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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路

2021-11-10本刊专稿

文化产业 2021年30期
关键词:老鸹村路狗吠

本刊专稿 宋 扬

时光,距离,把我与村路之间撕裂的伤口死死地撑着。记忆的触角朝着村路艰难跋涉,带着我仓皇流浪的心。

每个人走过的路都会延伸为比路更长的往事。从家到镇小学的那段村路,我每天走一个来回。一个一个行将幻化的路点,隐约把过往串连成一条朦胧的线。

堰塘

出家门往小学方向走50米,跛六儿的堰塘在路左边。大人们都这样喊走路一摇一拐的他,儿化音一强化,他真就成了一个滚动的破轱辘。他对我的态度变化之因,准确地说是我上了大学,不再到他的堰塘里搅臊(捣乱)。

堰塘水浅,我的“狗刨”式泳姿把鱼和淤泥“驱逐”得在水中飞窜。跛六儿用来对付我们的,是一根长长的竹竿,堂吉诃德一样冲过来,像赶一群不愿上岸的鸭子。“敌”进我退——他从堰塘西面撵过来,我们从东面爬上塘埂,抓了衣服一趟子跑上村路。他破轱辘的跛脚撵不上我们。

学游泳,我有不成功则成鬼的后怕。我跟二哥去堰塘偷泳。二哥水性好,浑身黢黑,他和我们当时正传看的小人书《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只有肤色的区别。我对堰塘期待已久,这一次,我要做“浪里小白条”啦!裤儿一撂,扑通一栽,水源源不断地进了我的肚子……要不是二哥眼疾手快,像拎落水鸡一样一把薅起我,我就真的成了水鬼。

狗与大坟坝

过堰塘再走300米,就到了1队属地。1队的狗欺负外队人。每次经过这里,我都纠结要不要从波娃儿家屋外的柴火堆里抽一根打狗棍。有棍,我就有安全感;没棍,就只能赌运。狗欺软怕硬,等它们龇牙咧嘴气势汹汹扑上来,我往地上猛地一蹲,它们立即刹腿——以为我要捡石头。上高中后,过上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生活,我很少再和狗们狭路相逢了。早上,它们还关在各家院子里;晚上,它们也早已被关回各家院子了。尽管它们能听出我的脚步声,并用狂吠试图延续我们之间的战争。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夜归的我感谢狗,狗吠让夜自习后的归家之路有了人间烟火的温暖。

大坟坝也在1队。寒暑假,大坟坝里一个一个的土堆是我们打仗的好地方。晚上看,白天学,跟着《霍元甲》里的陈真学“飞腿”,从这个坟头飞到那个坟头。

大坟坝边上是1队的晒坝。我在晒坝的角落睡过一夜——满晒坝的木耳第二天还需要继续曝晒。父亲望望头上天外天,繁星闪烁,他断定无雨,遂决定不收木耳,只守夜。父亲去了3队的晒坝,1队的只能我守。我缩进被单,与鲁迅在《藤野先生》里写的“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同而不同,鲁迅怕的是蚊子,我怕的是随时要从坟堆里飘过来的魂。

我在村路上走,努力不去想鬼灯,我一路小跑,跑进一声声狗吠里。狗吠让我回忆起那些与狗战斗的惊心动魄,回忆转移了大坟坝给我的惊悚。

大坟坝来过台湾人。那年暑假,有一户人家从台湾回来了亲戚,是军人。军人坐在轮椅上,白发苍苍。他在一座坟前抹眼泪,他的后面跟着他的儿子、女儿、孙子。多年后,读到余光中的诗,想起那画面,才明白他的乡愁就是那方矮矮的坟墓——他在外头,他的娘在里头。

桥与长河

过了1队,路下到河滩,路在长河变成了一座桥。那里本没有桥。

“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这话诞生在一场“盆祸”之后。

那夏,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长河水涨到了“白毛儿”家门口。那天,过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个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划呀划呀,还是没能较量过比箭还快的洪水。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洪水发了疯,起伏着,滚涌着,咆哮着,裹挟着秧盆朝高滩口冲去——那里,是水电站的大坝,几丈高的水瀑倾泻而下,坝下,乱石穿空……

我走过的路,也包括我坐过的船。

春天,长河岸边有了绿色。去冬被贴地割掉的芭茅冒出了长条苇叶,摘下来,沿着苇叶中间的茎撕开,架在肩头,可以像箭一样射出,就像看见鱼儿的翠鸟。蒲公英浪迹天涯的梦想在一阵风中实现。万千蒲公英纵身跃进长河,它们载着它们的和我的关于远方的梦,飘去远方。那个梦,要到远方的沱江才醒来,要到更远的长江才醒来……

冬天,长河上飘来几条小船,异乡的船。船上有鱼老鸹。浑身漆黑的鱼老鸹像一尊尊死神,它们静立船沿,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歘……欻……欻……”鱼老鸹一入水,被死神追逐的鱼像跛六儿堰塘里的鱼一样四下逃窜。我开始后悔自己撵过跛六儿的鱼了。鱼老鸹一来,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就似乎都被死神攫走了。

“风飘细雪落如米,索索萧萧芦苇间”,长河边有生命的只剩下呼呼风声。风搅动苇叶唰唰响动……

走过的路

我从跛六儿的堰塘出发,往村路的终点——学校走。后来,学校成了起点,我考上了师专。再后来,我宿命般走回原点,和我的小学老师成了同事。我在诗人汪国真“男儿总要走向远方”的鼓舞下再次出发,一步步走进了省城。有人说,“走向远方是为了让生命更辉煌”,哪里才是生命辉煌的终点?很多时候,熬不完的夜,加不完的班,潮水一样向我汹涌而来。当房子、车子、票子的诱惑把“刚需”甩在身后,当欲望被催逼着攀爬楼梯时,我像柏拉图一样惶惑。

“独夜残灯梦未成,萧萧总是故园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念念不忘原乡的王守仁和陶潜是否参透了“我从哪里来”这个哲学命题?这些年,我对那条路的记忆在加速苍老,我惊慌失措。就像酒桌上,年近半百的二哥在我的提示下努力皱深了额头,也想不起他曾在堰塘里捞起过我。

长河上早架起了一座桥。河对岸的水泥路一截一截伸进了村庄。拖拉机、摩托车、小货车、电瓶车、小轿车开始慢慢代替一双双在泥泞里跋涉的腿——连子承父业的波娃儿赶的猪,也坐上了小货车。桥明明带来了便利,却又像一根突兀的木棍,把我与村路之间的裂口死死撑着。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说:“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生活情节都黄金般珍贵。”刘亮程的房子就是我的村路。

老屋终是塌了,在水泥路铺进村庄的同时。

我终是回不去了。

我流浪在城市,于故乡,我也是个流浪汉。村路旁已没有我的家,每次回老家,只能回也匆匆,离也匆匆,等不及看长河边芦苇冒青,等不及看跛六儿的堰塘里鱼儿游春。我的车窗外,菜花依然黄,梨花依然白,春还是春。然而,春已不再是那些年的春。我的身影和倏忽闪过的堰塘、老牛、坟堆、狗们的身影,对彼此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敷衍。

车轮飞转,村路在后视镜里,渐渐模糊成一条消瘦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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