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罗刀疤
2021-11-07李月玲
文 李月玲
我从来不知道,二十分钟有那么漫长。能让一个人的鼻子闻不出味道,能把两条腿蹲成木头。我是趁刚下自习,同学们一窝蜂跑进厕所时混进来的,蹲在最里边的便池上,一直没动地方。每个便池被半人高的水泥隔断拦着,只要没人往里走,我就不会被发现。下晚自习到就寝前只有二十分钟,只要熬到铃响,我就成功了一半。
铃声终于越过宿舍楼,穿过操场,送进渴盼的耳朵。我蹭地站起来,想立即蹿出去,一阵抓心的痛和麻突然涌上来,电击一样难受。妈的,两条腿不是我的了。我咬咬牙,稍微缓了缓,又不敢多作停留,一瘸一拐地走出厕所,直奔旁边的垃圾堆。
白天我已侦查好,垃圾堆得很高,离墙头特别近。今天,运垃圾的老头大概有什么事,他没来,垃圾就能当我的梯子。揉揉腿,爬上垃圾堆,我像只猴儿,攀上墙头。可往下一看,我泄气了,顺势坐到墙上,额头冒出汗来。墙外没有垃圾堆,什么缓冲的东西也没有,目测离地面有两人高,能行吗?腿刚好点儿,会不会摔折?摔残?
这时,我听见菜墩儿在说话,你去厕所,我去教学楼,分头找,这个兔崽子,说不定就猫厕所里抽烟呢。
再不跳来不及啦!我重新站好,蹲下,一咬牙跳下去。脚底一阵钻心的麻,俩手掌杵在地上,说不清哪里疼,也顾不上去想。小心地站起来,绕着墙根儿,两脚轻抬轻放,猫一样往菜地里跑。
正是冬天,菜地里只有土。我必须穿过菜地,绕到村里的小路上去。大路是不能走的。那菜墩儿(又矮又胖的宿管老师,就像个大菜墩儿)找不到我,一定先给班主任打电话,再给四眼校长(校长戴眼镜,我叫他四眼)打电话,用不了半小时,他们就得顺着大路往我家的方向来找。他们有车,很快就能追上我。走小路,绕村庄,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这条道。
就着月亮地,我走得很快。出了第一个村,走一段大路,隐约听见车声,赶紧又跑回小道上。再穿过一个村,就到上河了。我家在上河紧里边,还要走上一阵子。刚才走得急,出了一身汗,现在汗落了,有点冷。我也不知现在是三九还是几九,反正大人们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逃跑这事儿,打从周一上学就计划好了。我念的镇中学是寄宿学校,周一校车来接,到周五再送回来,在学校呆五天,这对我来说太煎熬。从小到大,我没离开过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就跟《一休》里那个吃饭都要妈妈喂的小子一样。好大妈(妈妈对我太好了,我叫她好大妈)四十多岁才生下我。在我之前,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好大妈誓要儿子,这才超生生下我,被罚了好几万块。好大妈说,家里都被折腾穷了。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反而更宠我,我要星星,她不敢给月亮。家里的两个姐姐要敢跟我抢东西,好大妈能打死她们。好大妈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生怕我受一点儿委屈。
读小学那六年,好大妈天天骑电动车接送我。四年级之前,我学习成绩不错,考试名次都在上游,老师经常表扬我。四年级后半年,我迷上了游戏。起初,我偷偷玩,还能控制时间。后来,瘾越来越大,玩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晚上一到家,我就骗好大妈,要用手机查作业、查答案。好大妈一点不设防,还夸我知道学习。我给好大妈手机上下载了好几款游戏软件,藏在一个文件夹里,好大妈压根儿不知道。
要不是老师告状,好大妈永远发现不了。
五年级刚开学,有一天晚上,好大妈接我放学,班主任拦住了我们。班主任在暮色中扶了扶眼镜说,王鹏现在连家庭作业也不写,上课不听讲,什么也不学,你们家长要看一看……班主任拦得可真不是地方,不是时候。在学校门口,刚放学,全校学生和家长差不多都在,十里八村,亲戚里道的,都看着好大妈和我。我倒没什么,好大妈的脸红得像紫茄子。好大妈脸黑,一红就有点儿紫,还有点儿青。好大妈喘着粗气,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脖子,她看我一眼,我以为要训我,赶紧往她背后闪。没想到,好大妈嗷一嗓子,打断老师的话,不听课让家长看什么看?让家长看,还要你们老师做什么!
