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人·读己
2021-11-10罗雄才
我有两个亲身经历的故事,一能说明实行孔子的“当仁不让于师”也要看对象;二能看出学生时代遇到什么样的老师,对一生的成长何等重要;三能反映人的性格的形成,可能与历任班主任老师有关,四能证实孔子的“讷于言,敏于行”,何等千真万确。却一直隐藏在记忆的回收站,直到今年是我们同学60周年的团聚日,见比我小一整岁的杨同学,已老态龙钟,柱着拐杖,才不禁想起应该拿出来晒晒。
先忆大背景,1947年,我家從沔阳逃水荒到武昌,幸遇武汉解放,新中国成立,中华民族发生了开天辟地的巨变。后来搬到硚口河边,。
小背景是1959年夏末,新中国成立10周年前,我们升学到马房山武汉二师。我乘10路公汽车到校报到:过了古德寺,就进入了大学区,标志性的武汉大学,百年老校,如雷贯耳;其他都是青一色的新大学——民族学院、测绘学院、华中师范学院……,还有远在关山的华中工学院。
街道口下车,迎面而来的是刚建成的城市建筑学院。沿山坡而上,走到尽头,就是马房山中学了,是所老完中,当年才改为“武汉二师”,有中师和幼师。
不远的卓刀泉,据说是关公把大刀往地上一凿,就出了一眼泉水,解决了千军万马的饮水难题;而马房山,就是当年关公养马的营房所在地,风水宝地啊。
关公的忠义,是中国人的极爱之一。“文帝”是孔子,“武帝”就是关公;“夫子庙”和“关公庙”,一文一武,数一数二。
我高小的班主任甘正斌老师,教我们语文兼体育,他语文一流,体育也一流,成为我的第一位偶像,“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那时正置“三年自然灾害”开始,学校开展生产自救,要我们最先把大操场挖了种苕(红薯)。然后把后山荒地开垦出来,种上蔬菜,有小白菜,黄瓜,冬瓜,南瓜等,积极性很高。
刚离开小家,过上集体生活,“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小寝室成了欢乐之地,大寝室喜欢闹欢的同学,也常来玩玩。
有一次,不知怎么扯到班主任头上,我插了句嘴“好逸恶劳”;杨天跃在一旁朗诵着鲁迅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料埋下祸根。
几天后,班主任动用晚自习,突然发动“反对自由主义”的整风。他阴森着脸,要来一恶耙似的,空气很紧张。
第一个挨炮轰的是1943年生的杨天跃,他爸是牧师,当时上纲上线有反动会道门之嫌。有人揭发他说过这句话后,批判质问:“你对谁有这么大的仇恨心?”杨当场吓得大哭,把自己臭骂一通,这叫态度好,过关了。
第二个挨炮轰的是蓝崇义,他爸是国军炮兵中将,解放战争初期就带全师起义,调转炮口,战功赫赫,所以享有高干待遇,先是硚口高级炮副校长,后安排在武昌红楼附近的省参事室工作;不了解情况的人,会有反动军官一说。也是揭发他说了某句话,然后上纲上线,批判他如何如何。蓝表态:“这句话我是说过,但想的不是你们批判说的那样。以后我一定接受教训,不再犯自由主义。”他这是玩太极推手,被判为认识不深刻。此后,他的生活委员分权一半,另设膳食委员,由批判最尖锐的同学当,专管退粮票退钱的美差。
第三个挨炮轰的是我,我爸一生教书为生,胆小怕事,政治上清清白白,生活上干干净净,所以我有恃无恐憨大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老鼠拖葫芦——大头在后头,重点要打击我诽谤班主任的气焰;又不好明说我说过老师“好佚恶劳”;于是揭发人环顾左右而言他:“幼师班有人写小字报炮打食堂攻击党,你还说‘这是么水平’,嫌他们攻击党还不够是吧?”
我反问:“记得是你喊我们下去看的呀,你既然知道是攻击党的东西,为什么不立即撕掉上报?还喊我们去看,扩散流毒?”他愣住了。
我接着追问:“那天我看完没有?”
