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十年》与《上海文艺之一瞥》互文性阅读摭拾
2021-11-11张勇
张 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 郭沫若纪念馆,北京 100009)
《创造十年》是郭沫若以回忆录的形式记述创造社成立、发展,以及所创办《创造》季刊、《创造周报》等刊物出版经过的一部传记作品,1932 年9 月20 日,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此后多次再版,经郭沫若最终审定后被收入《沫若文集》第7 卷。1992年出版《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时,该篇作品又依据《沫若文集》的版本编入。“无论是就现代文学发生史还是就郭沫若本人的精神史而言,《创造十年》都可以说是一部经典性的著作。”而它现在也成为研究前期创造社时引用率最高的资料来源,其中的“郭张”海边对话、郭沫若与赵南公及泰东图书局之间的微妙关系、郭沫若等前期创造社同仁们辛酸的生活经历,都成为创造社发展历史上最鲜活生动的描述。但是对于它的研究,目前来看成果并不多,仅有的几篇成果也还只是停留于外部的探究或某个具体问题的阐释,还未能深入肌理全面进行梳理。特别是我们对于《创造十年》以及《创造十年续编》的认知,大多都是简单地将其划归到传记文学研究和考察的范畴之中,这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对诸如鲁迅与郭沫若之间的关系、《创造十年》创作的原动力、郭沫若与五四文化主将关系等诸多热点和难点问题还未能给予合理的阐释,特别是现有有关研究成果中,多关注作为《创造十年》导言的“发端”中所展现出的鲁郭间的争执,少阐释《创造十年》及《续编》的“正文”中所记述的丰富而复杂历史现象背后的内涵,于是乎形成了仅见《十年》,未顾及《续编》,只见“发端”,未见“正文”的片面阐释现象。
一、错位的反驳:“发端”究竟为哪端?
多年来,对于郭沫若创作《创造十年》的动机与原因,研究者们基本上都认为“鲁迅的揶揄和讽刺促使作者下定写作此书的决心”,但如此认识便会容易造成郭沫若奋笔疾书的《创造十年》仅为单纯回击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有关创造社成立及理论主张言行而作的简单辩驳,有学者也进一步指出“表面上看,鲁迅的《一瞥》直接促成了郭沫若《创造十年》的写作。但从根源上看,促成郭沫若这一写作行为的,是新文学内部的场域竞争。”虽然此认识往前迈进了一步,也阐明了19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内部秩序的演变,但是有关《创造十年》与《一瞥》之间的关联性却被有意无意地弱化了。
不可否认,《创造十年》是鲁迅与郭沫若在有关革命文学论争之后,又一次针锋相对的正面冲突与思想交锋。对于《创造十年》写作的缘起与动机,郭沫若明确阐释道:“创造社自一九二九年二月七日遭了封闭以来,已经满三年了。早就有些朋友要我把它自成立以来的经过追忆出来,我也有那样的心事,但总迁延着,一直迁延了三年。我现在终于下了决心,要费点功夫来记录出我所知道的创造社,或者更适切地说,是以创造社为中心的我自己十年间的生活。迁延了三年,使我终于下了决心的,说也奇怪,却要感谢我们的鲁迅先生。”通观此段阐释,不难看出《创造十年》的写作明显不是计划外的,而是郭沫若酝酿已久的结果,否则他也不会在不到半年左右的时间完成了十万余字的回忆写作。另外,也可以看出既然郭沫若写作创造社的有关回忆是多年的夙愿,是主要目的,那么鲁迅《一瞥》中的相关言论也仅只是起到了催化剂和导火索的作用,而不是《创造十年》所主要针对的驳斥目标。因此应该首先要明确的事实是《创造十年》并非郭沫若单纯而刻意地针对鲁迅有关创造社言论进行的反驳与回击。