班主任傻眼啦。我看她眼珠都不会动了,一定被好大妈吓傻了。看到班主任这糗样,我突然想笑,但没敢。
正看得起劲儿呢,好大妈忽然转头对我温柔地说,鹏,快上车。那脸变得比川剧演员还快。我两步蹁上后座,电动车嗖一下跑了。我回头看,班主任刚反应过来,抬手指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冲天的怒气。
反过来,老炮仗(爸爸脾气火爆,一点就着,我叫他老炮仗)对我太坏了,什么要求也不答应我,总是对着我吹胡子瞪眼。好在有好大妈给我撑腰,老炮仗对我纵有千般不满,也奈何不了我。老炮仗怕好大妈。偶尔,他瞪圆眼睛,手上青筋暴跳,要教训我时,好大妈几句话就让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继续干活儿去了。大多数时候,他对我不闻不问,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他是个木匠,每天早出晚归去外面干活儿。我们俩碰面的机会很少。有时,看到别的孩子跟爸爸亲密无间地玩耍,我很伤感。其实,小时候,老炮仗对我挺好的,把我看做家庭的希望,要不惜一切代价培养我。有段时间,他想让我学武术。
插图:王译霆
我八岁那年,家里来了个陌生人。那天,我放学回家,正碰上老炮仗和他喝酒。那个男人和老炮仗年龄相仿,黑瘦,额头到脑门儿有一道刀刃似的疤,真像刚看完的《狮子王》里的大反派刀疤。老炮仗看到我,放下酒杯说,儿子,这是我的战友,快叫罗叔叔。老炮仗年轻时当过兵。我说,罗叔叔好。其实心里叫的是罗刀疤好。老炮仗接着说,你罗叔叔本领很大,武功高强,曾夺得过全军的武术冠军。退伍后,到一所学校当武术老师。往后你就跟罗叔学武术。我看了看黑得像煤,瘦得像麻秆的罗刀疤,嗤了一声,不以为然。罗刀疤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旋风似的站起来,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身形变幻之快,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被深深地吸引了,武术太有魅力了,会打拳的罗刀疤真酷啊!再看罗刀疤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变成了佩服和崇拜。我打算跟罗刀疤学武术。
好大妈一听,立马就把老炮仗和我的想法镇压了。她对我说,鹏啊,千万别学那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太苦了,妈得心疼死。她换了一副面孔训老炮仗,净整那些妖蛾子,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伤筋动骨弄坏了可咋办?不许学。
我听好大妈这么一说,也气馁了。从小到大,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吃苦。老炮仗还想争辩,被好大妈一顿瞪,硬生生把要说的话憋回去了。
