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社与“左联”关系考辨二题
2021-11-11咸立强
咸立强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凡与“左联”相关的研究论述无不从革命文学论争讲起,然后中共中央的介入结束了这场论争,进而将参与论争的几方力量聚集到一起,成立了“左联”。王锡荣在《“左联”与左翼文学运动》中写道:“最后,还是关注这场论争的中共中央出手制止了这场无谓的论战进一步恶化,并使双方走向联合。如果没有中共中央的阻止,这场论争的结局可能是持续混战,也可能逐渐平息,但不会真正平息,也更不可能汇合成左翼文学的大潮。”现有的“左联”叙述,大都以鲁迅为中心,将“左联”筹建的起因归于党中央注意到了进步力量对鲁迅的攻击,于是提出团结鲁迅的问题。围绕鲁迅展开的“左联”叙述,凸显了党的指导和鲁迅的强大影响力。
所有的历史叙述在去蔽的同时也会带来遮蔽,我想要指出的是“左联”的筹建还应该有一条更重要的叙述线索及历史面相,具体地说,便是立足于创造社这个团体进行勾勒和叙述的“左联”的人文地图。创造社在“左联”的发起和筹建的过程中居功甚伟,在“左联”初期的实践活动中也是风光无限。没有鲁迅,依然可能有“左联”的筹建,太阳社与创造社的联席会议便是萌芽。联合鲁迅、联合太阳社,最初的提议者是创造社同人,具体操作实施者也是创造社同人。中间有波折,波折宜视为创造社同人联合左翼力量过程中的探索,而不应该像一些学者那样简单地将其判定为思想错误或文人无行,一直等到鲁迅或党中央出面才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我以为若是没有创造社,就不会有“左联”,至少现在的文学史上所描述的“左联”的样貌会迥然不同,若是聚焦于“左联”的筹建及第一个发展阶段,创造社之于“左联”的关键性作用则更为显著。简单地来说,便是我以为在“左联”的筹建及初期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创造社。
“左联”成立的直接原因是为了制止革命文学的论争,“左联”的成立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预期目标,并没有完全解决几方力量之间的种种成见和矛盾,“老关系”和“小团体”依然影响制约着这个文学社团的发展走向,“创造社被封以后,创造社那一班作家,虽如陶晶孙所说那样,在左联里面,仍以创造社而凝结着。”创造社这个被视为“最有组织”的现代文学社团,并没有因为加入“左联”而失掉了小团体的凝聚力;以鲁迅为中心的力量也仍然以鲁迅为中心凝结着,充分展示了鲁迅的精神魅力。随着“左联”的发展,不断有新的山头出现,带来新的争端,正如张大明所说:“‘左联’存在的全过程,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有小集团主义和宗派主义作祟。”“全过程”指的是从成立伊始便存在。从“左联”存在的全过程来看,以鲁迅为中心的力量不断吸纳新鲜血液从而在“左联”的发展进程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一度占据主导地位的创造社不仅没有吸纳新鲜血液,反而在“左联”初期爆发系列内耗,曾经因为各种理由离开上海创造社出版部的同人,再次离开“左联”。主导了“左联”筹建和初期活动的创造社,在“左联”党团化的进程中很快消散了自身,主动党团化的分子成了党的一分子,走向了革命前线,“左联”活动中难得再见,不能党团化的分子大都被开除出“左联”,“左联”活动中也是难得再见。
现有学术论著对“左联”内部的“小集团主义和宗派主义”的研究主要围绕着鲁迅展开,侧重的是正确的鲁迅与不正确的“左联”内其他小团体/组织间的矛盾纠葛。“左联”时期就有署名“问白”的文章说:“在后期创造派全盛时代,潘已不能恢复社的关系,但王独清李初黎等罹其流氓手段,不敢不受其支配……及鲁迅加入左联,逐渐减削创造派之势力,尤恶潘之流氓手段,乃请命于组织,以潘非文艺作家为名,将潘排出左联。”“问白”的文章颇多错谬,却也隐约道出了“左联”发展中的某些事实。首先,创造社与鲁迅在“左联”内的势力,的确有此消彼长的变化。其次,潘汉年在“左联”筹建过程中的确逐渐获得了支配许多创造社同人的权力和地位。鲁迅将“问白”这种类型的文章视为搬弄口舌,在自己的文章中表达过不满,“我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然而小报却偏喜欢记些鲁比茅如何,郭对鲁又怎样,好像我们只在争座位,斗法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鲁迅厌烦的这些搬弄口舌的事情偏偏被发掘出来成为整人的法宝。“争座位,斗法宝”本不应该成为文学研究的重心,但是真相需要澄清,事实需要辨证,本文想要通过现有材料的梳理、考辨,明确这样两个问题:第一,究竟是谁主导了“左联”的筹备工作?第二,郁达夫、叶灵凤、周全平、周毓英等参加和被开除出“左联”,与创造社有什么关系?