首先,郭沫若阅读到鲁迅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仅仅只是偶然事件。1932 年1 月3 日,郭沫若的一位日本朋友K 君到访,他们在谈到有关中国文艺时,提及了鲁迅,而郭沫若却说“我对鲁迅先生的旧作既少研究,他的方向转换以后的新作我也还未曾看见。”这乍一听起来,显然与刚刚结束的他与鲁迅那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革命文学”论争的激烈场景有所抵牾,但仔细斟酌后也可说是符合事实逻辑的。在鲁迅与郭沫若有关“革命文学”论争中,多意气之词,少学理阐释,多主义之争,少具体分析。特别是郭沫若对鲁迅批判的激烈言论中,也可看出他实际上还未曾真正细致全面了解鲁迅的文艺观念。如果再考虑到随着“革命文学”论争的落幕,郭沫若又逃亡海外的实际,他对鲁迅的关注度自然而然也不会太高。退一步来讲,假设郭沫若在“革命文学”论争之后还是有意针对鲁迅的话,即便是他流亡日本,也可以尽其所能地收集鲁迅的作品、言论等逐一进行点评、驳斥。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郭沫若自化名为杜荃写下了那篇惊世骇俗的批驳鲁迅的文章《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后,也逐渐淡出了论争的视野。从这个角度来看,借助《创造十年》来反驳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有关创造社的阐释,并不是积蓄已久的怨恨,更多是出于本能的自我辩护。
其次,郭沫若《创造十年》所直接针对的对象,即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的版本是日译版,而不是我们所常见的两个国内版本。一个容易被研究者忽略的史实是,促使郭沫若创作《创造十年》的《上海文艺之一瞥》,并不是1932 年10 月《二心集》中的鲁迅定稿版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也不是1931 年7 月27 日和8 月3 日《文艺新闻》第20 期和21 期中所刊登讲稿整理版的《上海文艺之一瞥》,郭沫若所依据的版本是刊登在1931 年11 月5 日由佐藤春夫编辑的《古东多万》第二号上的日文版《上海文艺之一瞥》。郭沫若是在阅读了日文版《上海文艺之一瞥》之后才萌发了《创造十年》的创作冲动。
《上海文艺之一瞥》我们目前所常见的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文艺新闻》版本,根据鲁迅现场演讲节选而发表的,另外一个是《二心集》版,是鲁迅在《文艺新闻》版本内容的基础上再一次创作而成的。除此之外,应该还存在一个日译版的《上海文艺之一瞥》。按照常理来讲,既然是要反驳鲁迅的言论,最好是在对三个版本都阅读后,寻找到驳斥点再展开论述,但是郭沫若却是“在《文艺新闻》上所发表过的内容,我不曾见到。鲁迅先生所‘改写’成的中文原稿,似乎也还没有发表出来”的前提下写作的。那么日文版《上海文艺之一瞥》是如何来的呢?对此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有所交代:“《上海文艺之一瞥》是最近在当地某处,鲁迅秘密的讲演。那讲演的大要在当地的周刊《文艺新闻》上连载了。然而《文艺新闻》在其立场上,顾虑到官方,不能不多少加了一些删削。但是鲁迅又根据那连载于《新闻》的笔记,更把叙述弄得恳切周到,更适切地把辛辣的骂倒直言出来,改写了这篇《上海文艺之一瞥》。本稿即由改写了的原稿向仆讲说了的译录。”仅仅只是由这篇经过重译的《上海文艺之一瞥》,而未进行多方面的比较考证就展开对鲁迅的驳斥,显而易见,郭沫若《创造十年》阐释的重点并不完全在于驳斥鲁迅的言论,而定然是另有用意。
再次,郭沫若翻译成中文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有关鲁迅对创造社的言论,还是比较尊重鲁迅的原文,基本没有太大的出入与背离。郭沫若在《创造十年》的“发端”中,将日译版《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有关鲁迅对创造社批评的文字,又重新译为中文,放在文章之中,作为反驳的论据。在翻译有关文字时,郭沫若就强调“把日译文中骂到创造社的地方要忠实地——我特别在这‘忠实地’旁加上注意点——重译成中文”,而其余无关的文字郭沫若并没有翻译出来,他甚至开玩笑地说:“我不好便把全部都整译出来:因为鲁迅先生的改写稿一定有发表的机会,即使没有,将来也一定有鲁迅先生忠实的——又来奖赏注重点——崇拜者来重译全文,我不好把这一笔稿费从别人手里抢来”。虽然这只是句玩笑话,但是郭沫若却一直强调的三个字就是“忠实的”,他的确也说到做到了。
我们来比较一下两处郭沫若翻译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与《二心集》版《上海文艺之一瞥》的文字异同,如
此后有新才子派的创造社出现。创造社尊重天才,是艺术至上派,专重自我,崇创作,恨翻译,尤憎恨重译,与同时在上海的文学研究会相对立。其出阵最初之广告上,言有垄断文坛者,即指文学研究会也。(郭译版)
