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在你身体里的骨髓
2021-11-11普凡
□普凡
初夏时分,杆子一路行走来到逻洲城,馨香的栀子花气息扑面而来。杆子选择了在一家送水公司打工,每天扛着水桶,给千家万户送水。杆子发现横跨逻洲城东西的桥下有一艘废弃的船,便进行了修补,从公司在城郊安排的集体宿舍搬出来,住进了船里。
杆子安静地在城里送水,平静地生活着。每天午夜准时登陆逻洲广播电台栀子主持的“城市夜航班”节目,在音乐世界、都市心怀、情感故事里品评流连,日子虽然平淡但充实,犹如此时下着的雪,饱满满地和船亲近。亲近里,逻洲城寂静,如一枚裹满了丝的茧。
脚步由远而近,踩在雪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声响震动着船里的雪,震开了杆子的耳朵。午夜了,午夜的脚步声散慢,没什么章法,伴随杂乱的节奏,四周的一切从栀子柔美而磁性的声音里挣脱出来。
两个人正慢慢向船靠拢。冬天的雪夜,来河边的人极少。河边不温暖,城在这样的雪夜也不温暖。
杆子摸索着将身边的一把钢尺拿在手里。冰凉的钢尺毫不顾忌地吸取他手里的温暖,连同他的紧张。在船里居住的日子里,杆子遇到过喝多酒趴在船边一个劲呕吐的,谈恋爱依着船说悄悄话的,还有两拨人午夜在船边进行决斗的。河岸、船等都属于公共场所,难免有被“骚扰”的时候。这样的次数多了,杆子便索性当起了隔岸人,静静地在船里,观看城的烟火。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有如一只跳蚤,在逻洲城的骨髓里穿行,努力地自由呼吸。
寒冷的冬天,依然有不少的人在温暖之外,不是不想在温暖里呼吸,而是在通往呼吸的路上,还需要一些放哨的人。
杆子清楚城里的生存规则。选择来城里,通过双手经营一份生活,一份属于并适合自己的心境,无须声张什么,认真而执着地将能接纳的接纳,然后任由四季风雨变换。
脚步声慢慢向船靠近,然后在船边安静下来。雪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细密密的吞没大地。雪夜容易让人紧张,尤其领地被入侵的时候。杆子也不例外,虽然船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样的午夜,这样的氛围,非常不好拿捏。杆子屏住气息,下意识紧了紧握钢尺的手,浑身收缩成一匹不容侵犯的狼。
先行靠近船的人说话了。杆子的听觉紧张地收缩,把全部的话语揉进大脑:“今晚真是倒霉透了,要不是腿脚快,就被警察抓了。如今电子支付时代真不给我们活路,你看,这鼓鼓的钱包都是各种银行卡,而钱才只有35块,真他妈丧气。”
杆子听到河面上传出一款沉闷的响声。凭直觉,他知道那是钱包落水的声音。同时,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扔了干什么?怎么不讲究点职业道德?随意扔到一个垃圾桶里不就完了?”
两人的话语在雪夜里飘过,杆子就稍稍安了心。两人说话的腔调虽然有些飘忽,但大致的音域,尤其是一些纯地域特色的儿化音,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两人是他的同乡。
杆子的脑海迅速搜索。这两人的声音他是听过的。就在三个月前,他们曾来过河边。杆子记忆的存储器欢快地闪烁:这两人最初出现的时候,是在夜色笼罩的河边,他们一同将一天偷的钱对半均分。杆子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静静地屏住呼吸。他听到身体里骨髓流动的声音,带着响动,和这两人的声息交相呼应。
船晃动了一下,先行靠近船的那人一屁股坐在了船上。杆子的身子随船小小晃动了一下。动的时候,杆子莫名地烦,烦这人不懂基本的礼貌。不属于你的东西,不属于你的领地,你就随意去占有,然后抬了屁股就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杆子忍不住叹息,觉得此时这两人真就像两只瘦瘦的落在城里的蜻蜓,没有章法地附着,无精打采,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重心。
杆子慢慢坐起来,坐在落满了雪的船里。忽然就想,自己和那两人其实没什么两样,都是流淌在逻洲城骨髓里的一枚人形标签。
坐在船上的那个人一声尖叫,连同剧烈的跳跃一起,在雪夜里开出一朵惊恐的花:“兄弟,这船里怎么有人啊?!”下得正紧的雪,不设防地落进他脖子里,浑身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另一个人紧急地后退了几步,好一会才慢慢站稳:“哥哥啊,这个人可是把我们的秘密全都窥尽了,我们还是离开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安全。这冰天雪地里,唯愿他没看清我们,没明白我们说的什么。”
两人没有犹豫,转身就走。被称为哥哥的刚把脚抬了起来,却又缓缓放下:“兄弟,等等,不能就这样离开,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原来是背后有刀,一直紧紧贴着脊背,虎视眈眈的不饶人。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别以为我这随身携带的刀子是吃素的。”
还下着雪的夜晚,船里有一缕坚硬的光闪现,然后在雪夜里,慢慢散开,落到河面上,慢慢回旋。
杆子没有动,安静地对视。
“你们想干什么?”杆子说的时候,将紧握的钢尺晃了晃。
声音在雪花里穿过,重重落在那两人的身上。
那个被称为兄弟的人吐出一口长气:“我们想干什么?我倒是问问你,大半夜里你想干什么?”