一、创造社同人主导了“左联”的筹备
为了筹备“左联”,一些进步知识分子在党的指导下成立了“左联筹备委员会”。“左联筹备委员会”由十二个人组成,具体都是谁?当事人的记忆各不相同,这些记忆表现出来的差异,我以为正好道出了“左联”筹备工作的主导者是创造社同人这个事实。
“左联”的筹建是为了将参与革命文学论争的几方力量团结起来,而团结的基础便是“几方”的存在,这“几方”也就构成了“左联”内部最初的一些“老关系”和“小团体”,筹备期的种种努力,如阿英所回忆的,“一九二九年四月左右,党说服各文艺团体解散,与鲁迅合作,联合起来。太阳社、创造社都同意党的决定。”但是,在各文艺社团解散与联合的过程中,却是以尊重“几方”的存在为前提,且表现出明显的小圈子意识,这在冯雪峰、夏衍、阳翰笙、阿英等人的回忆中多少都有所体现。谈及“左联筹备委员会”具体成员时,当事人的记忆不尽相同。冯雪峰的回忆:鲁迅、郑伯奇、蒋光慈、冯乃超、彭康、夏衍、钱杏邨、柔石、沈起予、洪灵菲、阳翰笙、冯雪峰;夏衍的回忆:鲁迅、郑伯奇、冯乃超、彭康、阳翰笙、钱杏邨、蒋光慈、戴平万、洪灵菲、柔石、冯雪峰、夏衍;阳翰笙的回忆:鲁迅、潘汉年、钱杏邨、夏衍、冯乃超、冯雪峰、柔石、洪灵菲、李初梨、蒋光慈、郑伯奇、阳翰笙;阿英的回忆:鲁迅、冯雪峰、柔石、潘汉年、阳翰笙、冯乃超、夏衍、蒋光慈、阿英、朱镜我、洪灵菲、田汉、郑伯奇。上述名单所代表的“几方”,最常被提及的便是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据夏衍回忆,“开始讨论筹备人名单,大家就商定太阳社、创造社参加筹备小组的人数各四人。”也有学者进一步区分出“我们社”的成员与未参与上述社团的成员。若如夏衍所说,当事人曾就筹备小组的人员组成商定过规则,这些商定体现了几方“老关系”和“小团体”携手前进的诚意,也彰显了“老关系”和“小团体”在“左联”内的实存及和而不同的事实。
“左联”筹备人员名单向来备受研究者们的重视,当事人纷纷展开回忆,学者们则忙于甄别回忆史料。确定筹备人员名单的种种努力,既是为了打捞历史的真相,也是为了能更好地把握“左联”筹备时的行动策略,如各团体间力量的平衡、名单内外人员的协调及功能定位等。学者周国伟、王锡荣事实上认可的是夏衍提供的名单。学者王宏志觉得最难确定的成员是创造社的彭康、潘汉年、朱镜我,“值得注意的是彭康,在这3 人中,他是惟一在‘左联’的成立大会上讲话的人。”在王宏志看来,“第11 名筹委应该是戴平万”,第12 名“以彭康的可能性较大”,王宏志的谨慎判断,实质上与夏衍提供的名单趋于一致。张广海认为是朱镜我,“朱镜我当时是潘汉年在文委的重要助手,不久就接替了其书记职务,由其名列筹备委员会,更有可能。”比照不同当事人的回忆确定筹备委员会名单,回忆是依据,其他材料为辅助,由此展开的考证终归缺了点什么,得出的结论只能是见仁见智。张广海从冯乃超和彭康间的亲密关系断定冯乃超回忆的可靠性,其实并不可信。冯乃超指认李初梨和彭康都不是筹备小组成员,却又没有明确参与筹备的创造社成员都有谁,说明他对于这个问题的记忆多少也有些模糊。在没有找到能够确证十二人名单的史料之前,相关的研究只能通过对当事人回忆文字的辨析努力接近或揭开历史的真相。
王宏志说:“假如他们各人的记述都是准确的话,那么,惟一的解释便是并不是每一次会议都须由全体委员出席,有的去得较多,有的则很少参加,结果便造成了开会次数不一样的现象。这也正好解释为什么各人对筹委名单会有不同的说法:每次会议都有不同的人出席。”会议次数多,参会人员不一致,筹委会名单未公开,这些都造成了研究上难以解决的难题。但是,仔细检阅现有的各种回忆史料及相关研究考证,可以发现从当事人的回忆到学者们的考证,难以精确考订的实际上不过是归属创造社的一个成员而已。冯雪峰、阳翰笙和阿英回忆“左联筹备会”成员时出现的偏差,换一个角度看也可能是给人们揭示出了“左联”筹备过程中某些方面的真实情况,而这真实不是简单的落在纸面上的文字,更是当事人真实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是如此强烈,沉淀在内心深处,造成心理分析学说剖析的那种“口误”,误中有真义。如果不是“口误”,上述各家的记忆就更有值得咀嚼的意味。在筹委名单的层面上理解各家记忆的差异,窃以为还是将记忆差异视为“口误”或误记较好,而误中的真义,便是呈现了每次会议不同的出席人员,将一些不是筹委的人记忆成筹委,就是误记。
