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金莲的重与轻
——从小说《榆碑》谈起
2021-11-11李倩倩
□ 李倩倩
技术推动信息在全球流动,这种流动成了全世界最大规模的产业。文化成了我们的产业,一口吞下了企业人和教育工作者。
——马歇尔·麦克卢汉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大数据时代,社会形态急剧变化,文化与传播、文学与阅读的关系也纷繁复杂、变幻莫测起来。对于当下写作者而言,或许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让自己的创作顺应社会,走得更加容易一些。但也有人,取拙劲而舍巧力,直面现实,把前行的每一步都扎进了泥土里。“人们的脚板早就洗得干干净净,老榆的脚板一直插在泥土里。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说不准,脚板不带泥的能在这里好好活着,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的老榆,却连根都烂了,就这么死了,死了还能坚守脚下的土地吗?”这是马金莲在新作《榆碑》里借人物老董的思绪,道出了自己当下的困惑与坚守。
从文本来看,《榆碑》故事是简单的:一棵老榆树,一群老人,面临着即将被生活淘汰的问题。而小说的叙事手法也平铺直叙,源于本色而归于质朴,或者说马金莲更愿意用一种单刀直入的方式插入文学,就像她走每一步都想扎进泥土里一样。
时代的潮流是汹涌的,一代新人换旧人,后浪拍前浪,是亘古不变的社会更替法则,只是如今,这更迭的频率在社会高速发展的推动下更加快了。马金莲在《榆碑》里所担忧的事情,正是现在大多数人所面临的生存焦虑:跟上社会的脚步,还是会被前进的车轮狠狠抛下。然而,这是一个连马云都担心自己跑得不够快而被淘汰的社会环境,流量资本带来各种新的生存规则和数据算法,传播大爆炸又形成更多的信息乱象,个体的命运只能在时代的流速下和生存压力的裹挟中逐渐模糊。从这个角度来看,《榆碑》写的是失败者的故事,是被大浪淘沙席卷的大多数,在追逐成功学的社会时代,为失败者立碑,这是一个写作者面对现实的残酷而生发的悲悯之心。
一、 悲悯是马金莲的创作底色
悲悯的人总是最先看到生存的苦难与艰辛,内心带着隐忧,因而显得有些悲观而负重前行。这种创作底色,也使得马金莲的作品带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凝重感。马金莲曾在《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一书的代后记《时间缝隙里的碎碎念》中说:“生活里的清寒和艰苦,像胎记一样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这记忆更像是血液,早就深深渗入我文学的底板里,将其浸透。时至今日,西海固山区还是比外界慢了一个节拍,无论是生存环境,还是生活水平。贫穷是什么,底层的艰苦是什么,这是我最初开始书写时就咂摸的东西。真正的底层的生存,是沉重而艰辛的,是有血泪也有欢笑的,是幸福与痛苦参半的。有这样的底色做参照,我的文字一直轻快不起来,总是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渗透在字里行间。”从这个精神底色出发,我们来回顾马金莲写作的二十一个年头,可以梳理出一条清晰的内核脉络,那就是1980年代乡村青年的心灵成长史。
1980年代农村改革,国家把土地的使用权归属于农民,真正释放了农民对于土地的热爱与激情。早期的马金莲更像一棵深扎在故乡的树木,把自己深扎进了西海固的扇子湾里,用《1986年的自行车》《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0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长河》等一系列代表作,完成了对自己孩提时代的回望。少年的马金莲在“一缸浆水的馨香”中被滋养长大,或者说,是在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农人们哪怕清苦也击壤而歌的人事环境下被滋养长大,内心自然洋溢着温情,落笔也更有温度。在比这一系列作品更早一点的《窑年记事》里,马金莲就写出了那种乡村小日子下自给自足的安全感:“父亲和母亲沐浴着春风,在窑门前打墙。像扇子湾的所有人家一样,我们得用黄土打起墙,把我们的院子圈起来。这样才能像个真正的家。没有墙的人家,院子永远敞开着,就有种不安全感时时揪着心。用墙把院子圈起来,院里和院外就是两个世界。我们就可以在院子里全心经营我们的日子。”
