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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疾

2021-11-11邹贤中

剑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嘴唇医生

□邹贤中

马涛是在晚上睡觉时发现嘴角有些异常的。这种异常是极其轻微的,很难发现的那种,如果不是特别细心,根本发现不了。这种异常表现出来就是难受,具体怎么难受只能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马涛想,睡觉吧,兴许明早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的时候也没什么,在张嘴刷牙时,马涛就感觉到不舒服了。这种不舒服表现在嘴唇轻启时带来一阵轻微的痛,伴随着痛的还有一点点痒。这种痒就更难形容了,好像一只小蚂蚁在嘴唇上慢慢地爬,从这头爬到那头,然后又从那头窜到这头。有时候,小蚂蚁淘气了,它不按常规出牌,跑到中途就折腾了回来,有点舒服又有点难受,撩拨着马涛的心神。马涛慢慢地把嘴唇张开,伴随着痛楚终于把牙刷完了。

马涛想,七月来了,天气愈发地热了,可能是上火了。对了,马涛是湖南人,每顿饭无辣不欢,上火就可以理解了。

马涛的身体一向很好,一年到头不打针不吃药。他很少感冒,就算偶尔感冒了,他也不吃药,他坚信人体本身就具有自然康复的功能。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从科学角度来说,人体本身就具有自然康复的机理。所以在上班的时候,马涛对自己说,不管它,小小上火我才不怕呢。

可是说归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怕它就不来的。在马涛上班的时候,小蚂蚁们毫不客气地窜了出来,它们呼朋引伴,它们招蜂引蝶,它们拉帮结派,它们团结一致地在马涛的嘴唇上横冲直闯。它们把马涛的小嘴唇当成巨大的阵地,开始冲锋陷阵。

这种痒是难以抗拒的,既舒服又难受。嘴唇很干,好像一块久旱的稻田,马涛用舌头轻轻地舔着上下嘴唇,嘴唇已经干裂了。他这才发现有点渴了,于是就去喝水。从科学角度来说,口渴是身体缺水的信号,当出现口渴的时候,机体其实已经缺水很久了。

马涛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这就决定了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多年前,著名女诗人舒婷的《流水线》依然还在灼热地拷问着人们:……烟尘和单调使他们/失去了线条和色彩/一切我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但是奇怪/我唯独不能感受到/我自己的存在……工厂的流水线是枯燥的,大家的团结协作才能让工作顺利进行,每个人都像一颗螺丝钉,铆在固定的工位上,一个人的离岗就会导致产品迅速堆积如山。

马涛找拉长拿离岗证的时候,拉长正和一个女孩有说有笑地聊天。女孩子是部门的部花,说是部花,并不是女孩长得有多漂亮,而是部门男人太多,女人太少,在阳盛阴衰的环境里,就是歪瓜裂枣也是有人欣赏的——这也符合男人的审美逻辑。拉长很不高兴地白了马涛一眼,说:“就知道喝水,事情不要做了啊?”拉长说完慢腾腾地顶位去了。马涛就是一颗铆钉,铆钉没了,拉长就需要顶上,做一颗铆钉。拉长喜欢摆架子,他不喜欢坐在流水线上。拉长是从员工提拔上来的,自从“洗脚上田”后,就把下面的难兄难弟们给忘了。

对于拉长的为人,马涛是不敢苟同的,换成平时,他或许会理论几句,但是今天,他嘴唇不舒服,情绪低落就懒得和他理论了。工厂为了加强对员工正常离岗的管理,有效减少无故离岗,推出了《离岗证管理制度》,每一条流水线的离岗证都保管在兵头将尾的拉长手中。马涛跟在拉长后面,拿了离岗证就去喝水,干裂的嘴唇让他狠狠地喝了一大杯水。喝完水似乎好多了,他不由地感慨起那句“水是生命之源”来。

原以为过几天就好了,事实却远远地超出了马涛的预料,上火有了更加严峻的发展趋势。从最初的没什么感觉到现在的夜不能寐,由一只小蚂蚁发展到了千万只小蚂蚁,它们不断地在马涛嘴唇上叫嚣着,厮杀着,折腾着,唯恐天下不乱。白天还好一点,工作忙起来就没闲心情搭理它们。当然白天也有难受的时候,那就是一日三餐的吃饭,一旦吃到辣椒,小蚂蚁就不得了啦,它们抗议似的狠狠地咬马涛,咬得他饭都吃不下了。吃饭只是暂时的,大不了不吃辣椒。最难受的是晚上,在马涛想休息的时候,蚂蚁们就更加凶猛地窜了出来,把所有的精力都使了出来。它们把马涛折腾得寝食难安,马涛有些顶不住了。

