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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代人精神史
——读於可训《乡村教师列传》

2021-11-11

新文学评论 2021年3期

□ 朴 婕

学者於可训自2019年开始在《长江文艺》连载其创作的《乡村教师列传》,由他个人青少年时代接受教育的经历,引出童蒙时代的吴先生,乡村小学的张先生,镇上小学的熊先生、胡先生、白先生、梅先生,到自己成人后的同代人小徐先生、小张先生等人的人生轨迹,又进一步以这些人的人生经历为切口,管窥中国乡村从私塾教育到现代教育再到当下走向没落的历程,展开了中国乡村教育的整体画卷。近年来有“一个人的文学史”的说法,於可训的这一书写,亦不啻为对中国教育的一种观照,堪称“一个人的中国教育史”。而教育作为构筑一代人思想的载体,对教育史的勾画,也照见了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乡村教师列传》正是在为一代中国之精神画像。

一、 两种“史”的碰撞

《乡村教师列传》以“列传”为题,又在文末有“临街楼主”的赞语,显然上承以《史记》《汉书》为代表的纪传体史书的体例。於可训也具有历史反思的自觉,每篇最后的赞语,总是从本篇所写人物的生平经历,引出时代背景,特别是最后一篇写小张先生时,感喟“所谓乡村教师者,不过古之谓一介寒儒耳,用之则可开教化启童蒙,弃之则如烂衫如敝屣。然则,弃用之间,其可选乎,皆决乎世事之变,非人力之所能为”。既然乡村教师的出现与消亡都源于“世事之变”,那么要说清乡村教师的始末,就必然触及“世事”,可见该系列虽言写教师,一大用心却在于对“世事”展开梳理和反思。

而现代历史的观照,与《史记》所代表的传统史写法,虽都称“史”,却是有所差异的。传统史书的主旨在于把捉时势气运,特别是《史记》以来的正史主要用作君王行政之参考,因此捕捉历史流变的气脉,并强调一种中正之道。《太史公自序》称《史记》的目的在于“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饶是列传部分强调“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因而多少写出了每个人的气质风韵,却也是为了佐证一种道德规范和大势所趋,个体的人到底不是古史的书写关键。《汉书·艺文志》定义史家,言“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可见古史的定位便在于辅佐纲纪,厘定礼法。古时对史家的赞美,主要在于“直笔”或者能做到“春秋笔法”,即公正且准确地臧否历史,也体现了史家的职能。而现代的历史则意图从一种特定的、书写时代的话语出发,发掘自身的起源,将由古而今的时代整理成线性发展轨迹,着重刻写文明的进步和个体精神的成熟。所以古史重在臧否评述,而现代史书写强调叙述的逻辑性和客观感。二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

因而,《乡村教师列传》仿了古史的体例,又侧重展现当代中国的历史景观,便在文体与思想上尝试双重的古今融合。相对于史传,它梳理出更加完整的线性发展史,让读者可以看到乡村教师兴衰起落的历程:介绍吴先生“生当新旧时代转变之际,乡村教育几成空白”,因而村里请吴先生办起了“公办”的“私塾”,体现了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的转化;介绍张先生时引出了农村小学分为初小、高小,“如果初小、高小都有,那就叫完小,也就是完全小学。完小镇上才有,村里一般只有条件办初小”,讲出了城乡教育的接轨方式;讲熊先生时回顾了1950年代“教育大跃进”的背景;至小张先生的时代,“乡村外出务工者,日见其多,适龄儿童多被父母带往外地,在身边就近入学,留守者寥寥无几”,乡上的小学就走向零落,终致在市场化的浪潮下被强行拆迁。另一面,《乡村教师列传》又通过传统的文体,为历史反思赋予了更多的色彩与温度。固然有后结构主义提示人们一切历史都是叙述,但现代史学仍然强调叙述的客观性和中立性,因而很难在梳理和反思历史时表达出太多个人的看法,史观总是通过筛选历史的可讲与否、组织历史的结构、叙述的详略等方面暗示出来。而传统的体例赋予了於可训一个直接讨论历史的切口,他化身一位说书人,借着一个人的生平,直白地表达了他从中获取的生命经验,也随时跳脱出来针砭时弊。因此《乡村教师列传》得以更平易近人地分辨利害,带领读者对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展开思考。

