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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温杯

2021-11-09王华

雪莲 2021年10期
关键词:李飞小林娃娃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深秋的夜晚,多少还是有些寒凉。小林使劲把这辆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二手电动踏板车推进院子。院门口和巷子里的窄路之间有个小斜坡。这里是城中村,许多来城里打工的人都住在这里,小林住在这里已经三年了。房子是主家孙乾自己盖的,一共三层,说“拆迁”的话已经好长时间了,孙乾本来还准备往高里加,结果还没来得及盖,就被明令禁止了。后悔得孙乾只要提起来就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拆迁肯定是要拆迁,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西头那边已经修过来一条在太阳照射下滋滋冒油的大马路,听说总是谈不拢价钱,搬迁就这么暂时撂下了。

小林和媳妇租住的是一楼的两间,一间是厨房兼卧室,他和媳妇住,厨房与卧室之间绷了根铁丝,挂了布帘子。另外一间给两个儿子住。大儿子李磊在手机店打工,为了多挣点,晚上就住在那儿,算是值班,偶尔也会回来。二儿子李飞上高一,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就算是这样,那间还是给他们留着。李飞回来要学习,他指望着这个娃娃能考上个好大学,也把自己家的“穷根儿”拔一拔。

媳妇雪娟已经下班回来了,见他进来,隔着窗子就招呼了一句。小林放好车子,进门看雪娟已经开始炒菜了。

里间的灯亮着。今天是周末,小林知道李飞回来了。他准备撩开门帘进去招呼一声,走到跟前就又站住了。他回来,李飞都没有吱声,明明听见自己老子回来了嘛,可这小子就是没有吭气。小林想,我是老子,你不理我,我还先问你?于是也不进去了,拿了盆到院子水龙头上接了水“噗噗噗”洗了几把脸。

说起来还是上周的事情。上周末李飞上学去的时候,他们父子之间争执了几句,这“仇”到现在还记着呢。上周临走,李飞又要钱,一张口还是二百。以前一个礼拜给一百三,现在可好,一要二百,一要二百,刚张口那周他想说,被雪娟用眼神生生地给制止了。雪娟私下给他说:“娃娃大了,可能有个啥事情,咱这么抠抠索索,不就是为了他们吗?花就花吧,也就几年的光景,又不是一辈子都这样子。”他觉得雪娟说得有道理,也就忍了,可是没有想到,这小子从那周开始,周周走的时候都要二百。这是啥道理?上去了就不降下来了?干啥每周要花那么多?

关于李飞在学校的花费,小林心里的算盘珠子都打了好几遍,男娃娃么,饭量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以理解,宽宽松松给他计划:早饭五元,中午饭十元,晚饭十元,一天二十五元,一周五天,周五晚上这顿在家里吃,周天晚上去学校吃,一百二十五元。这是给他宽宽松松算的,可真正的,一天下来至少每次要剩五元吧,要是早饭用不了五元,那剩得就还多些。学校的菜单子他看过,不贵。一个学生,你在学校里面又没有别的花销,咋算就要二百元呢?因此上周他一见李飞说还拿二百,他就没有忍住,说:“你要那么多,你学校灶上莫不是做人参燕窝了?”李飞不屑道:“还人参燕窝,你知道人参燕窝多少钱?”小林说:“那你一个礼拜二百,一个礼拜二百,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以为光弯着腰捡吗?”李飞说:“你就知道钱,钱,钱。”小林一下子火了,说:“我不知道钱,你一天吃风巴屁去?你一个礼拜花的比我和你妈大半个月花得都多。”雪娟一见火药味浓了,赶紧从包里找出二百元钱塞到李飞手里推着他出门。小林气得只觉得胸口疼,骂道:“你知道二百元,你爹你妈要咋才能挣回来?”李飞不买账,摔门出去前不忘顶了一句:“钱钱钱,一看你就是那没文化的样子。”

李飞的话戳到了小林的痛处。没有文化,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结,一个死结。他想把李飞一把从外面揪回来,美美地揍一顿。没文化,他想没有文化吗?