他答:“估计没看完,因为你只看了一下就走了。”
我说:“好,承认事实就好。我告诉你,那天我只看了个开头,错字连篇,语句不通,所以我说‘这是么水平’,拂袖而去;你认为有水平是吧?请说明理由。”
他哑火了。
班主任等了又等,没人再发言。只好总结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还说了匈牙利贝多菲俱乐部什么的,我那时听不懂指的是什么,无知者无畏了一回。心里老大不服气,你怎么能用这套整成年人的方法,对付未成年的学生呢?我这叫态度恶劣,体育委员被撤职。
多年以后,我读了柏拉图的逻辑学,才认识到我无意间被逼出了“归谬法”。 再以后,我辩论就没有输过。
这次罗晖老师“整风”的目的达到了,我们仨成了有问题的人。杨被彻底搞怕了,再也不敢与我俩挨边。全班都搞怕了,没人敢到小寝室来玩,更没人敢与我和蓝接近。
正好,我与蓝可以安静地读书了,泡图书室;星期天忙洗衣裤、洗被子,学做女红活。师二放暑假,我与蓝留校,每天到东湖打猪草,游泳,不亦乐乎。
不久后,真相大白,果然食堂会计贪污巨额粮票,公安局怕愤怒的学生打他,趁我们上课时把他铐走了。我笑到最后,有气没处出,一比一私下见面时,对揭批我的人说:“你无非是想入个团唦?”
事后才得知,始发端者是首任团支书尹维计,先开了预备会,安排批我的2号队员退缩了(他也说过班主任“懒死”) ,班主任从此不再理他,把他当成“叛徒”。
苦思冥想,我终于分析出来,这团支书有一次在我们班自种的菜地里偷吃黄瓜,被我们散步时撞上了,他以为我们会告他,我们没告;他却使了小九九,先下手为强。
当时的我一百个想不通,难道对一个非党员老师有意见,就是反党吗?我不怪同学,只怨老师,个别谈话就能说清的小事,却闹了一场全班大“整风”。
民谚“宁欺老,莫欺小”,别小看高一的学生,在大是大非面前,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久后,我班首任班长肖同学,自动休学一年,坚决离开这个是非之班。
开始,学校宣传成绩好的,可以到初中任教,我最喜欢听刚从华师毕业的物理课。此后学校又宣传“一律面向小学”,于是我下决心学好班主任的语文课,看你把我怎么办?我本来就酷爱读书,这一转向,居然成就了我一生的读书写作爱好,可谓因祸得福耶?
一个晚上,我与本校升上来的老团员李大哥“守秋”值班,彻夜长谈,他告诉我,该老师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家长作风很重,一直在教初中,这是刚教高中段。他家庭出身不好,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想用庐山会议后反右倾的那一套在班上来个下马威,没想到碰上了我这个愣头青。李已经把班上发生的这件事,向校党总支安书记(后调名校15中当校长)汇报了,他嘱我“要学会斗智,别硬碰硬”,并说他再搞你,你就直接找安书记告他。这是我人生道上碰到的第一个贵人,后来他当了警察局某级的指导员。等我想起要当面感谢他时,他已经“走”了,难道真有“天忌其才”吗?