这后来,就有新才子派的创造社的出现。创造社是尊贵天才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专重自我的,崇创作,恶翻译,尤其憎恶重译的,与同时上海的文学研究会相对立。那出马的第一个广告上,说有人‘垄断’着文坛,就是指着文学研究会。(鲁迅《二心集》版)
再来看这一段:
创造社的这番起事,在表面上看来是胜利了。多数的作品既投合于当时的自称才子辈的心情,加之以出版者之帮助,势子一盛,大商店,例如商务印书馆,也就把创造社的译著来出版了。——这是说的郭沫若、张资平两先生之原稿也。自此以来,据我所记得的,创造社便再没有把商务印书馆的出版物之误译来审查,来写专论了。在这样的地方,不好说得,岂不就是才子加珂罗茨基式乎?(日本文的珂罗茨基Corotsuki 译成中文是“流氓痞棍”。)(郭译版)
创造社的这一战,从表面看来,是胜利的。许多作品,既和当时的自命才子们的心情相合,加以出版者的帮助,势力雄厚起来了。势力一雄厚,就看见大商店如商务印书馆,也有创造社的译著的出版,——这是说,郭沫若和张资平两位先生的稿件。这以来,据我所记得,是创造社也不再审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物的误译之处,来作专论了。这些地方,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二心集》版)
通过对比上述两段文字可见,郭沫若译版《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有关创造社的论述与鲁迅《二心集》版的汉语原文的论述,意义上基本是一致的,差别仅仅在于字句的排序组合以及个别用词造句上。这与“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双方唇枪舌剑、兵戎相见的情形构成鲜明差异。在论争期间,鲁郭二人对于彼此的文章都表现出鄙夷不屑的态度,他们基本都使用了恨不能一语制敌的强硬话语。在此心态下,郭沫若是难以用较为平和的心态去认真对待鲁迅文章的。而在《创造十年》的发端中,郭沫若至少以“忠实的”笔法,再现了鲁迅的原文,这无疑也显出他对于鲁迅态度悄然的转变。
最后,郭沫若反驳鲁迅的方式采用了有理有据的理性方法和态度。鲁迅与郭沫若之间的论争由来已久,给我们的印象就是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甚至有时都恶语相加。言语的相向还是次要的,更为关键的是他们往往超越了论争主题的范畴,而引入了与论争毫无关联的话题,比如对于个人生理、习惯等方面的无端指责,如郭沫若化名杜荃在《文艺战线的封建余孽》一文中就毫无顾忌地用“凡为遗传,地域,时代相同的人大抵是不出一个窠臼。不幸得很,令我也要想到他的兄弟来了”这样涉及“革命文学”论争话题之外的词句来反驳鲁迅。
《创造十年》的“发端”部分是郭沫若针对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有关创造社的言论进行的反驳,虽然也为辩解性的文字,但是较之“革命文学”论争白热化的程度来说,无论是阐释的方式、说理的态度以及辩解的词语都严控在理性的范畴之内。郭沫若针对鲁迅对创造社评价的观点进行辩白时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有理有据的阐述,不做旁逸斜出的无关勾连,显现出与“革命文学”论争时异样的态度。
如此看来,郭沫若偶然间所阅读到日文版的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后,促使他长久盘桓于心的《创造十年》写作计划付诸实施,而《创造十年》“发端”部分也出于自发性的心理,完成了鲁迅对创造社单面认知的反驳与阐说。这些都是我们所熟知的史实,但是有两点还需特别关注,一是,郭沫若在《创造十年·发端》中对鲁迅反驳的态度,相较于革命文学论争时水火不容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更多从固有的史实来阐明自己的观点,更正对方不实的认知,借此重申创造社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那么这种改变是基于怎样的考量呢?二是,反驳鲁迅是在“发端”中完成了的意图,“发端”外的剩余部分却是《创作十年》的主要内容,如果再考虑到接续的《创造十年续编》,这些回忆性的记叙已然跳出了“发端”的写作意图,那么它们究竟指向了何种问题呢?
