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2021-11-08羌人六
游到河那边去
夏天还有点远,我们这群小二流子,就一阵风似的跑着,在风里,我们纸飞飞一样,球甩甩地跑着,急吼吼来到家门前的河里游泳。我们三四岁起就在河里摸爬滚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件事,但我们以为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很骄傲,毕竟,这几乎是唯一能够榨取些优越感,让我们这些馋嘴子显出体面和尊严的地方。
山里穷,我们更穷,班上的同学嘎吱嘎吱嚼零食,吃学校门口王婆婆卖的麻辣烫,我们穷得潦草一片的牙齿只一个劲儿打颤,嘴巴里像个拧开的水龙头,口水往肚子里吞也不是,往外吐也不是,那架势,就好像,想把学校都淹掉了一样。人像是一颗快要炸开的火炮,在空气的皮肤上,跳出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胃来。
“吃相跟猪一样!”
出于嫉妒,我暗地里骂别人,也骂自己,骂自己投胎的时候找错了方向,尤其是胳肢窝,因为妈妈们说,我们就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
那时候,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只要想到自己的胳肢窝里,将来还钻出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心头便会涌现出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们是村里最受人憎恨的存在,从早到晚,我们不争气的肚子总是让我们想着吃,想到了骨头里,不知为什么。家里没有吃的,办法却不是没有,我们就去偷。我们偷别人家刚刚种在地里的花生,出于卫生,就把嵌着粪土的那一点皮皮去了吃;我们偷别人家还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樱桃、苹果和梨,并且从中感到快乐和满足,甚至常常厚颜无耻地自我评估,要是自己不会偷,活在这样的村子里,该是多么可惜!有时间,看着自己长长的脚,长长的手,我就意识到,遇见它们都是注定的,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作案工具。
天马行空的岁月,我们因为偷,吃了很多别人家的东西,也因为偷,吃了太多苦头。我们总是听到别人罵骂咧咧的父母,经常骂骂咧咧地把我们赶到别人面前,不断赔礼道歉。只是道歉也不能抹掉我们身上那些冥顽不化的污点,但凡村里人丢了东西,人家都会说,“除不了刘家院子那几个二流子……”
饥饿把我们磨尖了。
我们也把村里的那些“只要可以吃”的东西磨尖了。
没有什么东西要偷的时候,我们就去河里凫水,倘若把世界上的人民分成会凫水的和不会凫水的,我们会高兴得拍上一个星期的巴掌,至少,我们不是旱鸭子。我们都想游到河那边去,河对岸也有一个村子,感觉起来,河那边的村子比我们的村子富饶多了,那么多的蔬菜和瓜果,时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又忍不住地开始饥饿,又想去偷。
我们都想游到河那边去,甚至想在河那边生活,跟那些脸色铁青的村里人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如同录像里那些急于寻找快活的男女,气喘吁吁又心急火燎地脱掉身上那些脏兮兮的弥漫着一股子酸唧唧味道的衣服裤子,把它们抛弃在岸边同样光溜溜的岩石上,如同某种耻辱,或者灾难。在我眼底,除了身体,这些东西也都是村子里的,我一刻都不想把它们留在我的身上。
河水从很远很远的雪山下来,冰寒彻骨。我们把河水变成了一件美丽的衣裳,穿在身上,我们也是冰寒彻骨。如果父母知道我们偷偷摸摸,背着他们到河里来,他们也会冰寒彻骨的,眼睛里会恶狠狠地飞出一把把刀子,足以把我们挨个挨个地劈死。
我们整个儿浸泡在冰寒彻骨的水里,水是没有肉的,我们在水里游,就像这条河的骨头。我们都想游到河那边去,尽管,河水冰寒彻骨。
夏天的时候,我已经能够轻松游得很远了。
夏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像一条鱼。
紧跟着夏天的屁股后面,雨季来临,洪水暴涨,但不是特别骇人,至少,我没有这种感觉,几十米宽的河面,对我而言,算不得凶险。我很有把握,自己有能力游到河那边去。那一天,我决定穿过有着无数漩涡的洪水,游到河那边去。平时,两分钟就能游个来回。我告诉我的伙伴们,“等下就回来!”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洪水,它像一位暴君,那湍急的水流很快剥去了我游泳的技术和权利,我只能随波逐流,我感到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将我吸进去。我拼命挣扎,继续朝着对岸游去。我终于游到了河那边去的时候,已经被洪水往下游冲出了一千多米,足足二三里远。
远远的,我看见其余的伙伴,这些二流子,在河那边,在上游,在风里,在洪水的奔流声中,旗帜般扬着他们破破烂烂的内裤,焦灼地冲我挥舞着,召唤着。
我筋疲力尽,已经不想说话,但仍然挤出一个胜利的表情,挥动着我干柴一样的胳膊,回应他们。我甚至还跟他们指了指更上游那座摇摇晃晃的桥,远远看上去,它是那么的结实,安全,抚平了我心头的恐惧。我想大声告诉那些二流子,我不打算再从河这边游回去了,那真是个不要命的决定,我愿意踩着光溜溜的鹅卵石和柔软的沙子,穿过那座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去。但我已经没有力气。
杨瘪嘴
世纪初,已经懂事的那些年寒暑假,我跟着院子里的伙伴们整天骑着自行车,到处捡破烂卖钱。那些年,我想赚钱想得发疯想到了骨头里。捡破烂,几乎是我们在我们那个镇上唯一的发财机会。为多卖钱,我们经常把水和碎石装在空瓶子里。印象最深的一次,额上皱纹密布的张爷从我的蛇皮口袋里提炼出十几片血糊糊的火红火红的纸巾,耐心地解释,“这些不是破烂,不能卖钱,晓不晓得?!”
