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短篇)
2021-11-11兵哥
兵 哥
鸟是可爱的精灵。可若是将鸟和人联系到一起,多半不是好词儿。如让人讨厌、特不靠谱的人,被说成“这个鸟人”;办的事儿不地道、令人啼笑皆非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一句“这叫啥鸟事儿”,显得既文明又贴切。小时候看《水浒传》,李逵埋怨伙食差嚷嚷“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虽然那时不甚明了为啥不吃肉会“淡出鸟来”,更不知道淡出的是啥鸟,却也能深刻理解黑旋风的话中之意。好一个“鸟”字,生动阐释了汉语独特精妙之处,只是委屈了无辜的鸟。
称老梁为“鸟人”,则完全不是贬义,就像人家说“打鸟”,你若真的以为是用气枪或弹弓子去打鸟,而告诫之“鸟是人类的朋友,打鸟犯法”,人家就会笑话你外行。此“打鸟”是扛着“长枪短炮”,背着三脚架等一应摄影器材,迷彩服,遮阳帽,风餐露宿,起早贪黑,忘我地去观鸟拍鸟。这群人自称“鸟人”,自豪中透着一股专业范儿。“鸟人”老梁还有更深层次的解读:“鸟人”和鸟有着相通的灵性,懂鸟,更爱鸟。引申之,“鸟人”都是爱心泛滥之人,因此,大凡“鸟人”,人品必定差不到哪儿去。
老梁成为“鸟人”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是外因,必然是内因,”老梁说,“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老梁是文化型、专业型的官员,说话办事都有理论根据。
年初的时候,市里换届。按照划定的杠杠,57岁的市档案局局长老梁被一刀“切”了下来。切就切吧,老梁并不太留恋这个局长职位。一则他并没有很大的官瘾,因此也没有为升迁的事挖空心思求过人。他从省重点大学档案系毕业后,一口气在档案局干了近40年,也许是踏实认真的工作精神感动了领导,也许是档案局这个地方过于清淡,有本事的人没有愿意来这儿的,也许是一贯的正直、厚道,广有人缘,反正一步步从科员升到了局长,连老伴儿都说这是个奇迹。不是费力巴嚓争来的,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二来档案局是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局,边缘到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局,以至于别人介绍“这是档案局梁局长”时,对方常常会面露诧异之色,他只好自嘲“我就是一管档案的”。尽管都是正处级局长,但和那些大局长们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精神层面完全没有体验到那种众星捧月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甚至始终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管档案的,而不是什么官。因此在宣布了“一刀切”的政策之后,旁边的人都乱糟糟议论纷纷,说这违反《劳动法》,说这纯属土政策,说这明显不符合上级精神,等等,他则一声都没吭。不当就不当吧!就是一个芝麻官儿,当与不当还不是一样?
但事实上,当然是不一样。老梁虽然睿智,但也会有许多没想到。
几十年来,老梁习惯了紧张的工作节奏。虽然是小局,但业务工作量也不少,加上各种学习教育、创建提升、迎查考核、会议培训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忙得很。用老梁的话说,每天“迎着朝阳上班,披着晚霞回家”。老梁总是能把平常的事整出点儿诗意来。老梁内心确实把单位当成了家,如果除去睡觉,在办公室的时间要比在家多得多。现在办公室是不去了,这一整天,他都觉得没着没落的,就像悬在半空中,心里总觉着有什么事,可想想,能有什么事呢?单位的事跟自己已经没有一毛钱关系了,哪还用得着你操心呢?可是心就是静不下来,随时都会从家里飞出去,可漫无边际地游荡一阵儿,碰到风和云,又被打散了,不得不又飘回到这个高楼林立的小区里这套三居室中来。
其实也不是不能去单位,办公室还给他原样留着,报刊照样订着,保洁员每天打水搞卫生也一点不懈怠。交接以后,新局长自掏腰包安排了一桌,请班子成员参加。新局长跟他满满地喝了一大杯,满怀真诚地说:“老局长啊,您就是咱们局的灵魂,咱们局的角角落落都有您的心血。以后您还要多带带我,我也要随时向您请教。”老梁相信新局长的真诚,但他更明白自己现在的角色。他虽然是文化型、专业型的官员,但毕竟也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于人情世故还是通达的。换人如换刀,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领导必定要有新思路、新举措、新方法,尤其是用人上的新理念,才能体现出改革的锐度,自己何必在这里碍手碍脚呢?他懂得前后任之间如何保持微妙的和谐,因此除了星期天去办公室稍坐一会儿,顺便取回报纸杂志,平时基本不会在单位出现。即使那些跟了他多年的老部下邀他坐一坐叙叙旧,他也大都借故推辞了。
家里也不是无事可做。外孙快一岁了,正是黏人的时候。亲家在外地,小两口有自己的新房,刚结婚那会儿,老伴儿耐不住寂寞,三天两头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打电话叫他们回来吃,不来还生闷气。自从有了孩子,却是赶也赶不走了。孩子放在家里,就像多了个小皇帝,恐怕比养个小皇帝都要繁复。女儿给开了一张清单,几点喂奶,几点喂水,几点喝玉米汁,几点喝鲜果汁,几点洗温水浴,几点听轻音乐,都有具体量化标准。可怜老伴儿戴着老花镜,像上老年大学那样学来学去,还常常出错。还要准备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还要把家收拾得干净利索,虽然请了保姆当助手,也还是个忙,有时候上厕所都要一溜小跑。她庆幸老梁终于退下来了,可以搭把手了。问题是老梁根本不是干这些事的料。做饭和家务常被他搞得稀里哗啦,孩子到他手里,越哄越哭,拿小手推他,拿小脚蹬他,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也难怪,他对孩子从来就缺乏耐心,又满嘴烟臭味儿,孩子一哭,他就讲“男儿有泪不轻弹”“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要笑对人生”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气得老伴儿一手抱过孩子,一手把他推了个趔趄。
慢慢地,他在家里也像成了个局外人,手足无措地看着别人忙,还要忍受老伴儿的埋怨,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压抑得简直想偷偷哭一场。可到哪里去哭呢?
