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星辰(外二题)
2021-11-11□王宓
□王 宓
偏居一隅。数次起意,想要开口邀请晓红和汪师兄、熊师兄等人过来喝酒,话到嘴边,却终于咽了回去。众人皆忙我独闲,独闲的我极无聊也极惭愧,偶尔偷偷拨琴,都紧闭了门窗,生怕被人听出我的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相册里还有些照片。有朋自远方来,夜晚,尚品广场的灯光下我们合影,一众人的眼睛都像夜狼一样泛着绿光。这才过去了几年?我们就都老了,在李子坝身手矫健爬树的苟兄,也不知何时才得再见。
那一天,我一个人回了那个校园那座城。校门口的小酒吧没了,曾经开满紫色花朵的长廊也不在了,操场上奔跑的学生,比我的女儿都小。我走过男生宿舍楼,走进女生院,爬上六楼,去了我的603 寝室;经过教职工宿舍区,恍惚记起当年曾经在某位老师家吃过师母包的饺子,他们亲历过唐山大地震。老图书馆门口挂了数个牌子,是若干个以前没有的机构。后面的山坡,当年被叫做“情人坡”,去的人都成双成对,我没去过,没有回忆,现在自然也不必去了。教学楼还在那里,我推开203 教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而十六年前我回去时,桌椅都还是我读书时坐过的。一楼大厅显得逼仄狭小,“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牌子已不见影踪。但还是有认识的人。我用纱巾遮住脸,当风掀起它时,路边一倒车的男子看到了我,怔了怔。我已经认出他是蒋老师的爱人,姓杨,我猜那一刻他也一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似曾相识。从阶梯教室穿过走廊,一间办公室里有人说话,我一眼便看见了我们系当年的副主任,现在是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的院长,正咧嘴大笑,似乎没怎么变老。我悄悄走下教学楼台阶,记起曾经有女生白衣飘飘,赤脚从五楼一间教室的窗户纵身跳下,落在台阶上,抽搐着不治而亡。我也曾在教室的窗前于下课的人流中一眼就看到那个说喜欢我的高我两级的男生,他有一个顶好记顶响亮的名字,我觉得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就是有点幼稚。我在以前的教职工食堂、现在的西苑餐厅吃了午饭,又到了安阜老街。我和师姐一起吃过饭的纸机厂招待所的那栋楼已经很破败了,厂部的小广场周围建了一些高楼,也不知道雨夜里帮我拨打过电话的值班室大哥现在去了哪里?邮局还在,但不会有学生去取汇款了。纸机厂的电影院离学校近,是我们课余最爱光顾的地方,我在那儿看了好多译制片;纸厂的影院条件好些,但因为距离远而败给了纸机厂的木头椅子。还有一个叫胡蝶的小姑娘,家住纸机厂宿舍,眉目俊秀,却总是脏兮兮的,她母亲有精神病,父亲阴郁沉默。记不起她是怎么认识我的,只要见到我就要跟在我后面,赶都赶不走,我有时会买些吃的给她。
太阳明晃晃的,我站在街边,有出租车主动招呼,我摇头。过来了公交车,我翻出两张一元纸币上了车。以前进城的车费是几毛钱呢?记不清了。学校与主城区,其实就只隔一条岷江,只隔一座桥。是因为走过的路太多了吧,记忆里远远的距离,现在居然变得那么近。
大观楼还在那里。我在中山街钟楼旁边的小广场看人跳舞,背后是本地的政治中心。美丽不分年龄,领舞的女人身材窈窕舞姿妖娆,我想或许曾经是当地剧团的台柱子?不年轻了,功底还在。小张终于在十年之后由川北回到了我背后那个戒备森严的院子里上班,这儿是他的家乡,他调回来有半年多了。
我把包斜挎在肩上,穿行在小巷里,从人民公园逛到了南门桥。桥下金沙江奔流不息,在一公里外与岷江汇合,长江由彼处起步。我曾经与四五友人顺流而下到南溪去江安,江风浩荡,我在船头迎风回眸,友人抓拍了一张照片,那上面是神采飞扬的女子,青春阳光,笑容灿烂。而夕佳山的月色和蛙鸣,至今犹在梦中。