好大妈怒斥老师那天以后,我成了学校的名人。班里同学说,王鹏,你妈真牛。我有点儿羞愧,也有点儿得意。一些不认识的同学见了我,老远就指,哎哎,他妈特牛,敢骂老师。我故意仰着脑袋,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刚喊报告,一屋子老师都看我。有人说,就是他呀,啥样家长就有啥样孩子。班主任说,你妈可真行,点完火就跑了。我也不明白这话啥意思,低头不吱声。数学老师说,本来我还想找找你,说说作业问题,看你家长这态度,还是算了。我脸有点儿烧,又想,这算什么,脖子一梗,把老师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但是心里烦躁,有点儿抓狂。
一来二去,我不想上学了。一想到学校就厌烦。虽然老师不再检查我的家庭作业,我听不听讲,学不学习,都不再过问,可我对学校彻底没了兴趣。
学不进去,更想玩。玩别的觉得没劲,还是游戏有意思,只有在游戏世界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小学毕业那个暑假,我每天都要玩几个小时。当初注册账号时,用的是好大妈的身份证号,成年人不被限制时间。
临近初中开学,我跟家里人宣布,要是寄宿,我不念,除非好大妈天天接送我。明知这要求根本无法实现,初中在镇上,离家好几十里,怎么可能接送呢。我这么说,就是打定不上学的主意了。好大妈天天给我说好听的,哄我,要我去上学。老炮仗只说一句话,不念拉倒,我还省钱呢,跟我学木匠。我才不学木匠呢,老炮仗的十个手指头有一半是不完整的,长年裂着口子,带着伤,看着就疼。
好大妈说,除了接送,什么条件都应你。
我灵光一闪,脱口说道,我要手机。
好大妈说,行,行,给你买手机,宝贝儿,好好上学去啊,你这么小,不念书能干什么呀,别像你老子那样没出息。她瞥了老炮仗一眼。
手机买来,也快开学了。我说,让我带手机我就上学。好大妈当然得答应,闹不上学这一出,我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老炮仗是反对我带手机的,但他说了不算,敢怒不敢言。也许他心里想的是赶紧把我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
我和手机一起上学了。周一把手机塞书包里,到学校藏到枕头底下,午休时间和晚上熄灯后我能玩几把王者。后来,我觉得不过瘾,就把手机带到课堂上,反正我什么也不会。上课对我来说就两件事,发呆和睡觉。趁着老师不注意,我就偷偷拿出来玩几把小游戏,权当打发时间。开始,我非常警觉,借着最后一排靠墙的有利位置,一直没被发现。当然,我不敢在主科课上玩,语数外老师都跟母老虎似的,我害怕。只敢在道法和地理课上玩。道法老师是个老头,眼神不太好,也不大往后面走。地理老师脾气好,我觉得就是被发现也没事。可后来证明我想错了。没多久,我就被地理老师抓了个现行,我跟他抢手机时,他还踹我一脚。
地理老师把手机连我一起交给了班主任。我的班主任是个姓高的女老师,她让我站在办公桌旁,给我讲人生大道理,讲玩手机的危害,说我这样下去就把自己给毁了。讲了一节课零一个课间十分钟后,我松口气,总算差不多了吧?我准备认错,然后回教室。可高老师没有停下的意思。伴着又一节上课铃声,高老师继续说,王鹏,你小学的事儿我都知道,你家那样惯你其实是害你。你得好好学,别玩手机,手机有啥好的……天啊!又说回来啦。我耳朵长茧子了,高老师还在继续。我实在受不了,小声要求道,高老师,你打我一顿吧。我真盼着她能噼里啪啦揍我,让我认个错,该干嘛干嘛去,痛快,干脆,不拖泥带水。高老师这么没完没了地磨叽,就像拿一把钝刀子割我的肉,浑身难受,还说不出什么来。
我壮着胆子又说,老师,你打我一顿吧。
高老师摇头,继续说。
我突然不安起来,扭动身子,想转身逃出去,耳朵嗡嗡的,像飞进了蚊蝇。我带着哭腔哀求道,快打我一顿吧!