二、常说未解的话题:题文不符的《创造十年》
阅读完《创造十年》后,我想读者最直接的感受会是这篇作品的题目与内容不符。既然书名为《创造十年》,那就应该是讲述创造社从1918 年开始酝酿成立至1929 年被迫关停的十余年间的历史,但实际上郭沫若仅仅写了从1918 年留日青年学生开始筹划创造社,到1923 年创造社第一阶段结束五年左右所发生的重要事件。仅从时间跨度的方面来看《创造十年》,其实是一本未完待续的书稿。虽然,在《创造十年》出版五年后郭沫若又出版了《创造十年续编》,但是续编也仅仅是从1924年讲述到1926 年郭沫若投笔从戎,参加北伐战争为止有关中期创造社两年多的重要事件,即便如此也未能实现与《创造十年》的书名相匹配。
郭沫若对此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并在1932 年9 月11 日校订完《创造十年》的清样后,在附白中就明确说过:“本书只写完了创造社的前期,因此和‘十年’的名目便稍稍有点不符”。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创造十年》仅仅出版了前部分呢?
查阅现有的史料,可以看出产生上述问题的直接原因是上海现代书局的编辑叶灵凤急于要稿,迫使郭沫若对创造社历史回顾的写作中断了。郭沫若在给叶灵凤的信中就明确说明了“《创造十年》只成了前编一半,你们既要赶着出版,便先把前编寄给你。”
对于未完成的《创造十年》,郭沫若在当时其实是有远景规划的,尤其是“‘发端’中所寄放在那儿的问题也还没有结束,后期的事情是想在短期中,把它记录出来的。”不难看出,郭沫若交出《创造十年》的稿子后,就已经为续编的写作与出版做好了准备。但是迎接郭沫若的却是难产的《创造十年续编》。《创造十年》出版五年后,作为接续《创造十年》的内容,继续讲述创造社历史的《创造十年续编》,才在1937 年4 月1 日至8 月12 日上海的《大晚报·火炬》刊载,1938 年1 月由上海北新书局结集出版,其中就涉及翻译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计划翻译《资本论》、与中国共产党人周恩来、毛泽东等所建立起的革命友谊等重要事件。
按照郭沫若写作速度与计划,《续编》其实应该很快面世才符合常理。但是情况恰恰相反,推延五年后才出版问世。那么《续编》究竟写于何时?它的出版何以推迟了那么久呢?是否解决了郭沫若所提到的“发端中所寄放在那儿的问题”呢?
对于《创造十年续编》的写作与出版郭沫若其实是极为重视的,而且他在《创造十年》前半部分交稿后,随即便着手进行续编的写作准备工作,此部分的写作计划通过他与叶灵凤的若干通信中便可以知晓。郭沫若在1932 年7 月22 日给编辑叶灵凤的信中,除了反复强调《创造十年》出版所要求的条件后,就明确提出“后编亦要千五百元,在三个月后交稿,稿费请分月先纳”。仅隔一天,7 月23 日再次给叶灵凤通信,依然提到“《创造十年》只成前编,你们既赶着要出书,只好把前编寄给你们,但我的条件是:(1)后编于三个月后交稿,稿费同是一千五百元,以三个月内缴清。”很显然,续编的写作计划在郭沫若已经成熟于胸。
8 月29 日,郭沫若给叶灵凤的信中又一次提到了续编的事情,“《创造十年》后编,看你们购买力说话,你们如于三个月内将一千五百元交足,每月分交五百元,我便在十一月准定交稿,因为是已经成了一半多的。你们如仍照从前不爽快,那就不能说定。”因现在能够查阅到的相关资料,仅仅只是郭沫若给叶灵凤的通信。叶灵凤究竟有没有给郭沫若回信,回信内容是什么,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并不确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有关郭沫若反复给叶灵凤的信件中所提及的《创造十年》后编的稿件,叶灵凤和现代出版社一直都没有给郭沫若一个明确的答复,也可以这么理解他们对《创造十年》后编的稿件并不太感兴趣。在反复问询多次无果后,郭沫若在9 月25 日给叶灵凤的通信中直接就用了“《十年》后编怎样”,寥寥数字来询问了,至于何时交稿、稿费多少,怎样支付等多重问题都未再涉及。
