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2021-11-11申霞艳
□ 申霞艳
西海固、回民、女、80后、汉语作家。根据格式塔心理,这几个词语足以形成马金莲的标识度。即使在全球化、高流动的今天,每个人仍携带着个体的根性生活、判断和流动。写作是作家“收视返听”,给自我和童年寻求安放之所。
西海固特别缺水,这一点会培养人的珍惜之心、珍重之情。水资源会时时提醒你节俭,提醒你资源是匮乏的,这正是我们在大都市繁盛的景象中难于感受到的。富人浇花用的水可能比西海固一家人用的水更多,与之相应,她们也获得干旱环境中植物坚韧不屈的品格。伊斯兰文化中,女性的地位依然比较卑微,至今她们很多人依然身着长袍、蒙面纱,仿佛女性的身体是不能公开的。我没有能力讨论宗教,只能说男女平等是一种追求、一种想象,在真实的生活中,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深深地渗透到服装、身体以及语言等诸种生活细节中。
马金莲就是从乡村、性别、语言等多重边缘地位上开始写作的,童年的自然环境、家庭条件和宗教经验让她永远也不可能像上流阶层一样生活,也不可能以小资情调为荣。大江健三郎曾在《小说的方法》中说道:“把握现代危机本质的方法就是必须站在边缘上,不能以中心为导向。”村上春树也说自己在鸡蛋和墙二者冲突时,自己无条件地站在鸡蛋一边。文学史上很多伟大的作家都持边缘立场,书写“被侮辱的、被损害的”个体。马金莲天然地站在这个阵营里,甚至她不是替小人物发言,不是替边缘发声,她就是其中的一员,就像莫言所道:我不是替农民说话,我就是一个农民,我只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农民。
马金莲怜人惜物,在写作中有双重意义,主题上,仿佛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由她铺排成作品,一点也不浪费。你能从字里行间体验到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她对待文字有农人对待种子的珍重之情。像前辈乡土文学作家一样,马金莲有一个持续书写童年、故乡和成长的岁月,她写作的勤勉和耐心让我们对她笔下的扇子湾仿佛身临其境,那些性格各异的乡亲邻居栩栩如生,宛若亲人。《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让她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这个标题已经将一切无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人口大国,温饱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困扰,内化到民族无意识深处的难题。一缸浆水、一把酸菜可以养活一家人,个中酸甜,对都市中成长的一代是无法想象的。
城市化最大的特点是流动,马金莲将目光投向这流动的人群。城市将乡村多余的劳动力都吸走了,“人往高处走”,乡亲们在城市里如何生活、思考?她们的感情是否发生变化?马金莲的近作显示了这一切。
《落花胡同》写小学同学微信群中的两位同学:清洁工马小花与咸兰兰。小说以当清洁工的马小花为主角。微信这个虚拟的环境助长了虚荣心,红包刺激着大家的人设,于是漂亮的咸兰兰成了在北京工作的“咸总”。马小花也不得不为自己的人设撒谎,说自己在北京工作。马小花曾当过三家的保姆:小孩的保姆显示城乡抚养孩子的差距,老人的保姆让她永不停歇,有钱主妇侮辱她。最后她选择在小城清扫马路,因为受了刺激撒了谎,想象自己真的是在扫北京的“落叶胡同”“落花胡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和诗意。过年时节,马小花在家乡的集市见识到咸兰兰的真实生活:买拖鞋讲价,吃凉皮,坐公交。女性的虚荣是个古老的话题,莫泊桑的《项链》中女主角用了十年时光为之买单。马金莲写出古老的贫富在新时代的表征,微信加剧了这种想象。
《众筹》写自己为儿时小伙伴众筹交了1000元之后的种种心理落差。无疑,手机、网络已经永远地参与到我们的生活当中并修改了我们的感情。而游戏对青少年的控制无异于精神鸦片,然而它的控制又是暗中得到长辈的配合的。《友谊万岁》写四位妈妈因孩子生病而短暂交集在北京的病房里。在狭小的空间里,四位妈妈迅速形成对比、攀比。外地的,北京打工的,北京居民……管控孩子玩游戏、分享零食的方式展现出不同阶层的教养和生活方式,手机成了掩饰尴尬的绝妙道具。
《眩晕》写于丽娜坐长途汽车回老家的片段,她心里想着母亲为继续吃低保找她闹别扭的事,低保每个月钱虽不多,可是当地人仍想方设法占政府便宜。耳朵里不断传来前排两妇女像密友一般聊化妆品的事,思绪随之延展到城市,自己是个普通职员,人到中年,皮肤日见衰老,经济不宽裕,工作压力大。结局一笔釜底抽薪,前排一直唠嗑的两妇女并不相熟,不过是为了推销化妆品,浓妆艳抹的女子实际也吃着低保。
很多作家感叹城市生活的同质化,都市文学中充斥着千篇一律的消费景观。中国地大物博:后现代的超大都市、现代的城市以及后现代的乡镇、村庄并立。5G的网络、便捷的高铁将这一切如此魔幻地拼贴在一起。那种天壤之别叫人目不暇接、惊心动魄。流动和速度控制着我们,每天都在面对虚拟的网络和陌生的他者。实质上,多景观并存的时代是枭雄辈出的时代,也是写作的黄金时代。
马金莲积极地投身时代洪流,她没有素材的烦恼,她似乎从来没有时间感叹生活的无聊和精神的颓靡。她不需要咖啡提神,她携带着原生经验的巨大行囊上路。边缘视角犹如一副自备的七彩镜,任何细微的一场谈话,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一阵无由来的风都能唤醒她并在这镜像下分解出赤橙黄绿来。童年的苦难变成马金莲的写作富矿,她在大家都习焉不察处凝视,她看见罅隙、听到咆哮,体会静水深流。
马金莲试图以边缘立场书写时代的流动和陌生的他者。生活中种种悬而未决的片刻,陌生人内心的一圈圈波澜,自我的谈判和审视都化成了小说。在这些貌不惊人的短篇中,我们读到她对流动性的体察,对纷繁变幻的世事的关注,对贫穷者的体恤,对人心疑难、虚荣与纠结的同情。她混迹人群,泯然众矣。
注释:
①大江健三郎著,王成译:《小说的方法》,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