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阳
2021-11-11王祥夫
王祥夫
那天我问小弟,天上的太阳是圆的还是方的。
小弟眼睛一时看了别处,停了好一会儿才满怀信心地笑着说:“方的。”
小弟这么说,我亦不说他错,心里忽然有些凄楚。忽然又在心里埋怨起父母来,那时候,何不让他去读几天书?但一想,又替父亲在心里开脱,我这小弟,从小就没有站起来过,他的行动工具只是一个铁管凳子,他只能搬着它来来去去,很小的时候,他会很欢快地搬着凳子在地上爬,但绝对不能说那是跑,“咔哒咔哒”过来,“咔哒咔哒”过去。是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居然让人感到欢快——那种很不是滋味的欢快,但也只是在屋子里,因为从小到大他很少出屋子。
小时候,父亲还经常会把他抱那么一抱,抱到院子里竹躺椅上去晒晒太阳,那时候的人们都相信太阳光真能给人们的身体增加钙,但晒来晒去终于还是没有晒出个什么结果。后来父亲便带着他四处去求医问药,这可苦了小弟,中药是一罐子一罐子灌下去。药渣都堆积在门口,我蹲在那里把它扒拉来扒拉去,从此记住了“没药”和“地龙”这两种,但没一样好看。看小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喘息着喝药,只觉那是他被苦难奠基了的勇敢,或者是父亲带着他不停地去医院,医院给他的两个脚腕处扎下针再埋下什么,一次又一次,直把他疼得嘴一咧一咧,时光很快过去,小弟最远的一次出远门也就是被家人带着去了北京,去看他的那两条腿,从北京回来全家都沉默了许久,因为北京的大夫说小弟是乙型脑炎后遗症,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儿麻痹,所以那些年一直在吃药都是白吃,且真是受苦,那几年在小弟的双腿上这么鼓捣一下那么鼓捣一下也都是瞎来。
小弟真是生下来就开始受苦。这让我想起小弟在两三岁的时候,母亲还在工作,照看我们的阿姨出去有事,就直接把小弟扣在那个木头的大澡盆子里,小弟龟缩在里边也不敢吭声,我在外边敲敲打打,问他,“黑不黑?”他在里边说,“黑。”我说你一个人在盆子里被扣着怕不怕,这么一问小弟便在里边哭了起来。
那个阿姨,总是这样把小弟扣在盆里,那个大木头澡盆一个大人才能勉强把它扛起来,那时候,我们全家都用这个澡盆洗澡,先是父亲洗,然后是母亲洗,再接着是我和哥哥,小弟就被扣在那个澡盆子里,有时就睡着了,那阿姨还对我横眉竖眼,说,“不许对你爸你妈说,说了不给你吃糖。”说着,把一粒黄油球狠狠塞给我。
我对她也狠狠地说,“我不吃你的糖但我也不说!”
那个盆子,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个小型乐园,比如刚抓来的小鸡会被放在里边,喂小鸡吃的切碎的菜叶子和泡过的小米就放在盆子里,有一年父亲一高兴养了四只小黄鸭,盆子里放了水,小鸭子就在盆里游来游去。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养些什么,鸡啊鸭啊,还有养猪的,那时候的城市,别下雨,一下雨路上就都是粘的。我的小弟,其实那个阿姨不用把他扣在里边,直接把他抱在盆子里他也出不来。六七岁以后,小弟就很少出门,几乎是不出去。这便是我的小弟。因为不会走路,他一直就像个小孩儿。
小弟长到十多岁的时候,那个阿姨突然风尘仆仆地来看我们,这个阿姨,可真是老了,头发都花白了,她带来一个手巾包儿,包里是红枣和柿饼子,她居然想抱抱小弟,却已经抱不动了,她对小弟说,“你可受苦喽。”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都是眼泪。我去悄悄问母亲,问阿姨为什么哭?母亲小声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但还是小声告诉了我,说她男人死了,我说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呢?母亲的声音就更小了,说给枪毙了,这可把我给吓得不轻。后来才知道她的男人在食堂工作,而食堂里呢,总是丢这丢那,整袋子整袋子的面粉就没了。母亲又小声说,“记住,饿死不做贼,穷死不下盗!”母亲还有一句名言,是:“宁让心受苦,不让脸受热!”那一年,为了小弟的病母亲不再工作,从此便是家庭妇女,一根带鞋,大襟袄,短头发,头发上的卡子倒是和别人不同,是象牙卡子,米白米白。
说到小弟,他原是给父母惯大的,家里最好的东西都要先给他吃,最好的玩具都是他的,吃饭的时候,直到母亲八十岁之后,都是先给他的碗里夹满,肉啊菜啊鱼啊,堆在碗里尖尖的。我对母亲说,“您别夹,他自己会夹。”有时候我生了气,对母亲说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但没有办法,每次吃饭,母亲必要先给他夹,一夹,必又是一碗。吃饭的时候,母亲在上座,小弟只能坐下手,是面对面,桌子又大,母亲站起来给他夹,很吃力,把身子探过来,再探过来,一边夹一边说,“你死吧,你死了就好了,看我死了谁给你夹。”我让小弟坐在母亲身旁,母亲却又说,“没那规矩!”小弟吃饭很慢,往往我们吃完了,他还在那里吃,到了后来,他一天比一天爱酒,他一边吃一边喝,“吱”的一声。又“吱”的一声,我喝酒只是大口,不会嘬,也不会出声,至今都不会,学习过,还是不会。小弟嘲笑我不会,对我说,“我这才是喝酒。”我对他说,“到一边去!”让他到一边去,他能去到哪里呢?