然而到了1990年代,农村进一步经济化、城市化,同时,南下打工潮带走了农村的一代青壮年,孩子和老人则成了土地的留守者,乡村逐渐荒废和消失。所以,我们看到了马金莲笔下的《三个月亮》和《孤独树》,看到了土地的废弃和乡村的孤独,以及文字里透出来的痛惜和悲怆之情。此时的乡村已经不再是马金莲记忆中的那个乡村,她说道:“当下的乡村已经远远不是我们最初生长、生活、熟悉的那个乡村,社会裂变的速度和纵深度早就渗透和分解着乡村,不仅仅是表面的外部生存环境的变化,还有纵深处的隐秘的变迁,包括世态、人心、乡村伦理、人情温度……乡村像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具,一不留神,它已经变得让我们感觉面目全非和陌生难辨。”
2000年后,这一代农村青壮年有一部分人顺利地完成了他们的城市移民过程,有一部分人却与当下城市生活难以融合,心生隔膜。与农村土壤的疏离,与城市的隔膜,这种拔根似的迁移,使得这代乡村青年的意识中带有某种不可磨灭的中转性质和边缘感。这一点,在小镇青年文学写作群体中,得到了更多的体现。2018年前后,马金莲的写作也开始有意识地转向城市生活,这是一个乡村青年进入城市之后的必然成长,也是一个作家对于文学主题多样性的寻求。只是,面对城市的马金莲,文字里却失去了此前面对故乡的温度和深情,此时的她更像一个旁观者或局外人冷峻地剖析现实,将虬根扎在城乡二元的交界处,心却始终眷恋着故土。这也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旁观者》《听见》《局外》《盛开》等,以及现在的《榆碑》。
二、 现实之重与命运之轻
分析了马金莲的创作底色和成长脉络,再来看看其作品的主题和人物,会发现她的作品更多的是从社会弱势者和底层小人物的命运视角,来切入现实的残酷与沉重。她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为被时代所隐秘的人物群像画素描,为那些被生活掩盖的无名者和失败者立传。这种人物命运的隐性之轻与现实的显性之重,在她的笔下形成强烈的文学对比。
马金莲早期西海固系列的书写,侧重于儿童、女性或老人等弱势者的叙事视角,比如《赛麦的坟院》中的赛麦,《小穆萨飞翔》中的穆萨,《1990年的亲戚》的孩子们,《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父亲的雪》中的儿童“我”,《利刃》中的女人“我”,《坚硬的月光》中的祖母和孙女“我”,《1990年的亲戚》《摘星星的人》中的奶奶和爷爷和《一抹晚霞》中的舍巴尔奶奶和爷爷等。这时期马金莲笔下的乡村人事,带着她年少的记忆和亲人的温度,面对的现实更多的是乡村的贫瘠与生活的清苦,在书写心境和语言上,则显现出一种出离于现实之重的轻盈和柔软,袒露出蜕去坚硬外壳和保护色的信任和深爱。
再看看马金莲近几年的城市主题系列,这时的她已移居城市多年,体味了生活的起起落落,小说落笔则侧重于书写失败者的故事,比如《榆碑》里老董等被发展淘汰的大滩地旧人,《盛开》里想通过网络美化现实困境的李小梅和马冬梅,《晕眩》里长途班车上深感生活一地鸡毛的于丽娜,《绝境》里面对丈夫出轨犹豫不决的苏李,《落花胡同》里在同学群里编阔(撒谎)伪造处境的马小花,《韩式平眉》里陪护家人住院的韩式平眉和柳如月等,都是都市小人物的生存现状,面对的现实则更为复杂化而具有当下社会的共性特征。
从《盛开》里网络世界的粉饰,到《落花胡同》里微信同学群的编阔,再到《榆碑》里老榆树活着面临被移植死后却反被立碑,设计成历史景观,准备吸引大家来参观的故事。马金莲此时的作品所传递出来的现实,正是当下信息时代的文化境遇,也显现出她对文化环境的深切忧虑。可以说,所谓的“榆碑”,是生活也是文学压在马金莲内心的重量。