小林上面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母亲去世早,哥哥娶了媳妇单另过去了,两个姐姐出嫁,以前当过赤脚医生的父亲在村子里开了个药铺给人看病卖药,行医时间长了,也有些名气,庄稼虽然种得不好,可是靠着给人看病也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小林初二,他妹五年级的时候,小林的父亲忽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倒了,哥嫂姐姐都指望不上,小林只得含着眼泪辞别心爱的学校,虽然他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可是为了让妹妹上学,他只能跟着邻村一个盖房子的包工头去干活。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永远有人要盖房。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转,每当看到那些背书包上学的孩子,小林心里总是羡慕到了极致。雪娟就是在他跟了包工头几年后在一次盖房子时认识的。盖房子的主家正是雪娟家。不知怎么,有一次在吃饭时,包工头和雪娟父亲聊天,聊来聊去就聊到了雪娟的婚事上,雪娟也只上了个初中。包工头就给雪娟父母说,你看我们小林咋样。长相、个头,还有干活的踏实劲儿,雪娟父亲一下子就相中了。包工头又说,你不要看小林家里没有老人,人家他爸给盖的那房,你放现在都不过时,就一个妹子,也没有拉账,挣的钱光攒就行了。其实,雪娟父母同意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还因为小林他们村子靠近大马路,交通便利,离县城近,不像雪娟家,在一个山沟沟里。她父母也没有什么条件,就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到一个好地方去。

有了孩子后,小林心中那个关于读书的痛似乎才好了些,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了两个孩子身上。可惜李磊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干脆不上了。倒是李飞学习还不错,中考竟然考上了重点高中,这让他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觉得改换门庭的机会或许就会掌握在李飞手中。当年和他一个班的刘虎与李霞,学习还不如他,可是人家后来考上了中专和大专,毕业后都留在了城里。每年过年回来,光光鲜鲜的,听说现在都是坐办公室的,不像他这样风吹日晒的。这让他打心眼里羡慕,如果他父亲没有突然离世,他的人生或许也会改写吧?他妹的书后来也没有念成,上完初中啥也没考上,再过了几年就嫁出去了。说起来,也很遗憾,他那时还指望他妹能考个啥学校呢。

李磊李飞,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小林给他们起的分别是李旺才和李才发。上学后,有一天,李飞给自己和哥哥就重新起了现在的名儿,他们哥俩的本子在一夜之间都换了这两个名字。气得小林追着李飞满院子跑:“你还李飞,你要飞到哪里去,你咋不飞上天呢?”但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哥俩的这两个名字就这样慢慢传开了,后来辦身份证,也用了这俩名字。

李磊比李飞懂事,他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碰着发工资,就买点好吃的带回来,回来了也是把钱都交给小林。小林就说:“我和你妈不花你的,都给你存着。”

他说的是实话。眼看着两个儿子一天比一天大,尤其是李磊,也是该说媳妇的时候了。现在定亲,可不像从前了。从前只要你家里有自己盖的房,准备好彩礼,找个媳妇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可是现在,女娃娃们差不多都在外面打工,都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方的条件整齐划一地都变成了要在城里有一套房,市里没有,县城至少得有。有车更好,当然,彩礼、首饰也是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就免谈。好些人都卡在了这一套房上。房价悄悄地、不断地在涨,涨得小林心慌不已。他不明白,明明就是农村人嘛,为啥非得要住在城里?城里干啥不花钱啊?

