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座千年的村庄
2021-11-07吕仁杰
文 吕仁杰
捎近村的名字,如同这块土地一样,有深刻的涵义。村子里有一棵千年祥龙树,每年五月开白花,在日渐温热的夏日里,淡淡的香气绵延着整座大山。没有人知道降龙树的真正年龄,又是谁将一粒种子存留在此处。降龙树之“心”是最坚硬结实的部分,据说可以抵抗自然疾病。令人惊奇的是,这棵老树似乎能解毒辟邪。在浓荫茂叶的庇护下,村里有很多百岁老人。据老人讲,村子是皇帝御赐给济南章丘人士高大庭的避暑山庄。
2020年7月,我第一次抵达村子。这里地势高,村子里的红色小瓦房,仿佛是大山上嵌入的宝石。这里的房屋有自己的性格,红瓦和泥土相互映衬,凸现了乡村独有的特色。
当地村民说,整个山脉形状如龙,而村子是龙的眼睛。于是,古时皇帝降旨在“龙眼”处种了一棵降龙树。在人们的信仰中,龙的重要地位丝毫不逊于皇帝。一条龙奇迹般地展现在青山之中,这样的现象,恐怕会招来皇帝的关注。
自古以来,龙是皇帝的代名词,只能出现在皇宫里,它象征皇权。皇宫里的廊柱、器物都以龙为装饰。不论何时何地,皇帝不允许龙出现在民间。国家的强盛总是与信仰息息相关,然而,那些象征着信仰的生物,被皇帝派去的钦差大臣牢牢看守。
站在降龙树下,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有些事情难以分辨真假,比如降龙树的出现,民间总是有很多传说和解释。站在这样的空间上,我有各种各样的猜想,皇帝的内心世界是宽大的,大到无边;皇帝的内心又是狭小的,小到怕任何一个地方蹿出猛兽。因此,在历史上的某一天,皇帝命人在捎近村种下一棵降龙树。降龙树木的斜茬似一把刀,锋利如刃,有驱凶、避邪、镇宅的作用。要用一棵降龙树降伏住生长在大地上的巨龙,树根须深深扎进泥土里,每长高一尺,龙就被触动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棵树相当于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来监督“巨龙”的动向。
大自然的力量让人无法抗拒,山脉不仅养育我们,还保护我们,群山是生命的核心,在自然面前,人们退避三舍。如果人忽视自然,那么自然就会报复人类。没有一个平民会去关心山脉中的巨龙,也只有皇帝会在瞬间想到用一棵树去降龙,来确保自己的权力。降龙树独一无二,一万棵种子中才能成活一棵。济南捎近村的这棵降龙树,正因它通过皇帝的手,才成活下来,村里的人们因此才能在大山之中看到这一稀缺的物种。
插图:王同宇
我穿过浓密的原始森林,见到一条蜿蜒小路以及长满再力花的山沟,这里的土壤已被风化,只有那些坚韧的灌木丛才能生存下来。山中有养蜂的小木屋,木屋上的窗口使养蜂人获得新的视线。草丛里扎起围栏,偶尔还有一两只小动物跟随在主人身后。其实,这里曾是一片荒凉的原野,因为有了高家人的存在,而发生许多故事。阳光给小木屋涂上玫瑰金色,在我看来,那些围墙那么美,美得让我无法停止脚步。我在想象中复原降龙树的样子,村中老人告诉我,在神树面前尽量少说话,可以把追求、梦想告诉它。它是一个真正神奇的物件,在上山之前我已经酝酿好情感。爬过近20米高的山墙,我来到降龙树面前,它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粗大,被一圈铁网圈住,弯曲的树干开出两条枝叉,向天空伸去。我到的时候,花刚刚谢掉,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清香。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闻到特殊的香气是一种享受,花香的味道和森林里释放出的氧气弥漫在空中,让人吸上一口,闭上眼睛,这种感觉会持续一段时间,使人难以遗忘。
我读《杨家将传》。当时辽国侵扰宋朝,穆桂英年少有为,是一代女中豪杰,传说有神箭飞刀之术。她的夫君杨宗保被活捉,穆桂英女扮男装,统领兵马大破天门阵。阵中隐匿众多机关,按五行八卦摆阵,共有一百单八阵,每个阵口都有阵门、阵眼、阵脚、阵胆,并且是大阵中套有小阵,子阵套母阵,错综交杂,星罗棋布。杨六郎攻天门阵时被毒气困扰,穆桂英早已准备好降龙木。山寨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奇珍异宝,穆桂英出征之前,前往穆柯寨取最好的降龙木,没想到正派上用场,降龙木驱散阵中毒气,助杨家军大破天门阵。
破除天门阵,不是巧合,这场胜利不仅源于穆桂英对降龙树的了解,更因她的技法高人一筹,以及她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由此可见,降龙木确实具有奇特的药效,可以解毒驱邪。