中休的间隙,工人们开始闹腾起来了。他们一个个叫苦叫累,一个个呲牙咧嘴,他们开始聊家常,他们开始说说笑笑。平时工作多忙啊,忙得你七窍生烟,忙得你扫一眼别人的时间都没有。休息是快乐的,当然也是短暂的,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因为短暂,也就显得宝贵了。身子闲了,嘴巴就忙。说什么呢?自然是鸡零狗碎的事儿,比如某家超市打折、路上压死了一条流浪狗,抑或购物广场的电视上那把大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肥皂剧。

在平时,马涛是乐意在中休时候当一名听众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作为普通人你就不能免俗,你免俗了就成了另类。世上本无常类和另类之分,只是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人就会被人划分为另类。另类是会被孤立的,除非你有超凡入圣的本领,否则在一个集体里,你最好不要成为另类,作为另类的你,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最终被驱逐出围。马涛不爱说话,所以平时休息的时候他就夹在其中做一个听众。走开了就是不贴近群众了,就是另类了。因为马涛并不喜欢聒噪,所以他只能做一个听众。做听众也是很好的,你只需要面带微笑,不时地点个头认同别人的观点就好了,别人的观点被你认可了,那他自然会喜欢你了。在一个集体里,有人喜欢是一件好事。而现在,因为嘴唇不舒服,马涛就不想夹在其中,他一个人走开了。

中休时间聊家常最起劲的当属珍大姐,她快四十岁了,在这家厂里干了十几年,因为和工厂共同见证了十几年的风雨,所以很牛气。虽说是一个普通员工,但是经常连拉长也不放在眼里。每次聊家常,珍大姐都是冲锋陷阵在前,她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特别是聊到一些小道消息时如打了鸡血般亢奋,被工友们形象地称之为“小喇叭”。“哎,我说马涛啊,你怎么不来听听呢?”珍大姐看到马涛走开了,就叫喊了起来。

马涛说:“我不舒服。”

珍大姐夸张起来:“哪里不舒服?赶紧让我看看。”

“上火了。”

“哦”,珍大姐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那可需要降降火哦。”

众人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还好,上班时间到了,大家极不情愿地走向工作岗位,马涛也避免了尴尬的一幕。马涛想,看来真得拿点药了。

医生,一个神圣的职业,被称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他们与死神对抗,把生命从阎罗殿拉回来;他们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进行生命的抢救。虽然这是一家小小的诊所,估计还不到五十平方米,但是马涛踏足其中,仿佛置身神圣的殿堂,他感觉到那种肃穆与庄严。医生矮小而清瘦,架着一副眼镜,更显得他斯文有礼,同时还有一丝厚重感。医生很客气,轻声细语地询问马涛的病情后,慢条斯理地说:“此乃阴阳失调,内火旺盛。人体本身就有火,有火则生,无火则死。正常来说火是在一定范围内的,超过范围就是邪火。不正常的火又分为虚火和实火……”医生侃侃而谈。

医生的话就是一把剑,锐利无比,剑剑刺在马涛的心窝上,他频频点头,他不能不听。医生的话对于病人来说就是圣旨,不能不从。“我给你开一点中成药就好了,这是牛黄解毒片,这是板蓝根颗粒,这是……”医生用手指着每一种药,告诉马涛药名和服用方法,最后说:“合计四十八元。”国人购物,喜欢讨价还价,马涛也不例外。但是有几个地方是不能还价的:一是超市,明码标价;二是吃食,没有砍价可言;三是医院,价钱一锤定音。前二者还好,超市大宗购物还有优惠,如在饭店吃饭,兴许还可以免个零头。而医院是没有任何价格可打折的。马涛付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马涛严格遵循着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坚决不吃辣椒,上火很快得到了控制。每个人都有欲望,没有欲望的人必然是病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化为乌有,所有的功名利禄都成了浮云,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嘴唇好了的马涛又恢复了青春与活力,恢复了青春活力的他老毛病又犯了——他又开始吃辣椒了。没有辣椒下饭的生活是痛苦的,辣椒已经深入他的灵魂里,没有辣椒,生活似乎没有了嚼头。有了辣椒,每顿饭都色香味俱全了;有了辣椒,马涛的生活就活色生香了。然而这样一来,才好几天的上火又犯了,而且情况更加严重了。

