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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可贴

2021-11-02冶进海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天宝刘阿姨

冶进海

有了孩子后,周泽峰变了个人似的,一双眼睛像明镜似的熠熠闪光,浑身干草般燃烧,每个细胞飘飘然。他一晚上要醒来好几次,给小家伙换尿不湿、冲奶粉、揉肚子、哼儿歌、搓腿腿、哄睡觉,这对一向嗜睡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小家伙八个多月了,身心发育一天一个变化,随时会给周泽峰夫妻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性快乐。但最近,不知受惊还是身子虚,小家伙动辄在梦中惊醒,一骨碌翻起来就号哭,声音出奇的清亮,深更半夜的,传出老远。

睡在旁边的周泽峰,一听到哭声,像被电击了般,迅疾跳起来,把小家伙抱怀里,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小家伙每次醒来,吃饱喝足,睡意全消,这儿瞅瞅,那儿摸摸,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几乎每个夜晚,周泽峰抱着小家伙,大脑迷迷瞪瞪,上下眼皮在打架,脚步踉踉跄跄,想着这小破孩赶紧重新启动睡眠模式,进入睡眠状态。可小家伙就是不睡。屋外阒然无声,小家伙头枕在他肩膀上,身子被他平平地托舉着,很自在地享受着大人在走动中身子一颠一颠带来的惬意,不时咿呀有声。周泽峰克服着瞌睡虫附骨般的啮噬,机械地按固定线路走来转去,直到天色微曛,小家伙酣然入睡。

有了小孩后,作息全打乱了。小孩夜里老闹腾,周泽峰的妻子马秀萍不断起来哄,睡眠严重不足,白天无精打采,工作中接二连三地出错,出现了“一孕傻三年”的状态,为了不让身体垮掉,只好晚上躲到书房里,睡个囫囵觉。照顾小孩的事,几乎就交给了周泽峰。

这个周末,马秀萍去单位加班。上午十一点,周泽峰强忍着昨晚被弄得支离破碎的睡意,把小家伙哄睡着了,伸展身子,打算在旁边美美睡上一觉。这时,刘阿姨推开卧室门问:“小周,中午你想吃啥饭,我去做。”

刘阿姨是周泽峰家请的保姆,快六十岁了,从偏远山区赶来投靠城里的儿子,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自己挤在儿子儿媳孙子三人租住的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单间里,享受不了天伦之乐不说,还像块抹布一样被使来弃去,于是主动出来找活儿干,贴补家用,也图个省心,在一名当保安的老乡介绍下,先后在几家当保姆,后来到了周泽峰家。

刘阿姨一看就是农村妇女。上身一件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布扣棉衣,脸上纹路纵横,像一块晒黑变皱了的橘子皮。第一次到周泽峰家时,除了简单回答几句提问外,只会一个劲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褐色布鞋,似乎要从上面找出一朵花来。周泽峰觉得这老人不够活泛,加上年纪大了,怕抱不动小孩。可妻子马秀萍觉得不错,一看是老实人。这种事女人主导得多。于是达成了口头协议,刘阿姨不用住家,每早八点半来,下午七点做好晚餐离开。每月休息六天。从时间上算,每月会有一个周末,刘阿姨是不能休息的,得继续上班,照顾小孩。周泽峰夫妻利用这个周末可以到外面透透气,放松放松。

刘阿姨住到家里照顾小孩的第一天,周泽峰就觉得这个保姆请对了。刘阿姨很快以其笨拙可笑的动作赢得了小孩的喜欢不说,小孩一睡着,刘阿姨给小孩穿上自制的一块红红绿绿的肚兜,说穿在身上小孩肚子不会受凉,还从自己带来的行李包里取出几个创可贴,把孩子房间的柜子、椅子等尖锐的边缘拐角上,贴上了创可贴,这样小孩爬行的时候,就不会因为撞上尖锐的边角而受伤了。

照顾小孩,包括照顾大人方面,刘阿姨经验老到不说,还有一手好厨艺。周泽峰特别爱吃刘阿姨做的手工切面,感觉跟儿时过节时吃到的面一样,香喷喷的,汤浓汁鲜面条十分筋道,一大碗进了肚子,浑身上下舒坦。马秀萍跟刘阿姨学着做辣子鸡、麻婆豆腐、炝锅鱼等,也是叹服有加,觉得人不可貌相。