周末下午,局办公室主任小周打来电话说:“梁局,晚上一块儿坐坐吧,弟兄们都想你了。”老梁迟疑一下,正想着要不要推辞掉,小周又说:“梁局啊,以前天天在一块儿,这一段时间没见了,心里头空落落的,想跟你说说话。你可不能跟弟兄们生分了啊。”老梁知道小周是真心的,小周是南方人,大学毕业分到这里,无依无靠,是老梁把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老梁一向把他当成小兄弟。老梁不好再推,就答应了。小周高兴地说:“我一会儿让人去接你,可别忘叫上嫂子啊!”
老伴儿自然去不成。小周又叫了五六个处长科员,都是老梁平时喜欢的。老梁见到他们也很高兴。大家好像是心照不宣形成的默契,席间不谈工作,只聊闲话儿,都说:“梁局面色精神非常好,说以前天天忙,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了,说高职不如高寿,名气大不如福气大,有钱不如有健康,来,为梁局永远健康干杯!”
老梁说:“是啊,现在身心彻底解放,一点压力也没有了,血压也不高了,也不失眠了,胃口也好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啊!要是知道这样,早就打报告退休了。如果现在组织部通知我说给你提个厅长还来上班吧,我肯定会一口拒绝。来来来,为放松干一杯。”
其实老梁一肚子心酸,可他怎么能在这样的场合说那些烦心事呢?“当了领导,就没有发牢骚的资格和权利”,过去老梁经常这样教育那些爱发牢骚的副职和处长们。他在位时,不管心里多累多苦多沮丧有多少不满,人前都要清清爽爽,一脸的激情和正能量。退了,更不能絮絮叨叨那些鸡毛蒜皮,免得让人当成祥林嫂,坏了大家的胃口。老梁打开手机,翻出几张外孙的照片,举给大家看。大家接过手机,轮流看一遍,都说哇太可爱了,梁局后继有人了,来,再干一杯。
话题自然离不开养生。老梁说:“年轻时踢足球,身体有底子,后来早晨去健身中心游泳3000米,一直坚持下来,只是单位的事抻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好了,一天不落,你们小伙子也未必游得过我呢。”小周打趣道:“梁局啊,俺给你当这个管家,天天起早贪黑,跑步先迈哪条腿都忘记了啊。”老梁就有些愧疚,“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我敬你一杯。”小周连忙站起来,“哪敢呢?跟着您,我学了很多,算得到真传了。我敬您。”
大家就七嘴八舌谈论起运动的好处,有人就开小周的玩笑:“周主任你天天坐在办公室写材料,准定也能长寿。不是有专家说‘生命在于静止’吗?你看那乌龟整天不动,个个都能长寿呢。”大家哄堂大笑,气氛更加热烈。
老梁笑着说:“其实运动还是不运动,怎么运动,还是要看个人的情况和兴趣,不可勉强。我们小区有个老汉,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他大步流星地快走,身体壮得像个牛犊,可总觉得他脑袋上似乎缺了点啥。这种没心没肺的健身,也没意思得很。”
有个处长从手机上找出一个段子来念给大家。某某健身专家活了50多岁,某某饮茶专家活了80多岁,某某钓鱼专家活了90多岁,而拍鸟的专家活了100多岁。结论一目了然。小周就说:“梁局您摄影水平也很了得,不如干脆去拍鸟吧,咱也当个拍鸟达人。”
老梁倒真动过这个心思。泳友老海是个狂热的拍鸟爱好者,只要在泳池见不到他,准是去外地拍鸟了。回来后常常拿出手机让老梁看他拍的各种鸟照,的确很漂亮很珍奇。他动员老梁加入他的队伍,可老梁那会儿当一把手,怎么可能有时间呢?就一笑了之了。前一段从报纸上看到南边山里有一座苍鹭峰,每年春天都会有许多苍鹭飞过来做巢,就想去拍一下。但想到自己的驾驶技术,要对付100多公里的山路,又是生地儿,就又犹豫了。小周听了,说:“那还不简单,明天休息,我开车拉您去。”
第二天一早,小周就打电话问几点出发,老梁想了想说摄影的最佳时间是日出后和日落前俩小时,时间不好赶。小周说:“没关系,咱们在那里住一夜,正好一早一晚拍照。”老梁说那就下午出发吧。
老梁把摄影器材整理一遍,两块电池都充上电,又检查了储存卡、快门线、三脚架、连接板这些小东西,心中有了些小小的兴奋。从前有一段时间,老梁也曾经是一个摄影发烧友,天南海北地出差,相机不离身,局里餐厅楼道会议室挂着不少他拍的风景片,颇有些文化氛围。当上一把手以后,他让人把那些照片全撤掉,相机也被束之高阁了。