张爷以为我是傻瓜不晓得卖给他的是女人用过的卫生巾。我顺水推舟怅然地“哦”了一声,点点头。喜剧的时刻是,张爷,这个老糊涂在完成自己的教育普及工作之后,又佝偻着身子把那些女人用过的卫生巾一片一片装进蛇皮口袋,一起过了秤,给我拿钱。
张爷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糊涂的人。
张爷走了以后,一个中年男人握住接力棒,成了我们镇上这一行业的掌门人,骑着一辆三轮车在镇上风风火火地收起破烂。我们把捡来的破烂卖给这个新掌门人。新掌门人名叫“杨正杰”。但镇上的人既不喊他本名,也不喊他杨老板,而是喊:
“杨,b—i—a,嘴!”
我们这些小二流子,也常常喊:“杨,b—i—a,嘴!”
杨瘪嘴却从不生气,抿抿他的瘪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
好多人喊他“杨瘪嘴”。我们便跟着喊。但我妈不准我们喊“杨瘪嘴”。说起来,杨瘪嘴还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
“别没大没小”,我妈说,“要喊杨叔。”我妈自己招呼杨瘪嘴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一滴滴都不喜欢“杨叔”这个宽泛笼统的称呼,它如同一列满载乘客的臭气熏天的死气沉沉的火车,“杨瘪嘴”,喊起来倒是格外顺口。
杨瘪嘴也是我们镇上的人,个子不高,浓眉大眼,遠看像截老树桩,却生着一副大嘴,感觉就好像,他把生长的力气,全都耗在这张嘴上。嘴大唇厚,脸就显得有些塌。喊杨瘪嘴,其实就是从我妈那里捡来的,我妈又是从镇上别的人那里捡来的。总之,这个深入人心的绰号,尾随的,似乎注定是这个在我们镇上收了好多年破烂的人。
杨瘪嘴是热心肠,镇上的人都愿意请他帮忙。平日里,家里需要拉东西,母亲就说,我给杨瘪嘴打个电话,喊他把他的三轮车骑来。一个电话过去,过不了多久,杨瘪嘴便骑着他火红火红的三轮车停在我家门口。
这些年,杨瘪嘴的事业蒸蒸日上,在镇上有了自己的门面,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用纸板写着“收破烂”挂在三轮车上的光棍。唯一不变的就是,杨瘪嘴仍然单身。有时候,杨瘪嘴帮我们家拉货的时候,我妈会突然神叨叨地说上一句,“兄弟,咋不找人说一个?”
按照杨瘪嘴现在的状况,说个媳妇完全不成问题。杨瘪嘴却听得一愣愣的,仿佛变成了木头人,仿佛完全忘记了那件事,良久,嘴上才嗫嚅着敷衍几句什么,完全听不见。
2010年,父亲的葬礼,杨瘪嘴来了,跟我们说,这么大的事,你们咋不通知我呢,你们就是不通知我也要来。
我结婚,杨瘪嘴也自己来了。
关于杨瘪嘴,其实,我有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傍晚。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美丽的傍晚。我去找杨瘪嘴卖我的破烂。那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我径直走入杨瘪嘴的房间,他正笔端端坐在他潮湿阴暗、弥漫着一股子鱼腥味的房间,兴致勃勃望着电视上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见我,他问我,“想不想看?”
