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官
2021-11-07相裕亭
相裕亭
小伍子胸前那块小怀表不见了。沈老爷察觉到了。但,沈老爷一直没有去问小伍子。
沈老爷总觉着欠了小伍子什么似的。
那孩子,是三房的姨太所生,小的时候放在盐河北乡他舅舅家那边,快到上学的时候才领回来,性情野了!捉鸟、掏鳝,晚间去盐河边照蟹是把好手,让他到南书房去读书,他就烦躁不安。沈老爷训过、骂过,交给南书房的先生严加管教过,都没有把他那野性矫正过来。
转过年,小伍子虚岁十七,沈老爷不指望他成什么大器,便将前河沿的布庄交给他去打理。目的是历练他的经商之道。岂不知,那孩子在乡下待得太久,进城以后,所结交的朋友也都是北乡过来混穷的“泥腿子”。其中,有一个混得还算不错的——在盐政科里当差。
小伍子领那个年轻人到家里来过,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听小伍子来回喊他“大头杨,大头杨”。
沈家人知道,那个大头杨有个远房的舅舅在县衙里做事。否则,他很难谋到盐政科里那个职位。
早年,在盐政科当差的人,都穿灰色双排扣的制服,打着白色的裹腿子,他们的大盖帽边檐上,还有一圈亮眼的白边(盐的标志)。那帮人,像兵不是兵,可拉出去以后,又像是一支整齐划一的队伍。集训时,也学正步走。但他们没有枪,正步走的时候,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根黑白两色的棍棒(以备缉拿偷私盐的小贩时所用)。
盐区人,见天与盐打交道。所以,人们怕他们,也恨他们,但都变着法儿讨好他们。因为,他们手中有缉拿私盐的权力,还掌管着官方的盐引(类似于当今的税务发票)。
小伍子与那个在盐政科里当差的大头杨交往,原本是没有错的。可大头杨的德行好像不行。他看小伍子家里富裕,处处都在占着小伍子的便宜。他不当班的时候,就泡在小伍子的布店里。要么,就裹和着小伍子去海边打鸟。赶上饭时,还呼呼啦啦地招呼一帮子人下馆子,每回都是小伍子跟着买单。
沈老爷想提醒小伍子,少与那帮“盐匪”打交道。可转而又想,若是想让小伍子在市面上混事,就得放手让他去造。
在沈老爷看来,只有让小伍子自己尝到苦头了,他才能悟出大千世界里,何处水深水浅;知道社会上什么样的人能交往,什么样的人不能交往。
像大头杨那样天天与小伍子裹在一起,见小伍子手中有好玩的把件儿就拿去玩;好用的就要了去自个儿享用,显然是不靠谱的。眼下,小伍子那怀表不见了,一准儿是被他爱了去,挂到他的胸口上了。
那块表,是一个扬州商人送给沈老爷的。沈老爷爱若珍宝似的戴了几年。后期,沈老爷眼睛花了,每回都要拿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小表里面的指针,干脆就收起来不戴了。没承想,小伍子翻腾出来,问都没问沈老爷,便美滋滋地戴在他自个儿的胸前了。
这两天,那块表不见了。
沈老爷很想问问小伍子那表的去向,他甚至想告诉小伍子,别看那块表的块头小,可是德国造,少说也值三头骡子、两匹马的价,怎么就随便送人了呢?可小伍子好像总跟他老子拧着劲似的,不是三天两头躲着你,就是过了饭时以后,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扒拉两口饭、拿个什么物件以后,别着个脸子就走了。沈老爷思忖着那孩子心里可能有事。
于是,这天晚饭时,沈老爷便在饭桌前多坐了一会儿,等小伍子回来把饭菜吃得差不多时,他便轻描淡写地问了他一句:“这两天,怎么没见着那个大头杨过来?”
小伍子别着个脸,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想提他!”
瞬间,沈老爷悟出他们两人闹翻了。
但,沈老爷依旧温温和和地问:“怎么了?”
小伍子半天没有吱声。
回头,父子俩都沉默时,小伍子气狠狠地说:“我要去告他!”
这一回,沈老爷没有吱声。
小伍子说,那个家伙太不地道,谎说他舅舅要去四川,能帮助带一批上好的丝绸来,骗去我一大笔银子。
沈老爷插话,说:“我们这边不是有苏杭的丝绸吗?”
小伍子说:“他说四川乐至那边出桑蚕,丝绸便宜。”可小伍子把银子给他以后,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去思量丝绸的事,而是把那些银子花在他的新嫁娘身上了。说到最后,小伍子发狠说,他要到盐政科去告他,让他吃不成盐政科里的那碗饭——扒掉他那身“狗皮”。
沈老爷静静地看着小伍子,半天没有吱声。末了,他问小伍子:“你把他告倒了,就能追回你的银子吗?”
小伍子脸别在一边,不语。
沈老爷说:“罢了,这件事情,你就别跟他较真了。”
接下来,沈老爷告诫小伍子,交友要慎重。同时,沈老爷把事情揽过去,说他这两天得空去趟盐政科,找找他的上司,争取把那笔款项追回来。
沈老爷常与盐政科的上司们在一起吃酒席。
小伍子原认为父亲要去追扣大头杨每月为数不多的薪水。没想到,父亲找到他们盐政科的上司后,给大头杨弄了个掌管稽查盐路的小官,让他整天带着十几个“盐警”,查路封道,缉拿盐贩。
那可是个肥差。
至此,大头杨再不用到小伍子这边来蹭吃蹭喝,每天都有人请他下馆子。这期间,自然还有人给他塞“红包”、疏通“盐道”。而大头杨所欠小伍子的那笔“丝绸款”,就在那段时间,陆陆续续地都还上了。
两年后,就在大头杨平步青云,蓄意去做更大的盐官时,一桩盐商贿赂案,将他牵扯出来。
公判大会当天,盐区万人空巷。唯有沈老爷家,上下几十口人,没有谁去关心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