一个人的旅行,是多么的惬意啊,没人催我,我走走停停。我想,这一次来过,看够了,今后,或许就不会来了。我只是想再认真翻阅一次,之后便合上,告别。校园里那些年轻的脸庞,我得承认,总体来说比我们那一代要标致很多。我暗忖假如我的女儿在这儿上学,除了个子高挑些,可能也不算是很出众的美女,不禁有点泄气。我不会像这座城市的居民那样卷着舌头说话,但我听他们说话全无障碍,即使是方言土语。
我坐在城中心的饭店用餐,微笑着看门外人来人往,我用一天来过完若干年,假装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在这座城市醒着,睡去。
没有扰到任何人。这里有同学有朋友,我要在离开之后,才得意洋洋告诉他们我来过了,又走了。我一日日衰老,孤身闯天涯的勇气不复再有,积攒了好久的力气,也仅够支撑我来这么一次一日游。
农历十月二十九,小雪之后的这个夜晚,没有月亮,记忆的天幕上,有漫天星辰。我要感谢在过去二十多年里陪在我身边的这些人们,再过一些年,今天也将成为星星。
山崩了一样
从今天开始,我是成年人了。
因为,往后余生,再也没有一个人带着点嗔怒对我说:“这个娃儿哟!”我当了四十几年的娃儿,都是因为有外公外婆在。哪怕其实我的女儿都已成年。
外公外婆在,我就永远是娃儿。外公外婆是横亘在我与衰老、与死亡之间的大山。
三年多前,外公走了;今天,外婆走了。
我以为,经历过我深爱的外公离世后,我可以坦然面对九十岁外婆的安详辞世。我在昨天晚上八点赶回乡下大舅家,陪了她两个小时后回到三十公里外的自己家。我觉得她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但天还没亮的时候,她走了。
我在早上八点再次回到乡下,外婆已经躺在棺木里,还没盖盖子。她的样子和平时有一点不同,我说不上来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嘴巴微张。我叫了两声“婆婆”,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再答应了,但那个时候,我的眼泪还没有掉下来。
外婆的后事由大舅家料理。大舅家院子里,坐满了亲戚和帮忙的人。大表弟从内蒙古赶回来了,表姐和我妹妹也在。我一个人到灵前烧纸,昏暗的灯光下,纸灰飞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我突然惊醒了。今后,在老家的小院里,再也没有那个瘦小的身影倚门而望;再也没有一个人在糊涂的时候一遍一遍问我:“你是哪个?”我不耐烦地回答:“我是王宓我是王宓。”再也没有一个人在我们离开时拉着不让走,瘪着嘴哭,问我们好久又回来……
在我心里,外公外婆和我是真正的一家人。我的童年在他们身边度过,他们一直住在我父母修建的房子里,直到三年前外公去世后,在我父母不得不回绵阳照顾侄子的日子里,外婆才住到大舅家几天。她更熟悉和喜欢我们这边这个小院子。
最近这一个多月,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像过去的很多年那样,每周都到乡下看看外婆。我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没去看她了。昨晚赶到大舅家时,外婆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躺在床上,用干枯的手摸我的脸,想要抱我。我俯下身,抱抱她,握住她的手。在物质上,外婆也许没有什么缺的,可精神上呢?她日益衰老,外公离世之后,她精神状态一直就不太好,最近这一两年,更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有人陪着她时,她是快乐安心的,而当人们因为忙对她有所忽略时,她的神智就不太正常了。假如我们能够多给她一些关心和陪伴,她是不是还能再活一些年?当我在外面吃喝玩乐,或者周末在街头闲逛家中大睡时,我原本可以去陪陪外婆啊!