我没有说不。他说你想看你就坐在那个凳子上看。坐在凳子上的我口干舌燥,坚持了十多分钟。我似乎已经忘记我的目的,那些雪白一片的成人画面,似乎把我偷偷地偷走了,连续好多天,我都在失眠。一方面是兴奋,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恐惧,我想得多,担心杨瘪嘴把这件事跟我家里告密。后来见面,就开始躲躲闪闪。
现如今,常年在外,家乡的人事越来越远。偶尔,回到镇上,跟杨瘪嘴擦肩而过,却连个招呼也懒得打了,形如陌路。眼睛总是故意瞥向别处,杨瘪嘴似乎也无所谓的,也不看我,活着属于他的活法,经历着他自己的岁月,过着属于他一个人的日子。
上次跟杨瘪嘴说话是去年还是前年冬天?我在街上一家馆子吃早饭,点了一两面,一个包子。刚坐下,杨瘪嘴后脚也跟着进来了,带着一顶帽子,两只耳朵上也蒙着耳罩。那个当口儿,我刚把一张钱递给老板娘,见了杨瘪嘴,便勉勉强强打了个招呼。打过招呼,老板还没找零,我又想着平日我妈经常麻烦人家,便大声跟老板交待,连他的一起算!
杨瘪嘴客客气气地说,我吃我的你给啥钱我不要你给钱!又转头跟老板娘说,你莫收他的,收我的,我个人给。
都是熟人。老板娘笑嘻嘻地说,人家说帮你给就等人家帮你给,要吃啥子快说,老娘好找钱!
那顿我付钱的早饭,杨瘪嘴点了三两面,两个大菜包子,六个鸡蛋。
找钱的时候,老板娘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似乎有意要为杨瘪嘴澄清他不是在“趁火打劫”,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这龟儿吃的,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说完,她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平时在我们这儿,这龟儿也是这么吃的。
付过钱,匆匆吃完,我匆匆离去,潜意识里,还有些担心杨瘪嘴撑破肚皮。
无论身高还是体魄,都只有我一半多的杨瘪嘴,没想到这么能吃!既然,老板娘都那样解释了,我就不会再去为他担心,担心他撑破肚皮。我只是有点为自己担心,现在依然,我担心我永远没办法忘记,忘记杨瘪嘴一个人的早餐,忘记那麻辣鲜香的三两面,两个大菜包子,还有六个鸡蛋。
石头上的树
我原本只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和我的兄弟姐妹无忧无虑生活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我们有一个美丽善良的母亲,她很爱我们。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房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们并不感到寂寞,母亲大人总是跟我们讲许多外面的东西,有时候,我们觉得,母亲大人就是我们的眼睛呢。说起来,我们也都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寂静是我们的夜晚,声音是我们的白天。
每天,除了跟母亲絮絮叨叨,我们总能听到许许多多别的声音。开始觉得挺奇怪的,后来我们就不以为然了,风的声音,雨点落下的声音,开花的声音,叶子生长的声音,鸟儿唱歌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许多宁静而欢乐的日子。然而,有一天,这些日子却被打上死结,永远一去不返了。
记得,那是个凛冽的冬夜,外面忽然狂风大作,传来许多嘎吱嘎吱的奇怪声响,我们害怕极了。母亲大人也顾不上安慰我们,哎哎哟哟痛苦呻唤着,我们都感觉到了母亲大人的恐惧,她浑身颤抖得十分厉害。但风丝毫没有减弱,平日里她可是温柔极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扯着嗓子喊:“姐姐,不要再吹啦,我们害怕!”
却一点效果也没有,风听不见我们的叫喊,她似乎成了怪物。这个怪物在我们的耳朵里膨胀着,越来越大。突然,我们的房子爆炸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卷向空中,我们如同生出了翅膀一样,鸟儿般飞着。
“我的孩子们啊!”母亲大人哀嚎着。
“妈呀!”我们尖叫着。
不知飞了多长时间,我重重摔落在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面,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了兄弟姐妹,感觉不到母亲大人的存在,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真是吓得要死,“救命呀!”,我喊了一句,然后,又一次昏迷过去。等我再次醒来,不得不接受这个令我倍感难过和沮丧的事实,我永远地失去了避风港,从今往后,我必须独自活下去。
可能是因为摔得重,我屁股很痛,本想挪挪身子,可是,我发现自己压根就不能动弹。没有腿的话,至少可以爬;没有手的话,至少可以走。但我既没有手,也没有脚,我只是一粒种子。
“这可真是要一粒种子的命啊!”