安静了几天的小蚂蚁得到了很好的休整,一出来就凶狠异常,似乎把积攒的力气全部使了出来,它们山呼海啸地闹腾起来。小蚂蚁这次带来的不单单是痒,还有无数的小水泡——这是马涛感觉到的。它们细微,像针尖般大小;它们繁多,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嘴唇上。马涛照了照镜子,这才惊恐地发现,小水泡已经让他面目全非了。他的嘴唇红通通的,活像擦了口红的少女们的嘴唇。不过二者又是有区别的,少女们擦了口红的唇是亮丽的,是青春有朝气的,而马涛的唇是灰暗的猪肝红,如秋后霜打的茄子。

如果说痒还可以忍受,那毁容就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了。什么是容?容是颜面,是脸面,是一个人的门户!关系到一个人的形象!如果不照镜子,你看不到它们,看得到不可怕,看不到才是可怕的。看得到的东西是形象的,而看不到就抽象了,它会随着你的想象无限延伸,方的、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长方体的、圆锥体的、圆柱体的……二维的、三维的、多维的……在你想象的意念空间里,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在你的嘴唇上安营扎寨,繁衍生息。除了想象之外,它们还奇痒无比地时刻提醒马涛它们的存在。马涛用牙齿轻轻地摩挲着嘴唇,能感觉到一排排、一片片的水泡,它们似乎要破皮而出。如果水泡破了,是不是脓水泛滥,逆流成河?太可怕了,旺盛的生命力,旺盛的生命力啊!

马涛十万火急地找到了那个医生,医生已经不认识他了。当马涛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唇焦急地说完病情,医生回想很久才恍然大悟地“哦”了起来。“我看看,我看看。”医生说,“天啦,你现在得了嘴角炎,我先给你消毒,再给你开点维生素B。”

医生拿着沾了酒精的棉签给马涛消毒,马涛闭上了眼睛,棉签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擦过,他感到一种安全与舒适。是啊,这是医生在给他治病,医生是谁?医生是病魔的克星,有医生在的地方,所有的病魔应该退避三舍;有了医生,病魔都要吓得逃之夭夭。他内心充满了安全感。安全感是个虚无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是真切存在的,它比看得见的东西更有威力。有了安全感就好了,马涛的内心也就踏实了。

医生给马涛消毒完毕开始拿药,他翻来覆去地找了好几个瓶子,这个瓶子倒几颗药丸,那个瓶子倒几颗药丸,打包好交付给马涛说:“按时吃药,一定不要吃辣椒,很快就会好的。合计四十八元。”马涛轻轻地叹口气,伤不起啊,一个小小的上火居然都用了近百元了。不过他还是爽快地付了钱,医生那句“很快就会好的”给他吃了定心丸,这个钱付得值!

这次马涛是真的怕了,无论辣椒多么地诱人,他都不碰了。头顶上时刻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啊!在他超强的自制力下,再加上药物的功效,两三天时间,水泡逐渐消退,脓水流出来后就开始结痂了。结痂是痛苦的,奇痒无比,让你恨不得挠几下,但是你不能挠,一挠就前功尽弃了。每个晚上,药力都在和小蚂蚁作斗争。它们在马涛的身体里展开了拉锯战,一会儿,小蚂蚁占了上风,它们唱着欢快的曲子;一会儿,药力展开了反攻,把小蚂蚁逼到角落里去了。经过一个星期艰苦卓绝的斗争,小蚂蚁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结痂是最后的表现,痂脱落后,总算完全好了。

胜利了!胜利很重要,人生就是需要胜利!人生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胜利组成的。从你生下来起,你会吃饭了,你胜利了!你会走路了,你胜利了!你会穿衣了,你胜利了……胜利,才能给人生带来希望。没有胜利的人生是乏味的,还不如去死了的好。马涛的胜利具有里程碑意义。在胜利到来前,他煎熬了二十多天。

胜利后的马涛并没有大吃大喝犒劳自己。按理说,最近为了嘴唇委屈了舌头,该让舌头的味蕾大展身手。然而马涛没有,达摩克利斯之剑还高悬在头顶,让他时刻警惕着。

什么是习惯?习惯就是积久养成的生活方式。比如你习惯右手拿筷子,你习惯睡觉打呼噜……可是你听说过习惯性生病吗?也许你没有,然而马涛就有这样的经历。

用医生的话来说,马涛是习惯性上火!想必你们已经知道,马涛又上火了。这次的上火有点严重,溃不成军的小蚂蚁纠集残余旧部,迅速繁衍后代,发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反攻。它们雄赳赳气昂昂,它们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大有一统山河之势。

马涛吃惊不已,他完全按照医生的叮嘱不吃辣椒了,没想到又上火了。他再次找到了医生,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语无伦次,同时有些气愤了。

医生有点不高兴了:“你这是习惯性上火!是没法控制的!”