进山的路还真不好走,曲曲折折,坡连着坡,弯套着弯,100多公里走了足足三个小时。路上下起了雨,老梁担心这一趟要泡汤,小周说不至于,山里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阴阴晴晴是常事。到了苍鹭峰,果然云开雾散。
苍鹭峰就在省道边上,山不太高,半山腰一块突兀而出光秃秃的巨石上,孤零零长着一棵松树,笔直,有20多米高,水桶般粗细,树龄怕是有百年以上了。树枝稀疏错落,颇有些仙风道骨,远远就能看见上面的鸟巢和灰色的鸟影。小周扛起三脚架,提着摄影包,两个人沿着石板小径,跨过一道溪流,往山上攀登。久不爬山,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好在走不多远就到了和树冠平行的一个小平台上,这里就是拍鸟的地方了。
已经有了几拨人,大家都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响起的“嗒嗒”的快门声。老梁有条不紊地换上镜头,调好三脚架高度,又把各种设置检查了一遍,尽量表现出老手的从容不迫。从取景框里看,树被拉近了,鸟们便看得清清楚楚。苍鹭听起来有些诗意,但呆立不动的时候形象并不咋好,萎靡且猥琐,一点不美,要动起来才好看。可是这家伙天生就很沉得住气,能一动不动站上几个小时,这就苦了拍鸟的人。许久,一只出去寻食的苍鹭飞回来,在空中盘旋片刻,落到巢上,呼扇着翅膀,几只小鹭便围上来,仰头张开小嘴,等着喂食。旁边巢里的也想过来混食儿,这边的就往外赶,一时间树上热闹起来。“嗒嗒”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鸟人”们收工下山。小周已经在对面的农家院安排好了住宿,吃饭也在这里。小周的同学就在这个乡当书记,带着几个同事赶过来陪。月亮升了起来,天色深蓝如墨,繁星点点,远处山影绰绰,流水潺潺。此情此景,不开心都难。大家觥筹交错,笑语连连,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一只白色的萨摩耶犬悄无声息地蹭到老梁腿边,伸头去舔老梁夹着烟的手。店家看到忙要喝走,老梁止住。老梁轻轻抚摸着萨摩耶,不知怎的,一丝伤感袭上心头。他家里原也有一只白色银狐犬,老梁很喜欢,可惜送人了。老梁夹起一大块鸡肉,喂了萨摩耶。乡长又来敬酒了,老梁使劲儿把思绪往回拉,但在后面的时间里,情绪仍然有点低落。
第二天再上山的时候,别的“鸟人”都撤了,“阵地”上更加安静。老梁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树上的苍鹭,发现了许多有趣的细节。有爱美的,不停地用鸟啄梳理羽毛,一会儿前胸,一会儿翅膀,到后背的时候,长长的脖子几乎拧成了麻花,姿势也很优美;小鹭等待去捕食的妈妈,伸长脖子张望,焦急中充满期冀;也许是养足了精神,相邻巢里的开始打闹,跳上跳下;归巢的,嘴里还叼着树枝草棍儿,看样子是要加固巢穴。看似傻呆呆的苍鹭,原来也是很有情趣的。老梁感觉到,鸟和人还真有许多相通的地方。
老梁回去后选了几张满意的照片,分成“梳妆”“企盼”“嬉戏”“飞翔”四个专题,发到微信朋友圈里,引来一片赞声。隔天游泳时老海看到他,也大加称赞:“行啊老梁,悄没声地开始用功了?”不过,老海又仔细看了看照片,说离专业还有很大差距。
老海说:“拍鸟最基本的是清晰,不然就是废片。你的在微信上发发还行,放大了就含糊了。看来是设备配置不够。拍鸟比拍风景片要求高得多,一是连拍速度要快,不放过任何一个动态瞬间;二是长焦起码600起步,不然‘鸟人’当不好。”他列了个单子给老梁,老梁对照一下,自己那些旧装备几乎没有能用上的。其实不用老海说,老梁心里也有数,在山上拍苍鹭时,听快门声音就知道了差距。人家就像“730近防炮”,一连声又快又匀,而自己的活脱脱一挺“马克沁”,笨且慢。但要把这套新装备配齐,那可不是小钱。过去摄影圈里有一句话:“单反穷三代”,虽然过于夸张了点儿,但作为工薪阶层,也不可能不觉出肉疼来。
按说像老梁这个情况,再不贪,一套相机还是买得起的。问题是家里的财务全由老伴儿掌管,他常打趣说,他那张工资卡只见过一面,就是发卡的时候。也不是老伴儿多愿意管,而是他从来不想操那份心。不过有一件事,曾经刺激到他。局里有一个退休老局长老于,儿子搞房地产,照理说谁缺钱他也不会。那年发年终奖,老干部处打电话,他正在国外,工作人员说:“那就送到你儿子家里吧。”他连说:“别别,等我回去直接给我好了。”据知情人透露,老于爱喝酒打牌泡歌厅,老伴儿当然反对,管不住,就联合儿子从钱上控制他,因此每一笔活钱对老于来说都显得十分宝贵。这件事大家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但老梁却放在了心上。想想过几年退休后,自己有点杂七杂八的事需要钱,总不能每回都向老伴儿伸手去要吧?男人毕竟还是要点儿面子的。