我绝望极了,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终于,我冷静下来,开始打量自己目前的处境,我发现我坠落在了一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巨大山岩上,石头上,连一株草都没有!记得母亲大人说,只要有泥巴的地方,我们就能活下去。可是,这地儿如此贫瘠,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草都不愿住在这里,更不要说一棵树,还不要说一粒小小的可怜的种子。就是说,在这里,我只能等死,可是……
冬天,真是残酷!我又冷又饿,脑袋昏昏沉沉,只好趴在石头上睡觉。
不知熬了多少日子。有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声音,我醒了过来,也听出来了,那是草发芽的声音,叶子重新冒出枝头的声音,开花的声音,鸟儿唱歌的声音……是大地开始返青的声音,是春天的声音。温暖的阳光穿过林间的缝隙,一束束落在我身上,舔着我的脸蛋蛋,我知道,春天回来了。
春天回来了,我既高兴又失落,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开始有了些变化,下半身沉甸甸的,低头一看,我吓了一跳,天啊,我居然长出来一只脚啦!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只脚,而是我的根。要活下去,只能在这块巨石上生根;只有扎根于此,我才能活下去呀。
已经无处可去,听天由命吧。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个死。做最坏的打算,也是因为,我几乎不抱幻想,毕竟,这是在荒凉而又贫瘠的巨石上,不是在肥沃的土壤之中扎根。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族里,包括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都没有这样的遭遇吧?这几乎就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我觉得自己的命,真是苦到了骨头里。
下了几场雨,我有了些精神,根长得更快了,已经触到了岩石的皮肤,还是那种感觉,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巨石,是個古怪沉默的老头,我主动跟他搭讪了好几回,它却一个字也舍不得跟我说,爱理不理,似乎在为我在他的地盘上撒野和冒犯生气。
说实话,我还不想在这里呆呢,要不是命……巨石不理我,我也挺生气,我一粒种子也不是好惹的,我想,我偏偏要跟你较劲,看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为自己编了一首歌,唱了起来:
“我是一粒种子,巨石是我的故乡,我要在这里生长,我要长成一棵大树,看别样的远方……”
唯一的一次,我身子下面的巨石的肚子里传来一阵狂笑,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说:“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搞笑的白日梦……”
我懒得理它,这个讨厌的老头。
我的根把巨石撕开了一条微不足道的裂缝,已经能吸收到一些营养,吃不饱也饿不死,不算好也不算坏。
就这样煎熬了好几年,我已经是一棵小小的树了,有了自己小小的衣服,它们由几片弱不禁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叶子组成。为此,周围花枝招展的草姑娘们经常笑话我,叫我“小可怜”,有时候,也叫我“丑八怪”。我知道我形单影只样貌极丑,不如她们好看,心头很自卑。
自卑久了,又没有个朋友,我就格外寂寞,也多愁善感起来。
树林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有一排青瓦房,青瓦房下面,是一条哗啦啦流淌的河。它们的存在让我激动不已。寂寞的时候,我就常常望着巨石下面的那条蜿蜒小路发呆。在这样寂寞的树林里,这条小路大多时候,也是寂寞的。偶尔,会有一些山里人过路,背着沉甸甸的柴禾或者猪草。是些生活在这大山里的人们,不知为什么,望着他们脸上的皱纹或者汗水,我总能清晰地感到一种苦苦的东西。与我在巨石里吃到的那些东西类似。他们从巨石下面经过,虽然从未注意过我,却总能让我感到一丝丝欢喜,莫名的欢喜。但仅限于此。直到我看见那个年纪小小的体型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男孩,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这个住在山下的男孩就是另一个我。男孩穿得很寒酸,一看,就知道出身贫苦。这更让我心疼不已。
