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温度的思考
——论董之林散文集《边走边看》的人文关怀
2021-11-11□吕兴
□ 吕 兴
作为学者型散文家的代表,在《边走边看》这部散文集中,董之林不仅展现了她作为学者所有的理性与睿智,也展现了她所具有的丰富的人文关怀意识。在她的散文之中,她始终表现出对人类的命运关注,并坚持对人性异化进行批判,同时以自己的方式对文化霸权做出反抗。
一、 对人类命运的关注
人文关怀意识也即人文精神,它是一种以人为本,要求人关怀人、注重人,把人的存在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博爱、平等、自由为基本特征的一种意识。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可以说是人文关怀意识最突出的体现,在董之林的散文之中,她一方面关心着整体人类命运的走向,时时进行着与现代人类发展有关的弘大问题的思考;一方面又重视个人的生存状态,注重个体的尊严与感受。
董之林的足迹遍布了具有不同宗教、文化背景的多个地区和国家,这些地区和国家处在不同发展阶段,有着不同的文化氛围,这些都带给她在精神和感官上的巨大的冲击,促使她进行更多的思考,正如她自己所说:“旅游路线由东向南,自西向北,看到、听到并接触到大量信息,我每天尽可能把它们记录下来,晚上回旅馆睡前加以整理,一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记忆力,二是有些事情当时不明白,还要在后面旅行中继续寻找答案。于是走走停停,思来想去,就有了这些随笔和游记。”而从人类的命运出发,分析经济、政治、宗教背景对人类命运的影响是作者最常选取的角度。最为典型的便是在《神奇而曼妙的国度——土耳其游记》之中,作者从土耳其中部的卡帕多基亚一路到了地中海城市安塔利亚,经历的不仅是空间维度上的变化,也感受了时间维度上的变化。传统、生活节奏缓慢的土耳其中部地区与现代、高速运行的地中海新兴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传统的土耳其和现代的土耳其同时出现在作者的视野之中。作者通过今昔对比,看到的是现代化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冲击,在人们享有现代化文明成果之时,原有的宗教和文明应该如何自处?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之下,人们应该怎样调和传统与现代、多元与单一的矛盾?在对这些问题思考的背后,是作者对人类命运发展的担忧。而当作者一行游览南非的好望角时,作者对好望角在大航海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充满了好奇,但是她并非单纯为了探寻这段历史,更多的是从历史出发去思考这样的航海探索对人类历史的意义,“但航海大发现之后,欧洲人远涉重洋的探索究竟给人类带来了什么?是福是祸?是喜是忧?或者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喜忧参半,亦喜亦忧”。不管是对历史的思考,还是对未来的展望,作者的目光可以说时刻投注在人类命运上。因此,遥远的历史、陌生的风景都因为人类发展所具有的共性而被连接了起来,感性的旅游见闻和零散的历史知识经过作者的理性思考之后,都成为作者思考人类命运议题的第一手资料。
如果说作者对人类整体生存状态的思考展现了学者散文所特有的理性色彩,那么她对于人类个体命运的关注则为其散文赋予了感性色彩。作者对普通人情感命运的关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对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与情感的热心记录,以一种包容的心态去理解每个个体所做出的生命的选择;其次,作者则是把自己的情感体验灌注到了每一次旅行与书写评论之中,把自己对生活的热爱融入散文创作当中。在董之林的散文之中并没有伟大的题材,更没有把各地的历史名人当作书写对象,而是记录了很多颇具特点的旅行之中遇到的普通人。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作者所描写的在东开普所遇到的台湾女老板。这个女老板“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慢条斯理地,透着善解人意”,“人也显得年轻,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她的餐馆也是温馨而干净的,“窗明几净,灯光柔和,蓝白印花的布帘洗得干干净净,隔开灶间与餐厅”。