老伴儿是个很节俭的人,节俭跟抠不一样,抠是对别人,节俭是对自己。多少年来,家里买一应用品都是分三个层次:对女儿是有求必应,不问价钱;对老梁也是选上档次的,看好以后,先不买,等到搞活动打折的时候再去买回来;而对她自己,则一律是物美价廉,选“性价比”最高的。有了外孙,成了四个层次,但顺序没变。想想老伴儿省吃俭用,他的那些烂事儿能好意思开口吗?但退休后也不可能天天窝在家里,那还不得窝憋死?老梁就留了个心眼儿,再有这奖那奖加班补助什么的,还有年节推不掉的“小意思”,就悄悄存下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老梁寻思着,这次要花“巨款”买“玩具”,断不会得到老伴儿财务上的痛快支持。老伴儿对摄影这件事不感冒,从苍鹭峰回来后,他对老伴儿说起那些从外地赶来的“鸟人”们的“鸟事”,以期打动老伴儿从而获得理解支持,老伴儿的评价既简练又概括:“都是吃饱撑的。”
看来这次必得动用“不时之需”了。
老梁是个极认真的人,不论什么事,不做便罢,既做就要做出点名堂来。他决心当一个合格的“鸟人”。他用小金库的钱,请老海托人打折买了一套高端设备——佳能1DX,800长焦一步到位,棒棒的。拿回家后,他对老伴儿说这是一个好朋友送的,老伴儿说谁送你这么值钱的东西?你一辈子胆儿小,临了可别晚节不保啊。老梁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会把握好的。
又过了几天,老海说要去百花岭拍鸟,问他去不去。老梁刚把新机子鼓捣熟了,正跃跃欲试,就一口答应了。老梁原以为百花岭就和苍鹭峰一样离得不远,一问吓了一跳:百花岭远在云南保山,高黎贡大山里,距离3000多公里。老梁从没想过去这么远拍鸟,就想打退堂鼓。老海说:“作为一个真正的‘鸟人’,就要拍到各种各类的鸟,一方水土养一方鸟,越是珍稀的鸟,越可能会在偏远的地方,拍苍鹭这种大路鸟,只是入门级的,太稀松平常。”老海说这几年,他去新疆阿勒泰拍过金雕,去大兴安岭拍过雪鸮,去云南昭通拍过黑颈鹤,去内蒙古贡格尔草原拍过衰羽鹤,去广西弄岗拍过穗鹛,还有鲁山的勺鸡平陆的小天鹅齐齐哈尔的丹顶鹤,哪儿有好鸟去哪儿,百花山也去过,那里真是鸟类的天堂,光咱这儿见不到的鸟,就有上百种呢,不去太遗憾了。直说得老梁热血沸腾,咬咬牙就答应了。
老伴儿本不愿意,但看他在家里坐卧不宁的难受样,也就不再阻拦。一行四人坐飞机到了昆明,租了辆越野车,第二天一早便向百花岭开拔。好在一路高速,600多公里不到8小时就到了。老海显然熟门熟道,直接开到一家名叫“观鸟驿站”的农家乐住下来,说时间刚刚好,收拾一下咱们直接开工。
这里是高黎贡山腹地,林木繁茂,人烟稀少,加上水网密布,气候适宜,引来各种留鸟、候鸟聚集。不知是哪位前辈“鸟人”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反正精美的鸟照加上煽情的文字介绍发到网上后,立刻把这个清寂的山窝窝变成了“鸟人”们的“耶路撒冷”。
老梁他们在这里住了三天,老梁觉得,这是他记忆中少有的快乐时光。天刚亮,店主小杨就唤起大家,坐上他的面包车去鸟塘。鸟塘离村不远,掩映在浓密的花草树木当中,香樟树翠绿的叶子纤尘不染,三角梅开得正艳,一团团云霞般壮观,平静的水面被映照得淡红浅绿,很是养眼。塘不深,离岸不远处插着两根带杈的树枝权当鸟架。鸟架前空地上用迷彩伪装网搭起一溜帐篷,鸟人们就躲在帐篷里,把镜头从缝隙中伸出,等待“猎物”光临。
九点多钟,大家跟着小杨回到驿站,吃完早饭,其他人去村边闲逛,老梁就坐在屋前廊下的藤椅上,打开一本《读者》,浏览美文,享受咖啡和暖暖的春风。午休后再去拍鸟。晚饭时小院里最是热闹,“鸟人”们陆续回巢。几杯包谷酒下肚,脸上都泛了红光。又夸奖老板娘的厨艺,老海更是手舞足蹈,肉麻地吹捧说这几个村子几十家观鸟农家乐,就数这儿的老板娘长得漂亮。受到夸奖的小李兴奋起来,献上一首《赶圩归来阿哩哩》,嗓音很是甜美。
老梁很享受这样的快乐。他甚至觉得,只有这样的山野生活,才能使人的本性彻底回归。想想几十年来,面对各色人等,头脑中不断变幻着时空,表情和语言也被挟裹着,源源蒸发出雾一般的凝脂,一层层在身上涂抹包裹,以至于让自己都觉得陌生无比。想到这些,老梁突然感到人生竟是如此可笑而又可悲。
“兄弟们,我敬大家一杯。”老梁满上一杯酒站起来,舌头已经有些不很灵便,“过去,我们为了活得精彩而活,可一向活得并不精彩。现在,我们只是为了活着而活,为活着而活,也能够活得精彩。”都已微醺,场面又乱,他这样饶舌的话谁也没有听明白,但还是纷纷举起杯,“活着好,干了!”
