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地之根

2021-11-09古琴

雪莲 2021年10期
关键词:老师傅老槐树槐树

那天傍晚,天黑得很早,我在观象南路自北向南跑步锻炼。自从去年秋天调到后勤,体重如牛市的股票直飚至九十公斤,“三高”也应运而生。医生说跑步比药还管用,我坚持了快一年,总算有点效果。过了消防广场,天更黑更闷了,雨点起初是米粒,若有若无,十秒钟不到变成了爆米花大小,密密麻麻投下来。汗水和雨水集结,裤子背心懒懒地贴在身上。除了树,一处避雨的地儿都没有。我冲到御景家园小区的门房外面,屋檐只有一尺宽,脚下的小方砖的缝里挤满了草。雨没有固定的方向,欺负人似的专往我身上打。我贴紧墙抖着湿透的上衣,像风吹的海报。

疾驰而过的车溅起水花,出租车上“空车”指示牌全换成了“有人”。雨旁若无人地下,眼前雾气腾腾,手机都进水了。下午出门时天气就很反常,我还坚持跑步,真有病。

“笃笃笃”,身后的玻璃窗在响,转过身抹了一把雨水才看清里面有人招手。世上好人真多。我赶紧越过伸缩臂通道跑进门卫室。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蒜头鼻尖起了红疙瘩,人很瘦,但很精神,发白的背心右侧印着某某杯象棋大赛。我打了赤膊,身子探出门外拧衣服上的水,他已经踢过来个塑料小凳。

“这个小区房价很高了吧?师傅。”我不是没话找话。小区北边紧邻三中,南边拐过弯是大汇丰超市,出门不远是消防广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还有很多空房子哩……”老师傅从简易桌底下拉出个纸箱子,取出电扇样的取暖器,插上电,让我烤衣服。他说这句话后音拉得很长。

“嗯?主体质量出了问题?”我想不通。我在教育局上班,这几年教育资源整合,大部分农村学校都向城镇集中,房子焉有住不满的?

老师傅摇摇头,给热水壶灌满水,背对着我停了片刻,像是听雨还是看到什么,又慢慢摇摇头。有个穿绿雨衣的高个子男人刷了磁卡走进去,老师傅凑近窗跟住户摆了手势。雨一点不减弱,从空中下来声势很大,大门口的积水打着旋贴着砖墙向前涌。

开发商有经济纠纷也很正常。但老师傅还是摇摇头,他斜坐在床头,裤子拉到膝盖,翘着单薄的腿,侧身掏出一盒红旗渠,抽出一支递给我,啪地打了火。

“知道那个银河游泳池吗?”他把打火机凑过来,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

当然。谁人不知,银河游泳池是小城最大的游泳、汗蒸、餐饮于一体的休闲地。去年我还办了一张年卡。每周六下午游两小时。

“游泳池以前是黎村的地盘。”他猛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高高举起,眯着眼睛微张着嘴,让烟雾徐徐吹向我看不见的远方。他又吸了一口,眼睛一直没有放下来。

雨一直在下,我有大把的时间听老人讲故事。

黎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一千多口人,沙土地上种着十里八乡都拿不出的雪白的棉花雪白的花生,但是很穷。除了黎家老院,都是半扇坡那种房子,一辈一辈的人被河挡着走不出去。前几年,河上建了一座大桥,并排过四辆车,宽松松的。新任的市长在河西画了一个圈,黎村的天就变了。沙土地、宅基地,连厕所里的一块石头都成了刚出锅的香饽饽。补偿款搞得家家户户变成了有钱人,黎村人大白天拉着窗帘,翻来覆去摩挲银行卡,盘算这么多钱几辈才能花完。年轻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美美地笑。以后再也不屑犁地撒种收割,把脊背晒得褪皮了,自家娃和城里娃一样上城里的学校说普通话。有的人干脆把铁锹锄头脱下来,当废铁卖给收破烂的。村里的鸡、鸭、牛、羊,卖的卖宰的宰。

黎村突然来了很多人,逢会一样的阵势。开三轮车收破烂的,骑电瓶车收古货的,工作组,开发商,还有扛着测量仪的人。村口还摆着两台推土机,

那天一大早,黎村人把家里能用的东西收拾了一番,不由自主朝老槐树底下走。老槐树在南门口,黎家老院西墙外面。长了不说上千年,至少五百年以上,五个小伙子合抱不拢,上面的枝断的断干的干,有的地方树皮都落了,露出干骨头,早没个树样。树身子从中间劈开,里面空空的藏个小孩没问题,不知哪年又冒出一棵小树苗。说它死了吧,每年高处的几个枝还散叶开花结槐籽。说它活着,树皮比石头还硬,呲牙咧嘴的一星点水分也没有。一年四季挂着褪色的红布条,风一刮,招魂似的。