可是就是这个趋势,你不在城里买房,李磊说上媳妇的希望就很渺茫,那小子,性格比较内向,不像村里刘二家的刘琦,人家到深圳去打工,回来就领了个媳妇,媳妇家条件不错,就在县城里住着,刘琦结了婚就过去了,自己省了一大笔。刘二家就掏了个酒席钱和首饰钱。多省事。虽然大家都说刘琦是上门去了。小林想,现在的社会,啥上门不上门,都是小两口过日子。要是李磊有这个本事,他也愿意。想归想,可是现实面前,他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和雪娟使劲挣钱攒钱。雪娟在一个大商场打扫卫生,分早班和晚班,不上班的那个半天,给人当钟点工做家务,两个人从来不舍得在外面吃一口,都是从市场买了菜回来自己做。小林在工地上干活,中午只吃饼子和咸菜。那个时候,他一天的工钱是一百五,到了这个工地上,他的工钱涨了,因为他从此就是大工了,一天二百。这是他期盼了多久的事情啊!涨了钱,他偶尔就吃点别的。中午有相对于其他比较便宜的臊子面,说起来,现在臊子面也不便宜了,也不断涨,已经涨到九元钱一碗了。有时为了省一两块,他就要一碗凉皮当菜,再七毛钱买个饼子,既经济划算,又吃得饱饱的。

就算是这样,那听上去吓人的房价还是让他觉得十分沉重。他可是两个儿子啊。两个人年龄相差两岁,一个赶一个的。这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他想,先挣扎着给李磊买一套房子,至于李飞嘛,砸锅卖铁先让他上个大学,大学毕业出来找工作肯定工资要高些,那个时候,叫他自己去努力就是了。他能帮上就尽量帮,为人父母嘛,一天不闭眼,一天就有操不完的心。

这建筑的活儿,都是下力气的,就算是当了大工,一天也是蹲着、弯腰砌墙,一天下来,他的腰就硬得和棍子一样,一疼起来也难以入睡。去医院也看了,说是腰肌劳损,让好好休息,可是能休息吗?任务没有完成,不敢休息啊。休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不行啊!

可是李飞这个孩子,他想想,心口就觉得堵。雪娟给他说过,说她去开家长会,老师说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好处在青春期,特别叛逆,让家长要时刻注意与孩子的相处。他一听就生气,啥青春期?这都是条件好的,他不也是这个年龄过来的吗?父亲离世,家里重担一下子挑在肩上,啥青春期不青春期,苦了,累了,给谁说去?还要在妹妹跟前充大人。现在的孩子,唉!

饭摆上桌,雪娟叫李飞出来。李飞耷拉着眼皮出来,往桌子跟前一坐,也不和小林说话,小林真想上去踢一脚,不过想起父亲从前说的,吃饭的时候不能生气,否则身体不好,他狠狠瞪了李飞两眼。瞪了也没有用,李飞看不见,他瞪的这两眼就没有啥意义。雪娟看见他瞪眼,也回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吃你的饭。

饭吃得有点闷。雪娟说今天她打扫卫生捡了二十几个饮料瓶,加上前几天攒的,可以卖一回了。还说,不知道谁在那扔了一盆花,不知道叫啥名字,花也好着呢,长得绿绿的,高高的,盆也好着呢,她把它拉得离垃圾桶远了一点,说看上去就不像谁扔的了,要是明天还没有人,她就给李飞打电话,抬回来自己养。小林说:“咱要那干啥?这么个地方,又是租的,养啥花?”雪娟说:“你知道啥?等买了房,那花摆进去好看着呢,又省了钱。”小林再不说话,他脑子里还在转李飞的事情。

雪娟见说着没有意思,也就不再说了。饭桌上气氛一时有点难受。李飞吃饭速度很快,面条吃得“吸溜吸溜”,小林听了,在心里说:“兔崽子,你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摆着臭架子不理我,唉,要是眼前有条河,我都有心跳下去了,我真是冤啊,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

李飞吃完,也不说话,推了碗轉身就往屋里走。

小林说:“李飞,你给我回来,今晚你洗碗。”

李飞停了一下,没有理他。雪娟一筷子打在他的手背上,嫌他多事。他忍不住“啊呀”了一声。

李飞进去几分钟,随后很快又出来,依然不看小林,对着雪娟说:“妈,我出去一下。”

说罢就出去了。小林见状,道:“娟,你说这兔崽子是不是欠揍了?”