高老师的话断断续续挤进我耳朵,谁敢打呀……犯不上……砸饭碗……
足足说了三节课,高老师才放我走。我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浑身绵软,老师的话一句也没记住。眼前不断闪现着《大话西游》里的唐僧形象,唉,唐僧啊!我在心里叹气。从此,我就管高老师叫唐僧。
那周末,唐僧把手机还给我,说了声,下周别带了。我点点头,根本没当回事。大不了我不在课上玩了,即使再被抓,不就忍受她的唠叨吗?有什么呀。
周一,刚坐上校车,我一摸包,手机没了。这个好大妈,真有心眼儿,跟我玩阴招。昨天,好大妈说,高老师跟我说了,不许再给你带手机,不听的话就叫家长,你把手机放家里,踏踏实实去上学。
我梗着脖子说,这是我去上学的条件,你答应的,说话要算话!你要不让带手机,我就不上学。
好大妈果然没词儿了。我还以为她妥协了呢,没想到她背后搞鬼。没有手机怎么熬啊。一路上,我都在计划如何逃回家。谋划一天,直到发现那个没运走的垃圾堆。
到上河村口,我慢下来。急走这一路,累得像老炮仗干一天木匠活儿,就想躺着。要是现在好大妈在就好了,让她背着我走。不管多累,只要我说干什么,好大妈爬起来就去。有一天晚上,我正玩吃鸡,嘟囔着,吃鸡吃鸡呀!好大妈躺在床上,听了我那话就起来出去了。要吃饭了,找不到好大妈,等了半天,她才从外面风风火火跑进来,手里拎只炸鸡,放到我面前,嘻嘻笑着说,宝贝儿,吃吧,刚出锅的。我挺惊讶,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炸鸡?好大妈说,你刚才吵吵着,要吃鸡吃鸡的。两个姐姐撇嘴说,他那游戏叫吃鸡。好大妈乐了,吃吧吃吧,宝贝儿想吃咱就买,一只鸡算什么,就是有点儿远,咱上河村没有卖的,镇上有,离村十几里地,宝贝儿想吃,远算什么呀。好大妈嘟嘟囔囔时,一只鸡被我吃光大半个,等我吃够了,两个姐姐才吃点儿白肉。鸡腿鸡翅什么的都给我吃,从小就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老炮仗和好大妈一口没吃,没他们的份儿。
忽然听到老炮仗的声音,好像在骂人:这个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大半夜的他还敢跑!确实是老炮仗在骂我。这么黑,能去哪儿啊?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好大妈带着哭腔在说。我忽然有了新主意,不回家了。彻底吓吓他们,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藏我手机!
村口往里有个废弃的旧草房,房顶已经塌了,只剩下几面烂墙戳在那儿,月光下像个破烂的碉堡。往右拐,从一个豁口跳进去,借着月光看看脚下,我怕有什么狗粪人粪的,摸到一个角落,地上有堆草,好像有人特意给我铺的。我坐下来,四下里看看,确定只有我一个人才安心。外面很安静,好大妈和老炮仗肯定是接到学校电话,顺着大路去找我了。他们一个个跟白痴一样,就知道在大马路上找人,我可没那么笨。
坐在干草堆上,又累又困,眼皮直打架。好想睡觉啊,刚闭上眼睛,又被冻醒了,胡乱地抓两把草盖身上,还是冷。冷风顺着墙边溜进来,直往衣缝里钻,好想念游戏世界呀,有能量饮料,只要喝下去,什么累呀冷呀都不怕。胡思乱想一会儿,我感觉自己真在游戏中,掉在大雪地里,跑得又累又乏,找到这面墙做掩体,他们暂时找不到我。靠着墙,我感到很安全。
先是好大妈跳进来,紧跟着老炮仗,后面还有四眼校长、唐僧。好大妈蹿过来,把我搂进怀里,呜呜哭,鼻涕眼泪蹭在我胸口上,冰凉,我嫌弃地别过脸。
四眼校长说,把孩子弄家去吧,这样的孩子我们管不了,以后也别来学校了,你们去别处念吧,需要转学手续随时来学校开。
高老师说,这学生,我们可教不了,没见过这样的……
老炮仗咬牙切齿,死死地抓住我的腕子,任凭我又踢又咬,就是不撒手。我向好大妈投去求救的眼神,好大妈两眼哭成了烂桃子,却不说什么,平生第一次在老炮仗面前落了下风。她弱弱地拉扯老炮仗的衣角。老炮仗恶狠狠地吼她,放开,你还要惯他?再惯就成畜生了!好大妈缩回手,无限心疼地看着我,烂桃子里快滴出血了。以前只要我一闯祸,一个哀求的眼神递过去,好大妈就拼命解救我,这次完蛋了,好大妈也救不了我了。