这天马秀萍一大早去单位加班,留下周泽峰在家。刘阿姨赶来后,看到周泽峰跟小家伙在床上玩得十分开心,便拖了一遍地,擦了擦桌子上的灰尘,洗了几件孩子拉脏的衣服,一看挂钟时针指到了十一点,就想着早点把午饭做了,出去约会。刘阿姨来到周泽峰家后,每天抱着孩子出去转悠,在保安老乡的介绍下,找了附近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男友。

快进入迷糊状态的周泽峰,听到刘阿姨问午饭怎么吃,闭着眼睛说,阿姨,你想吃什么,就做点,我随便。

刘阿姨说,我不吃了,我不想吃。

刘阿姨说话,要么低声细语,听不大清楚,要么粗声大气,似乎有意跟别人拧巴。这次声调有点不对劲,高低不均,周泽峰立即意识到,刘阿姨不是不想吃,而是想出去跟男朋友吃。周泽峰是农村穷苦人家出身,对穷苦人会多一份同情和理解,老觉得刘阿姨年纪大了,出来干活不容易,平时一天带小孩子挺累的,该休息时让她多休息,该放松时让她多放松,这样,刘阿姨才会在自己和妻子上班的时候,对小孩多一分用心和爱护。不然,趁家长不在,在小孩哭闹时,痛下狠手,或者喂一点安眠药什么的,影响孩子的身心发育不说,还会危及健康。考虑到这些因素,周泽峰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情感大于契约,不顾约定好的上下班时间,每次无原则地做好人:“阿姨,你想去跟叔叔吃,你就去吧,我自己随便垫一点。”

刘阿姨料到周泽峰会这么说,密实皱纹圈住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顺口应道:“那,小周,我出去转转,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怕吵醒小家伙,周泽峰闭着眼睛点点头,心里想老人们谈恋爱也是一波三折啊。马秀萍跟他说过,刘阿姨这个男友,是名环卫工人,五十岁出头,比刘阿姨小十岁,两人之间,起初感情温度不下新婚夫妇,你恩我爱的,牵手漫步惹不少老人艳羡。可最近闹了一些别扭。因为刘阿姨有意无意地问起环卫男友的存款,还说他丢三落四的,银行卡应该让她帮着保管。环卫男友比较憨厚,架不住刘阿姨的话,当面就把卡给了她,说有三十万了,你就帮我收起来,不然我万一真给搞丢了,补办起来,手续还挺麻烦的。刘阿姨说,你不怕我把你卡上的钱取走吗?环卫男友说,反正你也不知道密码。说完,他就把几张银行卡都给了刘阿姨。刘阿姨没有推辞,理所当然地保管起来。因为在农村,几十年来,刘阿姨前男人挣的钱,都是她来保管。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这个环卫男友,看她没半点推辞,真把银行卡装兜里了,心里便有些疙瘩,胸腔有团干草窝着似的不舒服,上班期间,跟自己的女组长聊天时,带点情绪,就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这女组长分析说,这刘阿姨,是不是为了你的钱而来?环卫男友摇头表示不清楚,女组长劝诫说,你看,这刘阿姨年纪大了,农村来的,没一点积蓄,现在当保姆,一天在主人家里干活儿,没时间给你做饭,也没时间对你嘘寒问暖,找这样的女人干吗?说不定啊,她就冲你钱来的,你嘴巴紧点,别把密码漏了,到时候,我怕你人财两空呢。环卫男友听女组长这么一分析,琢磨了一下午,觉得自己找这么一个老伴儿,是有些不划算。于是,他和刘阿姨再见面时,表情冷峻,嗓子里吃了鸡毛似的,吭哧着,索要自己的银行卡,并一五一十地把女组长的分析给说了出来。刘阿姨这个气啊,像板结的清油一样凝结在那里。

这事闹得很不愉快,刘阿姨差点把自己的行李从男友家搬出来。还好,经人劝和,两人没有走到撕破脸面、分手拜拜的局面。和好之后,刘阿姨觉得,不能给女组长任何口实,于是想方设法抽出时间,给男友做个饭,或织条围巾,不时发个语音消息加以关怀什么的。但这做饭,需要时间。她的环卫男友凌晨四点上班,上午十一点回来。刘阿姨得早早起床,把男友的早饭给做好了,温在锅里,然后赶忙跑到周泽峰家做早餐,一起吃。

