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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五事

2021-11-08李桂海

满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堡子驴子张大

无头案

这是民国时期发生在佟家堡子的一桩案子。

佟吴氏是一个佟姓遗孀,按辈分我得叫她太奶。佟吴氏生有三个儿子,都长大成人,大儿子和二儿子成家另过,她和三儿子住在村最西头两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房里。三儿子小名叫傻柱,大名也叫傻柱。听名字就可以猜到,傻柱是个傻子。傻到什么程度?我二大爷给我讲过一件事。在傻柱十七八岁时吧,我二大爷和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恶作剧,拿一块糖引诱傻柱,说你把裤子脱了就给你糖吃。傻柱立刻脱了裤子,赤裸下身站着。孩子们受了惊吓,一哄而散,而傻柱就那样一直站着,等糖吃,直到他妈妈佟吴氏赶来给他提上裤子。二大爷说,佟吴氏查清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孩子,领着傻柱挨家找,要求家长必须教训孩子,二大爷因此挨了一顿胖揍。铁锁的父母舍不得打孩子,佟吴氏当场亲自替他们动了手,后来导致佟吴氏和铁锁父母一场混战,佟吴氏寡不敌众,头破血流,但这件事佟吴氏获得了舆论的普遍支持,以铁锁家赔偿十个鸡蛋结束。佟吴氏每天煮一个鸡蛋,专门领傻柱到铁锁家大门口吃,气得铁锁妈连抽十次羊癫疯,于是铁锁连续挨了十天打。

此事以后,再没人敢戏弄傻柱。

佟吴氏爱傻柱,但傻柱两个哥哥不爱,经常趁佟吴氏不在虐待傻柱。所以前两个儿子结婚一个,佟吴氏就撵走一个,只和傻柱相依为命。两个儿子乐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趟,各过各的小日子。一个小脚女人领着个傻儿子,日子过成啥样可想而知。二大娘说,那娘俩的日子就过在一条围裙里。佟吴氏常年围着一条粗布围裙,缝了一个大兜子,相当于一条半大麻袋。这个麻袋什么都装,春天的野菜、夏天的蘑菇、秋天的野果。冬天也有东西装:路边捡的几段树根、谁家丢的烂菜叶、掉在雪地的山里红,据说还装过冻成坨的牛粪。偶尔也偷,青苞米棒子、院角一枚鸭蛋、挂在屋檐的辣椒干……捡的偷的,都靠围裙带回家。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倒也坚持下来。

佟吴氏七十岁时,得了一场重病,身体大不如前,眼看着消瘦成一棵麻杆儿,走路一摇三晃。

一天,我二大娘对我二大爷说,好几天没看到傻柱娘俩了。二大爷来到佟吴氏家,推门就发现佟吴氏倒在炕上,傻柱倒在灶台旁,尸体都膨胀了。

官府派了警察,经过检查,认定是服了砒霜而死。最后,在剩饭里查到了根源。

警察在堡子里呆了几天,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认定是误服毒药而亡。

可这砒霜是怎么跑到饭里的?两个儿子赶回来,哭得呼天抢地,直接就认定是傻柱的缺心眼害死了老娘。他们给老娘买了副薄皮棺材,用一张旧炕席卷了傻柱,都葬了。

结了案,官府自然不再管此事,但佟家堡子的人放不下,大家有了时间,反复研究起来。误服砒霜是肯定了,关键是谁下的药。以我二大爷为首的一派认定傻柱是罪魁祸首:佟吴氏病得起不了炕,傻柱饿得受不了,自己去做饭,把砒霜当米下锅,不仅害死自己,还捎上了老娘,就这么简单!以我二大娘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佟吴氏知道自己不行了,担心傻柱将来遭罪,心一横带傻柱一起走了。“我们都是女人,我们才懂女人的心!”二大娘还有佐证:你见过傻柱会做饭?傻柱傻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有谁会把剧毒的砒霜放在明面上?二大爷嗤之以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见过妈妈毒死儿子的?再说你也看见佟吴氏最后那样了,她还能做得了饭?

据说因为观点不同,二大爷和二大娘打起来,二大娘一赌气回了娘家,二大爷好久都没去接,说:不接了,怕她哪天把我们爷几个药死!

结婚后,我曾经问过我媳妇,她说:这还用猜,肯定是佟吴氏下的毒!

我好奇地又查验一番,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站在我二大爷一面的,多是男的,站在我二大娘一面的,多是女的。

这难道是一个性别主导答案的选题?