后来,我渐渐知道,男孩的外婆家,在巨石后面的高山上。他去山上外婆家,从山上外婆家回自己的家,都要从我面前路过。我秘密关注着这个跟我一样看似营养不良的男孩,尽管他未曾注意过我。是的,我好像已经爱上了这个男孩,我觉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小男孩一年年长大了,变成了少年,又变成青年,有了自己的事业,在城里有了家,又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日子幸福美满。
这些年,我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一棵树,我怎能像小草一样弱不禁风呢?我也一年年长高了,越来越强壮,骨子里,也越来越坚韧,为了生长,我的根把巨石钻出了一条长长的拇指宽的裂缝。
脾气古怪的巨石虽然看似顽固,牢不可破,寸步不让,但其实并不完全是那样,在我的意志下,它终于屈服了,让步了。穿过那条道路,我就可以抵达肥沃的土壤,得到真正的滋润,像我美丽的母亲大人那样,长成一棵真正的大树。
当然,潜意识里,我也盼望自己长成一道风景,能够引起那个我看着长大的男孩的注意。我相信,这一天迟早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个原本走路一阵风似的男孩,居然慢吞吞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不过,他已经成熟了,是个大人了,个子高高的,有些胖,下巴上还留着一堆可爱的胡子。他走得很慢,像在散步,又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却不时左顾右盼,像在寻找着什么。
山里的路多了,这条林间的小路已经荒芜,杂草丛生。他有些失落的样子,估计,是在想,这条路再怎么走,也走不回童年的感觉了……这么一想,我心底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我自己这样自作聪明,我都想给自己打个一百分呢。
奇迹真的出现了。
他在我身边停了下来,久久地望着我,望着我身下的那块被我劈成两半的巨石,望着我荒凉的扎根之所,像是,在望着他的另一个自己,望着望着,他躲藏在一副框架眼镜后面的眼睛湿润了。他喘着气,似乎有些激动。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他用赞美的语气说:“你这棵树啊,为何选择在这里扎根……”,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感叹,“我们怎么那么像,那么像……”
说实在的,这句话我像是等了好多年了。他说出来,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说话。不如保持沉默吧,我想。
过了好长时间,他终于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不知名的玩意儿,对着我“咔嚓、咔嚓”了几下。我开始以为是斧子之类的东西了,吓了一跳,身体差点像面条似的瘫软在地。结果不是,他是在为我拍照呢。
他一边拍照,一边说:“等回去了,我一定要把你写下来,为你立传,不,是为我们立传。”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个作家。
作为一棵树,我这条命不容易,毕竟是在岩石里扎根啊。
而他,一个作家,作家就是在纸上扎根啊,更不容易。大概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说真的,这一刻,我突然有点心疼他。
梅花以吻
茫茫黑夜收拢了大山里的一切,万事万物浸泡其中,在离白雪皑皑的山巅不远的一块缓坡上,有一座小小的灰色木屋。那是草儿的家。灼灼火光从房子里面沁出来,将夜戳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很晚,祖父苍老的身影才出现在院里雪地上,这个曾经徒手擒获一头成年老熊的优秀猎人大清早就出门打猎。又是打空手回来的,连只野兔或者野鸡的影子也没碰上,草儿的祖父手上除了那支锈迹斑斑的猎枪,一无所有,这让他的手感到很不自在,也很不舒服。听见院子里的响动,这个叫草儿的小姑娘,便从烧得旺旺的火盆边直起身子,热乎乎的小手理了理额上的长发,小鸟归巢似的往祖父的怀里钻。草儿是个懂事又善良的姑娘,冬天,山里的瑟瑟寒风吹掉了许多干树枝,草儿就把它们捡起来,用瘦小的身子扛回家里,当柴禾用。但她从不为了家里烧柴,就拿着镰刀、斧子去乱砍乱伐,她知道,树虽说不是人,但树和人一样,也会疼,并且,也有灵魂。
自小,草儿便跟祖父相依为命。