周泽峰夫妻俩一开始挺支持刘阿姨谈恋爱的,老年人追求幸福无可厚非。可后来发现,刘阿姨认真谈恋爱,影响她的保姆工作。比如刘阿姨一做好午饭,端上桌子,就着急离开去给男友做饭。没了刘阿姨,周泽峰夫妻俩只好一个人给孩子喂食,另一个人先吃。晚餐更头疼,一般刘阿姨会做好面,等他俩下班。可周泽峰的工作,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早,有时晚,多在晚上七点钟以后。刘阿姨一看时钟到了六点半,周泽峰还没回来,就把面给下到锅里,自己走了。周泽峰若迟回来一阵子,面捞到碗里时,泡得软绵绵的,像面糊糊,吃起来毫无口感。

这些还不算。照顾小孩,虽然活儿不算重,但责任重于泰山,需要时刻围在小孩身边,不然八个多月的小孩,喜欢满地爬动,用嘴来问候任何物件,包括一根头发,一片瓜子皮,一个硬币,大人的拖鞋,能抓起来的插线板等,有些东西,一旦吃进去,非常危险。刘阿姨忙着跟环卫男友语音或视频时,顾不上小家伙。有一次小家伙爬到花盆旁,伸手抓了一把沙土,毫不含糊地塞进嘴里。马秀萍恰好进门,一看小孩一嘴黑黑的泥土,不由得惊叫起来。为此,马秀萍跟刘阿姨认真谈过一次,要求刘阿姨尽职尽责,按一开始的约定,准点到岗,准点下班,不能迟到早退,而且尽量少玩手机。恋爱可以支持,但毕竟是拿钱请来的保姆,上班不能太过随意。刘阿姨听进去了,倒是改观了一些。但周泽峰在家时,好说话,孩子的事上他亲力亲为,刘阿姨会借机离开,找男友去享受二人世界。

周泽峰看着小家伙咧开嘴露出几颗门牙发笑、咿咿呀呀哼唧着拍打玩具、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或是小脸庞安静睡去的样子,心似乎化成了一团暖洋洋的空气,飘浮起来了。每次在孩子身边,他恨不得让时光就这么停下来,直到地老天荒。农村出身的他,从小拼命学习,到了单位认真干活,现在成为城里人了,有车有房了,特别珍惜眼前拥有的这一切。为此,有了小孩后,他做过几次噩梦,梦中的小孩出了事,停止了呼吸,他就这样双手平抱着小孩,焦急万分地跑向医院,可怀里的小孩,小脸蛋那么平静,看上去跟睡着了一样,怎么也唤不醒。周泽峰撕心裂肺地喊叫,可怎么也出不了声。

这个周末,刘阿姨刚走,他又陷入这样一场噩梦之中,难受万分。这时候,放在头边的手机不停震动,他迷迷糊糊拿起来接听,听到手机里传出无比惨烈的叫声:小周,小周——

周泽峰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窗外白花花如碎银子般洒在小家伙身上的阳光,让他明确是在自家的床上躺着。他摇了摇头,听出来手机里一声声急促呼喊的人是刘阿姨。那声音瘆得慌,听起来像是她马上要被人枪毙了似的。

我被车撞了啊,我被车撞了……刘阿姨在呻吟。

周泽峰一骨碌翻起身来,抓起小被子裹住小家伙,抱上一路跑到小区门口,左看右看,发现往南一千多米处,人影幢幢,就朝那边跑,跑的过程中,小家伙一只鞋子掉了,双腿露了出来,周泽峰胡乱用被子一裹,也顾不得严实与否了。

现场围了不少人。好心的路人已经打了120。周泽峰赶到时,救护人员正把刘阿姨抬到担架上,往救护车里送。周泽峰抱着小孩挤不进人群,就喊了两声“刘阿姨,你还好吗?”刘阿姨一听声音,用手势止住救护人员,嘶哑着嗓子连喊几声“小周”。人群让出一条缝儿来,周泽峰抱着小孩挤到担架旁,一看刘阿姨全身蜷缩,双手抱着胸口,苦巴巴的脸皮在抽搐。刘阿姨说,我疼得很,小周,你记得,把我车子送回去。周泽峰眼光一扫,刘阿姨自行车倒在人行道的一端,前轮毂悬空,下面是一道道斑马线,前面三四米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一个年轻小伙儿站在车旁打电话,眼神不断瞟向这边。

围观的是一帮老人和环卫工人,各有说法,不是指责司机开车不长眼,就是说刘阿姨过马路不小心。有些甚至猜测是不是碰瓷。老人碰瓷的事,这两年报道得不少,有些路人担心在这里上演。