既然郭沫若着急要出版续编,为什么要拖到了5 年后,而且还另由北新书局出版呢?《附白》中所规划的要解决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在1933 年4 月3 日给叶灵凤的通信中郭沫若又一次提及了《创造十年》,不过这一次并非商议和催促的语气,而是带着倾向性的所指,“施蛰存先生写来一信,要我在《现代》上做篇创造社历史,我的《创造十年》已经有一半在那里了,我没意趣再写,请你转告他。在时间上没有长久性,在价值上无可无不可的东西,我是没有兴趣做的。”这段话至少向我们传递出两个信息:一是,本在郭沫若写作计划之中《创造十年续编》,并没有在完成《创造十年》后如期开始写作,而且负气声称绝不再写;二是,郭沫若《创造十年》出版后,对于该书的编辑叶灵凤以及出版方现代书局是有很大怨言的。
对于《创造十年续编》的写作时间,在收入《创造十年续编》的《沫若文集》和《郭沫若全集·文学编》中对于此篇作品的题记说明可与此相印证。《沫若文集》第七卷的说明中记述为“《创造十年续编》是1937 年的作品,初版于1938 年”,而《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的卷次说明中记述为“《创造十年续编》写于一九三七年,一九三八年一月由上海北新书店出版发行。”虽然二者的表述不甚相同,《郭沫若全集》的表述更加具体和明确,但至少可以推测出,《创造十年续编》是完成于1937 年,也就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了1932 年9 月《创造十年》写作完成后,郭沫若原计划将很快完成的“后编”,可直到1937 年才开始动笔写作,其间间隔了五年左右的时间。
郭沫若推迟5 年时间才完成《创造十年续编》的写作与出版,个中原因毕竟是非常复杂,其中既有郭沫若个人的原因,也有出版商现代书局的原因。但是仔细推敲郭沫若有关《创造十年续编》出版给叶灵凤的信件来看,最直接的原因肯定是现代书局,没有预付给相应的稿费,甚至很可能连《创造十年》的稿费也未能按照出版前商议的数额和时间支付。
“郭沫若在民国出版界其实有着极高的参与度”,这必然也使他具备了较高的自我版权维护意识,特别是在民国期间,中国现代出版界处于极为不规范的发展运行阶段。其中出版社对于稿费支付的反复就是最直接的佐证,《创造十年续编》的稿费分期支付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在此之前,郭沫若在1932 年8 月29 日给叶灵凤的信中,如连珠炮般就《水平线下》“出版后全不通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售卖“到底要敷衍至几时”、《黑猫》的稿费“究竟作怎样算”等问题向叶灵凤发难。另外,“郭沫若著译作品盗版本书最初的出现,以及大量的盗版本印行,主要是在郭沫若流亡海外期间。”这更加说明了以“隔空喊话”的方式不仅未能维护住自己的出版权益,反而更加愈演愈烈,郭沫若对于国内出版社的信任度更加降低,因此,未能提前支付稿酬,绝不交稿也成为郭沫若维护版权的无奈之举。《创造十年续编》也必然因这个最直接的原因而未接续《创造十年》的写作思路而完成。那么,围绕着《创造十年》及《续编》,郭沫若与叶灵凤以及现代书局等出版者之间所产生的既合作又斗争的微妙关系的深层寓意究竟为何呢?