老炮仗把我送进一所新学校。
新学校和原来的寄宿中学一点儿也不一样。整个像座宫殿,很气派。大门楼子高高的,喝了能量饮料才能蹦上去。我抬头研究那高高的围墙,一个没注意,撞上东西了,是老炮仗。他突然停住,我一脑袋扎他后背上。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前面站着两个人,一个白胖,一个黑瘦,他们身后就是像宫殿一样的大楼。老炮仗管那个白胖的老头叫校长。黑瘦的我似乎认识,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校长,这孩子……老炮仗想把我交给他们。趁他一松手,我猛地抽出被他攥了一路的手,转身往回跑。老炮仗一声尖叫,我攒足了劲儿往回冲,突然觉得身后刮起凉风,后脖颈被什么东西钳住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仰躺在一个人的胳膊上,正是刚才那个黑瘦的人。他一脸得意、似笑非笑地俯视我的脸,额头到脑门儿有一道明显的疤。这表情配上这道疤——我想起来了,他是老炮仗的战友,罗刀疤。我说,罗叔叔,你放开我,罗叔叔,我认识你,你放开我。他根本不为所动,拎着我就进了学校大门。
从大门口到校长室,拐了好几个弯儿,迷宫似的,把我绕晕了。我在罗刀疤手里一动也不敢动,他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提溜进去,往屋里一扔,我晃了两晃才站稳。胖子校长说,罗老师今后就是你的班主任。老炮仗十分满意地说,老罗,孩子就交给你啦!我看他要走,蹿过来央求他,我不想在这儿,带我回家,带我回家。老炮仗说,回不去了,学费都给你交了,老实呆着吧。我追着他跑出去。罗刀疤追过来,一把将我揪回去,我眼睁睁看着老炮仗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一转眼踪迹全无。
跟我走吧,罗刀疤说。我使劲儿瞪他一眼,要不是他,刚才我就逃了。罗刀疤满不在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撇撇嘴嘲讽道,就你这赖叽样,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
我没搭理他。要说小时候,我对罗刀疤还挺佩服,他的武艺征服了我。现在我长大了,对罗刀疤那套花架子根本瞧不上。他连游戏里英雄人物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罗刀疤领我进教室,哗,全班学生起立,齐声喊道,站如松。罗刀疤说,坐下。学生齐声喊,坐如钟。又齐唰唰坐下,阵势好吓人,我一时愣住了。
罗刀疤说,这是新同学,叫王鹏,大家欢迎。满屋子“钟”鼓掌,我低下头,走到罗刀疤指定的教室后排座位上,习惯性地向下弯腰,驼背。我感到很多人在看我,腰弯得更深了。
王鹏,罗刀疤大声叫道,请看其他同学的坐姿,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你这叫有损形象。
有人在窃笑。我咬着嘴唇,恨不得上去扇罗刀疤一嘴巴。
我没形象。我大声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我原来的中学了,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顶多听唐僧唠叨一阵儿。我不敢看罗刀疤,但从周围凝固的空气中,我感受到一股杀气,然后我看见罗刀疤的脚,他已走到我身边,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把头埋得更深,眼睛藏到课桌下面,连罗刀疤的鞋子也不敢看了。罗刀疤说,我再说一遍,我们学校的规定,坐如钟,听见了吗?我稍微直了下后背,眼睛仍藏在课桌下面。这时,我的后背正中像被什么锐物刺穿了一样,疼得我不得不挺直,眼泪藏在眼皮里,可我不想让陌生人看见我哭。罗刀疤得意地在我眼前晃动两根手指,不想再尝到二指禅的厉害,就给我坐直。
就那么直直地坐了一节课,后背又酸又痛。