黎村人从家里跑出来,是听说黎跃宏要锯掉老槐树的。

黎跃宏是黎村最年轻的村长,只有三十岁,是个退伍军人。这些天都是他代表黎村人跟工作组谈判的。每到一户,他先敲门进去给工作组张罗茶水,帮着村民协调赔青的事。

你是没见过树根长到地上的。好几条老树根悬空盘在外面,长年累月被老头老太太的屁股磨得溜光,比油漆过还亮,天然板凳。几个老人夏天跟着荫凉转,冬天跟着太阳转,那天依旧早早坐在“板凳”上。黎跃宏提着一把灌满石灰和水的铝壶绕树转了一圈,壶嘴一歪,给老槐树画了个白圈,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个。完了在干枯的老树身上大大地刷了一个“拆”。

坐在溜光的老根上的几个老人中,有个老太太是黎跃宏的奶奶。老太太94岁了,右脸起了老槐树皮一样的黑斑,脑袋裹着一块花手绢,歪着头看她孙子给“拆”字画了一个圈,问:“孙子诶,这是干啥?这树碍你啥事?”

黎躍宏说村子还迁了,老槐树这里要建个游泳池,人家开发商不白占,一寸一寸都是钱,这些钱公开透明分给村民,人人有份。老太太耳朵听不见,身边的老头大着嗓子翻译给她。

黎跃宏向后面招招手,喊声“四民”,一辆三轮车开过来。戴黄色安全帽叫四民的那个人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抬下来电锯、撅头、铁锹,还有一捆指头粗的绳,四民扯出一盘数十米长的黄电线去附近找插座。黎跃宏请老人们回家去坐,几个老人耳朵背,干坐着不动,他伸手搀扶老太太。“咣”一声,坐在“板凳”上的老太太扬起拐杖,猛地敲在黎跃宏的肩膀上:“你这个造孽的,这树上坐着神,人老几辈敬着,你在它身上胡写乱画……”老太太的嘴抖索得说不成句,拐杖在地上一戳一戳。

“天上都掉馅饼了,你们还嫌不是好事?”四民插了电回来,把电线捋顺,抖一抖,一看电线长着哩。

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槐树根上闭目养神,黎跃宏一上前,她就用拐杖打他。她靠在树上迷瞪了一觉来了精神,没牙的两片嘴唇像嚼着一块儿半天咽不下的软柿子,蠕来蠕去开始骂街:没长屁眼的要挖掉她的板凳建游泳池,挨刀子的挨炮子的……她的耳朵不好记性更不好,一句話滚来滚去。老太太年轻时是吵家子,一吵就是半天,不喝水不歇嘴不挪窝。别人吵半晌早蔫了,她还能把面条擀得咚咚咚响。

到了下午,树荫转过去了,老太太迷糊了一阵,睁开眼睛,把身子挪到东边。看见穿红裙子引着孩子的小媳妇路过,就跟人家说,她十八岁骑着灰毛驴刚嫁到黎村,先绕着老槐树转了一圈,老辈人说拜过老槐树就成黎村的人了。她转了三圈,给黎家生了五个儿子两个闺女,结果老槐树就长出板凳来报答她。她在田里修棉花回来在这里坐一会,奶着孩子困了就靠着树睡一觉,已经坐了一辈子。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像吵架,骂了一遍又一遍,白沫子出来进去,在嘴角结了一层白霜。小媳妇吓得赶紧跑远了。

那几天黎村的天九点才亮,征过的棉花地赔青款到手了,不用下地,睡到几点算几点。老太太第二天赌气似的一早又坐在那儿了。你说这么大岁数的人连几顿饭都记不得,却认得老槐树根。老太太闭着眼睛有人没人只管骂,自言自语讲她老汉在西山当土匪那阵儿,三年不回来,黎跃宏的爹长得比棉花杆都高了。夜里她老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到槐树跟前一看没有人。她天天出去看。有一天,月亮碾盘那么大,她看见有个人抱着老槐树哈哈地哭,凑近一看是她男人。

老太太前几年脖子后面的血管堵过一回,后来疏通了。可脑筋不清醒,该忘的不忘,不该忘的一件也记不起,骂人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她坐在那里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说自己年轻那会是妇女突击队队长,半截钢轨挂在老槐树的枯枝上,她当当一敲,闺女媳妇就出来了,天不亮扛着铁锹去七一水库。七一水库就是她挖的……每年收了麦种上秋,在夏至那天,都是她三点起来,把老槐树底下打扫得干干净净,让你们一个个的挂上红布条,摆上新麦馍在树下上供……这树上每个树枝每片叶子都住着神,她亲眼听见月圆的夜里几个神仙在树叶上弹琴……那老嗓子用砂子擦过,嘶哑又难听,音量却丝毫不减,比破喇叭还破。年轻人天天去看安置房的进度,路过老槐树听她胡说八道,老远就绕开了。

老师傅把烟头弹在门后,站起来用脚尖捻灭,看着地上的烟灰说:“很多村里都有一棵老得掉牙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你是哪村的?”