撞得严重不?周泽峰刚问一声,救护人员着急地把刘阿姨抬上车,关上车门,拉响警报驶离。

小家伙这时才睡醒过来,睁大眼睛,头转动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新奇地看路上叽喳的人们。周泽峰抱着小孩,没办法跟受伤的刘阿姨到医院去,就赶紧给妻子马秀萍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能回家。马秀萍正在生气,因为模拟考试结果出来,她班上的学生平均成绩不理想,赶不上另外几个班。听了刘阿姨不到十一点下班去见男友,路上被車撞了的事,马秀萍特别没好气,说,这个刘阿姨,工作时间不好好上班,非要跑出去,这不能赖到工伤吧?周泽峰一怔,不会是工伤吧?但他迅速说了一句,什么工伤不工伤,这个后面再说,现在人被撞了,我们得跟着到医院吧?你也是个人民教师,怎么没一点同情心呢?马秀萍烦躁地说,她能给你打电话,就能给她儿子打电话,我这边还没忙完,一大堆事呢,不能甩手回家,学生的事不是事?周泽峰问她大概什么时候能忙完,马秀萍说最快得半小时。周泽峰说那我等你回来再去医院。马秀萍说,你拿手机拍个照,小心,别让司机跑了!不然我们要垫钱的!

肇事司机约莫二十来岁,个头不高,长相清秀,戴眼镜,全身名牌,这时正抽一口烟,对着手机说一通,趁那端讲话时,再抽一口烟,面色冷峻。司机瞟了一眼抱着小孩的周泽峰,说,妈,我就觉得是碰瓷的,我从前面停车场出来,开车不到两百米,就被她撞上了,你说我当时车速还没起来,车前杠痕迹不明显,就是倒车镜撞歪了,可能挂上她车把了,就这么一下,你说她能有多严重,她一个劲儿地喊着抓人啊、撞人了之类的,你说是不是故意碰瓷的呢?

旁边几个路人,听了这些话,就好心提醒司机说,小伙子,你要小心,前两天中山街还有个专门碰瓷的老太太,被警察带走了呢。

该年轻人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告诉电话那端自己的推测,她倒下来之后,我过去扶她,不让我扶,我上去帮她把车子扶起来,谁知道,我一转头,她一把又把车子拉倒了,妈,你说这怎么办呢?我看,八成是碰瓷的,我报警了,交警听说只是挂倒了,一时来不了,让我们自己协商处理呢。

周泽峰在旁听着,觉得年轻司机有事找警察,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挂了手机,小伙子抽了几口烟,扫了周泽峰一眼,目视前方车流,冒出一句,妈的,今天真倒霉!

既然遇上了,就按交通规则处理。周泽峰接了一句。

只要不是碰瓷,就好办!年轻司机说。

遇上那种臭不要脸的碰瓷者,会赖上你一辈子的。一个老大爷好心地提醒。

我才不会让碰瓷的人得逞!年轻司机望了望自己的黑色轿车,再看看周围,发现很多人看着他,有点来精神了,真是撞上了,多少钱我也赔得起,要是碰瓷的,休想得到一分钱!

周泽峰指点说,你怕被碰瓷,就催催交警,最好赶过来,认定一下事故责任,不然以后扯皮起来,分不清责任,会很麻烦。

其实,周泽峰说这话时,也替刘阿姨考虑到了,他确信刘阿姨不会碰瓷,只要由交警出面,以后赔偿等事宜,就可以依法处理了。

这年月,不知怎么搞的,碰瓷的新闻不时被报道出来,受害者有些还是中学生,碰瓷者不少为满脸装可怜相的老人。警方提示,遇上碰瓷,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及时报警,由警察来确定是否为碰瓷,并绳之以法。

年轻司机点点头,继续拨打110。打完电话,又抽出一根煙来,叼到嘴里,把烟盒递给周泽峰,问他抽不抽。周泽峰摇摇头,小伙子点着了,狠命吸了几口,指着不远处黑亮大气的奔驰轿车,解释说,就从前面那个停车场出来,还不到两百多米,就遇上了这摊事,够霉的。

