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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莫助之”:词义边缘化导致语义转移的演变规律

2021-11-05谢邱荣唐樱艳

关键词:边缘化义项朱熹

谢邱荣,唐樱艳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许多成语在创造之初与今意不同,然而由于语言的不断发展其原义不能为人所理解,故而逐渐模糊,新义取而代之。这种古今异义,甚至毫无相涉的现象称作“语义转移”[1]42。考察清楚语义转移的原因,有利于理解成语的历史与演变,从而认识其语义转移的基本规律。其中“爱莫能助”一词就很值得关注。

“爱莫能助”初作“爱莫助之”,源于《诗经·烝民》:“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1)“维”在不同书中写法不同,有“维、唯、惟”三种。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最早毛传云“爱,隐也”,而《汉语大词典》仅引用郑玄笺注“爱,惜也”,并进一步解释为“虽然同情,却限于条件无从帮助”[2]10236。古今释义截然不同。对此,朱婷婷认为毛传并不合理,这一说法有待进一步验证。李晶在简略梳理该成语的历史演变的基础上,指出郑玄、朱熹的改训导致语义转移,尤其是朱熹“是以心诚爱之,而恨其不能有以助之”的注说大行其道,“爱莫能助”随之约定俗成[3]。这一说法合理,但仅述及外因,未对演变的内因进行考察。牛清波、高艳利引用王力观点,认为是修辞手段的运用,导致词义的变迁[4]。周琳认为是“爱”通假义被遗忘从而被误认为本义,进而语义发生转移[1]43。唐樱艳指出语义转移过程中“爱”“莫”义位发生了转换,即“爱”由通假义转换为本义以及“莫”由无定代词转换为否定副词,可惜未能据此深入分析其原因[5]。因此,从分析“爱,隐也”“莫,没有”义位转换的原因入手,进而考察“爱莫助之”语义转移的成因。

一、“爱莫助之”语义转移的过程

(一) “隐”莫助之

先秦至汉魏,是“爱莫助之”的萌芽时期,“爱”有“隐”意是否成立,清人考证已有涉及:

(1)薆,隐也。谓隐蔽。……《方言》注:“薆谓蔽薆也。”引《诗》“薆而不见”,盖薆而即薆然,薆然又即隐然矣。通作僾。《广韵》云:“僾,隐也。”《说文》云:“仿佛也。”引《诗》“僾而不见”。又通作爱。今《诗》作“爱而不见”。说者因以爱为可爱,非也。爱即僾之省,故《广雅》云:“爱,僾也。”《诗》“爱莫助之”,传“爱,隐也”,是其证。(清·郝懿行《尔雅义疏·上之二·释言弟二》)

(2)德輶如毛,言微也;民鲜克举,言慎独者少。唯仲山甫能慎独,故克举之;隐微之中神明独运,非人所能助,故云爱莫助之。荀子曰:“能积微者速成。”引此诗为证。又曰:“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栋谓:“德輶如毛,故操而得之则轻;爱莫助之,故云轻则独行。行而不舍则至诚也,故云则济矣。毛公用师说,故训爱为隐。郑氏不明古义,改训为惜。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康成大儒,犹未免也。”(清·惠栋《周易述·易微言上·独》)

(3)《释言》“薆,隐也”,郭注云:“谓隐蔽。”《楚辞·离骚》云:“衆薆然而蔽之。”《说文》:“ ,蔽不见也。”“僾,仿佛也”,引《邶风·静女篇》“僾而不见”。今诗作“爱”。《广雅·释言》:“爱,僾也。”《大雅·烝民》篇“爱莫助之”,毛传:“爱,隐也。”“爱”“隐”,声之转耳。《广雅·释训》:“暧曃,翳荟也。”《众经音义》卷六引作“靉靆”。“薆”“ ”“僾”“爱”“暧”“靉”,并字异义同。(清·钱绎《方言笺疏·卷第六》)

从清人的考证当中,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其一,在先秦时代,语素“爱”有“隐”意成立,从《诗经》“爱而不见”的诸多异文可以证明。“爱而不见”,《说文》引作“僾而不见”,而郭璞又引作“薆而不见”,因此“爱”“薆”“僾”三者互为异文。而《释言》又记载“薆,隐也”,《说文解字》“僾,仿佛也”的注解也和看不清的含义有关,由此基本可以断定“爱,隐也”是合理的。