母亲去世之前,曾悄悄对小弟说,“你以后就跟着你三哥。”母亲去世后,小弟把这话说给我,我一时满脸是泪。忽然想起那年,父亲去世的时候,人好像变得狂躁无比,其实是心苦,忽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父亲一脚一脚地踢小弟,我在旁边可真是吓坏了,我在父亲的目光里看到了绝望,现在想想,父亲是想让他的这个儿子死,但没过几天,父亲便去世了,人被白床单盖住了全身躺在医院的那张床上,外面树上的乌鸦时不时地叫两声,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病房外的那棵树可真大,遮得太阳一点都不见,满窗只是绿,偶有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筛进来,竟也是绿。那几只落在树上的乌鸦可真是黑。
准备后事吧。那个矮个子女护士对母亲小声说。
“乌鸦,你没看到乌鸦?”
母亲去世时已经八十五岁,母亲去世那夜天地都有震动,我是怎么也睡不着,浑身火炽但却又没有发烧,那时候我住前边的那栋楼,母亲住在后边,也是为了照顾母亲和小弟,所以在后边又给母亲和小弟买了一套房子,两间卧室加一个小客厅,小弟那间屋接着一个阳台,阳台外边是个小花园,花圃里是民间的凡花凡草,花开时节亦满满都是民间热辣辣的绮丽和红红紫紫。
我那夜睡不着,翻来覆去神思大乱,既睡不着,便早早起来去遛狗,那狗说来也怪,不拉也不尿,一头朝母亲的家那边跑去,以前,每天遛狗我都是在院子里先走一圈儿,让狗把屎尿放尽,然后才去母亲那里再看一下。
我去了母亲那里,进了家,便觉异样,说不出来,却已感觉到,母亲躺在那里,头歪着,下巴有点下垂,嘴微张着,人已过去多时,我只大喊一声,声音是惊动三界,嗓子忽然便哑掉,我对睡在另一间屋里的小弟沙哑地说,母亲去世了,小弟木然,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我知他心苦,也知他不知该说什么。我把手放在他手上,冰凉的。
从那天开始,足足有半年,小弟没再进过母亲那间屋,也不看电视,母亲去世半月余,他一开口,我突然又想笑,但又不敢笑,仿佛若是笑便对不起母亲。小弟说话时,那神态很绝,两眼不知看着什么地方,手举起来,勾着,螳螂拳的架势,扬一扬,虽僵却像是有力道,又像极李沧东电影《绿洲》里的那个女角儿,小弟庄重表示,母亲去世,半年不能有娱乐活动。我便在心里又笑,现在想想又是苦,我不知道小弟的心思。从母亲去世那天数起,整整有半年,小弟不看电视,只在他那间屋里呆坐,参禅不是参禅入定不是入定,一肚子什么心事谁也不得而知。或把脸对着窗,窗外是阳台,阳台上还是窗,太阳一重重地照进来,满窗都是树影,是摇来晃去,那是夏去秋来的季节,忽然落叶“哗哗啦啦”,不觉已是深秋。
母亲去世那天有异象,就是中午要吃饭的时候,家里人去做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要吃饭,把那口母亲经常用的炒锅放在灶上,倒了油,一铲子下去,轰地竟冒起三尺多高的火来,一家人只以为是煤气灶出了问题,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明白火是从锅里腾腾而起。那口锅不知怎么忽然被铲子弄出个大窟窿,油全部漏到火上,饭是吃不成了。这真是异象,无法解释。锅被铲子弄出个洞也像是有定数,却恰恰就在那一天,屋里一时谁也看不到谁,母亲却静静躺在那里,虽无声息,我却只以为是她在做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做?我问自己,终没有答案。
从此,小弟便一个人住在那套房子里,我的兄长给他买来那种电热锅,把插头插在插座里就不用往下拨,热饭的时候只需把按钮轻轻一按,原是为了方便小弟热饭,虽然我们天天都会按时把饭送过来,但总有忙得走不开的时候,但我发现小弟根本就不用那个电热锅,后来发现电热锅的插头被扯坏扔在一边,问是谁弄的,小弟说,“我就是不用,我要是学会了用你们就不过来了。”还有就是电话,请工人过来给小弟那里安了电话,我对他说有什么急事你就打个电话我马上就过来。但没过几天,电话线亦被扯断,小弟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不用,我要是学会了打电话,你们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了事就不过来了。”