只是,这样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把老梁的情绪打落到底。
鸟友们组团出行,住宿和租车统一安排,机票火车票则各自购买。老梁不会从网上购票,从前这类琐事都由办公室办理。他想请老海代劳,想想又算了,你一个刚入伙的,干什么要指手画脚,坏了规矩?大家也许不愿让人知道,也不想知道别人的个人信息。很多鸟友认识多年,只知道老王老李,甚至只知道网名,这也就够了。老梁打消了请老海代劳的念头,只得求助于女儿。女儿给他订了票,又教他如何操作。女儿动作很娴熟,老梁的脑子跟不上趟,半晌才明白个大概。看女儿开始不耐烦,老梁就说:“行了,我再慢慢消化吧。”女儿说:“爸,我们要户外徒步,几天回不来,山里没信号,回来的机票你得自己订。”老梁忙说好好。
返回时间定下后,老梁打开订票软件,老海说这个航班票很紧,先订好票就踏实了,又说抓紧点,别耽误了去鸟塘。老梁眼睛有点花,摘下近视镜凑到跟前才能看清手机上的字,越急越出错,先是不知按错了哪个键,眼看快输完又一下子返回了原始界面。接着又把“梁”字输成了高粱的“粱”,录入身份证号码后反复提示“姓名或身份证号码错误”,核对几遍又不知错在哪里,头上的汗就沁了出来。老海在外面按了几次喇叭催,见没动静,就推门进来,看到老梁的狼狈相,又好气又好笑,急歪歪地说:“这点事还没干完?老梁你可真够笨的。”扭头喊车上的小杨过来帮忙。这句不过脑子的话完全是脱口而出,老海没有半分冒犯的意思,可老梁听了却像是被人当众往脸上吐了口水,脸色一下子变了,好在谁也没有注意到。老梁这么多年来没谁这么说过他,何况老海小他两岁,是副科级,他在老海面前虽然尽量表现得谦虚,但内心里还是有足够的优越感。这样的话在他听来很是刺耳。
回来后老梁心里总还是觉得别扭,虽然他清楚老海并无恶意,也许是近来自己变得过于敏感脆弱了,但就是过不去这道坎。有好一段老梁不想再去拍什么鸟了,他想拾起笔来写点什么,但不知怎么的,坐在电脑前就是找不到灵感。
星期天,女儿女婿都在家,保姆带着孩子,老伴儿在厨房准备午饭,女儿女婿一人一张沙发,一人一台平板,都聚精会神地干着自己的事。女婿毕竟是外人,老梁不好穿得太随意,但在家里穿得板板正正又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一来倒好像是到别人家里做客一般。他的书房正对着客厅,关上门又怕孩子们多心,大敞着的房门不断涌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气氛,把老梁搞得心烦意乱,哪还看得了书?