四十五年前,外婆背着我回她的娘家,外婆说人们夸小时候的我:这个娃儿就像画儿上的一样。四十年前,我抿外婆煨酒的壶儿塞子,学会了喝酒。我会给外婆扎头发,把头发编成两根细长的辫子,挽在银簪子上,再把簪子反扣下去,就是圆圆一个髻。那时她的头发还没怎么开始白。外婆姓马,外婆不识字,外婆会煮酒,外婆会做麻糖,外婆喜欢把梨子煮熟或者在灶孔的塘灰里烧熟了吃,外婆喜欢热闹爱走人户爱赶集。外婆经常说我越长越丑,说我脾气坏,说我讨人嫌嘴巴不饶人像爆竹夹子(估计是放爆竹的意思)一样,说我是个粑条子(看起高大健康其实没力气)。
这一辈子,我做的最让外公外婆满意的事,应该是粗枝大叶又胆小易怒的我,找了忠厚踏实的老何给他们当外孙女婿。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提起他,外公外婆都交口称赞,外婆再怎么糊涂,老何一回去,她都能认出他来。想来,在外公外婆心里,姓何的这个小伙子是比我要乖很多的,他细心温和,对他们关怀备至。这二十多年来,无论是炖得烂烂的专程送回去的蹄膀,一定要哄着他们尝一点的从外地买回的各种吃食,吃饭时递到他们手边的纸巾,还是安静地陪着他们,耐心听他们说话,老何那都是发自内心的孝顺,而不像我,总带着些敷衍和不耐烦。
明天,我们要送外婆上山了,房后朝阳的那面山坡,外公的旁边,是外婆最后的归宿。外公外婆在人世间相伴了七十六年。
外婆走了,我才明白,原来我爱她比我以为的深得多。
现在的最大问题是:学生学到了许多孤立的知识却没有工程意识;我们的教师做了大量的工作,建立了不比其他院校差的电子模型库,自修了最先进的计算机绘图技术,熟练掌握了各种工业产品构型软件,制作了网络课程等等,但是我们的课程仍然走入了迷途、陷入了困境。教师无法向学生介绍学科之间的集成和关联,教师注重教授的现代工程设计理念和初步方法得不到验证,计算机绘图、构型设计,学生创新设计能力的培养只是空谈。
外婆是怕我忘记了她吧?今天是我女儿的农历生日,外婆在今天离去,让爱女儿的我,在今后每一年的今天,都“必须”想起外婆,想起记忆中自己生命的源头。
每一次离别,都再也不见。每一次失去,都教会我们珍惜。
我蹲在烧纸的灰盆子前,掩面痛哭。
这一世,祖孙缘尽。若有来世,请你们,不要嫌弃我,还做我的外公外婆吧,我还带上你们喜欢的老何。我已经不再欺负他了。他和我一起,再好好爱你们!