学生之间,没有化解不了的矛盾。团支书尹维计后来被免职了,我一句闲话没说他。我们是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我羡慕他写一手好字,他不知为什么也喜欢上我,我俩成了文学知音。我19岁生日那天,他在我的日记本上题了一首鼓励诗,我保存至今。他后来当了商业局长。退休后多次请客,每次都少不了我。班主任退休后回广州,回汉那次,不记仇的尹局做东请客,我们仨挨整受过心灵创伤的哥们没去。天道好还,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班主任本是足智多谋的人,一定早已意识到这是他的大败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是站讲台一生过来的人,深知老师的失误,在所难免。现在到了坐孔寿望孟寿的年龄,当年以直报怨;现在以德报怨,我把他定格在“反激型”老师一类。
师范二年级读完后,一批同学参军了,豪华转型。撤销“武汉二师”,恢复马房山中学,我们中师班,整体转到“湖北省试验师范学校”(现武汉二师)。刚从华师教育学系毕业的成映虹老师教我们教育学,并当我们的班主任。那时同班同学年龄相差很大,她还是个大姑娘,班上年纪大的学生跟她差不多大,真难为(本地方言,有为难和谢谢二意)她了。我们很喜欢她的民主作风,视学生如同“学弟学妹”(台湾“毛三|”语),可以平等交换意见的。
有一次她找我谈话,说我团结同学面不广泛。我自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说:“不对,这个观点过时了,现代青年应该赤橙黄绿青蓝紫。你爱好文学,要接触观察各种性格的人,才可能写出好作品。这一点要向刘焕忠学习。”到底是大学毕业生,思想境界就是比我高,我彻底服了,开始广交朋友,比谁都快乐。
快毕业时,班上出现几对谈恋爱的。一个晚自习上完后(成老师从不占用晚自习),她来讲了一番话,说校长批评了,毕业班学生违反学生守则,谈恋爱成风,这是不对的。并鄙夷地说:“不要像个普希金似的,为了女人不顾一切。”
她走后,女生很快回寝室。
男生“炸锅”了,不肯散去,一是我们又没谈恋爱,凭什么一起挨批?二是普希金是俄罗斯诗坛的太阳,我们的偶像,成老师的看法有偏见。推我去与成老师理论。
我没谈恋爱,心里无鬼不怕鬼,立即到办公室与成老师较真,用她教的教育学理论批驳她,说有集体教育、个别教育和小范围内教育三种方式,对这种事,你选择了最不该用的方式。她若有所思默然听着。我接着说:“普希金是被沙皇与法国流氓军人联手迫害致死的,也是为男人的尊严而战死的,不存在为了女人不顾一切的问题。”
她当即脱口而出说:“这是一次教学相长哩。”
没想到,第二天晚自习后,她来诚恳作了自我批评,表示道歉。
她的大气使我们更尊重她了。毕业后文革前的几个春节,我们结伴去看望她,有长江大桥下的合影为证。
文革后,教师倒霉了,当老师的不想见面。但我们一直在关注她,后来听说她嫁给武汉体院的一老师,再后来听说她调到体院去了,我们为她高兴。
不料文革结束后的同学会上,听说她结婚生女后,患肝癌去世了。我心里一阵剧痛,男儿眼泪不轻弹,我作深呼吸,咬牙,把泪水憋了回去。
最难忘的是1962年仲夏,毕业前的一个下午,我们还在实习,“小黄毛”到各实习点通知几个同学,晚上到成老师办公室去一下。
原来是个茶话会,请我们喝茶、吃糖、磕瓜子。
“欢喜陀”冒失地问:“是不是成老师有什么喜事?”
她登时脸红到耳根答:“不是我个人的事。只是感谢你们平常给我提了很多宝贵意见,这对一个实习期新老师,是弥足珍贵的……” 要我们最后再给她提提意见。
我们当然是以表扬为主,说已经改正的不足之处,就不用再说了。 结束时,她分给我们一人一张登记照,留作纪念,显然有“勿忘我”的意思。不然我们就很难准确记忆她教我们时,喜欢把头发《五朵金花》式盘在头上的芳容了。
我们是成老师的“处女作”。
毕业40年同学会时,我找出她那张照片,翻看背后,没有签名,但赫然写着我生日的日期。40年前,我一心投入实习,粗心大意,压根儿忘了那天是我20岁的生日,她也没叫明说穿。40年后,我才读懂了成老师,亲姐姐般的一片细心,无微不至,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去年我在微信群里,称成映红老师为“姐姐老师”,精灵的傅班长第一个响应:“她确实是我们的好姐姐老师。”
今年我满79周岁了,我的首屆弟子们为我举办八十大寿,要我致辞,于是我有感而发:“青年着重读书,中年着重读人,晚年着重读己。” 活过孔寿奔孟寿的我,此生的第五条人生感悟是:“痛苦出哲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体会到什么叫“小人有过也必文”,什么叫“君子有过必改”。可叹任何时代,都有“君子儒与小人儒”两种知识分子的客观存在。我的孙子正好要上高中了,所以我要特别嘱咐他,要学会“谨言慎行”了;不然,可能如我因为一时的快嘴,而把一生的情绪都弄糟了。
作者简介:罗雄才(1942年5月27日)男,汉、中学历史高级退休教师、大学本科、湖北仙桃、国学与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