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作者为女老板这位海外华人能够拥有如此惬意的生活感到由衷高兴,她把这位女老板的生活经历和状态当作了探索南非社会文化的另一扇窗。从她的身上作者看到的是“来自台湾、大陆的华人已经融入当地生活,成为南非社会的一部分”。作者通过观察普通人的生活试图拼凑出他们所生活的整个社会,从真实可感的个体的生活状态来对自己所游览的城市进行更为清晰的认识。作者对不同地位、不同职业的人从不轻言怜悯,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有着一种理解和悲悯的情怀。在作者一行人游览约旦期间,他们的阿拉伯导游因为身体不适而被送往医院,作者在得知他是为了让自己的六个孩子都能够读书接受最好的教育才拼命工作的,不由得生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忍受千辛万苦,也要培养孩子上学读书”的想法,并且因此觉得“仅这一项,就把我们和约旦人的心拉近了”。而在挪威的峡湾,当所有人都为工作人员所扮演的在峭壁悬崖上舞蹈的“仙女”喝彩时,作者却为这假扮的仙女“捏了一把冷汗”。还有作者在土耳其遇见的拉着她当英语陪练的小女孩、在日本遇见的七十多岁的店主、在挪威遇到的中文很好的父子两人……对这些普通人的描写为作者的散文增添了几分温情的色彩。作者不仅关注他人的生存状态更是把自己的点滴情感都融入到写作之中,她把吃到一顿美餐的欣喜、看到一处美景的雀跃和体会到一段情感的温暖都融入了自己的书写之中。就如台湾女作家张晓风主张“小砧小俎上施展小小的手艺”,董之林则是通过一件件微小的事情,把旅途之中的乐趣、喜悦传达给了读者,使之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尤为使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她所写的在游览丹麦时与安徒生雕像合影的事情。本来是“最怕在景点与别人争抢拍照,这次也挤不上去”,却因为实在是喜欢安徒生的作品而不肯放弃,竟然在“一阵急雨袭来,趁大家都跑去避雨,先生终于为我与安徒生拍到一张合影”。游客们都曾有过的拍照体验在董之林的笔下变得一波三折、妙趣横生,从开始的艰难排队到最后的急雨初下给予作者的好机会,与偶像雕像合影成功的满足感已经溢于笔端,让人感觉到作者的真诚与可爱。作者还有一段对于亲情温暖的描述同样精彩。当他们一家共同前往南非,并一起住在一个小别墅之内,只看到“窗外惊涛拍岸,室内欢声笑语,我侄女和她四岁的儿子跑来跑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先生沏一壶滚烫的红茶,有人洗澡,有人看电视,我在灯下记日记,多么温馨、难得的大家庭生活”。作者在异国他乡却拥有了一种归家的体验。这些温馨的细节、温暖的景象都展示出一种生命的可爱与乐趣。学者吴俊说:“人、事、情之所以进入学者散文的表现领域,绝非纯粹由于题材因素的吸引,而是笼罩在学者作家对于广泛的文化形态的关注视野之中的。”作者对个人情感体验的重视,对个体生存状态的关注不正是体现了她以人为本的人文关怀意识吗?
其实作者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不独体现在她的游记之中,还体现在她所写的书评之中。在作者看来“看小说与选择旅游目的是互为因果的”,这些小说书评是与作者的旅游感受互相关联的,能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作者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以《盛世危言——读丹·布朗小说〈地狱〉》为例,这部小说是美国作家丹·布朗所写,小说并非完全以土耳其为背景,为何作者会选择这部小说来作为解读土耳其的一把文学密匙?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这部小说所表达的对于人类未来命运走向的忧虑与作者在游览土耳其时产生的对人类未来的焦虑有着极大的相同点。作者在土耳其深刻感受到了发展中国家在被全球化浪潮裹挟和面临现代化冲击之下的焦虑。而在丹·布朗的小说之中,他也是“把笔力集中在那些有专业知识背景的学者身上,特别是他们所学知识、所研究问题与现实社会的关系”。他在小说中提出的“置身于高科技产业时代的风口浪尖,知识精英将如何引领社会,让历史去向何处”的问题又与董之林面临土耳其瞬息万变的情境所产生的对未来人类命运的忧虑何其相似。