那一天上了什么课我没记住,除了罗刀疤,其他老师也没印象。晚上进宿舍,我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我想坐起来玩,一翻身,头碰到上铺的床板上,这破宿舍,床板这么低。不过,玩上游戏,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全神贯注进入游戏世界,我就是王者!上蹿下跳,找好掩体,简直无敌了。
王鹏,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骂我,我刚想骂回去,手机被抢走了,我一惊,不知罗刀疤何时来的,晃着我的手机,一脸怒气。我扑过去抢手机,我就要吃鸡了,就剩一个敌人,一眨眼就能被我灭掉,我急死了,带着哭腔求道,快把手机给我,给我,求你了。罗刀疤嗤笑,晃了晃手机说,手机就在这儿,你要能抢到,就还给你。我猛地向罗刀疤扑过去。罗刀疤左右躲闪,动作快如闪电,我左突右奔,就是抓不住手机。我俩就在宿舍有限的空间里较量,我就是抓不到他,别说手机,连他的衣服边儿都没碰到,却已经满头大汗。又抢了几个回合,我累得动不了了,弯着腰喘着气。罗刀疤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我。然后,他拿着手机离开了宿舍。
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手机离开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焦,烦躁。窗外的风,多像游戏世界里的风啊!那风轻拂着我的头发,让我显得那么潇洒和英俊。窗外的月亮,多像游戏世界里的月亮啊!在游戏世界里,我在如水的月光中,大杀四方,所向披靡。可是,我躺在现实世界里。唉,现实世界多么无聊,耳中只有室友如雷的呼噜声,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味。没有手机的生活,我忍不了。我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把手机弄回来。
一早,我去办公室找罗刀疤。进门就说,罗叔叔,请把手机还我。
罗刀疤头都不抬,说,不行,学校有规定,不许学生带手机。
我强忍怒气,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罗叔叔,你和我爸是战友,看我爸的面子,你也该把手机还我。
罗刀疤站起来,转了一圈,说,更不行了,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我要对你负责。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我说,快把手机还我,我不念了,我要退学。
罗刀疤说,退学也不行,已经签了合同,不准退学。
我说,那……那我就是不念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罗刀疤的脸瞬间布满乌云,沉下来,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捏得咔巴咔巴响,令人心惊肉跳。他说,自从本校建校以来,没有一个说不念就不念的。
我绝望了,哇哇大哭,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道从此真要离开心爱的手机了吗?我眼泪哗哗淌,边哭边觑着罗刀疤,见他不为所动,重新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指甲刀悠闲地剪指甲。软的不行,硬的不行,苦肉计也不行,这个罗刀疤,我恨得牙根直痒。我转身离开,要走到门口时,还是不甘心。我转回头,抽噎着问,那怎样才能把手机给我?罗刀疤吹了吹指甲,抬眼看我,眼睛比平时大了一圈,说,王鹏,你听好了,只要你在期末武术大赛上获得冠军,我就把手机还你。我说,此话当真?罗刀疤说,绝对真。说完,他笑了。那笑容里分明都是蔑视。他接着说,就你这样,不可能得冠军的。我气得大叫,一定能!说完,我就跑出办公室。
刚到外面,我就心虚了,刚才那话是我说的吗?