嗯,奔驰车,一个倒车镜上万呢,加上人受伤了,交警应该来一趟,你是做什么的?开车时,没看见斑马线上过行人吗?周泽峰回应。

嗐,根本没看到,我在水利厅呢,在这儿办点事,刚从前面那停车场出来,走了一两分钟,听到车身有响动,下了车一看,人已经倒在地上了,我感觉是倒车镜给挂倒的。

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得赔点钱,才能了事。

赔点钱倒没什么,担心被赖上。

两人正聊着呢,警车闪着灯驶来,下来三名交警,一个指挥现场交通,一个拍照,一个询问。询问的交警微胖,花白头发,约莫五十岁左右,喊着肇事双方过来。司机和周泽峰走过去。司机把情况一说,交警问伤者呢,周泽峰说已经去医院了,交警就对年轻司机说,你把驾驶证、行车证拿过来。

司机到车前,探身从前驾驶座上把证件拿出来,送到交警手上。

交警用手里工具查了一下行车证号码,板着脸对年轻司机说,你叫张子涵?你怎么搞的?保险过期了。

这个叫张子涵的年轻司机一愣,俊朗的面孔阴了下来,眼睛不自然地眨动了几下说,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呢。

交警说,已经到期了,你怎么不去续呢?

张子涵说,这辆车平常是我妈在开,今天我开出来办事,临时用一下,但真不知道保险过期。我打电话问问。

一通电话后,张子涵沮丧地说,我妈本来打算这两天去买车险的,可身体不舒服,没去买,就给耽搁了,才到期三天,我马上去买。

既然保险过期,按规定,我们需要扣车,你看看,车里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拿走,车钥匙交给我们。处理此事的老交警伸出手,从张子涵手中接过车钥匙,上车打着,摇下车窗问,伤者送到哪个医院了?

应该是市医院。

好,你赶紧去,该检查的检查,该拍片的拍片,该治疗的治疗,结束了,你俩一起过来,到这边的交警大队处理。

好的,我马上过去。张子涵从车厢里提出一个黑色背包,悻悻然搭在肩上说。

三位交警招呼一声。其中一位年轻交警把刘阿姨的自行车抬过来,扔进警车车厢里。周泽峰赶忙赶过去,对这位交警说,这辆自行车,受害人说了,让我先帮着给保管起来。

交警就问,你跟伤者是什么关系?

周泽峰说,她是我家的保姆阿姨。

交警再问,她叫什么名字?

周泽峰突然愣住了,刘阿姨到家里当保姆,已经超过三个月了,但自己一直叫刘阿姨,没问过她全名。这如何是好?他感觉脸上被谁扇了一大耳光,火辣辣的,心尖也被带着颤动。

交警看他答不上来,瞥了一眼,似乎他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骗子。周泽峰讪讪不已,点头后退。交警开上车离开了,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妻子马秀萍这时打来电话,警告周泽峰不许抱着孩子去医院,这两天流行感冒这么严重,医院走廊上都塞满了感冒患者,她说,敢把娃娃抱到医院去,我跟你没完!

春寒料峭,周泽峰低头看怀里的小家伙,他小脸冻得青红,小脚丫露在外面,冰凉如铁。小家伙黑亮亮的大眼睛,依然好奇地望着大街上的一切,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探究兴趣,但清鼻涕像水滴样,开始往下掉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周泽峰问妻子马秀萍。

说不一定,我这里出了点事,有个成绩表填错了,我得重新更正过来,至少还得半个小时。到家得一个小时后了。你不许抱孩子去医院,听到没有?

我明白了。周泽峰说,我先回家,给孩子穿上棉衣。

啊,你没穿棉衣就抱孩子出来了?你怎么想的?这是不是你亲生的,今天这么冷,你不怕把他冻坏?马秀萍快嘶吼起来了。

马秀萍快四十岁了才生孩子,非常宝贝,在照顾孩子方面说一不二,周泽峰不好计较妻子的语气,再看小孩鼻涕连成串,心知不好,赶紧抱孩子回家了。路上,给刘阿姨打了个电话,说肇事司机马上赶过来,先给你检查。

约莫半个多小时,刘阿姨来电,接通后,传来刘阿姨儿子程天宝略带不满的声音,哥,我妈被撞了,你也不过来看一看。

不好意思,在家看娃娃呢,怕带到医院被感染什么的,刘阿姨怎么样了?周泽峰带着歉意回答。

我妈疼得厉害,那肇事司机还没来,你不是给我妈说,他马上来吗?

还没来啊,我记得他说要马上过去啊。

没来。你给肇事司机打个电话,他到底来不来?会不会跑了呢?