杆子说:“你们坐下吧。看你们也够累的,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在外生存有很多种方式,你们怎么就选择了这样龌龊的路呢?城里生存是不容易,家人都盼着我们好好干,多挣些钱。不可能也想象不出我们会在城里做一个夜游神,专门在夜里行动,袭击弱者,做危害人的勾当!人的卑劣、人性的恶应运而生,慢慢浸染进骨髓里,牵扯着自由和舒展,脊柱还怎么能够挺直起来?”
“不要给我们讲道理,我最烦人讲这个。”被称为哥哥的人说。“好,好,不说,我也没权利说。我困了,你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说完,杆子慢慢躺下。那两人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了。河边渐渐安静,雪依旧不声不响地下着。
那两人再次回到河边的时候,大地已经白茫茫一片。两人蜷缩着身子在船边转悠。杆子感觉到船在运动的时候醒来,他本能地抓起那把钢尺,然后看见那两人已经坐在船头,正盯着他看。
杆子坐稳身子,心里纳闷,刚才在落雪里睡着了,而且很踏实,以至于这两人何时过来的,何时上到船里来的,他都不知道。杆子觉得船里的落雪声,正从容地覆盖一切。
“你们看清楚了,这船可是破的,现在船已经离开了河岸,正在慢慢进水,你们就该知道结果了。我们一起好好来感受这河的宽广,还有包容一切的气度吧。”
杆子停顿了一会:“不知道你们两人感受到了什么?要是没有,你们看,我这里还有一瓶汽油,往船头一倒,你们看见没有,这是什么?是打火机,我只要轻轻按下大拇指,你们就会听到清脆的声音,它们会很悦耳,会瞬间腾起一团火来。但我知道,这火不会轻易就燃着腾起,不会轻易朝向有温度的人,朝向有善心的人。”
雪落着,白白的,慢慢聚拢在头上、身上,就有一团凝结的花开在船里,开在城里。杆子将船划向岸边,两人抖抖索索站起来,然后慢慢消失在雪夜里。
夜静了。城在雪夜里纯净起来,空气很新鲜。杆子使劲吸了一口气,落雪声里,一缕晶晶亮的味道浮泛着,他感觉到了身体里骨髓在涌动,温热着,奔腾着,一起洗净眼前的世界。
爱心小馆在一条胡同口处,胡同口旁边就是逻洲医院。医院去年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建,抬眼看过去,是富丽堂皇的一个场所。好在这些与杆子无关,他形影孤单地进入小馆。馆里人很多,食物的味道交相纷飞,使得他要的一碗馄饨就显得气息不足。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但这儿的馄饨便宜,又不得不让他强压住反感的念头。
小馆的经营有些特别,客人吃饱了,吃好了,给多少钱完全看客人自己的意愿。出门的时候,没有人管。这就有些意思了。好比这碗馄饨,外加黄灿灿的两枚有分量的烧饼,平常饭馆里没五元钱是吃不下来的,而杆子很轻易地就能吃个痛快,且每次只付一元钱,非常适合他。每每走出小馆的时候,杆子的腰板都挺得很直,在接下来的一天,他都会觉得这个城不错,看哪儿都顺眼,当然包括他自己。
杆子辞了送水的工作,开始走街串巷收废旧物资。这一天,杆子一直忙到了中午,就近在旁边公园里的长椅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看到散在地上的逻洲报纸,一个整版的篇幅都是一个小孩得了白血病四处寻骨髓捐献的报道。没来由地,他心里一动,虽然饱一餐饿一餐的,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有一个不错的身体,而且骨髓应该是正常的,比较完美地支撑起身体,让他得以好好活着。
杆子就去了逻洲医院。当路过爱心小馆的时候,他会心一笑,想着,自己也是可以加入到奉献者行列来的。
进展并不顺利。衣服脏,头发脏,这些都还好说,当杆子提出想给那个白血病孩子捐献骨髓时,医院大厅在场的人都笑了。就杆子这副模样,这副身板,里面的骨髓,怎么可能健康?怎么可能有质量?怎么可以对孩子的将来负责,顶起一片天地?