传统文体也让文章可以突破现代文体的很多限制。如果按照现代传记或者非虚构的类别来阅读《乡村教师列传》,则该作应尽量遵守事件真相,哪怕作者所获取的信息总有片面性,也至少要摆出忠实的姿态。但《胡先生列传》开篇追忆自己曾经写《说聱声话的北方佬》,在胡先生的基础上做出了虚构,简直刻意引导读者怀疑当下的文本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构。这或可谓是《红楼梦》式的“假作真时真亦假”。作者意图在虚实之间带领读者更好地体味历史留给人们的感觉,而非某种冰冷的真相。毕竟并非只有事件本身是历史,对于事件的感觉和反思也同样是历史,所以追求事件的准确有时反而遮蔽了当事人的真实感受,丧失了对一个时代精神的体认。虚实的暧昧则可以让读者也关注到历史感觉本身,由此,以退为进地烛照出现实的深层逻辑。于是,《乡村教师列传》可以游走在历史梳理与历史反思之间,既让人看到历史的清晰面影,又拉开了反思的距离。

所以很难用小说或散文来界定《乡村教师列传》,也许只好将它叫作“文”。“文”可以超脱于小说或散文既有的一些叙述窠臼,去孕载感受性的真实。於可训也在学术论文里写道:中国文学固然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但也承继自身的诗骚传统,所以打通现代学科与文体壁垒而回到传统书文观是十分必要的。《乡村教师列传》也可谓是将这种学术思考应用于艺术创作的成果。同样,就像传统与现代本就很难分开一样,作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个体,也很难将於可训分成学者和作者两方面。只因现代尤其是当代以来的学科和专业分工,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才切分开来,而古代文人乃至到现代文人,都同时是创作者和评论者,只是采用不同的文体为载体来和世界对话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身兼两职的於可训回到了传统文人的状态,根据表达的需要而调动各类文体,抒写自己的思想与感悟。他因而得以将历史反思与生命感悟熔于一炉,让历史留下了沉甸甸而又暖洋洋的触感。当前书写中国当代史的作品,常常走向两方面的迷途:或则视野宏大,但细节不足,书写者到底有些未经历或者无感觉的人事物,于是叙事托不住思想和关怀,难免让读者少了亲近感,纵有呐喊,却难以振聋发聩;或则经验和情感饱足,但格局不大,对历史的反思总差捅破一层窗户纸,最终再好的视角和切口也落在了一个常见的情节剧滥套里,让人感到隔靴搔痒的不痛快。《乡村教师列传》固然只以湖北一地、一人所受的教育为线索展开,若说是承载起了整个当代教育史乃至当代史是言过了,但胜在既有个体经验的融入,让人能够体味历史褶皱中的温度,又能捕捉到时代发展的大势,因而可谓收放自如。可见於可训用列传来写现代史,绝非玩弄机巧或制造噱头,而是既在传统史传基础上强化了对人物精神和时代风貌的刻画,也用传统的体例破开了现代书写的局限,最终勾画出中国的精神气脉,显示它在今天仍然充满生机。

二、 大写且灵肉合一的“人”

照亮现实的光与影,并且贯穿了这些历史反思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乡村教师列传》将主旨放在呈现个体单薄之力被大历史所翻弄的故事,这当然是对大历史的反思,但另一方面,作者借着大历史为背景,更烘托了前景中心人物的光影层次,沉淀下来了一个个生命的重量。每个时代都存在影响乃至阻碍个体生命与精神的事情,毕竟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主流,个体思想难免为时代所裹挟、所遮蔽、所压抑,而於可训显然相信,真正有力的精神锋芒仍然可以穿透各时代的重围,一如端直骏爽的风骨足以亘古留存。细品每篇作品,又何尝不是写一个个独立自主的灵魂如何绽放其光彩的呢?当吴先生在极端年代下遭受苦难,却仍平静地临渊自鉴“我的头发乱了,我想照着理一理,沟里的水清,像镜子一样”,仿佛世事无论何等昏暗,都压不灭心中的光芒;当张先生虽因遭人忌而失去了教职,却仍不分彼此地教育每位求学者;当熊先生不论时代话语提出了多么怪异的要求,仍然按照心中的正义行事,既不随波逐流也不浑水摸鱼;直至小陈先生虽因上山下乡的决策而丧失了自己的学术未来,却精心培养出了新一代人才;小张先生面临席卷而来的资本浪潮,守住教育的神圣:每位乡村教师都可谓一种大写的精神的代表,背景越是昏暗,越是凸显出每个人的光芒。