其二,“爱”之所以要解释作“隐”与德行隐微,只能独自践行的道理有关,《荀子》对此有所阐述。首先需解释“微”字的含义。“微”从彳 声,据《字源》记载,在更早的金文当中“微”写作“ ( )”,并不从彳,可见“ ”是“微”的初文[6]138。从字形上看,“ ”,由“ (攵)”“ (长)”会意。高鸿缙《散盘集释》指出“长为发字最初文……发既细小矣,攴之则断,而更微也”[6]138,所以微的本意为隐匿隐微之意。由此可见早期隐微之意是通过毛发的细微来表达的,据此也就可以理解,所谓“德輶如毛”是指道德像毛发一样隐微了。道德既然像毛发一般隐微,那么操持道德,便是一件轻微的事情,既然轻微则一个人独自去践行它、完成它即可,也就是荀子所说的“轻则独行”。当一个人能坚持实践而不舍,则能达到至诚,亦即荀子所言:“能积微者速成。”“爱莫助之”讲的也是这个道理:德行隐微,既隐微则仲山甫独自一人不断去行之,既是独行的过程,也就没有其它能助他的人,故云“莫助之”。 如惠栋所云:“隐微之中神明独运,非人所能助,故云爱莫助之。”如此把“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道德像毛发一样轻微,但一般人们很少能去操持它,我想着也只有仲山甫能操持之。山甫独自一人操持着隐微的德行,不断地去完成它以至至诚,这个过程并没有其他帮助他的人”。

其三,早期“爱”有“隐”意,根本原因是“爱”“隐”音近通假。钱绎虽未能列出证据,但这一点结合古今音韵学都可以得到论证。考察《六书音均表》,“爱”属文部,“隐”属物部,“文部”列为十三部,“物部”为十五部。据《六书音均表》 “因所合之多寡远近及异平同入之处,而得其次弟”的分部原则,分部弥近,说明上古音越近似。两者音近,至唐朝还仍有保留,考察《韵镜》“爱”字影母代韵,去声,开口,外转第十三,“隐”字影母,隐韵,上声,外转第十九,又因中古“冬东钟江”等韵也是按照语音相近的情况进行排列[7]267,所以两字韵部排列比较接近,发音近似。

两字读音直到宋代才出现差异,考察《集韵》“爱”字影声,蟹摄,去声,开口,一等,“隐”字影声,臻摄,上声,开口,三等字,蒲立本对“爱”字中古晚期的拟音为[aj`],“隐”字中古晚期的拟音为[in′],“爱”主元音[a]为舌面前展唇低元音,“隐”原来的主元音[]失落,取而代之的主元音[i]为舌面前展唇高元音,一个发音舌位为最低,另一个发音舌位为最高,反差较大。

其四,“爱”“隐”音近通假的现象,还导致了形声字的产生,如因草木茂盛而形成隐蔽之貌写作“薆”或写作“”;人隐蔽而不明其所处写作“僾”;因光线不足而形成的隐蔽之状则为“暧”;云雾茂盛而隐蔽日光则为“靉”。“薆”“ ”“暧”“靉”等字都是在“爱”上字加不同的类属的区别符号而形成的形声字,专门用以表达与“隐”这一通假义有关的概念。

此外,从现存的文献来看,亦可见“爱”“隐”通假的现象,例如:

(4)爱而不见。(《诗·邶风·静女》)

(5)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礼记·礼运第九》)

王引之注曰:“不爱,谓不隐藏也。”

(6)五曰存爱。(《礼记·大传第十六》)

俞樾按:爱,当读为“ ”。

(7)“凡道无所,善心安爱。”(《管子·内业第四十九》)

黎翔凤注:“‘爱’借为‘隐’”。

(8)岂爱惑之能剖。(西汉·张衡《思玄赋》)

王念孙按“爱者,蔽也”。

(9)夫后稷不当弃,故牛马不践,鸟以羽翼覆爱其身。(东汉·王充《论衡·吉验篇》)