三、并不冲突的对话:《创造十年》也是对《上海文艺之一瞥》命题的认同
相对于《创造十年》而言,《创造十年续编》是一部全面客观地记述了郭沫若所见证到的中期创造社发展的历史,后者更像是一部严格意义上全面回顾创造社发展的传记类作品。而《创造十年》与其说是郭沫若回忆创造社成立、发展以及演变的传记类作品,倒不如说是创造社刊物创办、编辑以及梳理与反思创造社成员与泰东图书局之间恩恩怨怨关系的一篇回忆录。在回顾创造社初创同仁与泰东图书局如何结识、怎样合作、双方关系、走向分裂等诸多事件的基础上,郭沫若在《创造十年》结尾处对创造社与泰东图书局的关系做了较为客观的定位:“更公平地说,我们之为泰东服务,其实又何尝不是想利用泰东。……我们在创造社的刊物上也算说了不少的硬话,那些刊物你根本不要设想:能在商务出版!所以,在这些地方也正该感谢泰东。”这其实也进一步表明了《创造十年》论述的重点所在,从此来讲,即便是更名为《前期创造社与泰东图书局》都不为过。
我们再来看看,促使《创造十年》写作的《上海文艺之一瞥》阐述的重点在哪里呢?通读该文,不难看出鲁迅借助此文重在揭示“上海文艺逐渐走向商品化,作家们或者被商家当做商品来炒作,或者自己用商业化的手段来自我炒作,而且还造假、欺骗”的史实。
无论是《文艺新闻》版还是《二心集》版的《上海文艺之一瞥》,都是缘于鲁迅的一次演讲改写而成的。鲁迅的演讲“是他系统地、直接地发抒自己在一阶段中对于人生、社会、政治、文艺各方面的基本观点的时候。他在演讲中谈论的,常常是蕴积已久的深思熟虑的思想。”鲜明的时代话题、明确的问题意识是鲁迅演讲的主要特点,《上海文艺之一瞥》也是如此。这篇在上海社会科学研究会做的讲演,梳理了清末至左联成立后三十余年间上海文坛发展的状况,讲演的落脚点最终是为了阐释文学革命性的问题,就革命文学在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问题和状况进行了全面阐述,并提出了自己对此的观点,即是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的感受着革命的脉络的”,特别是“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情形”,“不但应该留心迎面的敌人,还必须防备自己一面的三翻四复的暗探”。而鲁迅阐释文学革命性的最直接例证,便是列举了诸多新文学的创作者与现代出版商之间关系的事例。
不可否认,郭沫若在《创造十年·发端》中,对于鲁迅有关创造社较为偏颇的言论是给予了强有力的回应和详细解释的,这非常符合郭沫若以及五四知识分子的个性和时代氛围。但是如果我们仅仅只是把《创造十年》的价值拘泥于这一点上,势必会降低该作品的历史价值。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为了回应鲁迅有关“创造社员在凯歌声中,终于觉到了自己就在做自己们的出版者的商品,种种努力,在老板看来,就等于眼镜铺大玻璃窗里纸人的眨眼,不过是‘以广招徕’。待到希图独立出版的时候,老板就给吃了一场官司,虽然也终于独立,说是一切书籍,大加改订,另行印刷,从新开张了,然而旧老板却还是永远用了旧版子,只是印卖,而且年年是什么纪念的大廉价”的论断,特意将叙述的重心放在了创造社初创者的文学创作与出版、作为文学社团的创造社与出版机构泰东图书局之间关系等史事梳理与反思上。这既是郭沫若对《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所阐述的有关创造社不实认知全面反驳,也是对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文中所提出现代文学创作与现代出版二者关系问题的深化,他跳出了单纯言语相对的简单申辩的方式,而聚焦于创造社与泰东图书局关系的详细阐释,进一步对鲁迅在《一瞥》中对于创造社有成见观点进行更正与申明。《上海文艺之一瞥》《创造十年》两篇文章共同反映出,鲁迅与郭沫若“革命文学”论争后,虽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依然存在抵牾与误解,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原则性问题上逐渐趋同的倾向,也为二人后期关系逐步向好的方面发展做了铺垫与准备。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创作于1937 年的《创造十年续编》,通过阅读不难发现该文与《创造十年》的犀利文风不可同日而语,更多是记述了1924 年至1926 年郭沫若所经历的中期创造社的诸多重要事件。不妨来做个大胆设想,假如按照郭沫若与叶灵凤的约定,《创造十年》交稿后的三个月《创造十年续编》也完成了,那么它还会是今天我们阅读到的样子吗?我想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主要的原因无外乎,写作的语境以及意图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由《上海文艺之一瞥》所引发鲁迅与郭沫若间观念的差异基本愈合,特别是鲁迅去世后,郭沫若对他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因此《创造十年续编》已经不再承载借助于具体的史实,去辨析鲁迅对创造社的误解,进而在根本层面上认同鲁迅所提出的“文学革命性”的时代命题。从这个角度也能够清晰地辨析出,《创造十年》与《上海文艺之一瞥》间亦异亦同的复杂关系,也更加充分说明了鲁迅与郭沫若间繁复庞杂的多维度文化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