在这一方面,《乡村教师列传》显露出鲁迅式的关怀。原本於可训的行文语言就有些鲁迅的色彩,如对童年和乡土的回忆,颇有《社戏》《少年闰土》的节奏和语气;描述乡里人对各个先生的评议时,亦让人想起《祝福》《风波》里乡间人的言谈;“列传”之名,也可谓呼应鲁迅《阿Q正传》的“正传”;并且《乡村教师列传》以自身经历为基础的写作,又何尝不是当代的一部《朝花夕拾》呢?如果说读者借由鲁迅的《朝花夕拾》,在他的成长经历之余看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乡绅制度的崩解,看到现代教育进入中国以及中国教育制度的逐步变化,看到中外文化的对比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当然也看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即弃医从文),那么借由於可训的这部《乡村教师列传》,读者同样可以透过“我”的成长史,看到私塾教育的没落,现代教育如何逐步进入乡村层面,看到现代文化在乡村击打出的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涟漪,看到1970年代后产业结构调整对乡村生活的改造,等等。如果说读者从鲁迅的书写中读出了近代中国的精神发展史,那么《乡村教师列传》也同样勾画了当代人的精神理路。由此来说,《乡村教师列传》可谓国民性问题的当代延伸。它固然包含着教育史、文明史,但最为重要的还是精神史,是塑造中国的精神内核。

不过,相对于悲观的鲁迅,置身不同时代的於可训表现出的是豁达和积极。在最后一篇中,於可训总结全系列的用意,言说乡村教育将难免随时代变迁而逝,唯有教师精神永驻,所以“余所传者,非乡村教育不朽之功业,乃乡村教师不灭之精魂也”。身与名都不可避免地随时代而灭,但其内在的精神仍然会留存下来并进入另一个境界。於可训以一种洞穿浮世的泰然,在悲观之中看到了乐观,也可谓在为时代精神铸魂。固然不应忘记,《乡村教师列传》是一种叙述,整个系列是透过“我”的记忆来书写几代人,从叙事学的角度说,每个人都未必是真实的,但书写他们的“我”之精神信仰是真实的。因此,《乡村教师列传》之意义在于透过“我”的书写映照出一个时代的精神,以及这种精神为推动人之成为更好的人所提供的经验和启示。当“我”回忆吴先生对教学的专注而赢得了学生的尊重,乃至在极端年代仍然保留体面,回忆张先生和小张先生的无私、熊先生的严谨、白先生的自由、梅先生的活泼等等,这些对“我”产生的积极影响,正是“我”勾画出的这一时代的精神结构。

置身一个世纪后,於可训所面对的世界也不再像鲁迅那一代人,是一个单一矢量地奔向现代化的世界,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经历了“启蒙和救亡的变奏”之后,21世纪更注重挖掘不同地域、各种文明各自的源流和特性,再加以交流和交融。所以於可训也不用像百年前的学人一样面临赶不上现代化的脚步就要被“开除球籍”的压力,不用通过割舍或至少扬弃传统来保全中国,而可以心平气和地整理和反思中国文化传统,析出它在当下时代仍然绵延不绝的流淌轨迹。他不仅撰文论证“近现代文学革新是依托传统进行的,现代新文学是从传统逐渐蜕变出来的”,指出传统精神未曾断绝,现代思想是创造性继承传统的结果,从这种论证都可以看出他自觉于传统文化精神,同时,他自身的创作也体现出了一种温柔敦厚。比如回忆五德兼备的张先生为保护集体的荣誉而不幸殒命,回忆白先生不幸的爱情时,都充满了对世态人生的顿足;或叹息少年有为而后衰颓的小吴先生时,言辞间既有批判其不能久持其志向,言辞间又不免惋惜。即便是他此前创作的带有讽刺性的《才女夏娲》,行文也总是忍不住给人物留下最后一丝体面。在这方面来说,於可训不像是冷峻的现代作家,更不像酷烈的现代主义作家,而总有些士大夫的儒雅。於可训也同样关注地域性的文化精神。在对乡村教师的回忆中,於可训时常提示乡村人对教师、对知识的尊重,所以纵使极端年代成了造反派头目,对于教过自己的吴先生还是留了分寸;对于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异于村里人的白先生,“没人戳指头撇嘴,也没人教唆顽童在背后起哄”,“原因没有别的,就因为她是教书先生”。若对比当下小张先生的时代,资本居然侵蚀到乡村教育奄奄一息,几乎逼死了教书先生。这些尊重知识的历史就是在敲响当下的警钟,唤醒人们重新建立传统中对乡贤更重要的是对知识的尊重。