冯雪峰的回忆中有沈起予,阳翰笙的回忆中有潘汉年、李初梨,阿英的回忆中有田汉、潘汉年、朱镜我,这些人没有名列十二人的筹备小组,于是成了所谓的误记。除了田汉之外,误记都集中在创造社成员身上,而回忆者冯雪峰、阳翰笙与阿英的身份分属鲁迅、创造社和太阳社三个阵营,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代表各方的回忆者的回忆都在创造社成员名单上出现了明显的差异:创造社的成员都被记成了五人,名单颇为混乱。与之相应地,太阳社的成员在他们的回忆中则被缩减成了三人,他们似乎都遗忘了太阳社的戴平万。如果不是夏衍在回忆中道出创造社、太阳社之间的约定(各出四名成员),戴平万这个名字在上述史料中脱颖而出的可能性很小,王宏志在《“左联”的组织与结构》中就指出过这个问题,如此一来,可知在筹备委员会的名额分配中,“我们社”明显被归入了太阳社的阵营。创造社与太阳社成员在回忆中呈现出来的加减变化,说明在回忆者的心目中创造社的分量较重,按照印象回忆起来列名的成员也就比真实数目多了一个,而创造社有些乱的名单则说明创造社在“左联”筹备期较为活跃的成员多,令回忆者印象深刻的成员干扰了真实的记忆,故而出现了一些偏差。
若以夏衍提供的名单为准,创造社的四名成员是郑伯奇、冯乃超、阳翰笙、彭康。考虑到领导整个筹备工作的潘汉年及潘汉年的助手朱镜我也都是创造社成员,创造社在“筹备委员会”中的地位和作用远不是占据三分之一席位所能彰显的。窃以为有误差的回忆对创造社与太阳社成员的增减,事实上道出了创造社在“左联”筹备期间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冯润璋回忆说:“在左联酝酿筹备期间,鲁迅没有参加,主要参加的记得只有沈端先、潘汉年、叶沉、冯乃超夫妇、邱韵铎、余淮、王一榴(画家)等人,人数不多,经常只有七八个人。”冯润璋记忆中的筹备人员,几乎都是创造社的人,且多半都没有列名筹备委员会十二人名单。这些默默付出的人,很可能是琐屑事务的具体操办者。
“左联”筹委十二人,即便能够发现真正的名单,也不能够按照名单分配功劳。有时候,名单上的列名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或者说是一种象征,如何计算态度和象征在具体运作中发挥的作用和影响,这是摆在所有研究者面前的一个难题。若果撇开这些抽象层面的作用和影响,现有口述史料的解读完全可以简单化,即付出多的人,在实际活动中表现积极的人,就容易被记住。如果我们将难以确定的人员名单列出来,在没有新的史料发现之前不强求确定具体的个人,而是将难以确定的名字划入创造社、太阳社等几个小组织范围中,就不得不承认这些口述史料其实揭示了历史真实的一个面相,即创造社同人在“左联”的筹建过程中起的是主导性的作用。
创造社的主导作用还可以追溯到“左联”筹备之前与太阳社召开的联席会议,主持者成仿吾“曾经提议过组织作家联盟,把分裂的局面再结合起来”,虽然这次联席会议开得似乎并不成功,让太阳社的成员感觉“竟是到来受教训的”,但是创造社主动在寻求解决纷争,乃至于谋求联合的努力乃是事实。“左联”筹建期间,不停地去找鲁迅和其他人商议的,主要的还是创造社成员。中共中央和鲁迅在“左联”的筹备过程中起到了方向性的、定海神针般的作用,周恩来或李立三曾明确指示要解决进步文艺团体间的矛盾冲突,但是谁都不能否认,“左联”筹建过程中真正起到了主导作用的还是创造社里的人。大佬点点头,小卒跑断腿。方针指示再好,具体办事的人不给力,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以潘汉年、朱镜我为代表的创造社同人,实实在在地主持了“左联”的筹备工作,完美地完成了党组织交待的任务。
