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周水欣

2020 年10 月17 日，星期六。晴朗的休息日。

一年中最美妙的季节——秋天开始了。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秋高气爽的天气正缓缓到来。今天的天空尤其显得特别高远，云朵好似波浪卷儿一样，一拨一拨在天空盘旋。湛蓝天空衬底，蓝得更蓝，白云更白。前一晚熬好了一砂锅浓郁甜香的红枣桂圆红豆羹，还又狠狠放了几块冰糖，此刻整个家里都是浓浓的甜蜜蜜的味道。我用保鲜密封盒装了满满一盒。今天要去看老公公。这是带给嗜甜食的他的下午茶。

我们的车开到疗养院的青石板平台上，老远就看到老父亲穿着厚厚的加绒外套、加绒裤，端坐轮椅，在晒太阳。老人家不怕热，怕冷。早早就穿上厚衫了。阳光从他后面撒过来，背部一定暖洋洋。看到我们下车，他并没有反应。后来护工老胡在他耳边叨咕着什么，他才往我们这边张望起来。我先奔过去，笑嘻嘻捧着他的脸，摇晃一下，叫他，“爸爸！我是谁啊！”他有点腼腆地微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护工问他，“这是哪一个啊？”他回答，“我不知道啊。”一会儿，丈夫停好车走过来，他叫道，“大敏啊！”我惊讶道，“咦，他认识他啊？”老胡说：“刚才我跟他说，你儿子来了！他看到你们的车，以为是要开走的，还叫我让你们赶紧停下呢！”

老爷子自80 岁中风以后，经历了漫长的从老年痴呆到阿尔茨海默病综合征的深度演化。慢慢变得谁也不认识了。在身体上，经历两次中风，也渐渐不太能动弹，好似渐冻人一般。开始一段时间，平和温柔的他，变得非常狂躁，整夜叫嚷，谁靠近他他就踢打不止，还骂脏话。完全颠覆了那个文质彬彬的老先生的原貌……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病综合征的延伸表现，叫作路易症，是比较严重的了。然后一段时间，频繁进出医院。一度我们以为他就要不行了。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老爷子胃出血、肺炎，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在ICU 住了十天后，竟也慢慢地恢复过来。连医生都说，“是小奇迹呢！老人家身体底子可以哦。”

而现在，作为88 岁的老人家，他的身体的吃喝拉撒渐渐恢复，但头脑完全没法沟通交流了。医院给我们看他的脑CT，用手在投影仪上画了一个弧线，说，“你们看，脑部的沟壑已经基本平了。他都忘记了……”看着老父那一马平川似的脑部图片，我们默然。

推着老人在阳光下走走，他转头问我们，“你们住哪里啊？”我们胡乱应他，“就住在这里啊！”他又问，“你们挣多少钱啊？”他每次都问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为什么呢？丈夫说，他一生艰苦，要赚钱养活寡母和弟妹，特别节俭。所以也很在乎钱。可是他未得病之前，我都没感觉到过。现在，记忆消失，他不认识老伴，不认识儿子，但对钱却记忆鲜明。他也不是完全不认得我们，至少知道我们是他至亲的人，是熟人。因为他会说，“钱不够我给你们一点哦。”

丈夫去医疗部跟医生沟通，我陪着老父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交握着双手，神情安静，微微闭目，脸庞红润。我说，“爸爸，你气色看上去不错！”他睁开眼，点点头。一会儿，迟疑地问，“你是哪一个啊？”丈夫返来，他又问，“你住在哪里啊？”我指着丈夫问他，“他是谁啊？”他羞涩地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啊。”

护工老胡在一旁笑说，“他是你儿子啊！你忘啦？”他神态自然地回道，“不记得啊。”阳光甚好，照在我们几个身上。疗养院门前有两棵古银杏树，据说有百年年轮。巨大的银杏树枝头上具有特色的扇形小树叶儿正在慢慢变黄。再过20 天，就会全部变成金灿灿的颜色，然后整棵树都熠熠生辉，成为秋天最美妙的一景。此刻，树叶儿随着小风翻飞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四周静谧，有秋天的树香传来。丈夫为他点一根烟，他很享受地吸着。吸烟的记忆他还有的。但是，不再记得亲人。

上个洗手间回来，看到我，他又问丈夫，“这是哪一个？”我哈哈笑起来，问他，“爸爸，你不记得我啊？我是你女儿啊！”他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我一眼，说，“知道了。”

我忽然觉得这样也蛮好的。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老父亲的记忆也差不多。看到我们，常见常新。每次都露出第一次见面般熟悉又陌生的欣喜表情。没有病痛的记忆，没有得失的回忆，没有离别，没有伤心，没有想念，没有留恋。所有复杂的念想都没有，有的只是第一次见面一般的欣喜。每一次见面都是崭新的记忆——只有七秒钟的崭新记忆。人生若只如初见，在这如初见的七秒钟里，都是欣喜。

我们伴着老人家在花园里走走停停，欣赏秋天。他始终安静而略带疑惑。剥一个橘子，将橘瓣送入他嘴中，橘子皮让他闻一闻，他说，“好闻呢。”橘子是他最喜欢吃的水果，以前每次吃，他也会说，“橘子皮好闻呢。”我又把甜羹拿出来让他闻，他张开无牙的嘴巴，乐呵呵地笑了。

丈夫用小碗盛出一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吃。每一口他都吃得很仔细，一点点红枣皮都吐到我的手心里。然后抬头很客气地说，“护士啊，你也吃一点吧？”我摇摇头说，“老爷子，这是专门给你的特供哎。你继续吃啊。”他哦哦回答，张嘴等着下一勺。神情怡然。

秋天到来，意味着冬天不远了。一年又要过去。我们和老父亲又互相陪伴着度过了一年。这个寒冬要小心对待。老人和病人都最怕寒冷。度过了冬天，就意味着又过一关。老人们就又可以开始新的一年的征程。然后，一年又一年。每一年都是挑战，每一年都既险象环生，又面露曙光。每一年是时光的礼物。

下午的风送来秋天的微微凉意。我们推老父亲回到疗养院二楼病房。他头一冲一冲的，开始犯困。护工老胡说：“这下累了，要睡好一会呢。”我忽然觉得，老父已经返老还童，变成88 岁的幼儿。只是，不再会长大的幼儿……

离开疗养院，丈夫说，医生说老父的嗜睡期越来越长，但饮食和各项指标都还好。“我还想着提前给他过90 岁生日，请亲戚朋友来祝寿。让他高兴高兴。”“你别想那么远，先过好这个冬天——再说，他连你我都不认识，那么多生人来，他会奇怪吧。”我笑道。

“不知我们老了会怎么样？想想，有点担心呢。”丈夫一边开车一边蹙起眉心。我打开车载音响，豪放的“dangcing queen”旋律立刻充斥小小车厢。“晚上去跑步吗？你该挑战一下10 公里了。”我说，“别想那么多了。活在当下噢。我要好好准备起来了。南京马拉松就在下个月哦！”

时光飞逝，不会为任何人间琐事而停留。我们也唯有顺应自然，与时光共进退，并最终达成和解。在这个过程中，奋力去完成所愿，达不成，也就随他去吧。

傍晚到玄武湖跑步15 公里。2020 年，南京马拉松在这个特殊的年份，也将如约来到，我将挑战全程42.195 公里。今晚的LSD变速跑配速6。完成得不错。此刻，站在月光下，面对湖水做整理动作，浑身汗湿。调匀呼吸，放松肌肉。我心里平静，等待时间顺流而来，君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