不会跑,我看那个司机报的警,交警也来现场了,交警一处理完,司机就在路边打车,准备去医院呢。

你看我妈到医院快一个小时了,司机走都走过来了,可现在连影子都见不着。

周泽峰微微沉吟。按他的判断,那个年轻司机张子涵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去,到医院里确定刘阿姨的伤情,并判断是否为碰瓷,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赶过去,这就蹊跷了。

后来听说,刘阿姨本不想让儿子知道被撞一事,但周泽峰电话里说一时半刻过不来,便给儿子程天宝打了电话。程天宝从城郊工地上打车赶过去后,发现母亲一个人躺在急诊室里,像条虫子样蜷着身子,满头大汗,却没有一个人搭理。

医生、护士,我妈成这个样子了,你们赶紧给看看啊!程天宝抓住走过的一个医生,像一只发怒的豹子样红着眼睛责问。

家属不来,没人去交费,我们怎么给看?医生用力挣扎了一下,没挣开,白了他一眼,问,你是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刚来。程天宝被医生一抢白,立即意识到莽撞,松开了手。

去交钱,交完钱拍片。医生很不满。

程天宝走到市医院的交费窗口,发现自己从工地上赶过来,身上只有二十来块零钱,连个胸片都拍不起。而医院又不许先看病后交费。

等了一阵子,肇事司机不来,程天宝只好给周泽峰打电话。

尽管程天宝口气不友善,但周泽峰可以理解,毕竟,谁家母亲被车撞了,做子女的,肯定很着急。周泽峰想给肇事司机打电话,可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留对方的手机号码。他通过110指挥中心,打通了辖区交警中队的办公电话,接电话的女民警说,刚才出警的民警又出去了,肇事司机的号码是多少,她不知道。周泽峰一听急了,这怎么行?但周泽峰当时特意记了肇事车辆的车牌号,就让女民警查一下车主人的电话是多少,女民警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怎么能随便把这辆车的车主号码告诉你呢。

这也是个理由。周泽峰无奈,只好通过自己的关系,找车管所的朋友一查,拿到了车主手机号码。

车主叫王玉秀。手机尾号为一连串的“8”。周泽峰把这个号码发给刘阿姨,让刘阿姨儿子程天宝打过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不久,程天宝回电周泽峰,说刚打通了肇事车辆车主的手机号码,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说肇事司机有事来不了,她等一会儿过来。

周泽峰松了一口气,还好能联系上车主。车主去了,先缴费看病再说。

但过了半个小时,程天宝又打来电话,口气充满了火药味,周哥,你咋还没过来呢?女车主也没过来,我刚又给打电话了,她让我们先垫钱看病,还说我们是碰瓷的,你说这咋办呢?这个肇事司机他妈的特浑蛋,敢情不是他妈,他就一走了之?我妈现在疼得满面流汗呢,不及時看病,万一更严重了怎么办?

感觉得出,程天宝的愤怒,已经像火苗一样燃烧了。

其实程天宝和周泽峰通话时,张子涵的母亲,也就是肇事车辆的车主王玉秀已经赶到急诊室,就在程天宝身旁,静观事态。她因为心脏不好,今天正在市医院治疗,接到儿子张子涵打来的电话,说可能遇到碰瓷时,王玉秀说了四个字,赶紧报警!后来,伤者刘阿姨被送到医院,王玉秀想到儿子张子涵下午要去上周末的MBA课程,耽误不得,于是说,儿子你就别管了,只要人没死,没啥大不了的,我刚好在医院,我去处理就行,你去上课吧。

张子涵想了想,旷课多了,怕MBA学位拿不到,影响未来个人发展,撞伤人,大不了赔钱,谁去都一样,于是答应说,妈,那你去医院看清楚,要是碰瓷的,故意讹人什么,你再报警,反正交警来过现场了。

作为城里人,母子俩都挺担心遇上碰瓷的,一旦被讹上了,花钱不说,有可能一辈子脱不了身,身心受累。

王玉秀接到程天宝第一个电话时,她刚到急诊室门口,可她撒了个谎,说再等一会儿。挂了电话,她悄悄进了急诊室,一看那边病床上躺着一个呢绒外套的老太太,身边站着一年轻小伙子,一身劣质的山寨运动服上盖满灰尘,她心想就是这家子了,如果是职业碰瓷团伙,那肯定会算计着大讹一笔。王玉秀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子,发现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呻吟,嘴唇发干了,蜷着身子,抱着腹部,看样子伤得不轻,而年轻小伙气急败坏,不断咒骂,可一筹莫展。王玉秀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如果是演戏,也演得太真了。她站在一旁观察。程天宝给周泽峰打电话、给妹妹打电话、给刘阿姨的环卫男友秦叔叔打电话,她都听在耳中,想在心中。这个傻小子,给这么多人打电话来看望,却没说带钱过来,而是等着肇事司机拿钱来,要是不拿钱来呢?就这样让这个老太太活受罪吗?