老梁溜溜达达下了楼。他住的这个小区还算高档,容积率低,绿化好,靠院墙有个小树林,挺静。老梁在休闲椅上坐下来抽烟。一只小松鼠探头探脑从树后出来,旁若无人地在蹲在地上的松塔里找松子。老梁瞧了半晌,觉得有趣,举起手机想给松鼠留个影,还没等按下快门,松鼠却“嗖”地不见了。
老梁笑笑,心想,这些小动物虽然不如人高大,但从生物存在的角度,也没啥区别。它们整天活蹦乱跳,开开心心,吃饱不愁,我们又何必太把自己当回事,自寻那么多烦恼呢?这样一想,满脑子郁闷竟慢慢消失了。
有了心情,老梁把在百花岭拍的照片在电脑上整理了一番,还真不错,血雀、太阳鸟、各种噪鹛,足有十几种,从前都没见过。相机也很给力,不少片子看起来很棒。老梁挑出几张,发到朋友圈里,得到很多点赞。这样一来,老梁的“鸟心”不禁又荡漾起来,想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拍鸟了,就又给相机电池充了电。
老梁原想再去一趟苍鹭峰,他知道苍鹭们很快就要南迁了。打电话给小周,小周说市巡察组来了,这几天正忙得团团转。“老领导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梁哪还好意思开口,忙说:“没事没事,就是好久不见给你聊两句,忙你的吧。”小周说:“忙过这一阵儿,再请老领导小酌一回啊。”
改天老海打电话,说洺河那儿来了一群长脚鹬,鹬知道吧?就是“鹬蚌相争”那个鹬,约他去拍。心里想着几千年前鹬蚌相争那个滑稽画面,老梁就乐呵呵地答应了。老海爱人最近身体不好,他也没去外地,插空儿在近处拍拍。老梁也不打算再为拍鸟远征了,他无论怎么认真,终究是玩玩,没打算成为鸟类专家,再说那点钱已经剩下不多,再那么折腾,恐怕也“不时”不了几次了。好在这几年环境越来越好,尤其是洺河治理成效显著,鸟也多了起来,给“鸟人” 们提供了许多便利。
可第二天老梁按照老海发的地址来到洺河畔的时候,连一根鹬毛也没见着。老海他们已经先到了,他指着河中间一个小岛说:“原来岛上长着许多灌木花草,那群长脚鹬就在这里安家,飞上飞下,在水边嬉戏,可现在……”老梁看到小岛上灌木和花草都不见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群民工正在施工,有的平整土地,有的挥锹挖坑。老梁说:“刚才问了,说是改造提升,准备种上草坪和观赏树,再建上小桥和亭子,名字是县领导亲自起的,叫‘民心岛’,是洺河改造的一个重点项目。”“鸟心也不能违背民心啊!”老海自嘲地说,“收工吧,兄弟们。”
看老梁满脸失望,老海有些不忍,说洺河花海那边有不少棕扇尾莺,虽说算不上什么“好鸟”,但也挺漂亮,反正时间还早,不妨过去拍会儿。
花海在洺河南岸,原来是荒滩,杂草丛生,垃圾遍地,除了野猫野狗,谁也不会来这里。现在不一样了,几千亩花海一望无际,成片的塔松菊、格桑花、旱金莲、石竹,还有许多五颜六色叫不上名字的花,争奇斗艳,石板小径蜿蜒其间,三三两两的游客相互拍照留影。若不是亲临其境,你简直不会相信在北方干旱地区竟会有这般美丽的风景。
老海带着他们径直来到花海尽头,已经有七八个人架起了长枪短炮,见到老海,几个熟识的热情地招手示意,看得出老海在“鸟人”中广有人缘。
刚架上机子,就有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位坐着马扎拍鸟的大妈,因为机位低,就去折挡住她镜头的花,而这个位置离鸟窝不远,刚要落下的鸟受了惊,“扑棱”一声飞走了。老海低沉着声音说:“这位大姐,怎么能这样呢?拍鸟人要爱鸟,不能干扰鸟的活动,懂不懂?”大家的目光全盯到大妈身上。老海就是这样,对于有害鸟类的人和事嫉恶如仇,有次在洺河边拍白鹭,一名年轻鸟友见白鹭久立不动,沉不住气,就去轰赶,结果老海差点和他打起来,最后还惊动了110。这回还好,大妈红着脸,一声不吭回到座位上,局面很快平静下来。不一会儿,那只棕扇尾莺不声不响落到花头上,棕黄相间的羽毛很鲜亮,嘴里叼着绿色的虫子,从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在快门声中表演够了,这才一头扎到花丛下面,去尽母亲的责任了。
老梁很好奇,他很想知道那隐秘的鸟窝里是一番怎样的情形,想必是欢乐温馨的,不然母亲不辞辛苦一次次去觅食,也不会这么兴高采烈。他甚至很想扒开花丛,去偷窥一番。当然只是想想,就像上次在洺河边,其实他也希望年轻人把鸟轰赶起来,但又不能容忍这种行为,所以毫不犹豫选择了声援老海。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口是心非或者人格分裂,当然没那么严重,老梁在心里安慰自己,即使是高尚的人,谁能没点儿活思想呢?