“封头村。离山根不远。”我老家门前也有一棵老得快死的椿树,你以为它死了,第二年春天总有几个枝头冒出一簇椿树叶,竹竿上绷个钩子撸下来,跟鸡蛋炒在一起,可香了。

“封头村我去过。有很多砖厂。对了,村里也有一棵老树。”这时有个女人敲开了门,她收了伞,甩甩伞上的水,在窗边的简易桌上找到卡通图案的白水壶,急急走了。

“后来呢?”我看看窗外,雨还是沙沙直下,为了减肥我养成过午不食的习惯。反正不着急回家。老师傅又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在烟雾里喷了两口,我知道续集要开始了。

那天晚上,黎跃宏给老太太送了半盆红枣小米粥,服侍她睡下。天热了,旧家具散出一股发霉的味儿,老屋房梁低窗户小,又热又憋气。他在老房子里待了一会儿,给老太太扇扇凉风,听到老嗓子里一阵一阵的呼噜才走出去。四民和三个年轻人早到了老槐树底下。四民把电线从老远处引过来,灯照得老槐树上下通明。月亮只有少半个,隐在云里头钻出来转眼又进去了。安置房已经建好,不出几日就能搬迁。但老槐树树老根深的,挖掘机挖不动,开发商出一千五百块钱让他们帮忙挖掉。时间都过去一周了。

黎跃宏撬开一瓶汾酒,倒满酒的三个酒杯恭敬地一一摆放在树根上,他点了三炷香,几个人拜了三拜,把酒洒在老槐树周围。他挥了一下手,说“开始!”四民握着切割机对准老槐树,火星子溅得贼高,切割机死活不往里走。四民停下喘了口气,揉揉震得发麻的胳膊。搞了几年装修,切割瓷砖还不跟裁纸似的,没遇见过这么费力的。他甩甩胳膊说:“换个人,不行了。这树根比钢筋还硬。”

又换了个人切了半天,外甥打灯笼——照旧,切割机一寸不进。到了半夜,月亮看不见了,星星也没有了,他们换了几个方向,试着转了两圈,切割机总算进去三公分,几个人松开插在老槐树身上的电锯刀,蹲在一边喘气。黎跃宏把剩下的汾酒倒在酒杯,递给每个人,他啧了一小口,突然发现切割机上沾满黏糊糊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掉。凑近一看液体发红,正从切割的口子渗出来。用指头蘸了一下,黏黏的,腥腥的。

“这是啥?还锯吗?不会是上面真有神仙吧?”四民心惊地问,声音颤颤的,发音都不正常了。

“咱是唯物主义好不好?好不容易锯了半截……”黎跃宏握着电锯,一寸一寸地割进老槐树的身子,沙沙的声音在夜里非常刺耳。那黏黏的红汁子刚开始一股一股往外渗,口子越深,量越多。到最后喷溅出来,黎跃宏的手上腿上、白背心上满是红点子。

天亮了,老槐树放倒了。树枝落了一地,锯开的新口还淌着着星星点点的红汁。老槐树底下的老碾盘以前碾米,后来粮食产量高了有了收割机,黎村人用它碾韭花碾辣椒。黎村的鲜韭花和辣椒酱特别好吃。那天黏黏的液体流进老碾盘的石头缝里。几个老人一早走过来,看见这场景惊得哆嗦着嘴巴,他们说说说老槐树显灵了,流流流出血水了。

黎跃宏不信邪,指挥四民他们把砍倒的槐树枝拉到坡下的垃圾场。

就在那天早上,黎跃宏端着一碗臊子面推开了老屋的门,老太太平平地躺着,还是昨夜他离开时的样子。他连叫了两声,老太太不应声,连呼吸都没有了。那脸色,白得吓人,像棉花一般白,皮肤像湿过又晾干的麻纸贴在骨头上。她的手也是白的,脖子也是白的,平时露在外面粗粗的青筋一根也看不见了。只有老嘴张得大大的,正在跟谁吵架,一声一声的叫骂正从嘴里蹦出来。