历经千年,人们赞美降龙树,在这儿,它象征着和平、自由、生机。我沿着山路前行,降龙树被高墙围起,墙上竖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爱惜古树,传承美德。我抬头仰望这棵树,它仿佛是村庄里开出的花,绽放出自然的美。或许,大多数人们,不知道它究竟有多粗,村民王志慧为我揭开谜底,她是土生土长的捎近村人,她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降龙树,八个大人环抱在一起也搂不过来。实际上,树的底部已被石墙埋进20多米,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只是树的顶端。大树生命力极强,也许是因为地理环境优越,给它提供了特殊的养料,才让它充满活力。它层层叠叠的枝叶宛如香炉一般,吸引城市里的人们来一睹它的风貌。如果人被土埋至胸部,或许早已没了气息,而降龙树如天国支柱般栖居在岩石深处,它神圣的本质,是人类无法估量的。村里人将它的树叶泡水喝,用来缓解神经衰弱、驱除风邪。人们把降龙树称为山神,传说他可以看护村里的人们。
王志慧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降龙树面前祈祷。也许人们无法理解,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同样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站在降龙树面前,我看到的不是风景本身,而是它强大的生命力。同时,也感到人类在自然界中的渺小,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王志慧树前祈祷的真正原因。
很久以后的一个雨天,我又一次来到捎近村。村子里像王志慧这般气质的女人并不多见,她的性格吸引了我。她邀请我坐下来,为我泡一杯山茶,言语中,我感受到山里人特有的热情。童年时的她和其他人一样,淘气又乖巧。她喜欢在上学的路上折一枝降龙树的枝条,一路上蹦跳到学校。她清晰地记得,把降龙木树枝插在教室里,香气在屋里蔓延两三天。说到这里,她耸了耸肩,流露出自豪的神情。当时,她穿着红色休闲运动装,脖子上戴着和田玉,显得敦厚又有灵气,她为我做了一番激情洋溢的介绍。
降龙树的树干上有个干枯的大疤,据祖父讲,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时来到捎近村,削下一块降龙木破了天门阵。由此,古树上的干疤变成今日村子里的传说。
穆柯寨位于泰山西麓,肥城境内,山上松柏茂密,重峦叠谷。秋日,各种树木在画家笔下,俨然是一幅蜷曲的彩带。其实,穆桂英是从穆柯寨取下降龙木,还是来到历城县捎近村带走降龙木的,我们已无从考证。换言之,对于捎近村而言,美丽的传说仿佛是一条生命的河流,变幻莫测,振奋人心。更确切地说,王志慧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她内心对村里的历史和文化感到骄傲。
如果人不知自己从哪里来,那也就无法了解自己这一生要到哪里去,幸福又是何物。有些人足够聪明,却不了解家乡传承的文化。写到这里,我忽然被眼前这个女人所吸引,她不仅关心生活中的琐事,还关心陪伴她一起成长的老树,以及村子里潺潺的流水。这一刻,我无法用语言去丈量她的胸怀,她将大山里树木的青葱和血液的元气纳入她的胸怀之中。
那天,天空中刚刚飘过小雨,我坐在云雾缭绕的石屋里,看到天空压得很低很低,仿佛与村庄连在一起。空中色彩变幻,好似一部电影,大山是幕布,王志慧和山里人们是影片里的主角,连同我也一起写进故事里。他们生活在养育自己的土地上,怀满爱与自由,想让更多的人了解村庄,了解千年降龙树。我跟随王志慧沉浸在自豪中,她没有读太多书,但有的是深刻的记忆。
捎近村以前叫石泉山村,从山下一路到达山顶,有一条由石板铺成的小路。村子地势高,可以看到山巅上的绿色山峰,山峰秋天被涂抹成金黄、鹅黄色,如丝绸般抚摸着大地。直至现在,八月酷暑,山下开空调,山上盖被子。我打算到村子高处一探究竟。朋友告诉我,可以在这里短住几天,了解风俗民情,做一位访山者。我站在高山深处,回头发现草丛里踩出一条小路,踩在上面,每一步都仿佛是通往仙境途中。树下落了一地皂角荚,我捡起一粒带回家,放在书桌旁,读书至半时,把皂角荚当做书签夹入书中,以便下次翻看。当再打开书时,书页里散发出香辣味。皂角荚如同山里的风景一样飘逸俊透,它致密坚硬,呈红褐色,凸起的种子被一圈棱线包围,全身油亮亮的。更有趣的是,人们将坚硬的种子钻上孔,用红绳串起,戴在孩子的脖子上,这或许就是山里人的美。丰满的种子是女性化身,不仅滋润养颜、清肝明目,更重要的一点是,它代表母亲对孩子的保护。