有围观的拍了图片传到网络里,一时间网络世界话语纷纷。
杆子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在逻洲城掀起了波澜。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甚至嗅到了歧视的味道,正一点点浮泛在周边。他在逻洲城生存,不会很快离开。他还想着享受这里的水和空气。说来生存无关这些,但对他来说,好歹有一块干净的土壤,他想撒一些善意的种子,然后结一些善果。怎么就这样难呢?
医院抓紧平息舆情,安排人员带着杆子去做登记,并且抽了三管血,然后就让他回归到城里。
没两天,就有一群人在城里四处寻觅杆子。这寻觅是点对点的。因为不知道他的归宿,也不知他的信息,寻觅的人四处碰壁,包括逻洲城的一些管理者。
医院这边的爱心小馆照旧火爆,相关的信息从热腾腾的饭菜里向外传递着。大多数来小馆吃饭的人,都有各自的揪心和伤痛。有些人的情况和那个孩子一样,得了白血病,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配型,然后向死而生。他们可以从容面对生,但又时刻在为生纠结。无论外界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个体的独自面对,以及全力来争取、来等待的实情。生命,在这里体现得更加透彻。现在,当信息在爱心小馆里传递的时候,他们多想和自己有关联,只是他们都知道,这就像一场梦,流水般的梦,带着淙淙的声音,匍匐向大地。
逻洲城公安开始人像检索和识别,最终锁定在爱心小馆。一碗馄饨刚端上来,杆子习惯性地拿右手作太极掌,在碗面上轻轻扇了扇,好让这气息升腾,然后深深地呼吸,任这香味满满地涌入五脏六腑。
就在杆子吐纳的时候,有两个人向他贴紧过来。
杆子下意识看了看,然后继续吃着馄饨。直到他端起碗,将最后一口汤喝完。还没有等他掏钱,前面的那人拉了他就走,后面那人则很潇洒地朝收银台丢下一张百元票子,三人就离开了小馆。杆子还有意识地回头看看,只是让他失望,屋里没人关注他,哪怕那张百元票子,屋里也没人张望。
杆子站定,对拉他的人说:“你不是那晚船上的家伙么?”
那人脸腾地红了,有些尴尬:“是的,是我,一直想着感谢你的。快跟我走,我们老板有请。”
医院的一间会议室里,起先是一个人,后来慢慢进来不少的人,再后来,一串嘹亮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急急传来。杆子不是怕事的人,但眼下,这么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表明他是有用处的。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当高跟鞋女人带着一缕华贵的气息靠近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
随即,杆子被安排住进了逻洲宾馆。宾馆奢华,处处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女人后来再也没出现。当然,这和杆子没关系,他也没想要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他从看护及保障等众多人的话语中,剖析出了一组词语,他的骨髓和那个孩子匹配。
匹配是什么意思,杆子搞不懂。既然搞不懂,就得有一个姿态,给予科学最基本的尊重。毕竟创造出这个词汇的人,都为此付出过大量的辛劳。这个时候,杆子的尊重就有了出处。后来的事,杆子记不准确了,似乎是有人指示在爱心小馆里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和他谈,征求他的意见。
他的意见?什么意见?逻洲城生活的日子里,杆子早就没有了意见;说简单点,要是有意见了,何必还要走进医院?
这显然都是废话!可这样的话,又不得不问,要不然,这事就不好办了。新一轮的检查和化验很快就有了结果:相似度极高。医生们都暗地里称奇。毕竟当概率达到一定的比值后,越接近上限,越表明他和那孩子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
杆子被安排在医院的单间病房,设施设备都不错,只是氛围不自然。好在他早见怪不怪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
来回好几拨人进出单间,或试探性或严肃性地询问。起先,杆子还有问必答,后来觉得无趣,也就干脆不再理会。骨髓的事,你们要就安心要好了,何必在意我的身份?