一阵“轰隆隆”的巨大的响声把老梁的思绪拉回眼前,原来是一辆小拖拉机从远处花丛中开过来,后面带着旋耕机,所经过的地方,宽宽的一排花草被割下,粉碎了,再经过滚轮碾轧,花田瞬间变成了平整的土地。“鸟人”们一开始惊愕地看着,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眼看拖拉机越来越近,距离只有十来米了,用不了几分钟,眼前的花草和鸟窝就会在“轰隆隆”中消失了。老海忙上前拦住拖拉机:“停停停,这是要干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也是一脸惊愕:“施工啊,领导安排的。”“哪儿的领导?”“我们领导,我们队长啊。怎么了?”大妈也帮腔:“这么好的花,为什么要破坏了啊?”小伙子解释说,这片花过一段儿也该败了,种上新的,赶到国庆节又是一番新景象。老海就说了前面有鸟窝的事,又讲了动物是人类的好朋友,也是生命,保护动物,就是保护生态链,也是保护人类的自然环境,又讲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小伙子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老海,等他讲完了,撇撇嘴说:“鸟满世界都是,总得先顾人吧?再说领导安排的,你跟我也说不着啊。”
老海就逼着小伙子打电话叫来了队长。这个火暴脾气的包工头可没那么好说话,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一时间鸟友和游客围了不少,七嘴八舌,眼看局面就要失控。老梁挤到前头,拍拍包工头的肩膀:“兄弟,听我一句,我跟你们县长是好朋友,不过我现在还不想找他,你看看。”他把手机举到包工头眼前头:“刚才我都录了像,这破坏自然生态的事要是传到网上,不定会有多少人声讨,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啊。”
包工头再混,也知道网络厉害,看看一圈人没有向着他的,老梁又一副领导派头,就有些心虚,嘀咕了几句,向小伙子挥挥手:“走吧走吧,哪儿来回哪儿去。”老海又给动物保护协会打了电话,请他们一定要把这窝鸟保住,得到肯定回答,这才放下心来。
鸟是拍不成了,人们陆续散去,只剩下老梁几个。一个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中年人对仍然气愤难平的老海说:“海哥,消消气。到我的芝兰小院喝会儿茶,给弟兄们讲点鸟事。”老海忙介绍:“这是梁哥,我的好朋友,也是高手。这是资深鸟人,网名叫享乐。”两人握握手,“久仰久仰”。老梁知道享乐,老海建了个爱鸟群,有几十人,“享乐”是比较活跃的一个,经常发些鸟照,还给自己点过赞。老梁看他一身阳光,满脸佛相,是个厚道人,就一起去了。
芝兰小院离得不远,就在附近村庄边上,独门独院,一圈木篱笆爬满了蔷薇,院子里整整齐齐种着月季、美人蕉和大丽花。享乐招呼大家在亭子里坐下,沏上明前龙井,端上葡萄冬枣,既有乡土气息,又有文士高雅。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啊。”老海感叹,“你只顾享乐,却享乐出美好生活。我一辈子奋斗,也奋斗不出个啥名堂。得信命啊!”
享乐一边斟着茶,一边说:“其实我原来的网名就叫奋斗,后来才改了。为什么?因为我顿悟了,我明白了跟健康享受生活相比,没什么再重要的事了。”
享乐从小吃过很多苦,做过许多别人做不来的事,后来拜城市大规模建设所赐,搞园林绿化挣了不少钱。这次又搭上洺河治理的快车,公司业务量直线上升:“洺河是我们的母亲河,也是我的福河呀。”
老梁心想,你的福星恐怕另有其人呢。洺河一带是著名的革命老区,从这里走出过十几位将军,这些老首长对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地方感情深,多年来给了不少帮助。一次一位大领导来视察,临别时提出要看洺河。这位大领导当年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和父辈们一样关心老区。“我是喝洺河水长大的。”大领导深情地说。当他看到洺河衰败、污秽的模样后,当即震怒不已。“当年洺河养育了人民,养育了军队,我们就是这样回报它的?老百姓富裕了,但没有美好的环境,怎能有美好生活?”市委书记当即立下军令状:“治理洺河,刻不容缓,一年出效果,三年大变化,五年上台阶。不达目标,唯我是问。”市、县两级经过充分论证,制订了洺河生态修复、洺阳古城改造、以红色旅游带动农业产业发展的规划,这才有了大规模的洺河治理。这些背景老梁当然清楚。
“我真佩服老弟你。”老海由衷地伸出大拇指,“天天见你扛着相机四处游荡,还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奇才,潇洒。”
“老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贼吃肉不知贼挨打。”享乐苦笑一下说,“工程顺利,要钱不易。几年来县里欠我的工程款已经小2000万了,那一阵我是真拼命啊,工程要赶进度抓质量,还要到处求人要钱,天天喝得烂醉,身体都快垮了,还硬撑着。直到有一天住进医院,一检查,那一串毛病把老婆都吓哭了。人躺在病床上,往往才是最明白的时候,我就想,我才50岁,这身体要是废了,挣多少钱有什么用呢?恰在这时,我一个年薪百万的软件工程师同学猝死,让我一下子下了决心,出院后马上转让了公司,买下这个小院,每天到处拍拍鸟,得空和朋友喝喝茶,偶尔去县财政局打个卯,政府的债反正黄不了,也就不着急了。这两年多下来,你们猜怎么着?各项指标都正常了。”
大家拍鸟常见面,群里常交流,却不知道整天乐呵呵的享乐还有这番曲折经历,不禁唏嘘感叹。享乐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总唠叨这些旧事好像真的老了。我倒是十分敬佩海老哥,仗义执言,黑白分明,是真正的爱鸟之人啊!”
