喻至少表明,他在这一时期已经开始涉及到对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拒斥和反思。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的是,切身品尝着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伦理带给域外游子的激情和创伤,郭沫若从自身的爱国体验中生发出了什么具有超越性的反思?这一反思又如何通过结核病的隐喻加以呈现?
有学者曾对郭沫若五四时期的民族主义思想进行过这样的阐述:“在1915 年至1923 年这段时间里,郭沫若的注意力主要是集中在个人对包办婚姻、礼教社会的抗争之上的。相比之下,他在这一时期中对国家与民族命运的关怀,则仅在其思想中占据次要的地位。事实上,在一些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不协调的情况中,他有时是选择了以个人为上的。”例如在“诛汉奸会”事件中,郭沫若宁可忍受着被当作“汉奸”的侮辱,也不肯放弃他与安娜的个人幸福。论文随后指出:“郭沫若‘五四’思想中的这种个人成分是在1923、1924 年左右开始让位于他思想中的民族主义(及国际主义)成分的。”郭沫若的民族主义思想在1923、1934 年左右的确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转变,但在这一时间节点的前后,郭沫若对国家与民族命运的关注、民族主义情绪的复杂、对于民族国家态度的矛盾,仍需要进行更加细致的讨论。
实际上,郭沫若没有为了“爱国”而与安娜离婚的个人选择并不是出于所谓“个人为上”的自我态度,而是源于对日本留学界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的抗争和拒斥。如果对郭沫若在这期间的思想结构进行整体性的考察,便会发现,郭沫若在其早期小说创作时期的民族主义思想正处于分裂、矛盾的纠葛状态,既体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又有超越民族主义的倾向。
一方面,如同结核病患者是对立于正常人的“他者”,郭沫若等留日学生在这一历史时期一度也像“他者”一样被排斥于“民族国家”共同体之外。郭沫若曾致信宗白华:“我们在日本留学,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气。”一方面,留日期间,郭沫若等日本留学生被笼罩在“民族歧视”的巨大阴影之下,敏锐地感受着民族意识给他们带来的屈辱感。大正时期正值日本资本主义的上升期,飞速发展的国力催生出持续高涨的民族主义激情,这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将“支那人”视为劣等的“他者”。伊藤虎丸曾对此进行过深入的剖析,指出郭沫若等创造社作家在留日期间饱尝着“民族的屈辱感”以及“焦虑和危机感”。另一方面,中国国内及日本留学界的爱国运动遵循的也是这样一套民族主义的伦理,“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日本留学界为确保后代民族血统的纯洁,要求有日本妻子的留日学生离婚,否则便没有资格加入留学界爱国组织、没有“爱国”的资格。即便是在归国后,身处上海的郭沫若等创造社成员仍然被笼罩在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阴影之下,五四以后北京的知识分子对上海社会龌龊、欺诈、拜金的种种印象,一定程度上与民族主义立场有关。“日本人”和“支那人”的二元对立让郭沫若等漂泊异乡但爱国心切的留日学生无法在任何一个阵营中获得合理的身份确认,长期处于悬置状态的民族身份让他们成了游离于群体之外的“他者”,获得了激情与压抑并存的爱国体验,为理性的审视提供了可能。加之同时期无政府主义思潮、泰戈尔的创作及思想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在自身民族国家情绪的支配下,郭沫若基于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拒斥和怀疑,认同了无政府主义更广泛的“人类”层面的“互助论”,接受了泰戈尔思想中对于“民族”这一概念的否定与排斥以及对于民族主义的超越性反思。郭沫若早期小说借助结核病这一符号对压抑、创伤的隐喻,一定程度可以看作其对于双重民族主义压迫合理性的怀疑在文学叙事中的投射。
