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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和我奶奶

2021-11-11李睿

北极光 2021年6期
关键词:呼兰萧军呼兰河

□李睿

我奶奶生于1906年,比萧红大五岁。我奶奶几乎不识字,萧红却写了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我奶奶或许听说过萧红,但萧红一定不认识我奶奶。她们没有任何交集,如果一定要找到她们的某种关联,那就是哈尔滨。

萧红离开哈尔滨的日子是1934年6月11日。初夏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季节,领事馆、商场、咖啡厅、民居被绿树掩映,中央大街的红花在暖风中绽放,城市上空回荡着教堂清脆的钟声。但萧红和萧军已经不能再欣赏这些风景了,他们被日本人盯上,不得不开启逃亡的道路。他们先坐火车到了大连,再乘坐轮船到了青岛。萧红离开后,即与哈尔滨永别。她的尸骨安葬在广州银河公墓。家乡呼兰虽有她的墓地,但其中只是一缕青丝。

我奶奶跟着我爷爷从山东老家来到哈尔滨,他们从青岛乘轮船到大连,再从大连坐火车北上,时间大概是1934年的秋天了。哈尔滨的秋天其实更有韵味,湛蓝的天空清澈透明,偶有几朵白云飘过,像是信使,告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漫长的冬季就要到了。

很多时候,我都幻想过我奶奶、我爷爷、萧红、萧军在中央大街擦肩而过的场景。我奶奶是小脚,她颤颤巍巍地走在面包石上,总怕自己摔倒,她紧紧拽住我爷爷的袖子,面对两旁西洋镜式的街景和被她统称为“老毛子”的外国人,眼神中满是惊奇,甚至还有畏惧。萧红有一双大脚,她挽着萧军粗壮的手臂朝金剑啸的天马广告社走去。我奶奶如果看到萧红的大脚,心中一定会掀起波澜。后来当她看到自己儿媳妇们的大脚时,常说的几个关键词是,女人、大脚、羞死!萧红见到我奶奶的小脚会怎么想?她会和萧军说什么?我翻看过萧红的文字,很遗憾,没有找到有关缠足、裹脚的描述。萧红越走越远了,我奶奶的小脚在哈尔滨扎根,在这里,她生育了五儿两女,91岁高龄无疾而终。

如今,呼兰河畔的那座小城是哈尔滨的一个行政区,但哈尔滨人对于呼兰多多少少是有疏离感的。呼兰距离城市中心的南岗区、道里区、道外区依旧偏远,即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从主城区开车去呼兰也要将近40分钟。

1927年,经过与家庭的一番斗争,倔强的萧红争取到了离开家乡去哈尔滨上学的机会。那一年的8月,虽已入秋,但天气依旧很热。萧红要从渡口乘船跨越呼兰河,在河对岸,要乘坐马车到松花江渡口,再乘船渡过松花江,上岸之后穿越洋行林立、市井喧嚣的道里区去学校报到。松花江远比呼兰河浩荡,不时会有江鸥飞过,还有鱼儿跃出水面,浪花敲打着一个少女的心弦,弹奏出畅快自由的曼妙乐章。

萧红就读的学校是哈尔滨东省特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简称女一中),她被编入初中四班。学校坐落于经松花江亿万年冲刷后形成的高岗之上。舟车劳顿,对于一个17岁的少女来说,是有些疲惫的。但我想,萧红在面对哈尔滨的街景时内心一定是喜悦的,因为这里和闭塞的呼兰小城相比,简直是另外的世界。有轨电车叮当作响、莫斯科商场的橱窗犹如一个魔盒,当然她也听到了教堂悠远的钟声。同样在萧红的文字中,依然找不到关于她离开家乡的记述,她的身世太过飘零了,一次次的离别总会带有无法抹去的灰暗记忆,没有人喜欢在自己的伤口上一次次的撒盐吧?所以不要轻易尝试回忆!