祖父是草儿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草儿也是祖父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草儿的母亲在她出生当天便因为大出血不幸死去。
草儿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原本也是个优秀的猎人。草儿刚满三岁那年,也是冬天,她的父亲却出了意外。
据祖父讲述,那天,草儿的父亲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去了。他和草儿则在家里满怀期待地烧水,等着儿子带着猎物凯旋,没办法,家里真是太穷了,如果儿子打不回猎物,家里只能饿肚子。不过,这个老猎人倒是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信心,草儿的父亲还没回来,他已经在那口大铁锅里把水烧得滚烫。一锅水已经烧开,不见草儿的父亲回来,草儿的祖父便拿来瓜瓢,准备将热水掺进暖水瓶,然后再烧一锅,继续等。草儿的祖父握着瓜瓢往暖水瓶里掺水的时刻,山里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枪一响,草儿的祖父心头便踏实了,运气足够的话,最好是头野猪,一头野猪就能把这个冬天熬过去了,他当时还这样祈祷。但是很快,草儿的祖父又听到了枪响,这一枪却像是活活打进他的心脏。与此同时,正在掺水的暖水瓶也忽然爆裂,热水一下子全流在地上,惊得他手中的瓜瓢也像是抹了潤滑油,一下子从手里滑落。草儿的祖父心头瞬间咯噔一跳,头皮发麻,不寒而栗!猎人有猎人的规矩,草儿祖父为孩子立下的规矩,便是不能对着猎物连续开枪,面对猎物,优秀的猎人总是一枪击毙。但是这次,草儿的祖父听到了两声枪响,一股不祥的念头在他脑海翻滚,他知道,儿子跟自己一样,不会轻易连开两枪,除非,除非是那支老式猎枪走火……草儿的祖父什么都顾不上了,大步流星出了门,循着那枪响的方向走去。等他找到草儿的父亲的时候,草儿的父亲已经倒在一棵野山梅树下,躺在一片血泊里,没了呼吸。根据现场,草儿的祖父判断,百分百是枪走火了,那支从来都只指向猎物的枪,最终,也指向了他自己。眼泪,从老人的一只眼睛里流了下来,另一只却空荡荡的,几十年前,跟一头成年老熊搏斗的时候,他要了老熊的命,老熊却并不吃亏,抓瞎了他的这只眼睛,从此,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少了一半。
后来,草儿的父亲被葬在了那棵野山梅树下面。
原本,野山梅的花朵是白色的,那一年,那棵野山梅的花朵开成了猩红色,热烈,醒目,仿佛有着某种难以言语的痛苦。如同遭遇了一场瘟疫,不止这一棵,山里的野山梅也全都开成了这样。
并且,野山梅是不结果的,这一年开始,野山梅结出了小小的青色果子来,摘一颗塞进嘴里,又苦又酸。
只有草儿的祖父知道,儿子这是死得不甘心呐,人虽然离开了,但他的灵魂却留了下来,传给了野山梅,他还在继续,他还在用力着,他通过它们,开花,结果,尽管,眷恋、不甘心是如此明显。
偶尔,老早失去了爱人的祖父,告诉草儿:“这野山梅可不是普通的树呐,这树身上有你父亲的灵魂,有很多和你父亲一样的人的灵魂。”
七岁那年,草儿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在镇上,要走很远的路。读书山高路远,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家里实在太穷,把房子倒过来也倒不出一分钱。遍山都是穷苦人,但他们却不愿意看到草儿辍学,力所能及地帮助着草儿完成学业。上大学的时候,草儿便脑袋削尖了似的打工、做兼职,为自己挣学费生活费。毕业后,草儿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在镇上初中做了一名教师。
在镇上教书,可草儿的心思还在山上,儿时住过的灰色木屋还在,艰难的生活记忆依然历历在目,祖父已经过世,但山上还有许多乡亲父老,他们还跟过去一样,很穷很穷。这是草儿心头的痛。然而,她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师,她唯一能做的,或者愿望,就是好好教书育人,帮助他们走出大山,走出穷困,走向美好的生活。
草儿喜欢她的学生,如同她喜欢山上的野山梅。为了学生,她起早贪黑,几乎用尽心思,然而,所有的期待就如同那些野山梅,尽管和许多果树有一样的春天,也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可最终,结出的果子又酸又苦……
时间很快到了2008年。
这一年五月份,草儿的家乡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地震当时,为了及时疏散班上的学生,草儿把自己留在了最后,就这样,一个美好善良的生命和灵魂,带着异常的坚定和无尽的遗憾,匆匆忙忙画上句号。