面对这部悬疑畅销小说惊悚的场面、烧脑的线索和火辣的男女主人公,董之林真正在意的是这部通俗小说之后的反讽意味,高科技的发展成为一把双刃剑、跨国集团不断崛起、全球人口问题……在对小说进行解读的过程之中,董之林着重所谈的是书本本身主题所带给她的主观感受。书中所描绘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作者在游览土耳其时的某些感受,使作者对人类发展所面临的问题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可以说作者的游览与阅读都是心系着人类所面临的社会问题,把人类的发展放在了其思考的中心点上。但是对人类问题的关注与对人类情感的重视,并非意味着作者对人类罪恶的一味偏袒,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作者对人的关注并非仅仅停留在赞美与忧虑上,更多的是希望通过批判使人类能够就自己的问题进行反思。
二、 对人性异化的批判
对人的价值的重视以及对人性真善美的展现并不意味着作者会对人性恶的一面视而不见,作者所特有的学者身份,使她始终有着一种批判精神。在她看来人道主义也意味着注重人的自身修养和自我培养、人性的不断发展和丰富完善,只有意识到人性的异化才能最终摆脱掉被异化的命运。在作者的散文之中,作者主要通过三个方面表现出对人性异化的批判,首先是通过人类对自然界的摧残,指出人类被利益腐化之后的自私与狂妄;其次则是以史为鉴,从一桩桩历史的悲剧发现人类在战争、殖民、掠夺的过程之中表现出的嗜血与残忍;最后则是将各个国家进行横向对比,对人性在物质社会中产生的异化进行反思。
自然与人类本应该是相互依存共同发展的,但是由于人类中心主义的作祟,人类在谋求自身的发展过程中,把自然与人类生存割裂开来,大自然被当成了奴役和征服的对象。董之林散文中批判的锋芒直指人类利益中心主义,在作者的散文《南非行》中这种批判态度最为明显。南非是一个资源丰富、物种多样的地区。十九世纪末,受到淘金热的影响,这里成为众多投机分子追逐的地方。特别是当1871年布隆方丹附近的金伯利发现了钻石矿藏资源,更是吸引了大批渴望一夜暴富的人来到这里寻宝,而正是由于人们“翻来覆去地挖,留下人类双手完成的一处奇观——‘大洞’(Big Hole),它就像一个不明天体物坠落砸下的深坑”,这“大洞”在作者看来正好“印证了人类对财富的贪婪”,这种珍贵的资源甚至成为该地的诅咒,致使“南非成为殖民主义者掠夺资源和相互争夺的战场”。人类对财富的占有欲使自然资源遭到了过度的开发,而这样的悲剧在今天的社会仍旧不断重演。除了自然资源之外,人类对动物的掠夺同样残忍,在进入南非的克鲁格国家公园观赏真正的野生动物之前,作者先去了一家私家农场看到了被偷猎者锯掉了角的犀牛,“它们不得不脱离自己的种群,不声不响地跟在长一对儿弯弯大犄角的水牛身后,自惭形秽的抬不起头”,这与野生动物园内没有经过人类摧残的犀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自由自在生活在大自然之中的犀牛“健壮的身躯像难以撼动的墙壁,又弯又长的犀角翘向天空,一双善意的小眼睛朝我们这边瞄了瞄,转身向森林深处走去,神态自信而和顺,步态徐缓而从容”。在对比之中,人类对其他生物所造成的伤害使人心惊。而经济发展的需要,也促使人类不断侵吞更多的土地、制造更多的垃圾,在土耳其高速发展的伊斯坦布尔,随处看见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越来越少的绿地面积无不在展示人与自然紧张的关系。作者记录下这些人类对自然界的罪行,不仅仅是为了自然界发声,更是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的批判。这样的批判还是基于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她深知人类如果不改善与自然的关系,最终只能落得更为悲惨的下场。
如果说自然界发生的惨剧证明了人类对他者恶劣的态度,那么每个国家历史上的悲剧则是展示了人类内部的厮杀。而这些惨剧又以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发生的战争居多。在《道一声“平安”以色列》中,作者在被称为“和平之城”的耶路撒冷真切地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以色列犹太纪念馆内大量的照片、图片和当时的影像制品,重现了纳粹的狠毒与残忍。600万犹太人被集中杀害,甚至连幼童都不能幸免,而背后的原因不过是希特勒渴望掠夺他人财富、施行种族灭绝,造成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的原因是人类的私欲在作祟,在作者看来“600万人的惨死,足以让人对人性发生动摇”。