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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之城:盟约、集散和书写

2021-11-09郭建强

雪莲 2021年10期
关键词:西平西宁

郭建强

一件事、一个人、一段历史、或者一座城,就叙事而言,途径和方式万千。不同的叙事者的构想布局、着笔角度、落墨的浓淡,在不同的材质和时空,生成不同的形象。

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西宁,被不同的笔墨深深浅浅地叙事过。但是,这座地处地理板块和文化交汇的古老城市,常常只是各种宏大叙事中的配角。真正以自我的眼光和感受来叙事的,更是寥寥。值得一说的是,自百年前国家民族遭受巨大压力之后,西北、青海、乃至西宁逐渐进入时代叙事。时有国内外闻人留下观感、游记、考察,成为此地珍贵的记忆。而本地叙述在这样的启发下渐渐发芽生长,并且已有青枝绿叶的气象。

力盟商业街区是西宁这座古城对于自我凝练而光彩的叙述。就像是正在给一块玉原石除皮淘洗,在逐渐玲珑剔透的表面反映出雕琢者的面影和手姿一样,力盟在由记忆和当下构成的种种魅惑空间,让西宁的古老历史流溢在人声市浪和阳光月影的声息里。走在这样一个不设城墙城关城门的城中之城,我屡屡生有手持一面魔镜的感觉,西宁的前世今生尽在其中。更奇妙的是,有时候我觉得西宁的所有时光正透过魔镜(力盟,这虚构与实写同在的城中之城)掠过我的眼瞳、发掠,御风而行;还有些时候,西宁正宽厚地簇抱着我,等待我从凝视魔镜的恍惚中醒过神来。

当然是愉快的。城中之城的俊男靓女,散发着五湖四海的生动气息,提醒你西宁已经拨快分针和秒针跳动的速度,电子计时器朝向繁复的花瓣标识着不同空气的流动。

所有城市都是依寻着某种逻辑链条,依寻着想象,繁衍记忆的产物;这些想象和记忆从出现到结果,在不断转化的过程中结晶;继而,晶片、晶体又在不同时期液化、汽化,成为俯视、包容、渗透当下的隐秘实在。

“力盟”这个词,含有刚劲的上古意味。“力盟”这座城中之城,表达着人类血气中涌动的欲望和驶向目的的最智慧的方式。单独的、个体的力,以契约的方式和汇聚的方式,吸纳八方来风,从而缔结出更为优雅、前卫、繁华的花朵果实。那些明灿艳丽的花朵和果实,呼应着焦褐的树干和泥土中深伏的根须而吐纳蜜意柔情。力盟一样植根深处,明耀四时。

从西而东,既是流水趋势,也暗吻先民生存之路。力盟的西门由粗砺岩石和生铁、重木构架,肖似古象巨足,要在电子商贸时代踏出先民进入文明之境的跫跫足音。此门曰:“湟中”,古篆风貌,由横跨岩石上褐色铁梁悬提,几乎可闻怒波激溅,几乎可感飞浪的舞姿和深水的沉稳。箍在石铁上的饰物贴切这方水土:底部是由河湟的泥土在火焰灵慧炼制中胎出的彩陶,和彩陶上仍有醉意的环臂舞者。那个铁制舞者的腹臀如鼓,轻敏和沉厚铸为一体,与由古希腊力士转形托生的佛塔基座力神,仿佛参差,给视觉以极富动态美感的稳固效果。临水而居,盟约而聚,时光如水,社会渐成。在河湟流域出土的上古文物,可以拼接出先民的足履、情状和收获的醉态。而第一个有名字记载的西宁人无弋爰剑,逃脱秦厉公的追捕,披散长发遮住脸面,向着水源地急行,就要被羌人推举为豪酋。

羌民散居西羌大野,人口繁密,就沿水脉从高处而下,西北西南的种种文化丛林就此杂花生树,各成风景。西宁则追蹑无弋爰剑的背影,是由东而西,逆水建成的。自西汉赵充国屯田治湟开始,汉文化在西羌旷野划下了深深的犁痕。西宁从亭、从县而历经镇、州,城市从最开始军事政治上防卫功能,渐渐成长为文化输送的重要节点,成为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起点和终点(要看从哪个方向观察)。汉地的政治制度,文明礼教,农耕工艺面向西羌大地敞开了不一样的景致;同时草原旷野无可替代的风气,将更为阔大的、复杂的文化团块吹入高地新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西宁作为边城,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汉人走向神话、走向人类和山河源起的出发处,成为了欲望、深梦和幻想织锦的第一线针织。青海长云雪山草原河流,就在城外马匹羊群牛阵的眼眸和骨角反射微光,呼唤着雄强男子迎着西风逐日。而深目高鼻浓须垂髯的异域僧侣、商人和杂耍艺人抖落一身黃沙,要在被稼穑和马具区域托起的城墙门洞,展示自我的旅游护照,体验农耕文明在长城以内高度结晶的多棱的球体。