马宗霍按:本文“覆爱”之“爱”,亦当取义于“隐”,谓鸟以羽翼覆其身而隐蔽之也。

可见“爱,隐也”不仅成立,而且在早期的语言环境当中还是较为常见的现象。

(二)“惜”莫助之

“隐莫助之”之所以会向“惜莫助之”转移,与“爱,隐也”这一通假义消亡有关。当“爱”表通假意的形声字逐渐发展起来时,其原本的通假义会逐渐被取代,最终消亡,这是通假字发展的基本规律之一。诚如冯靓芸所言:“通假字是形声字之父,又因为形声字的发展而退出历史舞台。”[8]从前文所引“爱”“隐”通假的用例来看,先秦时期较多,大致在汉代逐渐减少,东汉早期以后便不见用例。至东汉末年,郑玄对此已无法理解,从他对“爱而不见”训释可以证明。该句许慎引为“僾而不见”,并附有“僾,仿佛也”的解释。据袁梅考证,“爱而不见”一句“作‘薆’、‘ ’者《鲁诗》,作‘僾’者《齐诗》”[9]。可见郑玄注《诗》以前,《说文解字》《鲁诗》《齐诗》的记载都指明了“爱”与“隐”意相关,而郑玄竟直接解释成“爱”的本义,表述为“志往谓踟蹰,行正谓爱之而不往见”。另外唐文主编的《郑玄辞典》,“爱”词条下亦不见有关“爱,隐也”的内容。可见在东汉末期,“爱,隐也”这一义项已经消亡。

既然郑玄难以理解,所以需对其重新训诂。又因为先秦至东汉以来“莫”通常被理解做“没有”(2)据林海权《否定词“莫”字的词性研究》一文考证,“莫”并非无定代词,而是表示总括否定的副词。“莫”用在动词前,有三种情况:其一,“表示对一般动作行为(或能愿)的否定,相当于‘不’”;其二,“表示对存在的否定,相当于‘没’(副词)”;其三,“表示对已然的否定,相当于‘未’(没有)”。一般情况下,人们将“莫”视作无定代词(或不定代词)是因为“莫”常被解释作“没有”。《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将“莫”视作否定副词是针对“莫”解释作“不”。王力亦指出:“副词‘莫’本来是无定代词,后来词义虚化了,才变为副词,与 ‘毋’和 ‘勿’混同起来。 ……东汉以后,‘莫’字当 ‘勿’字讲渐渐多起来了。”王力将“莫”认作无定代词虽有不妥,但他的观点却可证明“莫”解释作“没有”在东汉以前十分常见,东汉以后“莫”被解释成“不”才逐渐成为主流。王力:《汉语语法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65~166页。,所以“莫助之”自然被译作“莫能助之者”,意思是“没有能帮助他的人”。这种情况下,在“爱”字的诸多义项中(3)据《故训汇纂》,“爱”的义项有:“惠也”“仁也”“仁爱”“怜也”“亲也”“亲爱”“恩也”“幸也”“贪也”“好也”“吝也”“哀也”“通也”。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08页。,只有“惜”这一个义项,能使语义关系和谐,故而据此改训。

当郑玄将“爱”解释为“爱,惜也”,并译作“惜乎莫能助之者”时,“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一句意为“德行如毛一样轻微,但人民却很少能够奉行之,我谋度之,唯山甫一人能行之,可惜没有人能帮助他”,较之将“爱”解释作“隐也”,其语义相对融通简明,为人们所接受:

(10)子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大雅曰:“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惟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唐·孔颖达《礼记·表记第三十二》)

孔颖达疏:“唯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者,爱惜也言唯有仲山甫能举行其德,可惜乎无人能助行之者。记人引此者证中心安仁者少,亦无人能行之言贤者少也。”

(11)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衮职有阙,维仲甫补之……爱,惜也。(宋·苏辙《诗集传·烝民》)

(12)我仪则而图谋之,维山甫乃鼎彝之民,故能举是德,惜乎莫有助之者。(宋·范处义《诗补传·变大雅》)

从唐人与宋人对“爱莫助之”的解释来看,他们都是采纳郑笺,可见郑笺接受之广。不仅是经文的训诂上采用郑笺,词语的用例也是基于郑笺,例如:

(13)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诗人叹之曰:德輶如毛,惟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盖闵人士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宋·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14)考之周语,立鲁公子戏,则仲山甫谏;料民太原,则仲山甫又谏。然听之藐藐也。当时公卿,唯虢文公谏“不籍千亩”,而他无闻焉。此诗人所以有“爱莫助之”之叹。(宋·王应麟《困学纪闻·诗》)

语料中,王安石“叹之曰”“盖闵人士少”的表达,以及王应麟“‘爱莫助之’之叹”的表述属于惋惜之情,与郑笺“惜乎莫能助之者”的表达接近。

无论是对“爱莫助之”的训诂还是词语具体的用例,人们都是采用郑笺,而毛传已经完全被抛弃,可见“爱,隐也”已经彻底消亡。所以广泛接受使郑笺基本取代了毛传,语义也由“隐”莫助之向“惜”莫助之转移。诚如张普所言:“一切新词、新义、新用法一开始总是不在约定和规范之中的,通过‘对话’和‘讨论’,利用‘己知’对‘新知’作出‘解释’或‘纠错’,‘新知’一旦被大家接受并广为传播,最终将进入约定或规范,这就是语言发展的辩证法和规律。”[10]

(三)“爱”莫能助

成语在使用的过程中,会出现向字面义转变情况。该词以字面义的形式使用,最早见于北宋翟汝文的文集:

(15)主君既立,朝廷无事,不旬日而取宰相,此其智名勇功,天下莫能角者也。诗曰:衮职有阙,唯仲山甫补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夫仲山甫,唯有莫助之材,天下虽爱而莫能助。故当是时,无与对也。今阁下当国,才以旬月,一时夙望,皆委能让功,自以为不及。(宋·翟汝文《忠惠集·上丞相书》)

“爱而莫能助”的产生虽是一时表达需要而因义变形,但它的产生却有其历史的必然。这与“莫,没有”的使用频率降低有关。玄盛峻指出:“在上古和中古初期, ‘莫’的无定代词用例数量远远多于 ‘莫’的否定副词用例数量;到了中古中后期,情况则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因此, 大体上可以认为不定代词 ‘莫’是上古汉语的特色, 否定副词‘莫’是中古汉语的特色。”[11]“莫,没有”由于使用数量的急剧下降,不再是常见的用法,从郑玄和朱熹注解的差异可以证之:

(16)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诗经·邶风·谷风》)

郑玄笺:莫,无。

朱熹注:但德音之不违,则可以与尔同死。

(17)莫肯下遗(《诗经·小雅·角弓》)

郑玄笺:莫,无也。

朱熹注:不肯贬下而遗弃之。

(18)远莫致之(《诗经·卫风·竹竿》)

郑玄笺:已无由致此道。

朱熹注:远不可致也。

(19)莫远具尔(《诗·大雅·行苇》)

郑玄笺:莫,无也。

朱熹注:莫,犹勿也。

可以看到,在宋代不仅“莫,没有”不常用,就连原本“莫”当解释“没有”也被“莫,不”所取代。这种变化使得对“爱莫助之”理解发生了变化,南宋黄櫄对王安石的反驳有直接体现:

(20)说者谓诗人言仲山甫之贤如此,惜乎莫有能助之者。此其说为不通。愚以为人情之于人,既爱之,则必有以助之,故助其所不足,以成其所至足,此所以见其爱之之深也。诗人言仲山甫之贤,能举人之所不能举,则其德无所不足矣,无所不足,何助之有?故吾于仲山甫,惟能爱之,而莫能助之。非不助之难,虽欲助之,而莫容助也。(宋·王安石《诗经新义·烝民》)

开篇“说者”为王安石,他基本依从郑笺。黄櫄认为“惜乎莫有能助之者”其意不通,其结论尤可商榷,但据此可以判断因循郑笺,使宋人陷入“此其说为不通”的困惑之中,不利于理解。相反当“莫”的义项转换作“不”时,“莫助之”被理解做“不能助之”,此时“爱”可以直接解释作本义,有利于词语从字面理解。由于对词义的理解发生变化,词语“爱莫助之”随之转变成“爱而莫能助”。