杆子可以这样说,但当事人不一定这样想。身份不明,好些事情就不好办,也不能办。尤其这事关生命,谁都不敢轻易决定。
综合判定的情况依然尖锐,这个叫杆子的人,情况不明,只能表明这个人低俗,人低俗,身体自然就低贱,骨髓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骨髓怎么可以进到孩子那高贵的身体里去呢?
这个人身体里的血液有没有问题,骨髓有没有问题,身体相关部位有没有问题?又一番综合判定后,医院给出了相对权威的答案:没有问题,配型非常成功,是值得信赖的。
众人的视线和关注点都集中到孩子的爷爷,也就是一直在幕后决策此事的人那儿。那人管理着逻洲城一个相当重要的部门。此时,看着病床上的孙子,那人心下一横,手一挥:救孩子的命要紧!
医院便进入紧急状态。杆子被安排进行各样的检查,然后展开干细胞混悬液的采集,随后,这些液体慢慢输入到孩子的身体里。
出了医院的大门,杆子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十多天的医院没白住,人养白了,行动也利索了。看来,这医院是得常常来的,住上一段时间。当然,这是他一笑而过的念头。医院哪是正常人来的地方?
杆子依然睡到桥下的船里。那儿熟悉的气息依然在,正汇集着逻洲城的气息等待着他回来。
杆子收拾了一会儿,然后坐着看夕阳慢慢在水里调和成深红色,水也映得红红的,这样的视觉让他觉得温暖。这会儿,他在想,自己身体里的骨髓,注入到孩子身体里了,也会延续着和他身体里一样的温暖吧。他希望是这样,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那个曾经出现在他船里的家伙将一个提袋交给杆子,提袋沉沉的,让他感觉到了压力。那个家伙说,这是老板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这件事从此也就划上句号。
杆子没有拿提袋。都说好了的,既然是捐献,那就得有一个捐献的样子。哪怕这外在形象看着让人觉得不踏实,但心思一定要干净。
很长一段时间,杆子依然保持之前的生活节奏,每天为着生活而奔波,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自打劝导和捐献的事情发生之后,杆子觉得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至少许多次他都在心里说,一定要过好,因为那两个人还有那个孩子的生活和生长都会好起来。从骨髓和血液相通相融的角度,他过得如何,那两人可能差点,但那个孩子是绝对能够感应得到的。那活着的干细胞,在血液里会说话,会长大,会延续着他的血脉,会牵系起生命里的生机和活力,然后改变这个世界。
为着过好,杆子穿梭在逻洲大大小小的楼群之中,到一些餐馆里,将食客们吃剩下的打包带走。这样的生活给他带来了一份奇妙感受,他忍不住叫好。只是,他只能对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说,没人能够听得懂他的话语,没有人愿意来听他的话语。
船篷上的雪慢慢融化着。杆子坐在船里喘气。就在刚才,他瞅准时机把君雅饭店一个雅间的剩菜打好包,然后快步走出,谁知,竟然迎头撞上了酒店大厅旋转门的玻璃。“哐当”一声,五彩的光环亮晶晶地、细密密地闪现在他的世界里。
夜深了,寒气也慢慢跟来了。杆子蜷缩着身子,蜷成船里的一团温暖。温暖处,杆子将收音机拿出来,轻轻打开,栀子轻柔、甜美的声音,伴随“城市夜航班”节目的背景音乐,在冬日逻洲城的河面上飘飞。每天午夜准时登上“城市夜航班”的杆子,在音乐世界、都市心怀、情感故事里徜徉,然后安静地陪伴逻洲城慢慢睡去。
阳光照进船里,城市活泛开来。杆子没有上岸,在船里把炉子点燃,热了昨天打包来的菜,鱼翅、海参等在船里一同喧闹,和着船里炉火的气息,日子过得倒有滋味。这些滋味,和身体里的骨髓窃窃私语,一起升腾,氤氲周身。
昨晚,不知哪一根筋跳动了一下,杆子顺手将客人遗落的一个文件袋连同食物一并打包,撤离时因心虚而撞上了玻璃门,汗滴在一脸的狼狈里飞溅,以至于手到现在还颤抖着,如河面上的水波。
文件袋里是一份土地竞标公关计划以及分成协议书。杆子来了兴致,坐立船头,虚拟指挥着浩天集团老板王连军和城里一位官员协同运作,然后按照协议进行利润分成。
船在河水里轻轻荡漾。好一会后,杆子觉得手麻木了,才哑然失笑。整个逻洲城都在忙碌,都在奔波,谁有工夫听你闲扯?