天方夜谭啊,医生居然有这样说话的,你治不好是你的医术问题,你每次都是治标不治本,医术不济怎么能怪我?马涛对医生不满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好人坏人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好人就是可以给你好处的人,坏人就是给不了好处反而破坏你利益的人。这句话虽然有点偏激了,但是话糙理不糙。扪心自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这样评判好人坏人的?

在马涛的眼里,医生以前是好人,是他的救星;现在,医生变成了坏人,他医术不济还怪自己是习惯性上火。医生看出了马涛内心的变化,说:“要不再给你开点药吧?”

“你能保证吃了药不再复发吗?”马涛盯着医生,眼中盛满了光芒。

医生犹豫了一下,说:“这我可能保证不了。”

“那就不需要了。”马涛走了,他再也不相信这个医生了。谁知道他会把自己治疗得怎么样,没准还是治标不治本。他决定找个高明的医生。

第二个医生五十来岁,头顶有着些许银丝,一下子就给了马涛踏实沉稳的感觉。有三种职业几乎是越老越值钱的,他们是作家、教师、医生。年龄越大,他们的经验越丰富。作家越老,生活阅历越多,一般来说越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教师越老,教学经验更加丰富;至于医生,理论与实践随着从医时间的增加也将日趋成熟。

为了方便区分,我把第一个称为医生甲,第二个称为医生乙。

当马涛向医生乙大倒苦水说完自己的遭遇时,医生乙并没有急着批评医生甲医术平庸,反而和颜悦色地询问马涛的病情,给他普及一些简单的药理知识。马涛感觉一下子走进了春天里,微风轻拂,繁花盛开,连病情似乎也好了很多。“良言一句三冬暖”,马涛此刻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内涵了。

马涛问:“医生,您看少年白能治吗?”马涛知道少年白是很难治疗的,他这么问就是想考验一下医生的诚实度。

医生乙面不改色地说:“这个要看情况了。如果是先天性遗传,几乎无法治疗;如果是后天性因素,服用何首乌或许有一定的效果,当然也不绝对。如果有人对你说,他能迅速治疗少年白,那绝对是骗人的!”

医生乙太诚实了!马涛彻底相信他了,两颗心一下子就拉近了。这是马涛一厢情愿的感觉,医生乙是什么感觉就不得而知了。

他继续道:“你吃了这么多中成药,现在我给你改换中草药。你应该知道的,中草药标本兼治,而且副作用小。”

哎呀,医生乙想得太周到了,对我太好了。想想百年前哪有什么中成药呢,全是中草药治病。中草药源远流长,副作用小。这个好,这个好!马涛几乎跳起来。

随即他又想起自己住在工厂的宿舍,怎么煎药呢?煎中药很麻烦的,自己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不行,不行。”马涛告诉医生他的顾虑。

“这个我早就替你考虑好了,我帮你煎好,你每天下班来取就可以了。”

马涛只差没叫三声亲爹了。这医生太好了,是降临人间的天使,是西天的如来佛,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医生说:“连服五天,共三百块。”

马涛吃了一惊,三百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该死的上火,居然这么折腾人。这种不快他没有表现出来。医生乙对自己这么好,三百块就三百块吧,人家还要给你煎药,不容易啊,别说三百块,就是五百块,凭他这份好,也得掏钱包的。士为知己者死嘛。

马涛开心了,他信心十足了。他相信中草药将发挥巨大的作用,它们将把小蚂蚁消灭得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每晚下班后,马涛都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步行至医生乙的诊所,千恩万谢地取药。马涛开始自恋地照镜子,他每天都要盯着自己的嘴唇看无数遍,似乎就要好起来了。

他观察了几天,那是真的好起来了。中草药就是不一样啊,连结痂的颜色都不一样。他特地跑了一趟诊所,对医生感恩戴德了一番。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只差没送一面“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锦旗了。

然而这种好没有持续多久,马涛那张难伺候的嘴唇就如医生甲说的——习惯性上火了!马涛愁眉苦脸,马涛愁肠百结。如果可以,他真想拿把刀把嘴唇切了。

他再次找到医生乙,医生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我从医数十年从没碰到这样的情况呢。这样吧,我给你打吊针,中西药结合,疗效快!”