当然前文举例,也多有宋人遵从郑笺,将“莫”理解作“没有”的用例,这是因为人们面对古注只有毛传和郑笺,毛传不可理解,郑笺是一个相对比较简明的古注因而接受。但翟汝文的“爱而莫能助”却是行文时不经意的运用,黄櫄的论说则是在宋代疑经风气日盛的背景下提出的新解,所以二人背离了郑笺,更真实的反映了宋人的理解情况。朱熹也是如此理解,并据此改训“爱莫助之”:

(21)言人皆言德甚轻,而易举然,人莫能举也,我于是谋度其能举之者,则惟仲山甫而已,是以心诚爱之而恨其不能有以助之。(宋·朱熹《诗集传·荡之什·烝民》)

从朱熹的表述来看,“恨其不能有以助之”带有遗憾惋惜之意,本于郑玄的“爱,惜也”的训释。“不能有以助之”是“莫”解释作“不”时,对“莫能助之者”的转译,亦本于郑笺。可见朱熹和郑笺的差异实际上由于对“莫”词义的理解产生偏差造成的,这也是“‘惜’莫助之”会变成“爱莫能助”的关键所在。

由于朱熹的推崇,将“爱莫助之”理解成“爱之而不能助之”的人也就逐渐多了起来,例如:

(22)朱曰言:“人皆言德甚轻而易举,然人莫能举也。我于是谋度其能举之者,则维仲山甫而已。然以我之不能举也,故虽爱之而不能有以助之。”(宋·段昌武《段氏毛诗集解·荡之什·烝民》)

(23)今吉甫,虽爱山甫而欲助之,而山甫全德,吉甫无可以致其助者也。(元陈浩《礼记集说·表记第三十二》)

(24)山甫既已举徳,我纵爱山甫,无可效其忠益。(明·张次仲《待轩诗记·烝民》)

(25)爱莫助之者,能举在彼,非我所能与于助也。(明·季本《诗说解颐·烝民》)

新的理解形式被广泛接受的同时,词语用例上,“爱而莫能助”进一步缩略为“爱莫能助”,最后稳固下来,例如:

(26)世道未尝狭也,修爲在我,知不知在人。曾参杀人,不疑盗金,其诸未定之天欤。张君才美,余识之,欺心之事,其忍爲之!诸公信之之确,相率而偿金,世岂真罕知己哉!余灾患之余,爱莫能助,姑书此告之,愿益以天理自信。吁!而今而后,知不特古有直不疑矣。(宋·徐元杰《赠张君序》)

(27)山林书生,不闲君旅,不识战陈,万里来从性善学。得知俊伟功业,未能一见君子颜色,乃欲摭简编中。古人陈烂兵法,冒渎高明,多见其不知量。姑以致爱莫能助之之意云尔,国公宽谅之。(宋·阳枋《上怀间赵信菴论时政书》)

(28)盖乡里朋友间,贫者爱莫能助,富者又以均役、减分、劝票三事助憎,非假王公大人之力,则无以成之(元·王毅《与胡仲渊弥章书》)

(29)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纵使没钱肯借,免不得说两句心余力绌,爱莫能助的客气话。(清·白眼《后官场现形记》)

二、语义转移的原因是词义的边缘化

认知语言学理论指出,多义词是一个认知范畴,不同的词义在该范畴中处在不同的位置。词义的位置由中心至边缘,依次分为典型义、次典型义、其他非典型义。典型义位置最为凸显,次典型义次之,其他非典型义的位置逐渐边缘化[12]。早期语言文字体系并不成熟,字不够使用,这种音近假用的现象在先秦时代较为普遍,具有典型性,可以被认知。但随着语言体系的完善,专门表通假义的形声字产生分担了通假义,通假义也就丧失了典型性,最终在“爱”的语义范畴中边缘化。“莫,没有”最初也是典型义,但在中古后期,使用频率急剧下降,因而也不再是典型。从原本 “莫”当解释做“没有”多数被“莫,不”所取代可知,“莫,没有”在“莫”的语言范畴中处于边缘的位置。由于词义的边缘化,其语义的提取并不优先,甚至是难以提取,这也是人们觉得原义不便于理解的原因。相反词义的边缘化导致其他较为典型义项被优先提取,当它也能使词语语义和谐时,人们自然会倾向于以新义取而代之,从而越过原义,语义随之转移。不仅“爱莫助之”符合这一规律,许多《诗》源成语也有相同的演变过程。如前文所举“爱而不见”也是由于“爱,隐也”边缘化后,无法理解,而郑玄以本义代之,进而被接受至今。