为了安羌定边,西汉采取了一项重要的措施——移民。仅汉武帝元狩四年,就将关东贫民72万余口,迁徙陇西、北地、西河和上郡等地。将军李息是最早指挥汉族直接移民湟水流域的人物,西宁地区因为地理枢纽,自然是重中之重的移民地带。人的流动和构成,是塑造和改变一方水土人文气象的最大动力。移民直接推动了西宁从亭而城的转变。经过岁月的发酵积成,这些移民发展成为高门望族、地方实力派。经过两汉孕生,西平一度文化昌盛。比如,名将赵充国后裔赵宽“修习典艺,即敦诗书,悦志礼乐,由复研机篇籍,博贯史略,雕篆六体”,文化造诣极为深厚,是名动天下的硕儒。赵宽在湟中地区浩门等地优号三老,掌管教育,为青海地区的汉文化发展播撒下了种子。1942年,乐都出土“三老赵掾之碑”。这块碑以书、文、史闻名,一时成文化焦点,引起国内外学者极大关注。碑主就是赵宽,碑文记载了赵氏家族移居湟中几代人的事迹。称得上是关于西宁第一篇家族叙述和文史叙述。此后,河西大族郭氏见于史册者多达数十人。郭氏一门崇附曹魏,郭宪“以仁笃为一郡所归”,被封关内侯,名震陇右。其后郭修更是有名,他“素有业行,著名西州”,为西平郡中郎。刘蜀姜维攻打西平,郭修被掠至蜀国。郭修审时度势伪降刘禅,受封为左将军。郭修忠魏,立志刺杀刘禅,但是没有找到机会。最后,在一次宴会上郭修拔刃刺死诸葛亮的后继者蜀相费祎,自己也被蜀国军将剁成肉泥。此事震动三国,魏国曹芳追封郭修为长乐乡侯,永垂后世。郭氏一门最著名的是女政治家、魏明帝曹叡之妻明元郭皇后。曹明帝是曹操之孙、曹丕之子。曹叡死后,大权旁落,司马氏父子篡权,郭氏以太后身份护持曹芳、曹髦、曹奂三帝,极力维护曹魏政权二十多年。郭皇后去世一年半后,司马炎即夺位称帝,换代为晋。

至晋时,在中国北方有一首《金城谣》众口传唱:“鞫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户,北望青楼。”歌里所唱的土豪鞫氏,就是东汉兴起于西平的麴氏一族。麴氏家族在汉末三国时期,为天下侧目。占据西平的麴演先是联合其他势力共斩搅动汉室大乱的桀雄韩遂,献首级于曹操;之后他起兵反魏。失败后,麴氏家族又两次反魏,很是让曹魏头疼。麴氏家族三次反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只有依借蛰伏、迁居、流散,才能水流脉传。麴氏家族也真是强健,后人麴嘉居然在西域柳暗花明,成为高昌王国之主。高昌王国延续十世,是汉族沙漠绿洲罕有的建政。