1964年,诗人出身的传播学大师马歇尔·麦克卢汉出版了他的《理解媒体:论人的延伸》,曾对信息时代作出预判,认为媒体传播方式将重塑人们之间的依存关系,一切都可能面临着被重新评估。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居伊·德波也在1967年出版了他的《景观社会》,提出了一种新的社会形态,认为“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这也就是实体的事物开始被大量图像化、影视化、幻化的景观所取代。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两位学者不约而同开始反思未来的社会形态,五十多年前的人们或许还无从理解他们的担忧,而时至今日的我们已经身陷其中了。
从论坛到博客,到微博、微信,再到自媒体、直播、抖音、快手、视频号等等,各种传播形态层出不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趋向于一种景观化,呈现出表演与观看的观演关系。在《榆碑》中,老榆树生存价值被重新评估,死后却被幻化成社会景观,正是景观社会的一大特质。人们更加关心拟态环境下被加工、筛选,甚至刻意修改过的信息,关心数据和信息所传递的表象,而不是实物的本身。这像极了费尔巴哈对社会现状所作的判语:“无疑,我们的时代……偏爱图像而不信实物,偏爱复制本而忽略原稿,偏爱表现而不顾现实,喜欢表象而甚于存在……”反观现实,文学作品本身的传播力度有限,而一个关于文学的丑闻却往往不胫而走。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我也和马金莲一样,有一块碑石压在心口,焦虑着如何在大众传播泛娱乐化的媒介生态下去实现文学的经典化,就好比站在老董的位置,看着一棵老树面临着移植换土的境地。
从2000年开始创作至今,马金莲的写作一步步指向的,其实是整个时代经历的变迁。“时代是大时代,变迁是小变迁,一个人内心的经历和变迁更是浮尘一般的微小。可是我常常耽于一个人的小变迁。这种变迁更直接,更让我纠结和沉溺。”正如她在《安守宁静的美好》一文中所说的,时代是大时代,人物依然是小人物,大时代巨轮之重与小人物命运之轻,两者形成的角力和张力则是她作品的重力所在。
三、 文学意象的重量感
谈到文学的轻与重,必然要提到一个人,那就是对“轻逸”美学情有独钟的卡尔维诺。文学大师卡尔维诺在离世前为哈佛大学准备的诺顿讲稿中,曾用物理学老师的方法生动地分析了文学的重量、速度、精准、形象等,他指出:“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在他看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意识,一种致力于把语言化作轻盈的云朵或尘埃,消解物质实体的沉重感,而增加文学的象征价值;一种则倾向于赋予语言沉重感和密度,将世界具化甚至“石化”。
我们可以在卡尔维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文学语言的选择最终将落于文学意象的呈现,而意象承载着文学的延伸、隐喻和象征作用。对于挚爱“轻逸”的卡尔维诺而言,文学中所谓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然不是现实的轻,而是文学的诗意和飞翔。对于其他写作者来说,他们用文学意象所表达的世界和时代,也应当具有他们所理解的重量感。
来看看马金莲的理解和呈现,我们可以从三种不同重量感知的文学意象来切入她的叙述体系:
首先,对于重量级意象群的偏爱,如土地、山、树木等,是马金莲擅长书写且频繁使用的部分。这类意象的处理,她会加大叙述数量和频率,使其以群体或累加延展的形象出现,再予以环境的象征。
故土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是文学的根性所在,也是文学的母题。而土地和树木本身就是一种根性的东西,自带重量感。“在窝窝梁这山头上,只能望见四面的山头,一个连一个,一个扯一个,像一大锅紧紧挨在一起的馒头,把窝窝梁困在当中,困成了残局……哲布望高处,远处,高处是天,远处是山,天和山在高远处连到了一起,像两匹巨大的布,完美地完成了交织和融合。融合的那一部分,混沌,模糊,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看不出究竟是蓝色还是白色。一种苍茫的东西在其中浮动。山把世界堵住了,天把山压住了。”在马金莲笔下,土地和山呈压倒性的姿态出现,庞然且延续不绝,甚至和天空交织融合,它们既是人物的屏障,也是人物的困局。这种山势的排列呈现,贯穿于马金莲西海固的作品系列,它既是地理上的,事实上的,也是文学上的,视觉上的,更在心理上无限叠加出多倍的沉重感。