萧红就读的女一中后来更名为萧红中学,带有名人光环的学校师资雄厚、校风严谨,如果能在这里就读,只要没有太大偏差,升入省重点高中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然后名牌大学及一生的锦绣前程就都隐约可见了。于是不少家长费尽心机将子女送到萧红中学,无论寒暑,早晚上学、放学,学校大门前都是拥挤不堪的,家长透过铁栅栏的殷殷目光与萧红的雕像遥遥相望。

我小学和初中都在道里区的学校度过,萧红中学、萧红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课本中《呼兰河传》有关火烧云的描写,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记,更不会想到女作家萧红和自己竟然还算是同乡呢。

其实,人生料想不到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在不知不觉中,我逐渐接近了萧红的世界,其中也不乏怪诞之事。

萧红故居前院中央,有一座汉白玉雕像,女作家端坐台基之上,右手背托腮,左手持一本无名书册,目光投向远处,她或许在构思新的篇章,亦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放空思绪。在故居身后,不知何年何月,一幢近20层高的居民楼拔地而起,连同旁边呆板的多层住宅将萧红父亲张廷举为迎娶其母姜玉兰打造的大院置于一个尴尬境地。无论你如何闪躲都无法摆脱高大、丑陋、单调的故居背景,萧红的雕像、张氏大院被压制着,在一张张照片上定格又被传播到四面八方。

雕塑者将萧红打造成大家闺秀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但一个被证实的回忆是,萧红出生之后,为了怕她哭闹,母亲姜玉兰要用裹布缠住她的手脚使其安睡,她总是拼命挣扎。一次来串门的大婶看到了说,这小丫头真厉害,大了准是个“茬子”。“茬子”在东北话的语境中用来形容一个人脾气不好,性格刚烈。日后,萧红果然和家庭决裂,毅然而然地走向布满荆棘的远方。背叛、冲突、无穷无尽的爱恨离愁,构成了萧红人生的底色,她也的确是个“茬子”。而萧红故居中的雕像却让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是个“茬子”,倒像是打扮精致的小团圆媳妇。注意,我在段首用的是雕塑者而不是雕塑家。雕塑者算是匠人吧,或许他和他们只是根据萧红的照片加上某种联想,就把萧红的形态加以固化,透过汉白玉的细腻、坚硬传达女作家对于生命的思考和对世界的态度,这并不准确。

刚参加工作不久,被领导派到呼兰采访,是居民家暖气不热还是房顶漏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采访的目的地距离萧红故居不远。20多年前,萧红故居还没有醒目的指示牌。车子过了呼兰河大桥,我向路边的一位大哥问路,说想去萧红故居附近。你们上那干哈?听老一辈人说萧红可能搞破鞋了。大哥的面孔早已经模糊,甚至说我根本就没看清楚他的样貌,倒是他的话语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畔。破鞋,搞破鞋,是东北对于所谓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代称,只要不是和自己的妻子、丈夫行男女之事,就是搞破鞋,人,尤其是女人,只有从一而终,才能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否则就会背上深深的耻辱。在一些小城居民看来,萧红的文学成就是可以忽略的,但她一生中遇到的那些男人,无论是面目不清的表哥、汪恩甲,还是眉眼清晰的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都可以算作是破鞋的最好例证。我估计很多人甚至都说不上与萧红发生交集的那些男人们的名字,仅仅是道听途说,就将萧红钉在了所谓道德的耻辱柱上。

这对萧红公平吗?

2011年,萧红诞辰100周年。我所在的电视台做了一场大型直播,纪念这位被誉为“文学洛神”的女作家。作为直播文案的撰稿者,当时频繁往返于主城区与呼兰之间,除了敲定繁复的细节,如机位、电源、嘉宾访谈的位置之外,主要想寻找和萧红心心相印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往往是难以言说的。我在萧红故居的后花园踟蹰徘徊,在那些花花草草之间寻觅她和祖父的温馨印记,希望我心中的女神能赐予我灵感,让我的文案神采飞扬,干净利落。

直播过程很顺畅,我相信是萧红在冥冥之中保佑了这次特殊的生日P a r t y。

如今,距那次直播也快十年了。在这期间,我又去过几次萧红故居,为了纪念她百年诞辰营建的纪念馆逐渐失去了光华,与身旁的旧居日渐融为一体。几乎所有的博物馆或纪念馆内的灯光总是昏暗的,萧红的纪念馆也不例外,似乎要将她悲情的人生底色设置得更加浓郁、阴沉。

一个初冬的午后,我一个人从市区来到呼兰,到萧红纪念馆重新梳理我对她的记忆。馆内除了几名昏昏欲睡的工作人员之外,似乎只有我一个参观者。我重新从萧红的童年开始寻找,寻找她生命中隐藏的密码。就在纪念馆二楼,我听到展板背后传来了细碎的声响。在一个更昏暗的角落中,一对中年男女正在摸索、亲吻,他们将这里变成了另类的欢场,他们是那样忘情投入,全然没有感觉到周边还有一个陌生人存在。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准确地说是根本不想看清他们的面孔。我匆匆离开了纪念馆,冬日的阳光竟有些刺眼!