雪娟说:“算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多大,你多大,哪有老子和儿子过不去的?再说,就是个学生娃娃,心还浑着呢,就那么针尖大的事情,记到现在?”

小林说:“是我记着,还是他记着?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他在学校再咋吃也吃不了二百啊!”

雪娟说:“唉,娃娃大了呗,你还不让买个零嘴啥的吗?开家长会我才知道,他周围坐的那些娃娃,人家家庭条件都不错,父母都是工作的人,咱也是当过学生的人,人家买个零嘴给咱娃娃,他不能老吃人家的吧?算了,这事再甭提了。你还吃不?不吃了到外面去转去,啥事吗?心眼小得和针尖一样,一个男人家家的。”

小林嫌雪娟叨叨着心烦,就出了门,沿着窄窄的巷道一直往东面走,那边有个垃圾回收站,门口摆了个棋摊,一天到晚都有人围着在那里闹闹哄哄,小林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围着。看棋的人比下棋的人能,指手画脚,打架一样,有时候气得下棋的人一扔棋子不下了,立刻就有人补位,有意思得很。小林有时候也会上场,不过他的棋很臭,很少有赢的时候,即便这样,他也喜欢,也觉得高兴。因为往那里一站,一坐,啥烦恼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直到垃圾回收站那个胖胖的老板娘喊了半天散伙后,最后两个上场的人才恋恋不舍地从凳子上抬起了屁股。

一离开棋摊,小林的脑子里又都是和李飞闹别扭的事儿,本来清爽的心里顿时便觉得烦乱起来。这孩子,怎么这么愁人呢?小时候不是这样子啊,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呢?

他低着头往回走,边走边在心里和自己说话。正走着,忽然有人在后面喊:“小林,小林。”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房东孙乾。他心里有些不快,不太想和他说话,尽管孙乾是他的房东,可是话又说回来,房租便宜归便宜,那他又不是白住的,没必要看他的眉高眼低。

孙乾属于那种说话完全不顾别人感受的人。能在这个城市拥有一栋自盖的三层楼几百平方房子的人,自然有资格这么给别人说话,尤其是和小林这样各方面明显不如他的人。孙乾一个月的房钱就好几千,比小林下苦力挣的还多,不仅如此,孙乾还在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他老婆一天到晚守在那里,这也是不太下力气就能挣到的一笔收入,孙乾的年纪比他大一些,也是两个儿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在上高中,孙乾本人还有个出租车,白天自己开,晚上雇个人开。这个人,爱钱得很,凡是能挣钱的道道,他都不会放过。

小林不喜欢和孙乾聊天,他讨厌孙乾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孙乾却总喜欢和他聊天。孙乾好像和每个房客都爱东拉西扯,他天生就是个爱说话的。不管和谁扯闲篇,孙乾那个拥有肥腻双下巴的胖脸上总是挂着笑。

“哦,孙老板啊!转哪?”小林他们都叫孙乾老板,这个称呼让孙乾也很是享受。

孙乾拍拍犹如怀孕五六个月的大肚皮说:“就是啊,转转,消消食。顺便散散心。”

小林说:“孙老板还有啥不高兴的事情吗?”其实他知道,孙乾每次谈话的开始,总是以他没有多加盖几层房子谈起。

果不其然,孙乾说:“人生在世,哪有样样如意啊?”小林见他拉开了“长篇大论”序幕,也不好再走开,反正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还不如就听他叨叨,于是便站住了脚步。

孙乾接着说:“小林,你不知道啊,我这一辈子啥都好,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要不我能一心叫娃娃念书?唉,我当年要是稍微多念点书,也不至于脑子跟不上,你看我们这村,人家四层五层都加了起来了。我是肥肉送嘴跟前来了,却不知道吃。”