和而不同,大团体中有小团体,这是早期“左联”的表现形态,这种形态也符合几方力量联合的实际情况,应该也得到了党的允许,但是党应该是将其视为了阶段性的策略,所以冯乃超在《左联成立的意义和它的任务》一文中强调:“‘左联’并不是过去几个文学团体的大联合,更不是‘拉拢’‘投降’‘胜利’——这些都是反动派的恶宣传——它只是革命复兴期中的历史产物,每个同情理解革命的作家的结合,也就是文学运动新发展的象征。只有不从这个文学运动的历史发展过程上理解‘左联’的意义,才有‘左联’是几个文学团体的联盟的误解。”王锡荣没有理会冯乃超文章中语词使用中隐含着的意义,径直概括冯乃超的观点说:“左联不是几个小团体的简单结合,而是一种能够负担起更重大社会改革任务的新型的社会组织的联合”。王锡荣翻转了冯乃超对“联合”与“结合”两个词的使用,但是对冯乃超文章真实思想的概括却很到位,即新成立的“左联”不希望社中有社、大团体中存在小团体,而是要致力于建立一种新型的社会组织,窃以为“新型的组织”才是对潘汉年文章思想更为准确的表述,至于“新型的社会组织的联合”,“联合”一词反成了画蛇添足,与冯乃超原文所用词汇及其表达的意思出现了冲突。
二、创造社成员内部矛盾在“左联”时期的重演
1930 年3 月2 日,“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北四川路窦乐安路中华艺术大学二楼召开成立大会。在出席会议的盟员中,创造社同人(包括曾经参加过创造社的)占据了三分之一强;会议选出了第一届执委十三人,其中属于创造社方面的代表有四位,分别是冯乃超、郑伯奇、周全平、阳翰笙,还有曾经是创造社成员的田汉和蒋光慈;“左联”常委七人,创造社方面的代表两位,分别是冯乃超和郑伯奇;候补委员两人,分别是:周全平、蒋光慈。在常委和候补委员中,只有钱杏邨和鲁迅两个人不曾加入过创造社。除了“左联”成立时列名其中的同人外,“左联”成立后陆续加入“左联”的创造社同人有:何畏、王学文、方光焘、白薇、穆木天、周毓英等。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创造社的人们以后大半都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创造社强大的阵容使一些“左联”盟员印象深刻。魏金枝回忆说,“在‘左联’的盟员中,究竟有哪些人,我已经不能一一说清了。凭我现在的忆念,只觉得在创造社、太阳社这个系统中,参加的人最多。围绕在鲁迅先生周围的人,参加的人也不少。接受党的领导,从事团结工作的,也多是这两方面的人。至于文学研究会方面,除开茅盾先生以外,那些作为文学研究会台柱的人,参加的却是很少。但这只是指一九三○年的情况而言,以后的情况是有所改变的,就是不属于这三方面的人参加的也更多一些了。”最初的辉煌同时也代表着创造社同人在“左联”事业中曾达到过的高度。
将“左联”成立时的创造社同人与曾经参加过创造社的成员一起纳入“‘左联’里的创造社同人”这个名目下进行考察,乃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完整地考察“左联”早期活动中“老关系”和“小团体”的影响。将曾经的创造社成员纳入研究视野后,就需要考虑与之相关的创造社历史,而适当地拉长考察的时间段后,“左联”里的一些问题随之也就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如长期以来备受诟病的“左联”关门主义,在“左联”早期活动中关门主义更像是对文学研究会成员等的定向关门,在吸纳周毓英、周全平等成员方面表现得相当有开放性。关门与开放自然也就涉及这样一个问题:“左联”成立大会的与会人员事先是怎么确定的?成立后加入的成员又需要怎样的手续?只有弄清楚上述问题,才能更好地梳理“左联”里的创造社同人,具体地来说便是创造社同人或曾经的创造社同人都是如何进入“左联”的。