又如“死生契阔”,该词出自《诗经·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毛传云“契阔,勤苦也”。后人多不从毛传,其实毛传的训释实有根据,早期“契”实有“苦”意:

(30)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诗经·小雅·大东》)

毛传:契契,忧苦也。

朱熹注:契契,忧苦也。

(31)孰契契而委栋兮。(《楚辞·九叹·惜贤》)

王逸注:契契,忧貌也。

(32)栔栔,忧也。(《广雅·释训》)

王念孙疏证:(契契、挈挈)并与栔栔同。

汉以来“契”有“苦”义,且“契契”二字构成复音词,表忧苦之意,古今研究者对此达成了共识。从语义来看,“阔”的各义项和“勤苦”意并无关联(4)据《故训汇纂》“阔”义项有:“疏也”“远也”“相疏远也”“离也”“契阔也”“括也”“稀也”“阙也”“无也”“异也”“宽也”“广也”“越也”“门广也”。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047~2048页。,但“阔”与“契”的上古音十分接近。“契”“阔”同属月部。“阔”王力拟音为[khuat],而“契”拟音为[khyat],两者唯一的差别在于介音。而介音[u]为舌面后圆唇高元音,[y]为舌面前圆唇高元音,差别仅在于舌位前后而已,“契阔”和“契契”本来为一,清人也有相同的判断:

(33)《击鼓》篇云:“死生契阔。”《大东》篇云:“契契寤叹。”“契阔”即 “契契”也。(清·于鬯《香草校书·诗五》)

郝懿行也指出,“契阔”的“勤苦”意是基于语音的接近:

(34)契阔今人书札,动言契阔,不求甚解,似以契阔为疏阔之言,即实非也。……毛传“契阔勤苦”,以声为义,以为疏阔之言则谬矣。(清·郝懿行《证俗文·释词·契阔》)

“契阔”的“勤苦”意,在早期用例较多,具有典型性:

(35)契阔夙夜,庶不懈忒。(《后汉书·傅毅传》)

李贤注:契阔,谓辛苦也。

(36)契阔谈宴,心念旧恩。(魏·曹操《短歌行》)

刘良注:契阔,勤苦也。

(37)契阔踰三年。(西晋·陆机《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

刘良注:契阔,勤苦也。

(38)契阔承华内(南朝·江淹《杂体诗三十首》)

李周翰注:契阔,勤苦也。

(39)臣契阔屯夷。(刘宋·傅亮《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

李周翰注:契阔,勤苦也。

(40)契阔戎旃(南齐·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牋》)

李周翰注:契阔,勤苦也。

(41)生事多契阔(唐·李白《赠别从甥高五》)

王琦注:毛传云“契阔,勤苦也”。

(42)契阔伶俜(唐·柳宗元《祭万年裴令文》)

蒋之翘注:契阔,勤苦也。

但随着语音的分化,“契”语音变成[khiei],而“阔”仍保持旧音[khuɑt],后人难以将“契阔”和“契契”联系起来:

(43)契阔,隔远之意。成说,谓成其约誓之言。从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为室家之时,期以死生契阔,不相忘弃,又相与执手,而期以偕老也。(宋·朱熹《诗集传·击鼓》)

例(43)朱熹将“契阔”释作“隔远”,实是基于“阔”有远意而做出的判断。可见朱熹是将“契阔”拆分开理解,而非将“契阔”当作复音词来看待,据此可以判断“契阔”的“勤苦”意已经被边缘化。因此人们越过古意,提取了其他典型义。

到了近古音时期,“契”声母[kh]受到介音[i]的影响,进一步腭化成[th],而“阔”[i]介音,所以不受影响,仍保持[kh]不变。“契”“阔”二个字读音反差更大,因此更多的人倾向朱熹的解释:

(44)契阔二字双声。……但据下章“于嗟阔兮”正承上“契阔”而言,则契当读如契合之契,阔读如疏阔之阔。说文:“阔,疏也。”后汉书臧洪传“隔阔相思”,阔亦阔别也。“契阔”与“死生”相对成文,犹云合离聚散耳。(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邶风·击鼓》)