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北方的春夏之交,总有几天大风沙,直刮得胡天胡地,坐在这个楼里忽然就不见了对面的那个楼,可真正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如果有所见,也只是对面楼窗蓝幽幽鬼火一样的灯光照过来,是地狱景象,这样的天气即使是大白天也要开灯。这一天,便是这样的大黄风,中午我捂了鼻子和嘴疾走去小弟那里,他兀自坐在那里已经是土人,早上起来我去开的窗仍然大开着,南边的窗和北边的窗统统对外开放。窗子不高,小弟要是去关是很方便的,但他不去关,家里已到处都是尘土,床上地上桌上柜子上,这真是让人愤怒极了,我问小弟为什么不去关窗?他一声不吭,再问,还是不吭,再问,是没话。我径直走开,气不打一处来。我想不出他是什么心事,那么大的黄风,是黄尘沸沸,怎么会不去把窗关一下。我在心里说他不小啊,已经大了啊,怎么回事,也只是气,越想越气,这天中午就想不给他吃饭,让他长个记性,但后来还是他取胜,我气过,觉得自己不该动气,便过去,把家收拾一遍,扫了,再用干布擦,干布过后是湿布,把整个家从黄土里给拯救出来,地下的土,扫出半簸箕,小弟呢,是自己洗,坐在那里把脸“卟卟卟卟”先洗过,用毛巾把头发再拂过来拂过去,左拂右拂前拂后拂,一盆水已是澄黄。
然后,我是去买鸡腿,街边的烤鸡腿,两条,红赤赤粗棒棒的,再给他一个牛栏山二锅头,让他慢慢喝起,倒像是慰问前线伤病员。心里却说平生有这样一个废物弟弟也算是认了。但他喝着酒吃着鸡腿忽然又有了新想法,他说这几天小萝卜下来你怎么不弄来给我蘸酱吃吃,又说小黄瓜也可以。我一拧身离开,心里便又气起来,回来的时候却神使鬼差样手里是两把儿在南京叫作“杨花萝卜”的那种水萝卜。我只觉着屋里是坐着我的一个师傅或是我的长辈。说来也怪,小弟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四十年,耳濡目染,说话的方式口气完全是我长辈模样,并不是兄弟。
“去,弄点酒来。”
小弟这声音对我来说可真是魔幻,我只觉得是我的父亲在那里发话,睁睁眼,便让人生起气来。我对他说,“你是谁,你对谁说话,要你喝尿!”小弟嘻嘻笑,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去,弄点酒来。”过一阵,真是鬼使神差,我去踅了一踅,手里便是两瓶牛栏山。我承认他是有魔法的,这个魔法只要他轻轻地一施,我便魂不附体去做了。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就这样了,他动不了,只能坐在那里指挥我,向来是他说我做,好像已是铁的纪律,好像永远不能更改,比宪法都庄严。有一阵子,他喜欢热带鱼,我便去花花绿绿搞一缸摆在窗台上,看他喜欢我也喜欢,有一阵子他喜欢上了一只白色的波斯猫,“猫啊,猫啊”,他不停念叨,我便养给他,那猫到了春天便寻找爱情,忽然上到了很高的烟囱却下不来,叫了一夜,又叫一夜。小弟便对我下命令,说,“去,把它给我弄下来。”我便去爬烟囱,那天天上的云很是黑恶,但好在没有雷鸣闪电。后来他什么也不再喜欢,却只喜欢酒,是有酒必欢,我也总是欢喜地看着他喝酒。便什么酒都拿给他喝,无论是茅台还是五粮液还是老白汾,一次喝多了,他从床上掉到床下直睡一夜,第二天我去,以为他人已经死掉,倒说不出是高兴是伤心,只觉一时后背有些发凉,只干干地大叫一声小弟,他却慢慢睁开眼说地上好凉快。居然还活着,酒却还没完全醒。他喝酒,是一口菜一口酒按部就班。让他吃口饭再喝,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哪有这种事。”
我有时候觉得他应该赶快死掉,他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他活着只是一架造粪机器,这是我父亲大人的话,但每每又怕他死,开那个门的时候,看他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忽然就害起怕来。我说,“你死了吗?”他却猛地大喝一声,只一个字,“去!”我是想让他死又怕他死,就像是身上一块肉,痒到想搔它一搔,直搔到痛也不肯停。就我这个以为太阳是方的小弟,到现在我也不告诉他太阳是圆的,让他也有不明白的时候,这简直是可以上“无双谱”,我若说明,或把他抱在窗口给他看太阳让他知道太阳是圆的倒没了趣,有趣就在于他至今以为太阳是个正方体。在整个地球上以为太阳是方的人想必不会有几个,定是这样。我可以让他喝酒,但就是不给他看看太阳。
我只要一高兴想开心便问他这个问题,“太阳是方的还是圆的?”