夏衍回忆说:“‘左联’发起人的提名,一般的是比较容易的,即绝大部分是与我们志同道合的进步作家、党员作家……创造社、太阳社、我们社、南国社、上海艺术剧社等团体的主要成员,也被邀请列入发起人名单。”也就是说,除了参与筹备“左联”的人之外,其他与会人员乃是受“邀请”而来。“都说创造社、太阳社坚决反对郁达夫参加‘左联’,只是由于鲁迅的坚持才勉强同意,我认为这是讲得过分了,事实并非如此。当时,郁达夫确有点消沉,但主要的原因是他和后期创造社之间有过很尖锐的论争。”若非鲁迅,郁达夫很有可能不在受邀之列。1929 年2 月创造社出版部被查封后,创造社依托文献书房等依然在开展活动,创造社出版部被查封并不等于创造社的解散。创造社出版部被查封后,创造社并没有就此结束;创造社还在,创造社成员自然还是创造社成员。“左联”成立时,也没有任何材料表明创造社不存在了,那么,这时候哪些人是创造社成员哪些又不是,我以为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任钧回忆说:“由于我曾是太阳社的成员,而创造社、太阳社的成员当‘左联’成立时是全部参加的,所以‘左联’一成立我就算是盟员了。”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即创造社的成员在“左联”成立时应该是全部参加了的,而不是像夏衍所说的只有主要成员参加了。夏衍和任均回忆中的矛盾,恰恰说明了历史的复杂性。有些创造社成员在“左联”成立时直接成为了盟员,有些则没有,成为盟员的未必都是主要成员,有些主要成员没有成为盟员。有些创造社同人自动成为了“左联”盟员,有些创造社成员没有自动成为“左联”盟员,分别何在?没有成为“左联”盟员的创造社同人在当时是否已经不被视为创造社成员?所有这些问题,都有待解决。迄今为止,学界只关注了郁达夫与“左联”的关系问题,强调鲁迅在郁达夫参加“左联”问题上发挥的作用,却也没有明确进入“左联”的郁达夫算作创造社这个阵营里的,还是应该算作是围绕鲁迅的一股力量。如果说郁达夫还有鲁迅那条线,在“左联”阵营内的归属难定一端,那么,周毓英、周全平、叶灵凤等一般来说应该被视为创造社阵营,否则的话,难道能够将他们归入太阳社、鲁迅等的阵营内吗?然而,周毓英、周全平、叶灵凤进入“左联”后不能简单地归入创造社阵营,因为他们进入“左联”的方式和途径,与郑伯奇、冯乃超、朱镜我等后期创造社同人大不相同。
周全平出席了“左联”成立大会,应在受“邀请”之列。邀请周全平的是谁?要知道此时的周全平,与田汉一样,似乎都只能算是曾经参加过创造社的人。据周全平堂弟周楞伽(史蟫)说,周全平在主持创造社出版部时曾“上下其手,从中舞弊,创造社各作家风闻周全平有揩油中饱的事情,遂公推郁达夫回沪查账。周全平得知郁达夫来沪的消息,索性先下手为强,悄悄的卷了社中的一笔钱,不辞而别,到关外办农场去了。”在王独清的叙述中,周全平等与创造社元老派的人物间的矛盾是因为“小组织”和“怠工”,故此在广州的创造社中心人物决定派郁达夫回沪整顿出版部,却没有提及卷款事。郁达夫日记中说:“在出版部,又听到了一个恶消息,说又有两三人合在一处弄了我们出版部的数千块钱去……”此日记曾刊于《日记九种》(1927 年9 月出版),文中所说的“两三人”,其中之一应该就是周全平。由于《广州事情》,郭沫若批评了郁达夫,一度还将郁达夫与周全平等小伙计的矛盾视为反革命与革命的矛盾。后期创造社内部矛盾演化剧烈,说到外部社会形势变迁的影响,短时间内往往便有戏剧性的翻转,遂使问题愈加复杂。