东西二门剪影着人类的童蒙时期和文化成型时代,但凡阅读,就令人血脉偾张,不胜感慨。南北二门也不遑多让,在历史犬牙交错的履痕中,给西宁的记忆熏染缠镀上了多重色彩。鄯州是一个飞来的命名。先讲一个故事:公元394年,后凉吕光统治西平郡。他为了壮大后凉核心区域实力,强迫西平郡居民迁入如今的甘肃境内。西平郡的居民大多数是经过汉化的羌人,他们如何舍得背井离乡为人所驱?就算是迫不得已,他们也要表达心声:“朔马心何悲,念旧心中劳。燕雀何徘徊,意欲还故巢。”这首民歌从行程唱到迁徙处,又在迁徙的地方成为悲恸的呼告,而使闻者心惊心痛。吕光政权无可奈何,半是作聋半默许地任凭这些西平人“遂相煽动,复徙之西河、乐都。”所谓西河,就是西平,为西凉政权所改,时间不长,又改回原名。此后,西平迎来一个新的名字。北魏消灭北凉后一统北方,先将西平郡改为鄯善镇,孝昌二年(529年)又改镇为州。这个命名有点神奇,西域地区的鄯善,突然把大名迁至西平。这是因为吐谷浑在河湟以南崛起,一度扼取丝路要道。北魏经过多次用兵,终将日月山作为二者之间的界山。此时,北魏已经收降了焉耆、乌兹等西域诸国,丝绸之路再度通畅。当时的鄯善镇的任务是经营吐谷浑地区,但是两地遥远,往来不便。这样,鄯善镇“移名”于西宁。此后,鄯善镇成为青海东部地区最高的军事、行政建置,辖有西平和洮河二郡,管理新得的吐谷浑和南凉故地。作为在青海历史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吐谷浑,留给后世的不仅仅是悲怆的《阿干歌》,不仅仅是献酒的舞马,不仅仅是阿豺折箭。依凭勇气和智慧,这支由东而西浪迹天涯的鲜卑人马,终于依托青海湖四周缔造了一个历时悠久的王国。吐谷浑之所以能在各种强大的政权中生存,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丝绸之路充任了很好的中间人角色。南来北往东去西来的各色人等,在西域和汉地的主干道堵塞之后,只能选择从祁连山以南折行。吐谷浑王国由此成为国际商贸的“舌头”、向导和税收员。他们文化的多元、经济的富足和从辽东带来的萨满习俗,在典籍、大墓遗存和出土的文物中可窥一斑。

回想那个时候的青海,是称得上古代的汉地港口和国际都会的。丝绸玉器氍毹天珠罗马金币萨珊银钱胡床彩俑鎏金银碗阮咸琵琶和公文经卷音乐舞蹈汉声羌语南腔北调,云舒云卷,勃兴一时。文化和物质的交流带来文明的进步,使得吐谷浑这个马上民族在历史册页的书写格外绚烂多彩。

与南门鄯州对应的是北门青唐。青唐城时期的西宁是唃厮啰主持,这是一个吐蕃为王,融合汉、羌、党项、回鹘,西域诸族的地方政权。唃厮啰政权最强大时占地三千余里,人有百万之众。作为王城的青唐城(即西宁),城周回二十里,城门八座,城中有隔城,分为东西二城。西城为王城,由唃厮啰王族居住,设有王宫、议事大厅、军政街门、大型祭坛和大量佛寺。东城则倾重于商。当时,由于西夏控制河西走廊,来往于丝路的西域和中原商人均改走河湟道临羌道,青唐城由此成为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繁荣一时。《宋史》记载:“唃厮啰居鄯州,西临谷城通青海、高昌,诸国商人皆趋鄯州贸易,以故富国。”当时的西宁佛寺林立,白塔丛生,商品丰富,经济发达,是一千多年前的国际商都。明代的西宁城,只及青唐的一半儿。唃厮啰政权延续了百余年,经过与西夏、北宋复杂抗衡和合作,终于在崇宁三年(1104年)落下帷幕,据守青唐的伪龟兹公主和酋豪李河温开城降宋。宋改鄯州为西宁州,从西平而西宁,历时一千余年,这座城池领受新名而至今天。

城市的魅力,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记忆、情感和味道。可能在一炉袅袅的柏香,可能在一句醇厚而又刺楞着刚硬的问候声中,也可能就是在一匙牛奶鸡蛋醪糟的甘美中。每一种物事都像一粒石子,啄击你的记忆之湖,让湖水在荡漾和重新的聚合中,显露出心弦的仁核。西宁也是这样,在你的目光、足下,一次一次思想中,更丰富了,更自如了,也更完整了。