(45)“死生契阔”之语。按《诗》意,死生与契阔并对言,契、合也,阔、离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言有生必有死,有契必有阔,此人事之不可保者,然我与子必誓相偕老。(清·黄生《字诂义府合按·义府卷上·契阔》)

(46)“契,合。阔,离。契阔,叠韵,是偏义复词,偏用‘契’义,指结合。”(程俊英《诗经注析·击鼓》)

由例(44)可见,将“阔”解释作“离”意,实是从“阔”的“远”意继续引申的而来,基本继承了朱熹的判断。在此基础上,研究者根据修辞又做了进一步分析,他们认为“死”“生”相对,那么“契”“阔”也应该相对,这时“契”的义项“合也”,无疑符合这一要求,由此“契阔”义位转换为“离合”。又因为“契阔”一直倾向于被理解作“隔远”,后人据此将其认定作偏义复词,语义由此转移。

又如“耳提面命”,源自《诗经·大雅·抑》“于呼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郑玄的解释是“非但对面语之,亲提撕其耳”,早期“提”与“抵”通假:

(47)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西汉·司马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司马贞注:“相提”,犹相抵也。

(49)《国策》“夏无且以药囊提荆轲”、《史记》“薄太后以昌絮提文帝”、“提”皆“抵”之假借字。(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手部》)

“撕”有“分析”意,例如:

(50)提撕者,一一分析善说之也。(刘宋·慧琳法师《慧琳音义·卷九十一》)

(51)撕,析也。(宋·司马光《类篇·手部》)

(52)非徒面命之也,而又提其耳,所以喻之者详且切矣。(宋·朱熹《诗集传·大雅·抑》)

所以郑玄所理解的“耳提面命”是“附耳以分析教导”的意思。然而自汉以后“提”“抵”通假的用例已经鲜见,南朝慧琳法师认为“提撕者,一一分析善说之也”,以及朱熹认为“提其耳”是比喻教导详切的意思,基本是基于“撕”有“析”意而得出的,而与“提”“抵”通假无关。可见“提”“抵”假用在南朝以后已经彻底边缘化,甚至无法被认知。所以尽管朱熹注明“提其耳”是比喻详切教导的意思,后人还是转而提取了“提拉”之意,如程俊英解释作“我不但当面教导你,还拉着你的耳朵让你注意听”[13]。现代人多接受这种理解方式,《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华成语大辞典》《汉语成语辞海》《汉语成语大词典》皆有收录此意,语义也由此转移。

又如“谁适为容”,语出《诗经·卫风·伯兮》:“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毛传云“适主也”。这一义项先秦至汉用例较多:

(53)谁适与谋。(《诗经·小雅·巷伯》)

朱熹注:适,主也。

(54)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朱熹注:适,专主也。

(55)天下之适也。(秦·吕不韦《吕氏春秋·下贤》)

高诱注:适,主也。

(56)莫适先击。(东汉·班固《汉书·李广利传》)

颜师古注:适,主也。

(57)心无适莫。(宋·司马光《资治通鉴·魏纪二》)

胡三省注:心所主为适。

同样也是汉以后用例鲜少,虽然直至清代人们尤可以理解古注,如:

(58)言自伯东行从王,妇以夫为主,故却膏沐不为容饰。(清郝懿行《诗问·国风上·鄘》)

但“适,主”的用法并不典型,采纳者少。当然“适,悦也”用法亦古,然其与“女为悦己者容”形成范畴链,尚属于典型的表达,因而取而代之:

(59)谁适为容”,传:“适,主也。”瑞辰按:一切经音义卷六引三仓:“适,悦也。”此适字正当训悦。女为悦己者容,夫不在,故曰“谁适为容”,卽言谁悦为容也。(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卫风·伯兮》)

后人多接受马瑞辰的观点,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程俊英《诗经注析》、聂石樵《诗经新注》均引用马氏观点,成语发生了语义转移。

再如近年对“七月流火”的误用,如:“七月流火,但充满热情的岂止是天气,今天我们中国人民大学的师生以火一般的热情在这里欢迎郁慕明先生一行,以及聆听郁慕明即将带给我们的精彩演讲。”