小林笑笑没有说话,当听众是不需要嘴巴的。孙乾好像一辈子都缺听众。

孙乾说:“不说了,一想起这个,我就睡不好。”

小林心想,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和他比起来,这孙乾有钱到哪里去了。

孙乾说:“唉,不说了,不说了。你说烦人不烦人,现在的娃娃咋了这是?你看我们家老二,哎呀,现在就不能说,一说就翻脸。”

小林动了动嘴,本来也想说“我们家老二也那样啊!”但还是把这句话咽下了。老辈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孩子也是要脸面的。他可不愿意把自己家娃娃的事情给别人说。

孙乾说:“哎,我不知道现在的女娃娃上学都比啥,这男娃娃上学,你不知道,啥都不讲究,就是讲究穿的鞋,啥啥牌子的,我还叫不来。一双一千多就没有下来过。你看我那老二,这一千多的鞋都三四双了,还要买,气得我肚子疼,还不敢说,一说就跳起来,我一回家看到他的鞋我就闹心,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就只是一个心疼,心疼!”

孙乾的话让小林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一个学生娃的鞋都那么貴了吗?他和雪娟的鞋从来都没有超过一百块,家里只有两个儿子穿的鞋一百来块,他们一家买鞋都是到批发市场去买。在他眼里,这都已经很好了。他不由自主地问:“那么贵吗?”

孙乾说:“可不是?好好的一个男娃娃,天天讲究鞋的牌子,那你倒是讲究学习啊,这老二比起我老大来说,差远了,哎呀,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我们家老大到现在都很懂事,每个月生活费一千五就够了,这老二,一双鞋就是他哥一个月的生活费。说是班里男生就讲究个穿鞋,我一说,还振振有词,说,你到学校去看,现在的男生有几个穿的鞋不是好鞋?一千多的就是好鞋吗?你看我脚上的这二百多的,我都穿了多久,不是好鞋吗?”

孙乾的话就像一串铃铛,一下子让小林有些清醒。莫非自己的儿子李飞每个月多要钱是准备攒钱买一双好鞋吗?要真是这样,他就要狠狠地打一顿:决不能惯这个臭毛病,还没有干啥哩,倒先学会花钱了。这么想着,心里也涌上一股气来。不由得也和孙乾一样同仇敌忾起来:“是啊,是啊,现在娃娃怎么都不体谅大人呢?这挣钱容易吗?”

孙乾说:“可不是吗?你比我,我比你,都比着谁有面子,那面子能顶几个钱?太不懂事了。你不要看我条件还可以,可是我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这明明就是纨绔子弟的做派嘛。你看我媳妇一天到晚坐在小卖部里,哪也不敢去,几毛几毛地挣着,我一天到晚也是几块几块挣。我们为啥啊,还不是为了给他们兄弟俩一人买一套房吗?”

小林说:“你不用愁,你比我强,你这一拆迁,还不补几套啊?你买啥房,你尽攒钱就是了。”

孙乾说:“话是这么说,可是啥时候才能拆啊?老大快毕业了,这不是马上就会面临结婚吗?我不得先给买个房吗?我老大有出息,要留在大城市,可是你知道,那里的房价高得吓人啊,我不省吃俭用能行吗?哦,对了,小林,你那儿子都听话吗?”