曾驴子

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从五岁开始记事儿的。理由源于当时一曾姓邻居。此人男性,光棍,方脸阔口,虎背熊腰,大人背地里都叫他曾驴子,以倔犟闻名乡里。

这曾驴子缘何以犟成名?举例说明。

有一次,生产队因为抢种大田,收工较晚,大家都急于回家,走得快些。数曾驴子走得最快,盖因他还得回去现做晚饭。朦胧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大家定睛看去,是曾驴子被一块大青石绊倒,摔了个大马趴。他自重大,加上走得急,摔得很惨,在地上“蛄蛹”半天也没爬起来,样子委实滑稽。大家终于都没忍住,大笑起来。那年月,日子寡淡,少有值得一乐的事,并不能把这理解为幸灾乐祸。当然,他最终还是爬了起來,啥话没说,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这件事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应该到此结束,一夜酣睡后,所有人包括摔跤者自己(如果无伤无痛)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毕竟摔跤这种事,在人生中太稀松平常,但事情发生在曾驴子身上,就不一样了。当全佟家堡子的人都在吃晚饭时,从村东头传来一阵咚咚声响。细听细辨,可以断定是铁锤敲击石头声。人们仍然没在意,总有些过日子人,寻找一切空隙干点诸如修墙补圈的活儿,但听着听着大伙都觉出不对劲儿来:敲击声沉闷有力、自带节奏、持续不断,肯定是在砸一块大石头。啥活儿要用这么大的石头?啥活儿要这么急,用这么大的石头?我们辽东山区,啥都缺,就是不缺石头:山是岩石山,河是石头河,地是碎石地。建宅子砌院墙磊牲口圈,要大的要小的要方的要圆的要薄的要厚的,随你捡!

有吃完饭的就推门去一探究竟。如果是真急,也许能帮一把,但先去的很快就跑回来,大呼小叫,把左邻右舍都招出来了。于是,全堡子的人都目睹了曾驴子的壮举:月光下,他光着膀子,奋力猛砸那块将他绊倒的大青石!那个场景其实很唯美: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在如水的月光下挥汗劳作,巨大的铁锤扬起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砸在石头上,溅出的点点火花绚烂如繁星……

五十年了,这个剪影一般的场景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从未磨灭。如果拍成照片,应该极具震撼力。我坚持认为这个场景完全是我自己的记忆,但母亲说她确实带我看了那一幕,可我当时刚满五岁,不可能记事儿。“你这是听大人反复讲,然后想象出来的。”

好吧,我不争辩,只要事情是真的,只要能证明曾驴子倔犟,就行。“但你让我必须远离他,我一直记得。”

“十个犟子九个狠”,母亲说的。也许我是听话的孩子,也许本来就畏惧曾驴子,我一直都躲避着他,即使迎面碰见,我也立刻闪到一边,怯怯地望着他。每次都是他先跟我招呼:娃下学啦?娃吃饭啦?嘿,又蹿出一大截,真是有苗不愁长!黑褐的方脸上笑意荡漾,语调里满满的慈爱。

总能听到他的趣事:曾驴子和人打赌举磨盘,没举起来不说还把腰闪了,伤好了以后天天在院子里练,很快就能轻松地把上百斤的磨盘举过头顶;曾驴子过西大河的木桥,和对面来的人在桥中间顶牛,俩人足足杠了两个小时,直到对方跌进河里……我曾疑心关于他的一些事儿是人们杜撰的,但从未求证,而且也乐颠颠地到处讲。

下面这件事,倒是千真万确的,我还曾经在县档案馆看过相关资料。

当时全国农村比粮食产量,有的地方创出了水稻亩产过万斤的记录。那一年我们生产队也把水稻亩产报到五千斤。曾驴子听说这件事后,立即找到队长质疑:“队长你随便找一块地,咱现场称,亩产带水儿够五千斤我就认!”守住队里最大一块稻田,不当场验斤就不让收割。犟劲儿上来,谁劝也不好使。队长无奈,逐级上报情况,于是逐级来做曾驴子的工作,当然,全以失败告终。忽然有一天,一辆警车拉走了曾驴子,不久,生产队就开大会宣布:曾庆贵(很多人此时才知道这个大名)因破坏粮食生产被判刑十年。全都震惊,全都沉默。