直到现在战争的阴影仍然没有散去,在耶路撒冷荷枪实弹进行巡逻的男女青年们使人感觉到“在平静表象内部,无时无刻不含有一种紧张”。如果说在以色列犹太纪念馆里所看到的关于屠杀的一切使作者为人性的沦丧感到悲哀的话,那么在日本纪念馆中的经历则使作者充满了愤怒。在日本札幌,作者在北海道博物馆短暂停留,却遇到日本解说者对南千岛群岛(日本称北方四岛)所做的解说,使作者不由得感叹“日本人在北方四岛问题上锱铢必较,却偏偏不说日本当年发动战争,给亚洲和中国人带来多么大的痛苦!日本右翼势力至今仍不肯承认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罪行”。作者意识到人性的异化导致了战争,而战火摧毁了人类本有的道德与理智,催生了人类的进一步异化,战争的爆发与人性的异化形成了一个恶循环。唯有意识到人类的罪恶,进行真诚的忏悔才能避免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错误。借助这些历史悲剧,作者揭露了人性的阴暗与可怖,而更重要的是以人性的角度来解读历史,并发掘其对于当下的特殊意义。正如作者所说“人性之‘耻’在历史中得以证明;人性之善则来自历史与人性之生生不已,来自人性对自身的反思”,作者对历史悲剧之中所展现的人性的嗜血与残忍的批判,归根到底还是期望引发人类对于自身更进一步的反思。
除了从自然与历史的角度去观照人性之中所存在的阴暗面,作者还善于从各个国家和地区所存在的社会问题入手,揭露了物质世界的飞速发展所造成的人性异化。在作者游览的地区之中,南非算是一个人种构成相对来说比较复杂的地区,种族歧视问题长期存在,作者试图从自己的主观感受出发对种族歧视问题背后所展现的人性的异化问题进行分析。在开普敦的四星级宾馆里,作者看到黑人女服务员对不同的人种摆出了不一样的面孔,“早餐许多客人因为找不到开水,拿着杯子走来走去,而她却只围着一位白人男士端茶递水,殷勤备至,对其他客人的要求爱搭不理,很势利的样子”。作者略带讽刺地评价道:“我不明白那位女服务员究竟是认为白人男士高人一等,还是认为她比其他人更高贵,因而不屑于为这些人服务?”在作者看来,这个黑人女服务员的做法其实已经超越了原有的对于种族歧视的认知,而更多的是人对人的歧视,“相互歧视、彼此不能平等相待的种子,并不仅仅滋生于某一种族或某一阶层,而是人类普遍须防止的通病”。董之林跳过了对南非种族问题的经济、政治、历史上的判断和解析,而看到了不同形态的歧视背后所隐藏的人性的阴暗。这样的阴暗并非是与生俱来的,虽然作者没有具体揭示这个黑人女服务员歧视其他人种的原因,但是她所追捧的白人男性以及白人男性身份所象征的金钱与地位,无不在告诉读者们她进行歧视的真正原因:被金钱与地位所迷惑,丧失了人本该具有的平等、友善之心。如果说南非当地的种族歧视是历史与政治双重原因造成的,那么作者所描绘的这个黑人女服务员所表现出来的歧视却是由于物质和金钱所造成的变异。而作者把在日本所经历的一切和她阅读蒋寅散文集的感受结合起来,展现了经济飞速发展的社会之下人类精神家园的丧失。在日本,作者游历了小樽、札幌、北海道等多个城市,她深刻地感受到:“日本在现代化进程中似乎从不搞一刀切式的‘大跃进’,这里没有一味的新,也没有一味的旧,在新旧杂陈中,使人滤去现代化带来的焦虑、狂躁,追寻一种合理的生活境界,从而圆我一个故乡的梦。”但是在中国,作者却看到了:“近二十年来,中国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古城弃旧迎新,尽换容颜;新城拔地而起,杂乱纷纷,到处五光十色又显得光怪陆离。人们逃离了一种喧嚣,又陷入另一种喧嚣,乡关何处?缺乏归属感是现代人精神疾患的普遍症状。”在日本与中国发展的对比之下,作者看似在反思中国经济的发展方式,实则质疑在利益的驱动之下人类以抛弃精神家园为代价来换取经济发展的方式,在对利益与经济发展的追逐过程中人类沦为了物欲的奴隶,放弃了精神追求,这其实也是人性的另一重异化。
董之林以理性的态度对人性的异化进行了反思和揭露,但是她却并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人类文化之中的丑恶现象进行指责,也没有诉诸自己的主观议论来进行说理,而是通过观察自然、历史与社会现象进行理性的分析,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在其客观冷静的记录和分析背后,是作者对人类命运更深层的担忧。
三、 对文化精英意识的摈弃