皂角树同降龙树一样,有千年的历史。村里人捡一筐皂荚晒在窗台上,不忙的时节,坐在院子里用石臼把它捣碎,装在玻璃瓶里,当做洗漱用品。它确实是民间的宝贝。用皂荚冲水祛痰开窍,治疗咽炎、牙痛。冬天,把皂角荚放在橱柜里,防蚊虫叮咬衣物。
捎近村像一个花园,它有两棵树,并且如我们所见,代表不同的种类,却有相同的命运。不管它什么时候开花、结果,枝繁叶茂,都与村子里人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一棵树因为生长在丛林中,才得以活了千年。捎近村地理位置略偏僻,冬天,人们无法出山,只好伴着雪花等待春暖花开。村子似乎成为山林里神秘莫测的隐居者,这里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引来大批游人一睹穿越千年的老树。
我喜欢坐在树下听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听王志慧讲故事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清脆悦耳。王志慧的老祖父是高大庭家的佃户,这里是去泰山祭拜最近的一条路,王志慧的祖父就托高大庭为自己捎着纸和贡品,到泰山上祭拜。事实上,不仅是王志慧的祖父,还有很多的村里人和外村人都让高大庭捎代物品。高大庭有仆人和高头大马,自然到达泰山是最快的。慢慢地,人们就把这个村子改名为“捎近村”。
我走到山下石泉山谷外口,几棵古老的柏树下嵌着一块石碑,那是清代同治年间留下的痕迹。上面刻着:此谷系登岱捎近之路,谷内山庄故名捎近村,梵石井,五原泉皆是,可济一方之级,易名石泉山马谷。石碑上的字已被时间的风吹得模糊不清,我用相机放大碑文,仍能发现一些令人惊诧的事情,村子曾有五个泉池,建有水桥,泉水缓缓流过小桥。村子北麓乃山水汇流的地方,日远年深,遂成清壑,每值雨雪水涨之时,行者苦之余,初至此,尚堪跋涉,雨十余年来竟为深谷阻滞之患,尤甚则建桥之举。
这里十余年来,无法阻滞山谷水流,人们建起桥,用一座石碑来纪念那个特殊的日子。当那些人走在桥上,走进他们熟悉的地方,就如同攀上最高峰。桥,成为一代人记忆里的图画,王志慧在她人生的花园里把这些图画复活。
其实,除了图片,这里还保留有古井、石槽。古井前竖起一块碑,上方青石凿穿而成,看上去仿佛是大地上竖起一把巨大的勺子,上面雕刻着生机勃勃的图案。井中淌出的清泉滋润着生命之树。王志慧讲述了关于古井的众多故事,这些故事不断在我眼前复活:村子里有五眼井,每眼井的位置都不同,是根据五形图设计的。其中一眼最大的古井,呈勺子状,井前有一石槽,长约3米,宽1米。从井口向下望去,深几十米,井口窄,越往下井腔越大,井壁用青石紧密砌成,石壁上长出厚厚的青苔,挂满水珠。
传说,高大庭每年八月带着心爱的妻子来到村子里避暑,他坐在降龙树下,仆人们从古井中打出泉水烧开,为他泡一碗山茶。山茶冒出的热气环绕在空气中,与森林里的氧气缠绕在一起。高大庭坐在躺椅上跷起二郎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感受这里的安逸与清静。
现在王志慧所在的院子是曾经高大庭家的后花园,分东西两个院落,房屋是二层砖木结构小楼,楼的北面建有花棂窗户。推开窗,成片的绿色映入眼帘,一抹清凉扑面而来。那是高大庭一生居住的制高点,也是他命运的最高峰。几百年后,我站在花园里,在一瞬间,仿佛看到高家夫人高高束起的发髻,身穿绸缎旗袍,摇着蒲扇翩翩走来,她精致、典雅的生活消失在时间深处。
按照王志慧的说法,捎近村是高大庭家的庄园,庭院、堂屋、阁楼、花园,这些财富显示出主人的地位。堂屋内偏侧设有地下室,据说是高家用来藏金银珠宝的地方。如今,这座密室依然存在,它的存在以另一种方式,向人们宣告村子的历史。夜晚,静谧的庄园里现出一盏灯。这样一幅美丽的图景展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可以看到当年高家老小乘坐马车,携带金银财宝,前呼后拥,赶来山庄避暑。
据村民的叙述,高大庭是章丘西关有名的资本家,在济南,很多当铺、钱庄、良田都是高家的资产。人们常说,旧军的绸布,西关的当铺。曾几何时,高大庭曾与旧军孟家齐名,可谓是才力丰厚的大户人家。
如今,古老的石桥,气派的院落,青砖小瓦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曾经埋下的一粒种子,还原出村庄真实的历史。从石泉山谷村到捎近村,一个时代消逝了,村子里的许多人与事都埋在厚厚的落叶下,这些落叶滋养着村民们。若没有高大庭的存大,那么捎近村就可能不存在。村子有了人,才会有喜怒哀乐,才会有故事。
我在庄园的遗址上,将想象投注于山间、水旁,沉入幽深的幻想之境,村庄所有的秘密,都如清泉般涌出。我顺着山势漫步于小路,看着生机盎然的降龙树,走向下一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