黎村长寿的老人多,没见过这么走的,像一滴水落在沙土地里。黎跃宏爹去世得早,四个叔叔还在世,还有六个堂叔。老太太辈分大,五服以内的孝子贤孙就有百八十个。村里绝大部分人姓黎,出门走三步都是本家。一户姓郭的,一户姓毛的,也找机会和姓黎的结亲。村里的关系就像网,转过身一瞅都是亲戚。

黎村人说穷也好富也好,好回手才是修下的。老太太这叫好回手。丧事也是黎村最排场的。

黎跃宏把老太太的棺木放在黎家老院。不设灵堂,不请和尚道士,也不设食堂。新事新办。可全村人不答应,其他都好说,可院子太小了,到时候根本铺不开。

你没有见过出殡那场面,见了你就吓坏了。全村出动,上供的白馍装了十几筐子,穿白孝服的男男女女从槐树下排到院子里,人人手里攥着三炷香,前来祭拜的本家走了一波又一波,后面的人还觉得根本没动,直到日头偏西才按辈分祭拜了一轮。

家祭开始了。所有黎村晚辈拖着有根的高粱杆跪在槐树根边,主持人提着喇叭喊“家祭了!”下面白花花跪了一大片,老槐树根的周围,碾盘上,土路上,厕所里,能跪下人的地方都是人。跪下,起立,再跪下,再起立,九拜九起。灵车启动,黎村的男男女女身着素服孝衣走出南门,把带根的高粱杆一一放在灵车上,像一条有头没尾的长龙朝着墓地走。

老太太埋在太陈村的公墓里。黎跃宏说黎村的坟地也要挪,基本上一个坟补贴3800元。

那是黎村人最后一回全村出动,路堵得车没法开。周围村里的人也跑出来,站在路边看稀罕。

老太太丧事办完的第二天,挖掘机开到老槐树那里,刨了两下,发现根本挖不动。开发商又加了一千块,黎跃宏多找了几个人,一点一点用撅头挖,用铁锹掏,两天才挖出一条两人抱不拢的主根。黎跃宏跳下去用电锯锯了两小时,上来浑身都是土,大拇指还蹭掉一块皮。你不知道老槐树底下的根比小区下面的管道密多了,也粗多了。一根连一根,大根搭大根,小根缠小根,上面的据掉了,下面又冒出很多的根。即使最细的根挖开锯断,也没有头。他们沿着根一段一段锯开,最后发现每条根都伸到院子里,房子地基下面,挖也挖不完。

不知道你去过黎村没有,家家户户的院里都有槐树。黎村人每年都要拔掉多少小树苗,不然没法下脚,只留一两棵成才的槐树。槐树苗就比野草还旺哩,有點土就能抽出叶来。每年春天,墙根边、石头下、屋檐上、砖缝里,甚至墙头上,总会冒出嫩得发黄的槐树苗。黎村最不缺的就是槐树。风一吹,槐树籽落到哪里就在哪里发芽,也有人说槐树的老根伸到黎村的房子底下,这些苗是从根上冒出来的。

挖槐树根的工程用了一个多月,主根用电锯开,小根用撅头刨,刨出来的一节一节的大根小根在槐树下堆得就跟山一样,十几天才拉完。

热水壶开了,老师傅取出两个一次性纸杯,我赶紧接过来,给师傅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现在黎村人都过上好日子,是吧?”

“过上了从没有的好日子,祖祖辈辈盖上十八条被子做梦都做不来的好日子。住在水暖电齐全的楼房里,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三中上学。娃娃都听不懂土话了,黎村人普通话夹着土话,婆姨们吃完饭去消防广场跳广场舞,老汉子们学着打太极,有的钓鱼。年轻人都找了一份打工的活儿。一个月最低三千块,顶上两亩半地的玉米。住进安置房的黎村人每天穿着休闲服去超市里买菜,用天然气煮羊肉猪肉,什么好吃吃什么。银行理财经理开着车找黎村人存款,保险公司也找黎村人投保……”

老师傅端着水杯,轻轻吹吹冒出的缕缕热气,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时铁门外闪过一道耀眼的车灯,紧接着车主按了两声喇叭,师傅打着伞走到门口摆摆手,示意外来车辆不许进入。小区里跑过来个光脑袋:“师傅,我朋友今晚要在这里住。放他的车进来。”老师傅按了一下遥控,栏杆升起来。

隔着窗子我看见楼上的灯渐渐亮了,雨斜斜地洒,少了刚开始的劲猛,地上的水泡有条不紊地朝外流。

我摸了一下衣服,已经快干了,套在身上暖暖的。

老师傅从外面回来收了伞,关掉电暖气。他说雨小了。

我端着热水挪了一下身子,给他的纸杯添了水,让他润润嗓子。

“师傅,黎村人就安置在这个小区吧?”