摒弃文化精英意识,警惕文化霸权可以说是董之林关注普通读者表达人文关怀的另一种方式。大凡学者散文都蕴含有一种强烈的学者情怀,相较于普通的作家散文来说,其中可能蕴含了更为真切的人文关怀和智慧之美。但是,学者所具有的强烈的身份意识、渊博的知识和特立独行的观点都使他们在进行散文创作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以文化精英自居,以至于使其散文之中透露出一种文化霸权气息。一些学者敏锐地察觉到学者散文的“人文关怀和智慧之美之下还潜藏着另一种复杂的心态 , 这种复杂的心态特别在很多文化大散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很多批评者都注意到了其中存在的盛气凌人的语气和笔调。从表面上来看, 这不过是言语不当的小问题。但是,语气和笔调的背后被责任感和智慧层层包裹中的自恋心态,而自以为是的背后则透漏了某种文化的霸权气息 ”。而且这种文化精英意识和文化霸权气息总是以一种隐秘的姿态呈现,往往伴随着煽情的语句、丰富的专业知识和宏大的气魄,总是能够迅速俘获读者的心,使读者不假思索地接受写作者所倡导和宣扬的价值观。可以说这样的学者散文违背了其进行人文关怀的初衷,而更多的是在反思历史、文化批判的姿态之下,过分执拗地贯彻自我的意志,从而树立起话语霸权,实现文化霸权。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90年代初受到多方关注的学者余秋雨所写的文化散文。董之林在写作的过程之中力图避开文化精英意识的影响,避免以精神和文化导师的身份出现。为达到这个目的,作者一方面在情感表达上进行了克制,不以煽情的语言裹挟读者的情绪;另一方面则是从大众文化之中吸取养料,在进行理性思考和逻辑表达的过程中向大众读者靠拢。
散文是一种抒情性很强的文体,强烈动人的感性是其艺术魅力所在,但是散文之中过于直白与激烈的情感表达往往会把真挚的抒情变为滥俗的煽情,其目的已经不再是抒发作者本身的情感,而是在于控制、调动读者的情绪。董之林在散文写作的过程中重视自己的情感体验但是却决不放大自己的感情,不以绝对和极端的态度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可以说作者在进行情感表达的过程之中,仍然在进行辩证和理性的思考。以作者在散文《南非行》中的书写为例,她在入住开普敦酒店的过程之中遇到了一名势利的黑人女服务员,尽管作者对于这名女服务员只服务白人男性的行为十分气愤,但是却并未因此事而影响到她对整个南非黑人阶层的认识,更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情绪把这个事件上升到国家、民族、种族矛盾的高度,反而冷静客观地说明“我希望这只是个别现象,只限于开普敦这家饭店”。在对待日本的态度上,作者进一步表现了她的理性与克制。日本与中国之间具有很深的渊源,作者在游览日本的时候不止一次体现出对这个国家复杂的感情。她既感慨于日本在发展过程中对于旧有文明和风俗的保留,又为日本对中国犯下滔天罪行之后拒不认错的态度而气愤,甚至对日本这种不肯忏悔的态度和行为进行了批判。但是作者并没有因两个国家之间的历史问题而过分夸大日本现有的问题,尽管她在看完北海道博物馆之后对日本不肯向中国人民道歉的事实深感愤怒,可是她却没有任这种情绪发酵,而是在去往飞机场的路上对导游提出一系列问题,尝试了解日本普通民众对于战争的认识,以期从更为客观的角度来看待日本。相对于某些学者散文中对日常小事的不断拔高,上升到民族、社会、国家等层面,作者却是在不断地把感情的言说限制在个人表达的语境之中,不企图夸大个人情绪,更没有把个人的情感与国家和民族情感联系起来。乍一看来,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似乎缺乏深度,没有挖掘出情感背后更为深刻的含义。实际上这样克制内敛的情感表达却是作者在拒绝帮助读者进行情感的判断,没有通过自己的感情对读者和大众进行道德绑架。董之林拒绝做一个情感的煽动者,而是选择做一个真诚的情感表达者,使读者能够更为客观、理性地看待发生在周遭的事情。
对于学者型散文家们来说,在进行散文书写的过程中往往会利用到自己的专业背景和知识,他们渊博的学识和经过训练的逻辑思维能力,常常能够为他们提供不一样的看问题的角度,使其能够想到常人所不能想的。正如葛兆光在《考槃在涧》序中自述:“究竟是学了专业,专业成了职业,如今再来写这类文字,所以就不免流露出自己的职业习惯,不像别人那么善于潇洒地信手涂鸦,总是好讲个历史,好谈点学问,不关心风景,也没谈爱情,偶尔谈些社会问题,也不过是书生之见,一讲到经史子集,就更难免学究之气。”因此可以说学者散文的知识性最重要的往往不是表现在那些一般性的知识,而是能够显示作者特长的专门知识,学者散文的专业性赋予了其不同于一般散文文类的知性美。