该词语源于《诗经·豳风·七月》,孔颖达疏:“于七月之中,有西流者,是火之星也,知是将寒之渐至。”“七月流火”本义是天之将寒,“七月”原指为农历七月,“流火”原指“火星西流”这对古人是典型义,但由于现代人对阴历、天文并不谙熟,所以“七月”“流火”的本义被边缘化,人们也就倾向于将“七月”当作公历,公历七月正值暑热,“流火”也就随之被错认为酷热的形容词。虽然目前“七月流火”还未发生语义转移,但它的误用却是语义转移的开始,诚如施春宏所言“很多‘误用’实际体现了一种演变的趋势”[14]。

“爱莫能助”“爱而不见”“死生契阔”“耳提面命”“谁适为容”“七月流火”等成语的语义变化,均证明了词义的边缘化使得人们在语义的提取偏向其他较为典型的义项,进而导致语义转移。然不唯《诗》源成语是如此,其他成语也有相似的演变规律,如“望洋向若而叹”。陈鼓应按:“‘望洋’一词有多种解释,旧注作:仰视貌(司马彪、崔撰注)。……然‘望洋’作常义解即可。‘洋’即海洋,上文云北海可证(李勉说)。‘若’,海神(司马彪说)。按:‘望洋兴叹’一成语即本于此。”[15]以“望洋”形容仰视之貌,今人虽然知晓,但这是已经被边缘化的义项,从而偏好提取“望着海洋”这一典型义。又如“相提并论”,本作“相提而论”(语出《史记》详见例47)。“提”本义为“抵”,意思是“据此而论”[16]。今人虽也关注到这一义项,但也仍是越过古意,解作“提”本义,如《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载:“指把不同的人或事物不加区别地混在一起来谈论或对待……司马贞索隐:‘相提,犹相抵也’。”[17]1259周琳还考察了“一丝不挂”“学而优则仕”“感同身受”“既来之则安之”“楚楚可怜”的原义[1]44-45,并统计了原义与新义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发现这些成语其语素的原义,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非常低,而取而代之全是用频较高的典型义项,调查结果见表1。

表1 转移前后义频对比

可见词义边缘化导致语义的提取倾向于典型义具有普遍性。另外成语“自怨自艾”的语义转移,也能证明这个规律。“自怨自艾”语出《孟子·万章上》“太甲悔过,自怨自艾”,赵歧注:“艾,治也”,取改过之意。这一用法由汉至清都十分常见,但后来多偏指悔恨[17]1512,例如:

(60)(张孝基)一路上热一句,冷一句,把话打着他心事。过迁渐渐的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十七》)

(61)《贺新郎·病中有感》一篇,梅村绝笔也。悲感万端,自怨自艾。千载下渎其词,思其人,悲其遇。(清·陈廷绰《白雨村词话·三·梅村绝笔》)

首先明清时期的偏用悔恨意,是从“自怨”理解来,说明“艾,治也”的义项已经逐渐边缘化。至现代则彻底边缘化,《汉语大词典》:“今多指自悔自恨”[2]12478,“改过”之意已经完全不用了。其次成语语义之所以会偏指“怨”意,正是因为“艾,治也”词义边缘化后,“艾”的典型义或次典型义中别无好意可以替代,所以只好偏取“怨”意。

语言的经济原则也可以证明这一规律的存在,“在言语活动中尽可能减少力量的消耗,使用比较少的、省力的已经熟悉的或比较习惯了的,或者具有较大普遍性的语言单位”[18],成语是日常交际当中使用频率较高的语言单位,词义的边缘化造成认知上的负担,由此必然引发语言以熟义取代旧义的过程。索绪尔亦指出:“我们有时会歪曲形式和意义不大熟悉的词,而这种歪曲有时又得到惯用法的承认。……这些创造不管看来怎么离奇,其实并不完全出于偶然;那是把难以索解的词同某种熟悉的东西加以联系,借以作出近似的解释的尝试。”[19]歪曲词义的前提是词义的陌生化,而这种陌生化正是词义的边缘化的结果。

总而言之,“爱莫助之”的语义转移是因为“爱,隐也”“莫,没有”词义发生了边缘化,从而导致的语义的提取偏向其他典型义(或次典型义)。词义的边缘化导致成语语义转移具有普遍规律。

致谢: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李薛妃、刘思文老师的指正,及张明强老师提供的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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