也因为关注传统,於可训固然强调“大写的人”,但他的“大写的人”不只是现代意义上独立自主的个体,这种“大写的人”往往因为强调现代精神而切割与历史的关系,更切割了灵与肉,舍弃自己的肉身,成为纯粹的精神体。於可训则呈现出“人”作为有血有肉的生命体的特质,所以在七情五感方面格外用心。梅先生一节中,写蕨根面“虽然是山里的野菜根磨粉做的,看上去黑乎乎的,吃起来却滑溜溜的,十分爽口,不比乡下的油面差。何况上面还铺着一层油汪汪的猪下水,要多好吃有多好吃。我一边呋呋呋呋地吹着热气,一边丝丝丝丝地往口里嗦,满满的一庐碗蕨根面,不到片刻工夫,就被我吃得精光”,饶是如此普通的食物都让人唇齿生香,可见作者是将生命经验融入历史文化,赋予了历史以人间烟火。而肉身与灵魂同等重要,恰隐喻了既要关注基于形而下的条件而传承下来的传统,与形而上的精神共同提升,雅俗共赏,内外兼修。这又回到上节所说的文体的融合上,这可谓是用志人志怪的传奇体书写的人物史诗,将精神的厚重寓于轻快的表达中,让人物鲜活跃动于眼前,而不至于是以笨重的肉身承载神圣灵魂,只可瞻仰而不能接近了。

也因为每个人物都被赋予了人间烟火,他们就不再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遗世独立的、曲高和寡的个体,而仍然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於可训仍然在书写“人民”,只是他为人民赋予了各具特色且个个鲜活的面目。由此来说,《乡村教师列传》表明理想的人应当是整体的人,既有肉身和七情六欲,又有思想和文化传承;既有完整的个人精神,又融入群体中。

三、 文学史家的历史视野

身为专业文学评论者和文学史研究者的於可训,也有意或无意识地将文学记忆融入书写。不难看出《乡村教师列传》在文章结构、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存在一些既有文学作品的印记。比如《梅先生列传》中“梅先生满头大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手里的杯子,问我们,看你们喝得有滋有味的,好喝吗。有那还没喝完的同学,就把缸子递给梅先生说,梅先生,你尝尝。梅先生真的接过搪瓷缸,一仰头就把缸子里剩下的糠糊喝进去了,还咂巴着嘴说,真香”。还有“用一个装颜料的小玻璃瓶子,把挑出来的几粒油渣装进去,细心地盖好,像宝贝一样握在手心里”的情态举止,实在让人联想到《棋王》中王一生“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或者《绿化树》里“这确实是个死面馍馍,面雪白雪白,她一定箩过两道。因为是死面馍馍,所以很结实,有半斤多重,硬度和弹性如同垒球一样。我一点点地啃着、嚼着,啃着、嚼着……尽量表现得很斯文……它宛如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进我的嘴就融化了。它没有经过发酵,还饱含着小麦花的芬芳,饱含着夏日的阳光,饱含着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气,饱含着收割时的汗水,饱含着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这些相似固然可能源于生活中多有相似的人事物,也或者是几位作者大抵是同时代人,有着相同的历史经验和记忆。但从这相近的书写中,亦可看出於可训调动了他的文学经验,使文融入了史之中。

这种文史相融有着多方面的缘由。首先,历史记忆本身就是一种感性记忆,一个时代的文化氛围会影响到置身其中的人理解历史的方式。几位作者不仅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也是中国文学的同龄人,他们体认这段历史的方式也是文学化了的,一些相似的文学性表述自然会流入对历史的认知中,使得对历史的追述也呈现出相似的文学性表达。其次,对历史记忆的书写也受到书写时代的话语影响,而书写时代的话语又是由这一时代的阅读所构筑起来的,所以阅读经验难免会渗透到历史书写之中。他们不仅共同经历了1980年代西方文学和思潮的涌入,也同样吸收传统中国和五四文学的给养。於可训毕竟是学者作文,其累积下来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经验就算没有化作技巧来指导写作实践,但终究会化作他的学识的一部分而自然地流诸笔端。所以读者可以在纯净自由的白先生身上看见露沙、看见前期的林道静、看见“小白鸽”白茹,也包括文中提到的《五朵金花》中的金花本身,等等。这种文之入史,本就是一代精神历史的写照。於可训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不仅是以参与者的眼光写出了共和国历史,更是作为置身其中而体感历史的主体,呈现了精神文化的潜流。