但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中的民族主义情绪,不可避免地渗入了郭沫若自我民族身份的确认以及自身民族观念形成的过程,致使他在这一时期仍然重视自身的民族身份,仍然渴望着被自己的民族接纳、认同,保持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激情。自己原有民族的归属感、认同感不能轻易摒弃,拆毁自己原有的民族逻辑并完成对全新国家民族观念的构建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民族主义观念与超民族主义观念相互拉扯、胶着,造成了他情感上的矛盾、分裂,也造成了他激情与压抑并存、浪漫与痛苦交织的爱国体验。在郭沫若早期小说叙事中,结核病矛盾的表征及其与郭沫若民族国家情绪在主观感受层面的相通性,一定程度上便隐含着他在这一时期民族主义思想的矛盾纠葛。
如果把考察视野进一步拓展到这一时期郭沫若小说外其他文类的创作,便会发现,这种民族主义激情与超越性反思并存的自我态度,在诗歌以及社会批评中有着更加直观地表达,为同时期小说创作中结核病的隐喻提供了具有“互文性”的佐证。例如在1919 年创作的《电火光中》一诗中,民族英雄苏武的弃妻茫然无措地立在羊群中,眼中含蓄着“悲愤”“怨望”“凄凉”,与对苏武的敬意相伴相生的,是对胡妇的同情。1923 年郭沫若在《国家的与超国家的》一文中,正式对狭隘的民族国家观念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国境以外,也还有人道,也还有同胞存在!”不可否认,尽管结核病的隐喻说明郭沫若对于民族国家的情感在这一时期仍处于分裂的矛盾状态,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在体验了由狭隘的民族主义带来的激情与压抑以后,郭沫若开始反思其合理性,开始主动接受超越民族主义的理论以建构新的民族国家观念,对自己原有文化结构中狭隘的民族主义逻辑进行反思。这种拒斥和反思,生成于个体的生命经验,却立足于对所有遭受着民族主义压抑的弱国子民的理解同情以及颠覆这种狭隘民族主义的责任感。
结语
结核病激情与压抑并存、浪漫与痛苦交织的表征,与郭沫若的爱国体验在主观感受层面上具备相通性。在其早期小说中,郭沫若借助“结核病”这一符号隐喻了域外游子现实世界中激情与压抑并存的爱国体验和精神世界中的矛盾挣扎。然而民族之外的“他者”并未止步于此,他基于切身的爱国体验,衍生出了对于狭隘民族主义的超越性反思,对盲目的爱国情绪进行了理性的审视与纠正,为1920 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更为广阔的世界性视野和更具有现代性的思考。
“今天我们看到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所以如此丰富与复杂就在于它从‘发生’与塑形的时候开始就不是一种文学向度的单一掘进,而是立足于不同人生层面与艺术理想的群体并行、分歧、矛盾、纠缠与耦合的过程”。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前期创造社作家,在生命轨迹与创作心态上都与新文学的“启蒙者”们存在差异,他们以异军突起的姿态,构成了五四文坛中的“分歧性力量”。郭沫若所建构的文学世界无疑是复杂的、立体的、矛盾的,有亢奋激昂的一面,也有感伤压抑的一面。在其早期小说叙事中,苦闷压抑的情绪体现得尤为明显,这种苦闷压抑的情绪既来源于个人生命体验,又来源于对所有遭受着民族主义压抑的弱国子民的理解同情,以及颠覆这种狭隘民族主义的责任感。因此,决不能将五四文坛简单地用“为人生”和“为艺术”两种价值取向的二元对立、分庭抗礼一言以蔽之。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前期创造社作家并没有沉湎于狭窄的个人天地,而是将个体层面的经验升华至群体层面的思考,立足于自我生命的真实体验,对狭隘民族情绪进行抗争和反思。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涉及的小说及其中结核病的隐喻,只是投射出特定时间段内,郭沫若复杂矛盾的爱国体验与内心情状。而郭沫若由结核病的隐喻暴露出的复杂的民族主义观念,以及这种观念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受到无政府主义思潮和泰戈尔的影响,是否构成了他后期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助推力,又在五卅运动等现实因素的催化下又产生了哪些变化,仍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