而对于树,马金莲更是浓墨重彩,榆树、柳树、杨树、杏树、梨树等等全都写过了,人物栽树的情节也时常出现,除此之外,她还单独给予了树一个长篇和一个中篇的体量,让树与人的命运紧密关联。在长篇小说《孤独树》里,哲布栽下了五棵柳树,树是哲布和奶奶、爷爷的根,是一代乡人对乡村的眷恋和留守,是现代乡村走向荒废和城市化的见证;而在《榆碑》中,榆树是棵百年老树,是历史的承载体,却因为新的移植而走向淘汰和死亡。可以说,“树”的意象和移栽其实就是马金莲境遇的化身,指向1980年代乡村青年群体的命运困惑,同时也指向马金莲个人的命运困惑。
其次,把轻量级意象群动态化,如风、云、光、雪等;马金莲会赋予这类意象强劲的运动和势能,拟态小说人物的心境和性格,同时在力量和速度中,增加它们的重量感。
在卡尔维诺看来,万物中最轻者,莫过于风和云。而在马金莲看来,这些事物却极具力量感。《小穆萨的飞翔》里的风跳跃山头,攀爬院墙,在树梢上摇晃,在耳道里冲撞,冲上山顶又卷下山腰,钻衣襟、灌衣裳、捉秋草、灭香火、摸脸庞,吹起尘土眯眼睛,贴着地皮到处窜;《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里的风含着锐利的细刀刃,把手和脸划开了无数细密的小口子;《孤独树》里的风从耳畔掠过,一边跑一边说着什么;《时间花环》里的风则擦着耳朵向脑后冲去,努力地拉扯着主人公;《父亲的雪》里的风掀起雪花,扬起雪沫子,直扑打人脸,让人睁不眼。又比如云和光,《孤独树》里的云一会散开,一会拥抱,或是突然蒸腾而出,把天空遮了一半;《友谊万岁》里的灯光照亮了视野,让人暴露得一览无余;《窑年记事》里的月光则明晃晃扑满土炕,听着男女说悄悄话。
即便是雪,这种原本轻盈且易融化的物体,她也会写出缠绕和吞噬感:《孤独树》中的残雪犹如拉出的灰白线,一缕缕缠绕在阴山的肚子上;《父亲的雪》中的雪来势汹汹,漫天飞舞,模糊了远山,淹没了路面,掩埋了行人,覆盖了世界;《小穆萨的飞翔》里的雪从高空打着转跌跌撞撞落下,把世界裹得严严实实。哪怕是蜘蛛网,马金莲也会在每一根蛛丝上悬缀毛茸茸的尘埃,让轻盈的蛛丝看起来灰沉沉的。
最后,对于无具象类意象群的物化和具化,如时间、声音等,马金莲则倾向于选择更具重量感的类比物体来呈现。
其实,风本可归为无具象类,但因卡尔维诺把它归为万物至轻者之一,所以将它放置在了轻量级群。那么,无具象事物在马金莲的叙述中又是怎样的呢?小说《绝境》里,时间是由阳光的脚步走出来的;《窑年记事》里,时间则是崖顶上生长的刺,还不断发芽繁密;《榆碑》里,时间累积在一个人身上,几十年,让人老得不成样子;《孤独树》里,时间却漫长得像连绵起伏的群山;《小穆萨的飞翔》里,声音混着泥土的淳厚,像割麦子时甩开的镰刀,像烧开的滚水在响,像溢出的泉水,像念经声,像庄稼拔节;《孤独树》里,沉默则像一座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注释:
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479~480页。
②马金莲:《榆碑》,《红豆》2021年第1期。
③马金莲:《时间缝隙里的碎碎念(代后记)》 ,《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页。
④马金莲:《窑年记事》 ,《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188页。
⑤马金莲:《安守宁静的美好(代序)》,《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
⑥居伊·德波著,张新木译:《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⑦费尔巴哈著,荣震华译:《基督教的本质》,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⑧马金莲:《安守宁静的美好(代序)》,《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⑨伊塔洛·卡尔维诺著,杨德友译:《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⑩马金莲:《孤独树》,《花城》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