以上也许源自阅读带来的无意识操作,但考虑到於可训的专业性,他对于文学的技法是有自觉的,采用怎样的结构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怎样的叙述会意指什么,同样会参与进他对精神文化的思考。一方面,如上文所说,他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地提炼现实,基于已有过的文学或历史叙述来加工叙述,更有效率地传达对历史和现实的观察,让读者聚焦于特定的问题上;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反过来,对既有的叙述展开反思,也就是说,他反倒未必会仿制已有的技巧,而是因为已知这些表意方式的存在,而有计划地筛选、回避甚至颠覆,扯开叙述定式所长期遮蔽的褶皱。《乡村教师列传》前九篇因为沿着作者的记忆展开,总不免有些田园牧歌的情调,但到了煞尾的《小张先生列传》中,作者用一种苍凉而又悲悯的语调讲出了乡村教师时代的尾声。当市场化的浪潮席卷到乡村,开发商想要强拆乡村小学改建,面对着直接开进学校的推土机,小张老师愤然从楼顶跃下。若这里采用常见的套路,叙事就会在小张老师跃下时戛然而止,以惨烈的悲剧结局震慑人心。但於可训继续写到小张老师最终没有逝去,而小学也终究被拆改为饲料工厂,小张老师就留在那里做了看门人。这反而更让读者感到乡村教师的历史既不是田园诗,也不是戏剧性的故事,而是无奈而又无力的现实。柄谷行人在论述日本文学的现代化时指出日本历史上效法中国传统文学,采用基于既有文章叙述而再生产的书写方式,因而是不及物的。实际上不只中国传统文学有沿着套路继续创作的特质,现代文学乃至现实主义也都是如此,已然出现的叙事很容易成为后人的套路,所以有力的后代作家必须面对前辈的作家“影响的焦虑”来创出新的表述。因而於可训对既有文本的选择和对话,有意识地吸取已有的历史叙述,筛选出最能代表那个时代人的精神气质的部分,再加以磨合捶打,塑造出更为贴切的形象来引导读者去透视那个时代。於可训借由这种与前人文学的对话,带领读者回返历史的肌理,让读者注视各种叙述的并行与龃龉,从而反思历史发展的线索以及关于它们的书写是否合理,它是基于怎样的文化思想走到今天又继续走下去。这种不断回返历史也就在于与历史展开持续对话,召回并激活绵延于各个时代中却隐身不现的文脉。《乡村教师列传》也因此可谓一时之精神、一地之文脉相交汇的成果,它仿佛一段历史、一段情感记忆、一段中国文化的横切面,症候性地展现出中国文化的地层。地层不像千层蛋糕一样层层分明整齐划一,而会在外力的挤压之下形成各种褶皱、断裂,不同时代的底层还会发生叠合,更有地下水穿过不同层级乃至浮出地表。因此当人们所能看到的裸露出来的峰峦或深谷,都是漫长的时间之力所作用下来的痕迹。文本也是如此,借由於可训所展露出来的横切面,读者便可看到各种文化传统在叠合、交融之后浮出的当下面影。

在这个意义上,於可训堪当阿甘本意义上的同时代人,他置身在人群之中,又保持着能够回身的距离;始终观察人群,看到他们的优长也看到他们的阴影;他带来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文化气息,打断洪流一往无前的势头。或许可以说,这就是站在了时代的边界上观察时代。正因为拉得开距离,才能够描绘出每个人物、每个事件最细腻的情态和波动。这种大量的描写在外国文学中颇常见,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不无范例,比如人人称道的《红楼梦》中对每个人物心理的细腻把捉,而在当下创作中,却有些稀罕。也许是变化过快的时代让不少作者应接不暇,丧失了精神的余裕,所以於可训文字中流露出来的闲适就颇为难得。这是一种“精神的贵族”,“贵族”并非是居高临下地藐视众生,而是因为具有世代累积的财富而保有精神上的游刃有余,所以能够在嘈杂中仍然保持自己的节奏,舒缓细致地观察和讲述人生。由此来说,於可训选择“临街楼主”这一自称,也是塑造了一个站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世界边上,笑看众生的形象吧。

注释:

①於可训:《长篇小说的文体革命——论近期长篇小说创作的一种新尝试》,《文艺争鸣》2016年第5期。

②於可训:《从近现代文学革新看传统的转化和发展》,《江汉论坛》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