可有人会听!至少王连军会听,而且会很有兴趣地听。计划及协议里写得很清楚,通过运作,王连军拿下城中心一块地的使用权,然后再转出,最高利润将达600 万元。天啦,杆子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如今社会上有些经营者通过投机,和相关官员的权力无缝对接,谋取不当收益,然后进行分成。这份协议就是凭据,就是金钱。当事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能不急?能不赶紧采取措施?
文件袋里吹出一阵寒风,在河面上轻轻荡漾,慢慢凝聚在杆子的眉头。流水声里,杆子无力地仰望天空,为昨晚一个无意识的举动而深深自责,并且暗地里担忧。
和杆子预料的一样,浩天集团老板王连军发现文件袋遗落之后,迅速赶回君雅酒店,动用关系调取了全部监控,加紧进行排查。排查的疑点落在了杆子身上。偌大的一个逻洲城,寻找一个特征不明显且处于背阴处的人并非易事。此事会不会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预谋,好让他中止操作,并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继而彻底毁掉他的声誉?王连军不敢往下想,只为自己的疏忽叫苦不迭。
门迎小姐及时传递过来一个信息,王连军敏感地捕捉到信息的重要性,赶紧安排人到劳务市场、建筑工地等处调查搜寻和他口音近似的人。几天下来,网渐渐收拢,杆子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黑色奔驰“嘎吱”一声停在桥边。王连军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在集团公关经理的陪同下,和船边的杆子面对面而坐。
杆子的眼神稍微掠过一丝紧张,他心里清楚,该来的躲不掉。因此,只有咬定,当自己是局外人,才能确保安全。
王连军安稳地坐着,看一只猫懒洋洋地趴在船旁,不时拿爪子舞动,赶盘旋在嘴唇周围的苍蝇。
交流陷入了僵局。王连军使劲打了个喷嚏,慢慢起身,一脚将坐着的凳子踢翻,并示意公关经理全程监控,不惜一切代价找回来。
女儿栀子不明原因,说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丢就丢了,再补签一份。王连军苦笑:这些东西不能泄露,也泄露不得啊。栀子静静看着精气神泄了半截的父亲,心头掠过一缕慌乱,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河水缓缓拍打着船板,缓缓安静着杆子的心思。安静下来的时候,杆子觉察出栀子的声音有些嘶哑,心就莫名地疼了。
杆子的心疼了好几天,便决定给栀子打个电话,表示一下一个外乡人的问候,一个忠实听众的关怀。说来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就此登上栀子的“城市夜航班”,在航班里起程,抵达心灵的彼岸。
杆子通过互动电话和栀子通上了话。杆子躺在船里,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被子紧紧盖在身上,听栀子呼吸的气息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飘动,摇摇晃晃里,城市的霓虹闪烁,光彩四溢。
杆子敞开倾诉的空间,说自己有个朋友顺手得到一份资料。因为资料很有价值,不知道该怎么办,堵在心里头,很苦恼,很无助。
逻洲城活泛,舞动着,回旋成一个圆。
那个曾经在船里出现的家伙再次出现了。杆子将打包来的菜热了,就着酒,一起边吃边喝边聊天。那家伙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飘忽,酒喝得很凝滞。杆子也不在意,心情宽松。
好半天,那家伙说:“您离开逻洲吧,远远地离开。”
杆子知道有事,而且肯定牵扯自己。酒喝着,变成他一个人品味。那家伙的目光在河面游荡,始终不敢和船里的他碰撞。杆子说:“有没有想着大家一起回老家?现在各地的生存环境和机会都差不多,只要有力气,肯吃苦,选一个事做做,都能好好过日子。”
沉默了好半天,那家伙叹了一口气:“世间有那么简单的事吗?上了他们的船,想平安下来,做梦啊!”说着,将酒一口干了。
有寒风从河面吹过来,城的气息淡了许多。一缕又一缕细小而清脆的流水声,从身体里透出来。杆子紧了紧身,冲那家伙说:“你听到什么了吗?”
那家伙一脸茫然。杆子站起来:“人活着,基本的功能是倾听。那次在医院里,我听到身体里的骨髓说话了。骨髓这东西还算专一,只认同一细胞,同一骨质,基因表达稍不合就排异;而且藏得很深,让人始终感觉不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身体里活跃。多好的东西啊,每个人都有,但质地都不一样。是不是人心眼不好,免疫功能就容易出问题?但也不对,那孩子还小,总不至于坏了心吧?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会不会是孩子的上一辈心眼不好,将坏的基因遗传,从而导致免疫功能异常?这不是造孽吗?你说,自体移植是自体骨髓移植,不存在排斥反应,而那些异体捐献的骨髓,没有出现排异,会不会表明这个原本异体之间,就存在着某些关联?”