周全平与叶灵凤列名“左联”成立大会名单,应与创造社内部形势的变迁有关。周全平在初期“左联”还担任“左联”秘书处第一任书记,“负责左联机关的一些日常行政的事”。后来周全平被派去中国革命互济会帮助工作,说明周全平的才能颇受推重。1931 年2 月,周全平被互济会开除,4月20 日被“左联”开除,与经济问题不无关系。周全平与郁达夫参加“左联”的不同遭遇,窃以为表明“左联”的筹建其实也是创造社自我重新洗牌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甚或可以追溯到中期创造社出版部的清理活动,以及后期创造社内部成仿吾、郑伯奇与张资平、王独清等成员间的矛盾冲突。“老关系”与“小团体”并非一成不变,乃是不断变化和寻求重建的存在。
与周全平、潘汉年等一起在创造社出版部做过小伙计的周毓英,“左联”成立时并没有受到邀请。1929 年10 月,潘汉年、叶灵凤主编的《现代小说》第3 卷第1 期出版时,周毓英在《乐群月刊》上发表《忠诚的批判——读三卷一期〈现代小说〉》对其进行批判,潘汉年随即发表《普罗文学运动与自我批判》和《内奸与周毓英》给予回应,周毓英则回敬以《内奸与潘汉年》。即便如此,周毓英最终还是进入了“左联”。马宁回忆说,“一九三○年四月,我因心脏病住在杭州岳坟湖口八号的汪公祠破庙里休养。忽接冯铿来信,询问我对周毓英这个人有什么看法?据说,他要求参加‘左联’。”马宁回忆说他不同意周毓英加入“左联”,原因是他窥破了周的真面目:“看准了他们不是为了革命文艺,而是为了左倾投机,欺骗读者,发左倾财。其中,周毓英的所谓‘革命’小说便最有代表性。”周毓英参加“左联”,显然与“左联”里的创造社同人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另有渠道。马宁说:“冯铿虽不是我的同胞姊妹,却比我的亲姊妹还亲。”冯铿和马宁之间的关系好,所以冯铿写信给杭州的马宁询问周毓英的情况,这个推论看似合理,却经不起推敲,原因有二:首先,马宁、冯铿与周全平等并非没有交往。马宁就曾回忆说:“有一回,冯铿和周全平两人对我的两部中篇新作《土地快车》和《上海是公共大食堂》(《被忘却的市集》)有过一场争论。”有交往为何不询问周全平?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都是创造社里的人?其次,马宁对周毓英的认识肯定比不上潘汉年、周全平等人,潘汉年和周全平是“左联”里的领导者,冯铿不直接咨询“左联”里的潘汉年等创造社同人,反而远求住在杭州的马宁,其间曲折耐人寻味。
1931 年8 月,叶灵凤和周毓英被“左联”开除。10 月,蒋光慈被“左联”开除。11 月,郁达夫被“左联”开除。“开除”的前提是曾经参加,若将“开除”视为“左联”的自我清洁运动,之前允许周全平、周毓英等人参加“左联”,就意味着“左联”一度致力于扩大自身。一个团体的勃兴,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成员规模的扩张。
“左联”扩张的过程中,首先吸纳的是曾经主动或被动离开过创造社的成员,然后才是茅盾等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叶灵凤、周毓英、郁达夫、周全平等人与创造社的关系很复杂,只能以“离开”笼统地称呼,这个称呼自然是极不准确的。郁达夫发表启事,声称脱离创造社,为的是避免反动当局找创造社的麻烦,为应付当局所发的声明竟然成为事实,自是内外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至于周全平、周毓英,他们离开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公开的说法是去北京,整顿创造社出版部北京分部,周毓英和周全平都有相关文字记载,表明是郁达夫支持孙荃把持出版分部不放,他们无奈才离开了北京。