但是,深厚的学养积淀,往往也带来了学者型散文家炫耀知识、固守一隅的问题,使不少学者型散文家不屑于从其他文化领域内吸收养分,而更为看重基于自身学术经验和知识的价值判断,从而形成了一种文化精英心理,试图把自己的思想凌驾于大众读者之上。但是董之林却在审美趣味和知识表达上试图向大众读者们靠拢。以作者写作书评为例,尽管对于作者来说进行书评看似是对作者专业研究领域的回归,是对作者专业知识的运用,但是作者却并非是想把玩才学,炫耀知识,更多的是希望通过另一种路径来对现实生活进行更深刻的认识,正如作者所说:“小说好看,对认识一个国家也不可或缺,那些人情掌故散发着生命气息,无论如何是地图层和历史年表等‘正襟危坐’的知识都远远无法给你的”,对于文学作品的评析是作者利用已有的阅读体验为自己旅行所做下的别样的文化注解。而在对阅读文本的选择和评析方法的使用上,作者也表现出了向当下读者阅读兴趣靠拢的趋势。在对各个地区具有代表性的小说进行选择时,进入作者视野的并非全是在这些国家的文学史上留名的经典的作品,一些颇具趣味的通俗作品同样引起了作者的兴趣,如丹·布朗的小说《地狱》、瑞典作家斯蒂格·拉森的“千禧年”三部曲(《龙纹身女孩》《玩火的女孩》《直捣蜂窝的女孩》)等等。这些作品都具有一些共同特点,如都脱离了宏大的主流叙事,对普通人当下的生存状态进行了书写;都具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能够更好地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正如作者所说:“翻阅这些作品,对于长期从事中国当代小说史研究和写作的我来说,有一种试图逃离主流宏大叙事的天然认同感。”在作者看来大众和精英、通俗和高雅不能作为评判文学作品价值的绝对标准,在小说的通俗外观之下实则隐藏着先锋性质,它们对于打破当代小说创作的低迷现状有着积极的作用。在对这些文本进行解读的过程之中,作者很少言及这些作品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也没有从叙事结构、语言风格等角度切入,而更多的是对作品的内容进行复述和改写,在复述和改写的过程之中表达自己的阅读感受,在她看来“写书评就是记下我当时的一些体会”,减轻了读者进行阅读和理解的压力。作者并未利用自身所有的专业知识创造出读者与写作者之间的鸿沟,反而是通过多元的文本选择和多样的评述方式构建起了一个各类文化平等对话的空间。但是,向大众读者阅读心理和兴趣的靠拢,并非代表作者对大众趣味的一味迎合,她仍然对大众文化之中的糟粕保持自己的批判立场,拒绝媚俗和庸俗,坚持自己独立的价值判断。
综上所述,董之林散文中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人性异化现象的批判和对文化精英思想的警惕都是其人文关怀意识的体现。作者始终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以充满人情人性的方式来书写和记录旅行以及生活之中的美好,同时又以理性的态度对诸多社会现象进行分析,使感性与理性在其散文中得到完美的融合。
注释:
①于兴雷:《论先锋小说的人文关怀意识》,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8页。
②张晓风:《送你一个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③吴俊:《斯人尚在 文统未绝——关于九十年代的学者散文》,《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④于兴雷:《论先锋小说的人文关怀意识》,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0页。
⑤吴俊:《斯人尚在 文统未绝——关于九十年代的学者散文》,《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⑥王琳、李怡:《人文关怀的多侧面意义——20世纪90年代学者散文刍议》,《甘肃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
⑦王琳、李怡:《人文关怀的多侧面意义——20世纪90年代学者散文刍议》,《甘肃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
⑧董正宇:《也说学者散文》,《文艺探讨》2003年第1期。
⑨葛兆光:《考槃在涧》,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
⑩王兆胜:《论九十年代中国学者散文》,《文艺评论》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