马涛为难了,一个小小的上火用得着如此大费周折吗?按常理说喝杯凉茶就该好了,而自己中成药、中草药都吃了,怎么就是没法根治呢?突然间,一个阴影弥漫至马涛的心头:难道是绝症?如果是一个医生治不好他的上火还可以理解成医术不济,两个医生都治不好,这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至少是一个让人担忧的问题。

他突然之间不相信医生乙了:“还是算了吧。”

病还是要治的,只是换一个医生而已。这次给马涛看病的是医生丙,他三十岁左右,有着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严肃。马涛跟医生丙诉说了近两个月的痛苦遭遇。医生丙静静地听完,露出深思的神情,良久才说:“我还是给你打吊针吧。”

既然医生丙也说打吊针,马涛想,那就打吧。医生的话对于病人来说总是不能违抗的。当医生丙把针头扎进马涛的血管,看着那些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下来,流进自己的身体里,如果是以前,马涛一定会有种安全感,这些药是来消灭病毒的。而现在,他有些迷茫了,他真的不知道打吊针是否有效。

马涛连续打了三天吊针,这是医生建议的。白天他要上班,请假没工资不说也请不到,他只能每晚拖着疲惫的身子来打吊针。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这世上痛苦的人多着呢。特别是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很多人每天挤公交、坐地铁上下班,来回两三个小时,那才是真正的痛苦,浪费时间不说,人群摩肩接踵,能把人挤扁了。痛苦,是每个人都要承受的,何况是为了治病!马涛这样安慰自己。幸运的是,打吊针有效果了,这种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打完吊针,马涛的上火就好了!

虽然上火好了,但是马涛并没有特别激动,因为他知道好与不好还需要时间来检验,他已经有两次复发的经历了。还好马涛没有高兴太早,因为上火在十天后又复发了!因为他不寄予希望,所以也就没有失望。

那个阴影又骤然间袭上了他的心头:看来我真的是得了绝症!三个医生都治不好自己的上火!他决定再去找一次医生丙。

他找到医生丙的时候,医生丙亲切地问候他:“你好点了吗?”

“好什么好,你看看,你看看!”马涛指着自己的嘴唇大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异常地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一直以来他都是温文尔雅的,从不生气,更不会发火。

医生丙也吓了一跳,他说:“哎,真是怪事,你每次都是好而复发。我实在能力有限,你另请高明吧。我建议你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他们更权威。你的病也不是我一个人治的,不是吗?”

医生丙的话有点圆滑了,在贬低自己的同时把责任推向了别人。

“你要对我负责任!”马涛咬着牙说。这两个多月来,他被上火折腾得积压了一肚子怒火,而医生丙居然这样推卸责任,他需要一个公道。

医生丙无奈地双手一摊:“你别胡搅蛮缠了,你要我为你负什么责任啊?”

“我不管那么多,你收了钱就应该治好我的病!”马涛心想,既然你都说我胡搅蛮缠,我不这样也对不起你这句话了。

“你再瞎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医生丙不再理他。

马涛在医生丙的诊所里尴尬地来回踱了几圈步子。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仔,医生丙既然在这里开诊所,想必黑白两道都是有点关系的。你能怎么办?打他?自己没这个实力,何况打人是需要负责任的。告他?自己似乎没有理由,何况有可能“赢了官司输了钱”,还有人说“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马涛没有打过官司,这些道听途说的理论就让他退缩了。

他只好无奈地走了。他思忖了很久,还是决定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大医院是权威的,他相信大医院。

马涛走在路上,蓦然无限悲凉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得了绝症一般。他还很年轻,还有许多理想需要实现,而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他不甘心啊!

路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可谁会关心他内心的悲伤呢?医院不远,走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可马涛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每走一步,他感觉好像离死神也近了一步。虽然人都有一死,但是他不想这么年轻地死去。他恍如被判了死刑一般,走进了一个自我的悲观意识里无法自拔!

在医院的门口,他静静地站了很久,内心波涛汹涌。他怕了,他怕自己会被宣判得了绝症,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逃了,在逃回工厂的路上,三个医生的笑脸不断地浮现。医生甲说:“这个我可保证不了……你这是习惯性上火……”医生乙说:“中西医结合,疗效快!”医生丙说:“你再瞎闹我就不客气了!”“你们都是骗子!”马涛自言自语地大叫起来:“你们这样不负责任,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在离工厂不远处的树荫下,出现了一个摆摊的人。那人高大壮实,正在卖刀。那是一个藏人,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睛。马涛看到了他,他也死死地盯着马涛,似乎在对马涛斩钉截铁地说:“买下它!”

马涛鬼使神差地拿起刀。刀刃闪着幽蓝的光芒,吹毛可断。刀身微沉,马涛拿在手里,感到一阵莫名的亢奋,牵引着他的身体飘升,不知多久才回到原地。他的眼里再次出现工厂的大门,他感觉手里的刀越来越沉。

他把刀慢慢放回摊位。“还是请假去大医院看看。”他对自己说。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给他迈向工厂的脚步又带来一些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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