他必说,“方的!”
再说说小弟喝茶。他只认花茶,别的什么茶都不喝,早起吃饼,这地方的麻油饼,他是必就花茶。朋友们送的茶自然都不会差,给他也不喝,他只要花茶,我想让他接受新的东西,他偏不,摇头,他摇头像拨浪鼓,脖子一时像是安了弹簧。忽然有一日,我也是喝了酒,看着他是满心满眼莫名的伤感。我只觉得他也是一个男儿,喝得酒,拿起筷子吃得菜,也唱得歌,却至今没个媳妇,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那天,也是喝了酒,我和他商量要给他找个小姐要他也做一回男人。
我说,“给你找个女人。”
小弟说,“我又养不起女人。”
我说,“不是那意思,也不是那种女人。”
小弟看定了我,两眼里满是清白。
我酒上了头,小声说,“给你找个小姐过来,你做一回男人,你给哥把她睡了。”
小弟双眼立马瞪大,猛地大喝一声,拳头亦举起,“你是流氓!”
我只一跳,跳离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遂即收声,心里只觉凄苦。
某一日,我把这事对朋友说,朋友们都笑,说起市里的一个残疾人,没了双腿,做爱却是奇才,只用双手把身体撑起,没有了下肢的上半身前后摆动令人眼花缭乱,我说打住打住,这话我听不得,心里又是好一阵凄苦。暗中却托了人让他们四处去打探有残疾的女人,条件是,一是能照顾我那造粪机器的小弟,二是她最好也有那么点残疾。但残到什么程度呢,我和我那些狐朋狗友好一阵子商量,那些天一见面一喝酒就光商量这事,都认为不管怎么残疾,但最好不影响能和我小弟做那事,而且最好她能主动。一如“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那个意思要她来当舵手,还要如“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那个意思只让她来做小弟的太阳,这就是条件了,至于长相也最好奇丑,奇丑的女人不会花枝乱颤。商量来商量去大家早就笑成一团,都觉得好玩,也都喝醉。
那一阵子,我住的那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要给小弟找个媳妇,一有人来他们就会把我家指给那些人看。想不到社会上竟然有太多的残疾女待字闺中。先是看照片,下边有毛病的就都是上身照,都还很漂亮,一见漂亮的我就马上说这个不行,太好看。介绍的人马上说这是照片,照片都是哄人的。或者是腿有毛病的,那这个照片就肯定是人坐在那里,或摆个看花的姿势,或摆个看书的样子,都让人心里难过得不行。还有一张照片是剧照般恶心人,把身子使劲往里侧过去,一只手却举起朝后打招呼,眼睛却迷迷向前笑看着你,像是让你过去的那个意思,我一看就马上说不行不行,我说这个太妖,把我小弟吃了我也不知道。但来来去去的照片都是我看,并没有拿给小弟,忽然有一张照片我满意,那女的只是个哑子,但长得还可以,我只觉她不会和小弟争吵,家里想安静最好找个哑子在屋里,我把照片兴冲冲拿给小弟。
小弟语气很重,说,“谁?”
我说,“你看好不好。”
小弟说,“什么好不好?”
我说,“给你做媳妇啊。”
小弟一声把我喝断,“去!”