如果没有萧红,呼兰和东北许许多多的小城一样,孤寂、蛮荒。是萧红让呼兰蜚声海内外,每年都会有无数的人来到这里膜拜萧红,更准确地说是向文学致敬。而从以上我经历的事情中也不难看出,她的家乡对她缺乏来自于骨子里的尊重,真是令人遗憾。

我承认,自己沉浸在萧红构建的文学世界中,无法自拔。我搜罗视野所及的萧红著作的众多版本,去上海、青岛,沿着当年她和萧军的足迹徜徉在街巷中间。尽管遭受过青岛观象路一号居民的冷眼和驱离,但我知道,追寻萧红的脚步是无法停顿的。未来,我还要去东京、临汾、西安、武汉、重庆、香港、广州,继续我的行走,只有一个主题,萧红!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可以穿越,可以和萧红相逢,我会爱上她吗?我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小窝吗?我能保护她吗?

2020年的夏天,我又去了呼兰。快到呼兰河大桥的时候,天空中乌云翻滚,一阵疾雨倾盆而下,车子的雨刷急速摆动,但我的眼前却是一片迷茫,我只得把车子在路边停好,打着双闪灯,静静等待风雨过境。我想,这或许是萧红在天有灵,知道有人去看望她,无法自持流下的泪水吧。双闪灯急促的闪烁算是一种应答,那橘黄色的灯光穿透雨雾,射向远方。

萧红家乡的天空重新归于平静。她幼时玩耍的西岗公园,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跳广场舞、打羽毛球、散步,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萧红青丝冢上办假证的涂鸦仍在,犹如一道伤疤!

我信步踱到呼兰河畔,舒缓的河水让我安静。我幸运地遇到了晚霞,看到了呼兰河畔的火烧云!

一时恍恍惚惚的,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什么也不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必须低下头,揉一揉眼睛,沉静一会儿再看。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晚霞把一切染成了金色,行人、车辆、狗、河里静静的船、岸边被柔软的风拂过的芦苇,还有那个怔怔站在呼兰河边寻找萧红的我。

呼兰河的岸线曲折蜿蜒,不远处的河滩上建有一座婚礼主题庄园。因为疫情,园区封闭,透过欧式铁艺栅栏,一辆白色婚车正翘首等待新人到来,汇聚宾朋的幔帐虽然空空荡荡,但可以想见昔日的盛景。对于如今呼兰的女儿们,在河畔庄园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是一种时尚,会留下深刻的印记。其实,萧红又何尝不盼望一场盛大的婚礼呢?但她身边的那些男人谁都不曾给她过,他们和呼兰都欠着萧红一场盛大的婚礼!

谁不热爱自己的家乡呢?

在自己生命的尾声,萧红拼尽全力书写旷世传奇《呼兰河传》。家乡、故土、呼兰河,让一个漂泊的灵魂永远魂牵梦绕!

在散文《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中,萧红又对家乡进行了极其精准而又浪漫的描述。

家乡多么好呀,土地是宽阔的,粮食是充足的,有顶黄的金子,有顶亮的煤,鸽子在门楼上飞,鸡在柳树下啼着,马群越着原野而来,黄豆像潮水似的在铁道上翻涌。

我奶奶八十大寿前,家人领她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医生说,这老太太耳不聋、眼不花,各项指标都正常,更重要的是,她的心肺功能和中年人无异!尽管如此,我奶奶还是会经常谈论起死亡,她的语气相当和缓,像是在聊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她说,人都得见老天爷爷,一茬又一茬,像割韭菜。我死以后,要把我送回关里家。

我奶奶比萧红多活了半个世纪,她裹小脚,只认识我爷爷教给她的七个字,杨荣华,是她的名字。还有四个字,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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