孙乾终于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来了。每次都是这样,孙乾说着自己,刚开始好像很低调,说着说着就有点居高临下,说着说着就开始同情小林。小林最讨厌他这个样子。相比于他的多话,倒是他那一天到晚在小卖部的媳妇还算厚道,从来都不多余和人搭腔,只管忙自己的小生意。

小林笑笑,说:“说得过去,说得过去。”

孙乾说:“哎呀,你可得注意啊,这要是和我家老二一样,你得卖肾卖血去。就我这个条件,还禁不住折腾,这要是换了你,不气得吐血才怪呢。”

孙乾说话就是这么不中听,说着说着,就会掉链子。小林心中厌恶,却不好意思撕破脸,只好说:“回吧,我明天还要早早去呢。”

说心里话,小林也真的乏了,腰有些隐隐作痛。现在,他只想回到那个临时的家里去,把自己放平放展,好好睡一觉。

正在此时,院子另一个房客——在巷子头上摆鞋摊儿的老刘回来了。孙乾远远便招呼着:“老刘,这全世界的钱都叫你挣走了,这么迟了,你才收摊啊?”

小林见孙乾转移了注意力,便赶紧抽身往回走,心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回到家,灯亮着,雪娟已经躺在床上了,手机落在枕头一边,人已经睡着了。小林很是心疼,也是累了一天,真不容易啊,可见真是乏了,他回来都没有醒来。那一间的门紧闭着,想是李飞已经回来了,两间相隔的墙上没有窗户,只有门缝下面还透着一条线一样笔直的光,李飞还醒着。

唉。小林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孙乾的话重新又回到脑子里,锤子一样,一下一下锤在他的心上。现在的学生娃都已经这么讲究了吗?孙乾那么有钱了,还整天抠得和啥一样,日子过得仔细不说,每天和他们一样,也是起早贪黑,不放过每一个挣钱的机会。他那样的条件,买那么贵的鞋也觉得心疼,何况自己呢?真是看不懂现在的孩子。难道李飞是为了攒一双鞋钱吗?很有可能,雪娟不是说,李飞周围坐的同学家境都不错,其中一个人的父亲还是个什么老板。

他摁灭灯,轻轻上床,没有想到,就是这么轻的动静还是吵醒了雪娟。

雪娟问:“你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然后脱衣服,躺了下去。

雪娟说:“赶紧睡吧。”说完,转了身再不说话。

小林头挨在枕头上,却无比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孙乾的话始终都像个树林间灵活的松鼠,跳来跳去的。干了一天的力气活,要是往常的话,躺下没有几分钟,他就能进入沉沉的睡眠,可是现在,他却一丝儿睡意都没有,黑夜中,眼看着那只松鼠在脑子的密林中不断穿越。

这样的失眠对于他是极少的,他不禁有些烦躁,恨不得立刻起来,推开李飞的门问个清楚。可是想想,总觉得雪娟说得对,娃娃大了,再不是那个整天跟在他们后面只知道喊爸妈,离开他们就不知所措的小東西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雪娟。他以为雪娟早睡了,没有想到雪娟也没有睡着,听见他翻身,翻身过来面对着他的背,小声问:“咋了?还生娃娃的气?”

他说:“没有,不知道为啥,就是睡不着。”

雪娟说:“老大打电话说,这个星期不回来了,他老板要到丈人家去。”

小林回应说:“嗯。那就叫他好好给人家看着铺子,叫好好操个心。”

雪娟说:“说了。”

又都没有说话,半天,雪娟问:“睡着了吗?”

“没有。你咋也没有睡着?”

“不知道,想这想那的,一想到没有边的房钱,我就没有瞌睡了。你呢?”

“我和孙乾在外面说话来着。”

“说啥?”

“他说他那娃娃,就他那老二,脚上穿的都是一千多的鞋,还不止一双,好几双。”

“那他有钱呗。那是啥鞋那么贵?那么贵的,就不出脚汗,不臭了?”

“不知道。就说,一个学生娃么,又不挣钱,穿那么好的鞋干啥吗?我就想,咱李飞是不是每次多要点钱,也想攒着买双贵鞋?孙乾说现在学校里好多男生都比着穿名牌鞋。身上穿校服那是死规定,娃娃们就比着穿鞋。咱李飞要是那样,我非得,非得好好炮制他一顿。”

小林说着说着,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雪娟赶忙用手拍了他一下,说:“小点声,激动啥?”