曾驴子出狱时,我已经离开家乡,但偶尔还是能听说他的事,仍然都是意料之外,似乎又情理之中,都可以拿酒桌上调节气氛。据说他一直没成家,一直上访,又被关了数次。后期政策变化,他自己开出一片水田,年年计算产量,然后推着一车稻子上访,一直到摔折腿。他死得很悲催,尸体在家里被发现时,都腐烂了。

我把父母接进城里后,偶尔唠起他,父亲就叹气:人是好人,就是太犟。

佟先生

佟先生在佟家堡子是名人,因为他是当时周边三个堡子唯一念过书的人。佟先生小时家境殷实,刚满十岁,爷爷就把这个长孙送到县里的私塾读书。但好景不长,爷爷去世后,家道很快被赌博成性的父亲败光。读了三年书的佟先生只好回家,和其他孩子一样放牛割草干零活。但书是不会白读的,佟先生认识字、会写字,免不了就有乡邻来求,或读个来信、写个回信,或拟个契约、打个收据,佟先生总是有求必应。特别是每年临近春节,是佟先生最忙的时候,家家都来求他写春联,每家一写又都是全套的:大门对、房门对、里屋门对、厨房对,牛屋对、猪圈对、鸡舍对,春条、福字也是不能少的。一家就要忙上小半天,三个屯子有近百户,真够佟先生忙的。以前堡子里没人会写,都到三十里外的凤凰城去买,一是价钱贵,二是内容不入心。自从有了佟先生,大伙儿舒服多了。佟先生写春联不收钱,而且会根据每家的具体情况现编对联。比如家里三世四世同堂的,大门对就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做买卖的,就写:生意兴隆同地久,财源广进共天长;盖了新屋的,就写: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任谁能不高兴?

我们辽东凤凰城虽然是个多民族聚居的地界,但民风淳朴、重情重义,比如像写个春联这等小事,人心也不糊涂,红纸要自带,笔墨没法带,但润笔费是可以带的,也不需要钱,十个鸡蛋、一块腊肉、一罐米酒、一把旱烟叶,都成。佟先生从来不看、不问。婚前母亲管着,婚后老婆管着,他只管做学问。这润笔费虽然少,但架不住人家多,所謂积少成多,佟先生家每年过年都很殷实,全家高兴。

俗话说,满筐难免有烂杏。关于写春联这件事,还真遇到个不识相的。这个人叫赵德财,在当地算富裕户,大字不识一个,还以抠出名。他每年也都来求佟先生写春联,但从来不拿润笔费,谢谢倒是张口就来。佟先生母亲心善,一直不说,到了佟先生老婆这儿,不干了。“今年他再空着俩爪子来,就不给他写!”老婆曾给佟先生下过命令。佟先生笑笑,照写不误。

老婆见管不了佟先生,开始想别的辙。这时佟先生的儿子已经十五岁,跟着佟先生学文化,虽然没有他爹学问高,应付眼前的一些场面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字写得还是嫩点,没法跟佟先生比,所以一直没让他给人写春联,怕人家挑理。春节临近,赵德财果然又空手来求。佟先生认认真真给写完全套,分放在炕上地下等墨干。老婆走进来,热情地给赵德财让座,然后把刚写的春联春条往里屋挪:“里屋暖和,干得快,赵大哥大老远来的,别让您等太久!”

晚上吃饭时,佟先生发现老婆和儿子一直挤眉弄眼偷偷乐,反复追问,儿子终于道出实情:他们娘俩偷梁换柱,竟用儿子写的春条替换了佟先生写的那幅。

“你写了什么?”

儿子不答,看他妈。

“看什么看?你写的,必须你来回答!”佟先生较起真来也很威严。

“……宜入新春乐,嫖客家中坐,出门就跌跤,火烧柴禾垛。”

啪!佟先生摔了酒杯。

当夜,佟先生带着儿子撵到赵德财家,换回了那幅春条,只说是有个错字。赵德财一边反复说着麻烦、谢谢,一边念叨:“我还说呢,就这幅字儿和其它的长得不一样!”