灾难很快过去,伤痛很快被遗忘。只是,不知哪一年,也不知道是谁,把山里的野山梅改良了,一棵棵种植在这大山的角角落落。
这些野山梅再也不是野山梅了,它们长成了另一种树,开出的花,不再猩红,是雪白的花,结出的果子,也不再又酸又苦,变得又酸又甜,乡亲父老们用这种果子酿出了可口的青梅酒。并且,这些野山梅,不再像它们的父辈那样慵懒麻木,要等到春天才开花,它们不畏严寒,冬天的时候就开了。
自此,野山梅开的花不再叫野山梅花了,人们只说梅花。
又过了好些年,洁白无瑕的梅花开遍了草儿的那个村庄,草儿的家乡。当草儿的家乡以梅花和可口的青梅酒,吸引了远远近近无数的游客,草儿的那些学生,几乎忘记了世界上曾有草儿这样的老师,这样曾用生命为自己铺路,搭桥的人。也许,唯独在一个特别偶然的机缘下,于冬日里默默望著遍山盛开着的梅花,呼吸着那微弱却仍在用力的芬芳,其中定会有学生记起草儿,记起她在罹难之前,在生命最后留下的话:
“所有的人快跑。”
这些梅花,洁白无瑕的吻,仿佛,它们一直记得这句话。于是,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寂寞和永久的灵魂。于是,人们带着某种无边的苦闷和焦虑,在一种混乱黏稠的背景中,持续用力。
鸡蛋的故事
在外婆家,我整天小野猫似的乱钻乱窜,洒落的影子无处不在。
“尿桶角角都是你!”大人们说。的确,除外婆家高高的房背,黑咕隆咚的灶孔,再没有哪个角落会被忽略。当然,也没有我干不出的事。
我闯进臭烘烘的鸡窝,把鸡撵得满天飞,歇到树上整天不敢下地,很快,报应就像装在潘多拉魔盒里的幽灵,而我亲自旋开了盖子:一身鸡虱子麻酥酥痒得我上蹿下跳,我屁股着了火似的哇哇大叫。为斩草除根,我跑到院里一口气把身上衣服裤子脱光。外婆家在山上,我来不及上街找理发师把头上的草割掉,让坏蛋没有立足之地,外婆就拿来剪刀为我割草,最后,望着镜子里的光蛋,我哭了,哭的声音比夜里的星星还亮。
有年冬天,为了取暖,我把外婆家的草楼用火柴点燃,草楼被烧成骷髅。
还有一次,清明节吧,我在外爷写着祖先们名字的纸钱上乱涂乱画,气得外爷离家出走,在一棵桑树下面生了半天闷气……
外婆最疼我,疼我的外婆有一口白白的牙。
外婆那时很年轻,久不见的熟人相遇,都问她,这是你的啊?
外婆的脸就唰地红了,变成一个红苹果,她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个劲儿解释说,我大女子的,不是我的。
外婆二十多岁开始生娃,一直生到快四十岁。四个女子,一个儿子。本来,舅舅头上还有一个男孩的,后来夭折了。据说,那个倒霉的舅舅,有天闹肚子疼,天黑吃了个煮鸡蛋,第二天再没有醒来。外婆和家里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外婆赶场总是要带上我。每次赶场,下山的时候我都变了一个人似的,斯斯文文贴在外婆身后,像她的一截尾巴。到了街上,我就鱼儿咬住鱼钩似的紧紧拽着我的外婆,开始一个劲儿地要这要那。一般情况下,外婆都会买吃的给我。偶尔,外婆故意似的把裤子荷包整个儿地掏出来,掏到外边,吐出一条大大的舌头,悄悄说,你看,哪里有钱?
然而,我其实早已看穿外婆的把戏。
我有的是策略,让亲爱的外婆掏钱满足我一连串的心愿。
我的策略就是亮着嗓门大声说出自己的那个心愿,总之,就像一个在为自己讨债的人那样,声音越大越好,人越多的地方越好。
每次,我外婆都会又惊又怕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拉着我直奔到要买的东西面前。
有的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亲爱的外婆就是如此。
一天,外婆又带我上街赶场。
我们走到街上,街上人已经多得寸步难行。人可真多啊,我敢肯定,人已经多到能把一个胖子挤成一个瘦子,把一个瘦子挤成一只虾子!到处人山人海,买东西的,卖东西的,看热闹的,脸生的,脸熟的。
好热闹!
我和亲爱的外婆优哉游哉穿行在这热闹的森林中。可是,我和外婆在街上没走几步远,一个老婆婆就迎面而来,走到外婆面前,欢喜地说了一声,嘿!
外婆一下子就认出是熟人,她也欢喜地回了一句,嘿!
每次赶场,外婆多少都会碰上熟人,一遇到熟人她就站在原地开始跟人家说长道短,把鸡毛蒜皮的事统统说上一遍,好像那些事不说出来就会生霉似的。我很烦这个,尤其是碰上那些年纪和外婆差不多大,甚至还老一点的女人,她们总是要说个没完!我就在肚子里抱怨,赶场就赶场,聊什么天,把我当成了什么!可是,外婆不这么想,跟她说话的人不这么想。她们痛痛快快聊天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树桩一样,等她们把话说完。
外婆和那个老婆婆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而面对面,时而肩并肩,又从路中间,一直说到街边。街边全是卖菜的,那些山药、鸡蛋、大白菜、红薯、土豆、莴笋、蒜苗,长长的连成一串,比我外婆她们的话还长!