这所学校和其他学校不一样,半天文化课,半天武术课。我刚学了半天就厌倦了,又累又枯燥,哪有玩游戏好。在这儿我得一招一式从头练,是个新手,在游戏世界里,我是拥有无限能量,身手了得的英雄。
本来,我很快就忘了在罗刀疤面前的承诺。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把誓言啊承诺啊放在心上,说过就扔在脑后了。可是,发生了一件事,促使我重新记起那句赌气的话来。
那天下晚自习,我正无精打采地往宿舍走。没了手机,我像大烟鬼断了大烟,浑身无力,干啥都没劲儿。走到楼房拐角,那儿路灯照不到,有些昏暗,我突然被人捂住嘴巴,手和脚被人抓住,抬到公共厕所里。他们把我扔到肮脏的地面上,到处是腥臊的尿液。昏黄的灯下,我看清了他们的脸,都是本校的学生,面熟,却不认识。捂我嘴的那个松开手,我刚要大叫,一个嘴巴抡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一个高高胖胖的抓住我的脖领子,把我拎起来,顶在墙上。我想挣扎,却动不了,都怪我平时不锻炼,身体弱。胖子说,你叫王鹏,对吧?我点点头。他用力地往墙上顶我,像要把墙顶塌。他说,听说你要争武术冠军?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在想,是谁走漏了消息呢?一定是罗刀疤。旁边几个人笑起来,其中一个说,你知道吗?这才是我们学校的武术冠军,寇锋。我嗫嚅着说,你们误会了。寇锋轻蔑地说,就他这么个废物还想当冠军!他们都笑起来。笑了一阵,寇锋逼着我,让我说自己是废物。我被他顶得喘不过气来。我说,我是废物。寇锋还不罢休,又说,说你爸妈都是废物。他的唾沫喷到我脸上。我想,说我可以,说好大妈和老炮仗,我不乐意。我突然想念好大妈和老炮仗了,他们为我操碎了心,没得到我一点儿好处,还要因为我受侮辱。我流下眼泪,闭紧嘴巴,瞪着寇锋。寇锋说,说呀,你个废物,说你爸妈是废物,你也是废物。旁边的人起哄,说呀,说呀,废物说呀。我大声喊,你爸妈是废物,你们全家都是废物。说完,我感觉特别畅快。这时,我的脸上、身上热辣辣的,挨了他们的拳脚……厕所外传来一声大喝,谁?还不回去睡觉?他们顿时作鸟兽散。
进来的是罗刀疤。他把我背到办公室,用酒精棉擦拭我的伤口。临走时,我说,罗叔叔,我要跟你学武术。我看见罗刀疤脸上没有一点儿惊讶,仿佛还有隐隐的笑意。
从此,我刻苦学习武术。站桩,打拳,跑步,练力量……每当我想到在厕所里受到的屈辱,浑身就充满力量。我还生出个信念来,要让别人看看,好大妈和老炮仗没生出废物儿子。除了在学校课堂上练武之外,私下里我还跟罗刀疤偷着学。罗刀疤尽心尽力地教我。有几次,我看见寇锋来找罗刀疤,俩人很亲密,寇锋看我的眼神也不全是敌意。这时我想,也许他们是一伙的,那次的受辱,寇锋是不是受了罗刀疤的指使?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体会到了学武带来的好处。
几个月后,我有了很大变化,瘦了,但是壮了,变高了,每天都雄纠纠气昂昂的,精气神十足。我还发现,女同学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过去她们看都不看我,对我嗤之以鼻,像避开臭狗屎一样躲着我。现在,她们经常议论我,围在我身边说这说那,眼神里闪着欣赏的光芒。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不想手机,不想游戏了。
转眼到了期末,学校组织比武大会。我和寇锋一路过关斩将,最终相聚在总决赛的武台上。总决赛那天,天上下着小雪,雪花落在我脸上,很凉,但我的血在烧。我听到台下女生的尖叫,她们叫着我的名字,她们现在成了我的粉丝。寇锋铁塔一样站在我面前,他已蝉联两届武术冠军。他自负地看着我。