大年一过,几个屯子的人却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赵德财家的鸡舍对,说上联是:金鸡满架,有蛋不下;下联是:荒郊野外,到处拉啦;横批是:应该拔毛。

大伙问佟先生,他淡淡一笑说:“小儿顽皮,我一定加强管教。”佟先生的儿子站在身后,脸憋得通红。

第二年,赵德财来写春联,拿了两瓶酒。不知为啥,其他家的润笔费也明显多于往年。

半块饼子

王成久很平庸,我现在完全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家孩子多,好像是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老婆终于为他生出儿子时,他大女儿已经二十多岁,和爸爸一起在生产队劳动了。那时每家都不许开伙,一律在队里的食堂吃大锅饭。饭也不是随便吃,定量。王成久体格好,能干活,也能吃,所以食堂定量根本吃不饱。他大女儿长得娇小,饭量也小,每天中午都能省出半块玉米面饼子,用手帕包好揣着,晚上带回家给妈妈。这天中午,女儿又省出半块饼子,在那里正包着,王成久就凑了过来,说:大丫,别包了,给我吧,我没吃饱。女儿赶紧往兜里塞:那可不行,得给我妈留着,弟弟还吃奶呢!王成久不高兴了:你给不给?不给下午不给你接垄!

那天队里的活是给玉米地除头遍草。这种活是这样干的:所有社员一字排开,每人一垄,齐头并进,队长在后面检查质量,看草锄得净不净,看有没有偷懒“猫盖屎”(扔一小段不铲,用前面铲的土盖住),发现问题立即处理,不仅返工,还要扣工分。一人一垄,齐头并进,既便于检查质量又容易厘清责任。但由于每个人的体力和技术差异,速度不一样,于是总是出现这样的场景:一些人已经铲到地头,坐在石头上抽烟打瞌睡休息,一些人还在队长的叫骂声中挥汗如雨地往前赶。王成久自然属于前者,女儿自然属于后者。但这种差异也有解决的办法,就是先铲到头的人不休息或少休息,返回身来反方向铲某一垄,减少铲这一垄的人的工作量,提前完成任务,不拖后腿。这叫接垄。至于接谁的垄,说道就大了,这里可以体现出亲情,可以体现出友情,可以体现出爱情,也可能体现出同情。

所以王成久的这个威胁,对女儿无疑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女儿应该犹豫。我们可以推演她当时的思想斗争。但女儿看起来柔软,却很果决,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不接拉倒,我自己能行!饼子揣起来,转头走了。

下午的第一垄,王成久拿了个第一。他果然爷们,言必行,锄头一丢,坐靠在树荫里闭目养神。回头看王成久女儿,成绩也果然稳定,倒数第一。队长看王成久破天荒没给女儿接垄,愣了,但接垄是自愿的事,队长也没法强迫,所以他只能骂直接责任者了:王大丫你奶奶的能不能快点?要是拖后腿影响完成任务,老子笃定扣你工分!

王大丫汗水泪水一起流,还是被扣了2分。

第二垄时,由于体力不支和心情不好,王大丫被落得更远了。队长的叫骂声水涨船高。王成久到地头后,锄头又一丢,不见影了。

这时关键人物出场了。这个人叫张大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张大头的头并不大,“大头”在我们辽东一带,还有“脑子少根弦”的意思。现在回头分析张大头这次举动,完全可以断定张大头绝不“大头”,而给他起这个外号的人才“大头”。

张大头来给王大丫接垄了。形势立即逆转,王大丫同志这次没成为“后腿”。张大头和王大丫胜利会师后,二人肩并肩来到地头,肩并肩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不知张大头说了什么,王大丫破涕为笑。据说期间张大头还给王大丫擦过汗,据说王大丫也没有拒绝,据说这是王大丫第一次同张大头说话。

接下来,张大头接了王大丫所有的垄。据说这期间王成久似乎也想去接王大丫的垄,被张大头严厉地拒绝了。

一年后,张大头和王大丫的儿子出生了,好看像王大丫,呆萌像张大头,人见人爱。请满月客那天,曾经惦记过王大丫的几个小伙子,集体给孩子起名,叫个张接龙。大伙都喊好,张大头和王大丫就转臉看孩子他姥爷。王成久闭目思索了一会儿,一拍桌子:定了,我外孙子就叫张接龙!