“我们俩人整天下苦力,不能出这么不懂事的娃娃。人和人不能比,走哪个山唱哪个山的歌儿,他没有托生在富贵人家,托生在我们家,他就不能学那不会挣先学会花的毛病。”小林声音低了,却仍然带着气和激动。

雪娟说:“你想多了。我问娃娃了,娃娃开始不愿意说,后来我哄着才说了,说没有乱花,就是喝了些饮料。”

“啥?他高级得很么?学校停水了吗?学校天天停水着吗?”

“也不是,就是说想喝饮料,说,说喝饮料方便。”

“你不是说教室外面走廊就有开水房吗?”

“嗯,我也这么想的。后来我才想起来,这娃娃,都好几个礼拜没有拿杯子上学去了。我一直说问问,可是忙着忙着就忘了。”

“啥?那是干啥都不操心的,丢三落四的,都是靠人靠惯了的。”

“唉,你就不要瞎埋怨了,那不是你儿子吗?再不好也是你遗传的。我想着,是不是娃娃嫌那个玻璃杯丢人?”

雪娟说到这儿,忽然坐了起来,这倒把小林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借着薄棉布窗帘透进的月光,他看见雪娟脸上的皮肤比白天不知好了多少,白白的不说,还滑滑的,和电视上的大明星差不多,看上去好看了不少。

“我想起来了,我去开家长会,班里学生桌子上放的杯子大多看上去都是不错的,保温的,不保温的,就是没有玻璃杯。我也没有往心里去,你说孙乾说的学生们比着穿鞋,我就知道了。”

“玻璃杯不玻璃杯的,不就是个喝水的器具吗?我小时候拾个罐头瓶还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样。你看我在工地上用的茶杯不也是玻璃的吗?都好几年了,好好的。睡吧,睡吧。”

“那能和你那时候比吗?对了对了,我手机里还有一张在他们班拍的照片,家长都拍,我也拍了,来,你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人用玻璃杯吗?”

小林被手机屏幕的亮刺得眼睛发疼,果不其然,整齐的桌面上都是看上去比玻璃杯高档的杯子。

“我打扫卫生,天天从那个叫啥生的专柜跟前过,那里面就是专门卖杯子的,那些塑料做的都是七八十,上百,看上去生意不错哩,还有各式各样的保温杯。”

半天,小林像下了决心一样说道:“还是买保温杯吧!给娃买个保温杯吧!”

“我也想着买保温杯,娃娃冬天能喝个热的。”

“你知道要多钱不?”

“不知道。”

“唉,你说,我们是不是亏着娃娃了?谁不想给自己娃娃给最好的条件啊?可是我们就这个情况,不一分一分地省,那房子能有影子吗?上学不花钱吗?”

“娃娃懂事着呢,你就不要问这件事了。这趟我给他买个保温杯,至于生活费么,娃娃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吧,又不是一辈子上个没完了,没必要让娃娃为难。对娃娃来说,现在可是最好的时候。”

“嗯。”

“谁叫我们是做父母的呢?不管咋说,咱这日子还得慢慢过是不是?老大懂事,已经自己挣钱了,咱三个人挣一套房也没有啥愁的,咱瞅着便宜的地段买就是了。不过这房也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涨得看不见边边了。买了房,就踏实了,该打听给娃介绍对象就得赶紧打听,这日子过得太快了,眼看着一年又一年的。等老二考上学,咱再咬牙坚持坚持,后面的日子就没有这么难为了……”

小林的呼噜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雪娟收住了话头,推了小林一下,小林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却不再打呼噜了。

雪娟轻轻躺下,眼睛盯着窗帘布上那在月光下似乎充满生气的竹子图案,也渐渐睡着了。

【作者简介】王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西宁市作家协会理事。在《青海日报》《中国铁路文艺》《飞天》《青海湖》《雪莲》《黄河文学》《人民铁道》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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