我们戴上头盔,拳击手套,各种护具,裁判一挥手,比武正式开始。我上来就猛打猛攻,都被寇锋轻巧地避开了,看似肥胖的他,竟像跳羚一样灵活。待我力气即将用尽时,他一个黑虎掏心,打在我胸口上,我往后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我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还没等我缓过神,寇锋的第二轮攻击又来了,我被打得连连后退。他招式猛烈,力气大,实在令人难以抵挡。我一个躲闪不及时,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我晕了,散脚了,咣当倒在地上。我看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裁判蹲在我身边开始数秒,十、九、八……我不想起来,太累,我想放弃。但是,我在人群中听到了好大妈的哭声,听到了老炮仗的鼓励,王鹏,站起来站起来。我感觉力量一点儿点儿回来,在裁判数秒完成的最后关头,我站了起来。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寇锋好像很吃惊,他以为KO我了,正在享受胜利的喜悦,看见我又站在他面前,怒不可遏。他咆哮着,猛虎下山一样冲过来。那一刻,局势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的动作在我眼前慢下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时间也变慢了。我站着纹丝不动,等他的拳快到我的脸颊,我一侧身,拳风贴着脸划过去,他庞大的身躯前倾。那一瞬间,他在我眼里,无异于一只肥胖的待宰的羔羊。我飞速地转过身,一肘子击在他的头上,我听到了头盔开裂的声音。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裁判给他数秒,他没起来。他被我KO了,我成了新一届的武术冠军。台下沸腾了。我在人群中寻找好大妈和老炮仗的身影,却怎么也没找到。
那天晚上,在校园的月光下,我和罗刀疤散步。我想问他,那晚在厕所,寇锋他们欺负我,是不是罗刀疤安排的,但我想了想,没说。罗刀疤把手机拿出来,递给我,我没接。我现在不需要它了。罗刀疤笑了笑,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突然一拧身形,像只大鸟腾空而起,向月亮飞去。我急了,大喊,等等我,我干跺脚,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
好大妈和老炮仗守在床两边,见我睁开眼,好大妈扑上来搂住我,说,宝贝儿,给你手机,以后可千万不要半夜往外跑了。她把手机放到我左手上。右手扎着点滴,左手也不好使唤,又痒又疼。我扔掉手机,眼望屋顶,想着刚才那个冗长的梦。如果不是梦该多好啊!我有些沮丧。
我问好大妈,学校让我转学了?我去过什么别的学校吗?
啊?好大妈愣愣地看着我,哇一声哭了,鹏啊,你怎么啦?说什么胡话呢?不喜欢上学咱就在家呆着,妈哪儿也不送你去。
老炮仗这次没教训我,眼圈红红的,声音哽咽着说,你半夜从学校跑出来,我们找了你一宿,天都亮了才找到你!你,差点就冻死了!
四眼校长带着唐僧来看我。他们态度和蔼,坐在床边给我讲道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临走时,四眼校长跟好大妈说,好好休养几天,不用着急上学,等出院了再谈逃跑的事。好大妈不高兴了,问四眼,怎么谈?还要罚他是咋的?四眼笑眯眯的,慢条斯理地说,不罚,不罚,就让他在家里呆段时间,好好想想以后怎么上学。唐僧说,我们是为你们考虑,为孩子考虑,想好了再来学校,省得再出现类似问题。
唉!真没劲。
在家呆着的日子越来越无聊。游戏玩腻了,也没什么新意,倒是那个梦,让我觉得好玩,尤其是跟罗刀疤学武,跟寇锋对决的情节,堪称大片,太牛了。
那天,吃着饭,我突然提出转学的要求,好大妈和老炮仗十分不解,问我想去哪儿?我摇摇头。他们看着我,不知所措。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想去哪儿,反正就觉得应该换个地方。
一个月后,我办好转学手续,老炮仗送我去新学校。走进大门,我左右看着,正在惊叹那高高的大门楼子,忽见一个人走过来,我木木地看着他,黑瘦的脸,似曾相识,重要的是,他的脸上有一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