王玉秀正想着,她的电话响了,她下意识地滑动手指来接听,没想到,一接通,发现打电话的就是旁边的小伙子程天宝——伤者的儿子,对方也听到她手机铃声后,转而望着她。当面被戳破谎言,王玉秀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她经历过多少风浪,此时一挂电话,直奔主题,她说,我来了正找你们呢,走,先拍片子,看看哪儿撞伤了啊!

按王玉秀的推断,被倒车镜挂倒,不会有大碍,看老太太疼成那样子,说不定摔倒后岔气了。不拍个片子是不行的,拍了片子,没啥事,给伤者几个疼痛钱,回家养上几天,就好了。

这种事情,王玉秀处理过几次,算得上轻车熟路,扯一阵皮,花几个钱罢了。

但这次她有些失算。

过了一阵,胸片拍出来了,骨折,专业术语是胸12椎体压缩性骨折。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常见的骨折,比如说从高处跌落,臀部或双足着地,都会因为猝然受力而胸部骨折,而且,人年老了,骨质疏松,也容易在颠簸、摔倒中造成椎体骨折。当然,从片子上看,刘阿姨的骨折不算严重。

一听是骨折,王玉秀内心像无数的手指同时在抓,知道麻烦大了。在等胸片结果时,她已经通过熟人,给急诊科值班的医生关照过了,不要给开一些没必要的检查项目。因为刘阿姨还喊着脑袋疼、腿部疼、腰部疼、脚踝骨疼,这些检查一一做下来,费用不少不说,万一哪儿再出问题了,岂不是更麻烦?

但这个时候,周泽峰赶来了。周泽峰跟程天宝、王玉秀也是第一次见面,简单打过招呼,就对医生说,你看医生,现在骨折是确定了,可是刘阿姨还说她大腿根部也很疼,脑袋也很疼,这些都需要拍个片子,你看看,是不是都要检查一下?

王玉秀抢上前说,这些地方怎么会有事呢,只不过是倒车镜轻轻挂倒了。

医生顺着王玉秀的话,气定神闲地看着周泽峰说,看骨折情况,不是特别严重,你们想拍,我就给开,但我觉得没有必要。

一看王玉秀瞟向医生的眼神,周泽峰明白他俩已经通过气了,哪怕是通过中间人通气的。周泽峰在城里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对人与人之间勾连着的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深恶痛绝。他认定,现在已经是信息社会了,潮流是挡不住的,关系是靠不住的。只要硬气,以法律为后盾,关系就靠边站。周泽峰便说,医生,你看,万一刘阿姨,就是车祸伤者,身体其他部位还有问题,这次没检查出来,到时候出了事,肇事司机找不到人,这个就是你负责了。

急诊室的医生听他这么一说,脸色一变说,这话说的,好像是我把人给撞了。接下来,他不顾王玉秀暗示,立即开了几张单子,塞到程天宝手里,让他带母亲一一去检查疼痛部位。

几个片子出来了,医生郑重其事地看完后,就说这里这里有一些旧疾,比如这儿有些结石,不会是一下子撞出来的,得慢慢治,不过,骨折了,得住院,你们转骨科吧。

刘阿姨的伤情并不复杂。这是常见的一种骨折,按骨科医生的意见,需在硬板床上休息八到十周,加以适当锻炼,可以复原压缩的椎体。这一点程天宝不满意。他从刚才周泽峰跟急诊科医生的对话中,感觉出医生有点应付他们这种农村来的病人的意思。这不行。好不容易交了费,进了住院部,至少给看好一半吧。为此,他想争取手术治疗,切开后复位,加以固定。主治医生觉得,刘阿姨年纪大了,没必要折腾这么一遭,以静养为主。刘阿姨也是这个意思,她觉得如果不严重,回家休养就是了。