那家伙一脸懵懂,酒烧得眼都红了:“你别和我说这些,您赶紧离开吧,越远越好!我该怎么和你说呢?你刚才说什么?那孩子的上一辈心眼不好,将坏的基因遗传,我看像,是这么回事。我跟你说,你知道就好啊。那个女人,就是穿高跟鞋的那个,正在安排人准备对你下手,我偷偷听到的,他们要让你消失,彻底地消失。”
那晚的“城市夜航班”节目说了些什么,杆子没怎么听进去。微微的醉意,还有陪伴寒夜的城市之光,让他觉得累。肯定是影响着什么,甚至是妨碍着什么,消失的字眼,一下子让杆子觉得恍惚,一种没着没落的感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虽然不能准确知道骨髓配型成功的概率,但配型成功肯定不会无原由。杆子的心绪乱乱的,进入逻洲城以来,他还没有这样过。似乎无从驾驭,也无从踏实,或许真需要离开这里吧。
离开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长的力量一样,无从阻挡。
栀子接到杆子的电话:“作为一直倾听‘城市夜航班’的听众,想着在离开逻洲城之前,实现一个愿望,请关注前段时间流浪人员捐献骨髓的事情,帮助探听一下受捐孩子目前的情况。”
栀子倒是一直关注这件事,毕竟有许多的新闻点可挖掘。因为父亲的事情,干扰了她的精力。此时,杆子的愿望,让她下意识觉察到些什么,便一口应承下来。
王连军当天晚上就有了行动。不过,他去的是逻洲城管土地审批的人那里。王连军带着问候还有庆贺,坐在那人的客厅里。因为文件丢失,他心里满是忐忑。不想那人根本没提及,反倒兴致很高,拍拍他的肩,目光里满是信任和赞许。时势当头,抓紧聚集资源,再搞一些大动作,以此庆贺我们家即将添丁。
王连军满脸疑惑。那人爽朗地笑着:“我当年青春年少在外不更事,有了一个孩子,机缘巧合,如今他出现了,我要安排他回归!”
杆子从栀子那儿得到情况,内心里的一些猜测便明朗了。
栀子到河边找杆子。栀子一袭黑呢绒长裙,亭亭玉立,宛如美丽的天鹅,在杆子桥下的领地高贵驻足。
栀子询问杆子的生活、工作等情况,轻柔、甜美的话语慢慢涌出。杆子低头看河水,满怀欣喜地说:“我自到城里来后,便一直听你说话,天天躺在桥下流水声里,听你的声音,听城的声音,听梦境里的声音,听我骨髓流动的声音,把来城的日子过着。”
现实的航班在流水声里起航。杆子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郁闷,君雅酒店一次不经意的打包,让他得到协议书,原以为静悄悄的没人关注,不想出门时的那一撞,情急之下回复门迎小姐的乡音,还是泄露了踪迹,从而被人追根溯源。
栀子缓缓转身,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粉色的披肩在寒风里闪着细细的光泽。杆子敏感地意识到,栀子不会轻易更不会没原由地来,来了定然还有话说,说的话定然会与那些文件有关。
杆子轻声喊栀子,然后盯着栀子看。栀子说出了他不愿意听到的话。他原想着把手伸出来,轻轻印在栀子的嘴唇上,以不让栀子说出来。他惊奇地发现栀子的左嘴角处竟有一粒小麻子,麻子正不安地抖动着,如一小缕音符,轻轻跳到河面上,溅起朵朵浪花。
杆子望着栀子:“知道你受人之托,这根本就不是你的意愿。文件你带走,我有一个请求,你转交的时候,请用你的声音,来感染他,来说服他,让他自此收手,光明经营。”
杆子软软地坐在船里。自我警醒是最管用的药方。栀子会不会去做,怎么去做?这些不得而知。虽然这些想法很天真,但在登上栀子的“城市夜航班”之后,他愿意这样来想,这样来做。
阳光里,杆子听到身体里的骨髓翻涌,他把那份协议书的复印件拿出来,一张张在太阳上面映照,就有粗犷的阳光在河面上翻飞。
雪慢慢开始融化。杆子闻到了河水里升腾出来的暖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