我说,“你怎么啦?”
小弟说,“我不要女人。”
我说,“女人可比酒好,酒六十度女人一百度。”
小弟说,“那你就再娶一个。”
小弟很会用话噎我,是一下就会把我噎住。小弟找女人的事至此算是结束,后来又说了一次,这次我是把话说深了,说趁着你现在还可以啊那个啥啥啥,小弟便只又来一句,“你原来是个流氓!”外边的人听见我在屋里哈哈失声大笑,探一下头,并不知我们兄弟俩儿说了些什么话,“扑通扑通”上楼去了,这是夏天。
我给小弟买的那房是在一楼,门对着楼梯,小弟一个人待在屋里会把门打开,开个缝,也不关,他坐在门旁边和外边进进出出的人说话,你长我短如此这般。楼上有一女人特别善良,有时候会给小弟买一个烧饼硬从门缝塞进来,里边且夹着几片肉,有时候会夹着一个茶蛋。我开玩笑说她是不是有意思?小弟说,“去!”这也是玩笑话,后来这种玩笑话也不再说,我只看小弟日日喝酒快活。后来给小弟喝酒,也只能买那种二两装的扁瓶汾酒或北京二锅头,他只会操练这种酒瓶,如果给他一斤装的那种酒瓶,他不会往杯子里倒,如果倒也是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再后来,他瘫痪在床,身子都翻不过来,要想喝酒就只能是这种二两装扁瓶,再配备一根塑料管,是用嘴“滋滋”吸。我在心里只想谢设计这种酒瓶的人,要知道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会操练那种大瓶。
我原住在古城墙之下,小时的那个院子墙很高,但朝东一望还是能看到那边更高的城墙,大同的城墙最早是北魏时期修的,只是土城,到了唐代城墙几乎塌掉,而到了明洪武年间又重修并包了砖,即至明末清初,清兵来了个屠城,把城里的人尽数杀光,人命一时如草,紧靠西门的那口大井里都填满了死人,而且还把城墙削去三尺,所以大同的城墙要比别的地方低一些。我小时住在这个城下靠西城门的地方,家里后窗可看到西城门里出来进去的车马,出城进城是一律要经过那个石桥的,到结婚后又住到靠南边瓮城一带的城下,居室只离城墙不足五米,夏天只是蝎子多。忽一日小弟锐声叫起来,说有东西咬了它,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咬了他,只见他手很快肿起,便知是城墙那边爬过来的蝎子所为。
那时,我的书房便叫“城下居”。再后来养一猫一狗再加上我,书房又叫了“三名堂”,是名猫名狗名人鼎足三立,且我排在最后。再后来得一套红珊瑚的酒具,是顶真红珊瑚,如果是染珊瑚是不敢拿来做酒具的,只一倒酒颜色便会随之而下。堂号遂又叫“珊瑚堂”。再一次搬家的时候是因为政府要把那城墙修它一修,我便给小弟也看了房子,我只问他搬到那边去有什么想法?小弟的两眼一时看定了对面的墙,却偏不看我,好一会儿才说要一个那样的床,我说什么样的床?小弟说床上要有一个木头罩子,睡觉的时候可以把罩子放下来,可以把它罩得严严实实。
我一时竟生了气,“闷不死你?”
小弟说,“你每天晚上给我罩住,早上来了再给我打开。”
“那是棺材啊。”我说。
我忽然便想到小时家里的那个澡盆,小弟被扣在里边,问他黑他说黑,问他怕不怕他就哭起。我忽然心里难过,知道这就是小弟为什么要个那样的罩子的答案,便不再问。
我只说,“干脆白天也把你罩在里边,放一壶酒一盘菜给你。”
小弟便笑起来,他一笑我便想打击他,我说,“太阳是圆还是方。”
“方的!讨厌!”小弟大声说你这话问了够一百遍了,“正常人一句话最多说三遍。”
我顿时哑然,我在我的小弟面前已非正常人。
“去,我要喝酒。”小弟说。
我即刻便踅出去,从小到大,唯有他能对我发布命令我且愿意听他的。
我去买了鸡腿,两只红赤赤棒棒硬的烤鸡腿,下酒最好。又去买了酒,牛栏山二锅头。
我踅去又折回,看看天,圆圆的太阳在天上悬着,再看看自己的影子,也真实不虚。不知为什么,大太阳地里,忽然像是又看到了母亲从那边走过来,一根带鞋,大襟袄,短头发,头发上的卡子倒是和别人不同,是象牙卡子,米白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