白岩
暮色中,我从白岩返回了青竹江畔,两棵古树旁的小小院落。
是在午睡中被西照的太阳晒热醒的。床头的那壁墙当西。午后的太阳烘着外墙,室内的我满头大汗醒来,感觉自己像快被蒸熟的包子。下了楼,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何说:“你上午说你想去升旗山?快点收拾了我们去。”
上午从黑马山下来时,我是说过想去升旗山看看。这些年,我已经念叨过很多次想去升旗山。
已经下午四点半了。但我的一颗心雀跃着,我飞快地收拾好,拿上水杯。
在镇街尾的一个小山沟边,有一条水泥路。我常在沟边一户人家处取水,那水是他们从远处用塑料水管接过来的清冽山泉,终日汩汩流淌着。每次去,我总是满脸堆笑,嘴巴比蜜还甜,索水,接水,道谢,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把装满水的两个十公升的水桶放进后备箱带回绵阳,去灌我的花花草草。
那条水泥路,老何说通往升旗山。我有点怀疑,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儿时我跟表姐去她外婆家,就是从那个沟口进去,顺小溪而上,她外婆家的小地名是叫应家岩。老何很笃定,方向盘在他手里,我只好选择相信。
沟口路窄且陡,一路爬坡,但几个急弯盘旋之后,山势变缓,小溪两边的缓坡上,散落着竹林人家,间或从光影婆娑的树林中穿过,路旁有更小的溪水淙淙,木叶漂在水面顺流而下;而大块大块的地里,有不少人在收割油菜籽,农用三轮停在路上,我们过不了。我跳下车,大声招呼着,请他们挪一下,让我们过去。
我们所处的地方,已经叫升旗山。一条沟壑,将一面山划为两半;我所在的这边,叫升旗山,升旗山再斜斜往上,翻过山脊,是青黄坡;沟的另一边,半坡上几处院落,就是我曾经去过的应家岩,应家岩往上,叫倒角里,倒角里再翻过一个山嘴,是草山里。
哦,我童年里熟悉的那些小地名,但从来也没有去过的那些小山村,就这样在蓝天白云之下,一起扑进我的眼帘。我前望后望,左看右看,既新鲜又亲切。
车子开到了盘山公路的尽头,是升旗山这个地名里的最后一户人家。白发的屋主在院子里剥豌豆。房子是木头立柱红砖外墙的瓦房,我问他红砖上还要抹水泥粉白不,他说:“不了,哪个来住嘛!”他的儿孙们都外出务工了,除了过年,平时家里就他一个人。
老何站在院坝里抽烟,我望着白岩。
升旗山不是山的名字,是离白岩最近的村庄。我终于站在今生我能离白岩最近的地方了。
白岩,是升旗山这个村庄背后那座高高的云雾山顶一片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
在青竹江畔外婆家生活的那五年,望向东南,天空之下,云雾山展如锦屏,而那最高最远之处,就是白岩。
当白岩上云雾缭绕,天就要下雨了;白岩被云雾完全掩去,这雨就还要下好几天;白岩清晰可见,第二天必是朗朗晴天。
没有人教我这些,四十年前,我在江边古树下遥望白岩,久了,自然就学会了判断天气。小小的好奇的心,也总在想象着白岩之下的风景、村庄和人们的生活。
外婆家离学校一公里,我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去镇上的小学校,一走出家门,白岩就在远远的前方。六岁的我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同学,家是白岩底下草山里的,姓赵,眼睛弯弯,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因为草山里离学校太远,要走一两个小时山路,她只读了一年就辍学了。当时班上的淘气男生老是捉弄她,说她头上虱子多,一串串的在打架,一群人围着她脑瓜子看,她也不恼。后来再没见过她,山里的女子嫁得早,估计我们小学毕业时她就嫁了吧!现在,只怕她的孙子都和我女儿的年龄差不多大了。
当年,住在小镇街上的人们,应该是有优越感的吧?有医院、影院、学校和商店,孩子们不用天没亮就起床,披星戴月、穿林翻山。
许多人都已经离开了。青黄坡的十几户人,全都搬下山了,因此,也就没有人再修公路上去。但对面草山里还有十几户人家。带着小孙子来串门的农妇告诉我,草山里那边土地比升旗山这边更好,大片大片的,平整肥沃。升旗山搬走的人也不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挣钱,老一辈带着孙子在家种地留守,舍不得丢了这个地方和家业。公路通了,以前走一个多小时到镇上,现在骑摩托车最多十分钟。
雨后初晴,蓝天如洗,林木森森中,仿佛伸手可及之处,白岩平整干净,犹如镶在云雾山上的一面镜子。
四十年了。一直挂在我童年记忆的天幕上,白岩,是一轮不落的月。
您好!我终于没有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深情地,覆上了那片灰白中间杂着苍黑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