“嗯。那座楼就是。”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不远的一座高楼被树遮挡着,上半截亮了几盏灯。看了手机,快九点了,这个时候鸟都归巢了。“人还没有回来吧?”

“也就住了那几户。”他瞅着水杯,只喝了一口,依旧坐在床头。和我刚来时一个姿势。

黎村人晚上不回家?

住进楼房的一天夜里,黎跃宏——他现在弄了个养生馆,拔罐和沙疗——看完欧洲杯足球赛躺在软软的床上。他家一共三个卧室一厨一卫,两个孩子一人一间,他和老婆一间。到了半夜,黎跃宏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蹭蹭蹭的响声,很小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真的有声音。黎跃宏住在九层楼,防盗门,双层玻璃,不可能有人进来,更不可能有老鼠。刚开始他怀疑是风吹窗帘,但蹭蹭的声音时断时续。黎跃宏打开灯瞅瞅,客厅里真的没有人,阳台厨房也没有人,哪来的动静?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刚端起水杯,突然发现客厅的木地板翘了一边。他走过去,看见下面钻出一棵草,蜷曲着小身子,暗红的茎上只长出弱弱的两个叶柄。这棵草他在哪里见过。他仔细地一块一块查看,发现电视柜跟前的有块翘了起来,也钻出一棵。

黎跃宏愤怒地连根拔掉,捻在手里细细看,越看越像槐树苗。他家老院到处都是,错不了。这树苗哪里来的?刚刚躺下,又听见房间里有蹭蹭的声音。那天夜里,黎跃宏的家里长了好几棵。他怀疑装修的沙子里面掺了槐树籽,可这是楼板不是沙土地啊!一连几天,黎跃宏注意到又有两块地板砖翘起来,钻出了槐树苗,就连厨房的瓷砖也钻出一棵。这些草会长,一天的工夫长了一寸多,叶子渐渐成了椭圆形,一片一片嫩嫩的,弱小但整整齐齐。

后来那座楼上的黎村人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客厅沙发底下,橱柜的角落,都冒出了一样的草。这些草没有水土,拱出地板就发芽散叶。一到夜里,黎村人在楼房里关灯睡觉,小小的苗苗就开始破砖而出。那座楼整夜整夜地亮着灯,黎村人坐在沙发上睁大眼睛想看这些槐树苗是怎么长出来的,可总看不到。但只要躺在床上,他们的房间就蹭蹭地响,地板砖一块一块地翘起来。

黎跃宏带着黎村人围堵了物业经理的办公室,质问沙子从哪里拉过来的。物业的人领着他们去了别的楼。别的楼房都没毛病。

后来黎跃宏把楼房卖掉,住进了天河小区。很多人也卖了房子,有的住在别的小区,有的去了别的城市。卖掉的房子没有人住,新长出来的槐树苗一天天发黄,最后都死掉了。

老师傅用手指着那个方向,说那栋楼现在只有十几户亮着灯,他们都不是黎村人。

雨渐渐停了。现在出租车已经会有空车了,而且我还可以跑步回去。我站起身来,跟老师傅道别。

老师傅一直坐在床头上不动,眼神看着远处。我走出门房,外面起风了,有点凉,天上露出几颗星星。灯光下,我看见沿门房的墙角整整齐齐摆了两排瓦盆,大约有二十多个,里面种着同一种植物。这些植物长长的叶柄挑着椭圆的叶子,嫩黄嫩黄的叶尖顶着晶莹的水珠。它们齐齐地种在花盆里,娇弱的身子随风摆动。

“师傅,你这是要卖绿植吗?”

他说:“我养着。这不是绿植。是槐树苗。有根的树在花盆里养不活。”

拐过伸缩臂通道,我突然转过身,想问师傅姓什么。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作者简介】古琴,原名李淑琴,山西省临汾市人。近几年开始创作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小说均有发表。其中短篇小说在《山西文学》《短篇小说》《岁月》《牡丹》《唐山文学》等杂志发表。小小说多次发表于《天池》《小小说月刊》《百花园》《荷风》等杂志。

猜你喜欢

老师傅老槐树槐树
我与槐树
卖早餐的 小贩
卖早餐的小贩
“企业可以少赚钱,但苗不可以掉价!”虾苗界20多年的老师傅告诉你一条好虾苗是如何炼成的
盲人推拿
山羊奶奶的老槐树
老槐树
槐树花开
两棵老槐树
丢了一棵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