力盟着眼跨越时空的缀合,它力所能及地聚集西宁的历史通衢大道和民生的斜巷曲径,在一种复合共生的时空中雕琢出现代的范式和腔调。两街、四门、小巷,和立体连廊、中心广场,被城西繁华的西关大街、五四大街和南交通巷、南商业街拥簇,恍若碧叶捧起的明珠燿闪于高原古城。设计者颇谙这座城市的脉流,东门取名“西平”,西门唤作“湟中”,南门呼为“鄯州”,北门题写“青唐”,四门取意从两汉而两宋,古意盎然,又有老树繁花之美。卡约巷、文峰巷、踏歌巷、彩虹巷、茶马巷、丝路巷、公主巷、大食巷,八巷如锦似缎,流布街区,如同河水载盛人潮,声色、光泽,在具有时空质感的凹凸处,泛动世界商贸气息的涟漪。力盟的公主巷、丝路巷,尤其是城中的主干道吐谷浑大道和唐蕃大道,让历史记忆具有了活态和温度。在时间的流逝中,以“信”和“盟”为基础,五色杂呈的物资商品聚来散去,生机勃勃。各种文化的交汇和交融,在讲述自我的同时,也框入他者的视角,成为另一个故事里的角色。在力盟,“唐蕃结盟”被凝炼成了青海最具代表性的叙述。走在唐蕃大道,你稍稍留意就会感受到不同时代的风正从道路两旁吹拂你的发缕。那些来自古代罗马、犍陀逻、波斯大食和雪域大蕃的人物和故事,正以微小的气流漩涡,给你的嗅觉带来意想不到的多种体现。眼前如流如织的人群、颇具现代国际商都的商店、以及混搭色彩明显的多质文化色彩,又提醒你身处的是西宁的现代时间。

因住处与这城中之城毗邻,你常常穿行于这实体和象征、记忆和变化交叠的区间。大食巷带着丝路的味道,吹响了美食的集结号。酿皮、凉面、炮仗、酸奶、甜醅的气味、形色、口感,将青海的古法手艺和味觉记忆化为雾霰,要将一个个归来者揽入看不见的氤氲;火锅、湘菜、肉夹馍、小龙虾,和从江浙而来的汤包、粽子、元宵,不时提醒你,世界早已开放,速度早已加快,你早就不是一辈子固守故土的老辈人,而成为了拥有多种体会和经验的复杂生命体。实际上,每逢夏季美好时段,你看见无数来自外地的人群像潮浪涌来,正在夜空下就着凉爽的夜色品尝烧烤。你想起自己的行旅,在沿海的都市或者沙漠边缘的村镇,心境和状态与这些西宁城中之城度过异地时光的人们并无多大差异。一样是影子跟随自己在路灯下变化形状,一样会在某个时刻,抬起头看看远在霓虹彩灯之上的月亮、星星和天空。

你时常在“热杯子”咖啡店小坐,翻翻旧书,偷听四周青年人聊天。窗外是另一种风景,流动的人群和凝固的建筑,一刻不息地组构着新的视觉图样。相对于品牌连锁店,你更喜欢在这被国际化,同时也被复制粘贴化的商城找到一些有所差别的地方。你格外喜欢从唐蕃大道等灯火通明的核心地带,岔行到有些幽静的小巷。在南门鄯州茶马巷附近,你看见克拉夫特西餐厅和日本料理、谭鸭血、海南优造椰子水等店铺,错杂地排列在一起,散布着各自的气息——却也是和谐的,安静的。一滴滴雨水挂在各家店铺的窗玻璃上,像是在一首哀婉的歌曲里恋恋地別离。你听到右颊的雨粒也已无力拽住那细密而无奈的发梢,落在肩胛黑色T恤上,发出了最后的模糊的叹气。

你继续在生活的转折处、阴凉处,或者无以言说处,蹙身于这座用时空的翎羽折叠的缩小版西宁。你在力盟既是具象又颇有抽象意味的街巷漫步,仿佛一个从梦境穿过梦境的幽灵。你知道这里的屋舍树木,都是城市自然发展史的某个根块、茎枝和花叶。你看见,在无数秋夜,你和朋友从西西弗斯书店出来向北走去。头顶上的球形灯具的光辉,像银辉一样洒在你们的发梢和眼睫毛。不远处,岭格萨尔藏餐厅前黑牦牛标本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过滤着景物。你看到,一个八月晴朗的下午,在人群中行走的女同学回眸看见你,瞬间羞涩起来,从高大英俊的丈夫的臂弯抽出身来,明灿地向你微笑致意。西宁夏季的风一样是湿软的,你看见这生命的气息慢慢地洇濡着钢架铁骨、波斯含绶鸟纹织锦、金牌信符和西夏剔花牡丹纹罐。这是一代代人生生不息的血肉的创造。城市的物质结构和道德秩序,在日积月累的创造中得以建立。你在漫漶的水汽中回望自己微茫的半生,知道这微渺的也是西宁人文生态的一分子。

城市仍然在流动,在开枝散叶,在创造着新的织锦。城市——西宁,仍然在呼唤你、鼓励你,从小小的心室吐露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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