那几年你如果到过我们佟家堡子,肯定看见过这样的场景:王成久肩上扛着外孙子,手里牵着儿子,有时后面还跟着一个闺女,在村子里到处溜达,都一脸幸福。

借钱

1984年,我考上了大学。这事儿不啻于一颗炸弹在佟家堡子引爆。接受了一轮轮的祝贺,把通知书拿到父亲坟前报喜之后,母亲、我和哥哥坐在家里相对无言。大家都心知肚明:该高兴也高兴了,该炫耀也炫耀了,接下来,该研究学费怎么办了。

要在几年前,这本来不算事儿。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我家的日子在全村都是排在前五名的。但包产到户后,父亲的队长就不干了,多年养成的习惯,全家人都惜力,收入自然比不过别人家,父亲开始酗酒,很快把身体搞垮了。母亲不识字,父亲在听父亲的,父亲去世听哥哥的。哥哥外号“佟公子”,口才一流,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唯独持家之道不通,所以家境每况愈下,哥哥27岁了还没成家。我虽然小,也有了忧患意识,但只能发奋读书。

默默坐了半天,母亲罕见地说话了,是对着哥哥说的:这样吧,我回你姥那边走一趟,你去叔叔大爷家走一圈。老二的书是一定要念的。

晚上两人一进院,我就知道,全没戏。

第二天早晨,我红着眼睛对红着眼睛的母亲和哥哥说,不行就算了,我出去打工。

“那不行!”哥哥恨恨地说,“你只管准备上学!”

他早饭没吃又走了。

晚上,哥哥回来,把三千块钱往我面前一放:“够不够?”

我吃了一惊:“哪来的?”

妈也很紧张:“老大,咱可不能干犯法的事儿!”

哥轻描淡写地说:“找王三儿借的。”

妈立刻哭了:“你净能撒谎,王三儿会借咱钱?”

我也坚信王三儿不会借我们钱。王三儿是我家邻居,哥哥的同学,这几年承包村里的服装厂,确实富了,但我们两家关系素来不睦,见面都不说话的。矛盾也是起于借钱。那年王三儿的大哥得了急病,需要住院,来找爸爸借钱,爸爸问王三儿爸爸:“借你钱行,可你拿什么还?”王三儿爸爸说:“求求你了佟队长,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还你的!”爸爸说:“你家那口破锅,能卖几个钱?”王三儿爸爸咕咚跪下了:“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队长不能见死不救呀!”爸嗤了一声:“人命和人命能一样吗?”到底没借。从王三儿的大哥死后,王家人再没同我家人说过话,转过年,他家就搬到了另一个生产队。

在妈妈和我的追问下,哥哥吞吞吐吐道出了原委。原来哥哥威胁了王三儿。大概在哥哥和王三儿七八岁时,发生过一件小事。前面说过,以前我家条件好,家里有时还能吃上白面馒头。那天哥哥边吃着馒头边在大门口玩,王三儿凑过来,看着哥哥手里的馒头直咽唾沫。哥哥看着王三儿那贪婪的眼神,故意把馒头嚼得吧唧吧唧响。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王三儿趁哥哥不备,往馒头上吐了一口痰!哥哥丢了馒头,去追打王三儿。王三儿跑了,却是奔着那半块馒头跑。他捡到馒头就往嘴里塞,任凭哥哥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后背。

后来王三儿他爸领着王三儿来到我家,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把王三儿一顿暴打,恳求我们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爸爸笑着答应了,当场严令母亲和哥哥必须守住秘密。那时我还没出生,所以不知道。

哥哥得意地说:“我跟王三儿说了,不借钱我就把这事儿捅出去!”

母亲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我说:“这太不像话了,我不能用这钱!”

哥哥说:“那你大学不念了呗?”

最后,我还是用了这笔钱,但总是如鲠在喉,所以从上大学起,我就利用一切课余时间打工,终于在大一结束时攒够了三千元钱。放暑假回去的第一件事儿,我就找到王三儿还钱。王三儿看着我说:“其实你不必着急还的,我和你哥有约定。”我说:“你们什么约定我不管,我用的钱,我必须还。”

王三儿定定地看着我:“你们家能出来个你,不容易。”

我竟无言以对。

还完钱,我没回家,直接返回学校了。大学三年,我都没再回家,也没用家里的钱。其实也很想母亲和哥哥,但就是下不了回家的决心。

再唠叨几句吧。我毕业后留在了南方一个县城,谋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一安定下来就把母亲和哥哥接了过来。哥哥知道我把钱还了王三儿,很生气,瞒着我返回老家一趟,把王三儿抢馒头的事儿宣扬出去了。至于产生了什么后果,我没问,也不敢问。进城后,哥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母亲2008年走的,我给买了个公墓,准备适当时候把父亲的遗骨迁过来合葬。那样,除了我还得姓佟,就和佟家堡子乃至辽东没有任何牵扯了。

【责任编辑】王雪茜

李桂海,男,1965年生,满族。现居丹东凤城。公务员,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鸭绿江》《满族文学》《海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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