事实究竟如何,需要更多史料佐证。但是就现有文字材料看,周毓英、周全平在“左联”成立前并没有脱离创造社的公开声明。周全平、叶灵凤、周毓英、郁达夫等参加“左联”的时候,他们在创造社里曾经发生过的矛盾冲突似乎都被撇开了,这是因为“左联”成立时创造社方面的主事者不熟悉那些曾经的矛盾冲突,还是在当年的矛盾中与这些离开者站同一立场?抑或是像郁达夫、周毓英那样,进入“左联”的主要推手并非创造社里的人?从创造社到“左联”,从周全平到郁达夫,参加“左联”与被“开除”的历史进程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创造社这个同人团体在这一时期分化重组的表现。
早先离开了创造社的同人已经与其他同人有了罅隙,“左联”内的再度聚合并未抹平先前的矛盾纠葛,郁达夫进入“左联”非郑伯奇等人所愿,周毓英进入“左联”应该也不是潘汉年所乐见,曾经的矛盾纠葛在某种程度上也被带进了“左联”,原先使得某些创造社同人离开创造社的因素,现在则再次促使他们脱离(实际上是被开除)“左联”。由于时间环境以及政治等方面因素的变化,在离开原因的具体表现上,虽然有了很大的差异,可是一旦研究者们将视线投向后期创造社乃至中期创造社,将其与“左联”初期出现的系列“开除”事件进行比照,不难发现这些历史事件存在许多相似性,其间出现的矛盾冲突存在某种延续性,这些都是难以否认的事实。如何认识从创造社到“左联”的矛盾重演?归之于国民的劣根性?还是创造社同人的流氓气?抑或是大时代里个人选择的趋同与无奈?正如对后期创造社革命文学转向的阐释一样,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历史面相给出的结论大不相同,我在矛盾的重演中看到的则是“左联”运作的复杂性,即便是主导了“左联”筹建的创造社,也不能掌握“左联”成员的进出。在我看来,郁达夫、周全平、周毓英、叶灵凤参加“左联”的具体经过远比他们被“左联”开除更有研究的价值。“左联”初期实行的集体领导形式,不仅仅是为了民主和平衡内部各方力量的平衡,似乎还有一些更为玄妙的原因。
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创造社同人猛批鲁迅,这是事实;“左联”筹备及成立初期,一些创造社同人不服鲁迅,这也是事实。但是这些都不能减损创造社乃是“左联”筹建的主导力量这个事实。至于“左联”开除郁达夫、周全平、叶灵凤、周毓英等创造社成员,不宜简单地将其视为党的行动,他们不是党员,开除的决议用的是常务委员会而非党团的名义,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将其视为创造社内部矛盾的重演,以及“左联”内创造社同人党团化进程必然导致的结果。我将创造社同人内部矛盾在“左联”时期的矛盾重演与创造社自身党团化对应起来,乃是因为后期创造社的种种矛盾,与创造社同人革命道路的选择有关,只是那时候的党团意识尚不十分明显,“左联”成立后,党团意识越来越清晰化起来,后期创造社同人模模糊糊的矛盾纠葛和小宗派对立此时在党团意识的映照下又清晰地表现出来,结果便是以正式开除的名义做了清晰的切割。从后期创造社到“左联”,创造社同人既有松散的同人意识,其中又存在一个不断滋生壮大的党团化的内部的“小集团主义”意识。圈子里面另有圈子,创造社同人存在的多重小组织意识,遂使矛盾的重演成为可能。创造社同人在“左联”中的活动及其去留,既清晰地揭示了“左联”(上海)初期发展的历史轨迹,也充分展示了左翼文化运动日益党团化的发展趋势,是考察20 世纪20 年代革命文学与30 年代左翼文学衔接及转变关系的桥梁和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