老海忙说:“我就是一个炮筒子,还是梁老兄水平高,不慌不忙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到底是领导,‘忽悠’的功夫谁也比不了。”
老梁笑道:“其实也不是唬人,县长真是我的好朋友。我俩是党校同学,很投脾气,他侄子考录到我们局,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对享乐说:“要钱的事,说不定我能给你帮上忙呢。”老梁以前向来不爱管闲事,更不爱求人,但他非常欣赏这种从底层奋斗发展起来的人,反正自己二线了,没什么顾虑,能帮就帮点吧。
享乐自然喜出望外,连声感谢。老海说:“太好了,赶紧打电话吧。”老梁想想说:“打电话还显得不够重视,力度不够,帮人帮到底,干脆我跟你跑一趟,反正这儿离洺阳县城也不远。”
两个人到了县政府,刚好县长在,见到老梁,非常客气,老梁就说了享乐的事。县长马上把财政局局长叫来,说梁局从不张口求人,他说的事一定办,立刻办。还要留老梁吃饭,老梁说:“回头专门来找你喝酒。”就告辞了。
回去后老梁忙活了几天,巡察组谈话,局里组织体检,还有离任审计。刚应付完,老海打来电话,说享乐请几位鸟友到芝兰小院聚聚,把酒论鸟,他一定要参加。老梁寻思着工程款的事应该办了,就爽快地答应了。
享乐准备的饭菜都是自己种的和养的,绿色有机。大家说着鸟事,喝着小酒,轻松愉快。享乐认真地敬了老梁三杯酒,却不提要钱的事,老梁也不好意思问,怕让人感觉是在表功。还是老海沉不住气,说:“老弟钱讨回来了吗?”享乐说财政局答应一次付清,但还要重新审计,总价要砍下百分之二十,算下来哪里还有利润?等于是赔本赚吆喝,所以再等等吧。
老梁没想到县长跟自己还耍了这么个花枪,很生气,脸上有点挂不住,拿起手机就要打给县长。享乐忙拦住说:“县里现在欠银行和工程队的钱估计有几十个亿,他们也有难处,反正我现在吃喝不愁,还是慢慢等吧。”
老海见老梁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说:“那窝小鸟也该出窝了,咱们改天去拍喂鸟的镜头,这机会不能错过。”享乐叹口气说:“我昨天去了,那片花已经被夷为平地,新花都已经出芽了。”老海一听就急了,当即给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对方说:“海老兄,我们尽力了,接到你电话马上派人去找县领导,秘书说领导不在让找农林局,农林局说花海归洺河治理指挥部管辖,指挥部说我们这个专班由县长直接领导,一切听他的。这一圈儿还没转完,那边早干完收工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也找了人大,他们答应把《洺河沿岸动物和环境保护条例》列入明年立法计划。”老海没听完就挂了,他把手机“啪”地重重摔在桌子上,“什么他妈的鸟玩意儿。”
老梁也愣在那里,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幅血腥的画面:几只小鸟张着嫩黄的小嘴,叽叽喳喳地等着喂食,却在轰轰隆隆声中瞬间被绞得粉碎,零乱的骸骨被黄土和乱草掩埋,顷刻不见踪影。母亲捕食回来,不见了家园和孩子,焦急地飞上飞下,终于凄惨地鸣叫一声,箭一般地飞走了。
老梁在喝酒上是很克制的,但这天却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一头睡去,连晚饭都没吃。半夜醒来,感到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喝了一杯老伴儿放在床头柜上的蜜水,躺在床上,仍然迷迷怔怔,混混沌沌。他开车来到花海,找到拍鸟的地方,天很黑,一切却看得清清楚楚,眼前全是掺杂着花瓣草屑的湿漉漉的泥土,上面密密地长出了纤细的嫩芽。老梁小心地把土扒开,一点一点,生怕碰坏了什么,可除了草棍儿石子,什么也没有。老梁扒呀扒,直到精疲力尽,这才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下。突然,他看见刚才扒过的地方慢慢动起来,一下,一下,拱起一个小土包,接着再一拱,便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是一只小鸟的脑袋。小鸟很快钻出来,奇怪的是,它全身光光的,一点毛都没有。老梁张开双手,想把小鸟捧在手里,但小鸟一蹦一跳地躲开去,老梁就追,但总追不上,小鸟跑得很快,跑着跑着,突然飞了起来。老梁非常纳闷儿,没毛的鸟居然也会飞?而后他突然发现,那只鸟原来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和鸟是谁变成了谁。老梁越飞越高,他向下俯瞰,原来熟悉的景象变得非常陌生非常怪异,那树,那河,那房屋,还有那些没有被毁掉的花草,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他感到一丝新奇,又有一丝惊惧。忽然他感觉到了疼痛,他看到自己翅膀上、腿上、胸前,渗出一滴滴牛奶一样白色的鲜血,很快凝固了。身上的力气似乎也随着鲜血渗出体外。他觉得身体无比沉重,一点点开始下坠,只得拼命挥舞着翅膀,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绝望使他更加恐惧。
“喵”的一声猫叫,没错,是猫叫。老梁睁开眼,下意识地往窗台上看,那里没有猫,十六楼窗台上怎么会有猫呢?可明明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猫叫声啊。他又看看窗外,天上有了一丝微光,很淡,远处还是黑洞洞的。
202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