但是,那会儿我怎会晓得小心这些呢?后来我想。就在外婆她们说话那会儿,一个小男孩美滋滋舔着冰棍从我面前走了过去。我目送他走出很远,心里如同猫抓似的,很快,我又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我轻轻地问自己,人家哪里晓得我被他手里的冰棍勾引了呢?然后,我又轻轻地回答了我自己。
我于是很大声地告诉外婆,我要吃冰棍!
这句话我外婆一下子就听见了,那个老婆婆也听见了,我毫不怀疑,周围只要不是聋子的人都会听见的。
这句话,把我外婆她们的聊天一下子拦了下来。
可是,熟人面前,我亲爱的外婆态度很不明显,她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希望我明白点什么,然后又继续跟那个老婆婆聊天。
外婆不理我!
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就站在外婆左边,大声喊,外婆我要吃冰棍!
我又站在外婆前面,大声喊,外婆我要吃冰棍!
可是我亲爱的外婆还是不理。可是,说她不理我呢,我站在左边喊的时候,外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挪到了她的右边;我站在前面喊的时候呢,外婆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挪到她的后面!似乎都有些固执了!
所以,我和我外婆都忘记了身后,忘记了身后还有什么!
所以,当外婆把我拽向她身后的时候,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直到这时,我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屁股上先是碎了似的,一阵乱响,然后,一种湿润的错误感觉涌起,贴到我的屁股上,凉丝丝的。怎么回事?但是,最主要的,我还是想着我的冰棍,并且,这似乎也是最好的机会。当我正准备拖着哭腔,坐在地上向外婆大声喊出自己的心愿,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我的妈吔,我的天,我的地哦,你这个娃儿,长个眼睛嘛,我的鸡蛋都让你坐烂啦!快起来!
说得好像我没长眼睛一样!
我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妇女正满面愁云试着把我推开。
我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
天,我居然不小心坐在别人卖的鸡蛋上面啦!
难怪屁股不舒服!
那些鸡蛋是装在一根蛇皮口袋里面的,显得十分的原生态。只是,坏了好多个的样子。那些坏了的鸡蛋,黄灿灿的一片,从口袋里流出来。起来的时候,我还从屁股上摘了一个,好像它是我下的似的,我惊呆了。我想,我怎么会要别人的鸡蛋呢,我就把那个鸡蛋,一把扔进了那蛇皮口袋里!
这时候,中年妇女冒火连天地冲我外婆吼了一句什么。
然后,我看见外婆二话没说,一下子蹲在地上,蹲在那堆鸡蛋面前。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冒出来!
从未见过外婆如此紧张,她满脸焦灼,两只手伸得长长的,伸到那些鸡蛋面前,好像全世界刚刚突然掉进水里。这些烂掉的鸡蛋聚成一条黄灿灿的小溪,慢慢往前流着,我的外婆就用手去挡啊,然而挡不住;我的外婆又将那些烂掉的鸡蛋往起捧啊,然而谁接得住?外婆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外婆忙得不可开交,只想抢救那些鸡蛋!如果这时候,她的手可以变成一把锅铲,如果塑料口袋能变成锅,我的外婆,说不定会立马把它们炒熟!
“快找个碗来啊!”
外婆一边无助喊着一边继续做那些无用功。
外婆像在跟空气说话,无人搭腔,也无人帮忙。
外婆还是不愿放弃,又用手在那些鸡蛋里刨啊,捡啊,捞啊,动作十分小心,好像这会影响它们复原似的。
至于,那个卖鸡蛋的中年妇女,此时已经完全置身事外,不帮忙不说,还在一边幸灾乐祸看热闹,看热闹不说,她还气鼓鼓地警告我们,这些鸡蛋反正我是卖不掉啦,你们给我赔钱全部拿走,不然,今天谁都别想走!
我想,明明是我的屁股闯的祸,关我们脚什么事!
作为事实,烂掉的鸡蛋已经无可避免,谁都无法收拾残局,除非,换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可是,我的外婆却不忍心那些鸡蛋白白地浪费掉!我在想,外婆是有多伤心啊!她才会在这人流如織的大街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喊出一句正确的废话。
当亲爱的外婆再次伤心地向周围的空气求助,谁帮我找个碗来啊?!
我也忍不住跟着伤心起来,我说,外婆,来不及了,来不及啦!
【责任编辑】王雪茜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著有诗集《太阳神鸟》,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丘陵传》。现供职于四川省平武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