周泽峰赶来后,建议住院为好。刘阿姨觉得他是有正经工作的人,说话可靠,就这样住了院,每天输些点滴,静养为主。其间,病房里来了一位女律师,灰蓝色的职业西装,短发,瓜子脸,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干练劲儿,给每一张病床上发名片,言语之间,有揽活儿的意思。她一听刘阿姨是因为交通事故住院,就非常热情地说,她就是专门打交通事故官司的律师,按刘阿姨的这种情况,胸椎骨折,属伤残,折断一根是十级伤残,折断两根是九级伤残。按十级伤残来算,肇事方要赔偿五万块的。加上刘阿姨打工做保姆,每月能赚三千块,这下住院,不仅一年半载赚不上钱了,更连累了子女们,百忙之中还要来照料。这误工费、陪护费、营养费、损伤费等加起来,怎么也得赔个三五万块吧?所以,出院前做个伤残鉴定,然后跟肇事方打官司,要赔偿。

程天宝两只眼睛跟通了电的灯泡一样亮起来,他粗略一算,按女律师说法,这赔偿下来,差不多十万块了。这是一笔梦寐以求的大数目,程天宝大喜过望,如果有了这笔钱,不仅能解决母亲将来的养老之忧,还能赚上一笔,补贴一些家用。

女律师的眼睛,如X光片的透视机器一样,从上到下扫描着程天宝,说,有啥不懂的随时咨询!然后挥手离去。程天宝掩不住内心的激动,找来纸笔,趴在病床上,开始计算每天出现的各种费用。

作为一名进城十多年的农民工来说,程天宝对这个社会的态度,就是我不多占你便宜,但你不要占我便宜,一系列的教训,使他老担心城里人会哄骗他,看不起他,欺负他,他虽然对这个社会有所微词,但依然想勤勤恳恳获得平稳的生活,现在呢,并不是因为他或他母亲的问题,而是对方的问题,让他们平白无故遭受许多损失,这是他不答应也不能容忍的。他觉得该得到的补偿肯定要得到,这跟1+1=2一样是铁板钉钉的道理。不过,凭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和王玉秀的几番交锋,他知道,从对方手里痛痛快快拿到这些钱,无疑是虎口拔牙,说不定还伤到自己。为此,他开始做几手准备。

刘阿姨在骨科住院期间,周泽峰夫妻来了,带来了水果花篮,还给刘阿姨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周泽峰跟程天宝聊起来,一听说打算找肇事方要十万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想起那个撞伤刘阿姨的年轻司机,也就是王玉秀的儿子张子涵,当时那么担心被碰瓷,怕被赖上了一辈子摆脱不了,这下看来,小伙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刘阿姨等人虽然没想赖上他们,但这次车祸,如果真要赔十万块,车又保险过期,够扒掉小伙子一层皮的!十万块,在这座城市里,差不多需要一个初级公务员不吃不喝挣两年,如果按存款算,一个公务员刨掉各种开销,一年存个两三万,十万得存个三五年。

不过,从张子涵开的奔驰车来看,家里条件应该是优裕的,说不定,这点钱,对他们也不算什么。周泽峰暗自想。

醫院开具的疾病诊断证明上显示,刘阿姨病情为车祸外伤致腰背部伤痛,诊断为胸12椎体压缩性骨折。治疗建议:患者卧床休息;适当进行双下肢的功能训练;定期检查;不适随诊。

住了七八天,挂了二十多瓶吊针后,刘阿姨感觉疼痛减轻了,在环卫男友的帮扶下,能下床走动了,就想出院。在老家,像她这样的伤情,哪需要专门住院呢?主治医生也说想出院,就可以出了。

但程天宝不放心,觉得撞折骨头了,哪能这么简单?

程天宝说,医生,你要是不给完好无损地治好,出院以后,伤病复发,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肇事司机不承担责任,那我们就来找你了。

程天宝粗声大气,主治医生十分头疼,今天上午坐诊,遇到的几个病人病情十分复杂,他本想早点把刘阿姨的病床腾出来给下一位病人住的,但遇上程天宝,心里想万一刘阿姨再有事,这辈子一旦被这个较真儿的农民工缠上,还真麻烦,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医生哪能保证完好无损,还有这辈子不再复发?你们既然不放心,我建议到康复科去再观察一段时间。

主治医生处理这方面事情,自然经验丰富,他建议刘阿姨转到康复科,到康复科里接受治疗。他清楚,这种骨折,回家静养一段时间,正常的情况下,自然会愈合了,可问题是,万一在家期间,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情况,病人家属再到医院里,那主治医生就有麻烦了,得承担责任。

程天宝心想,只要在医院里由医生照料,肯定比在家里强多了,而且自己不用花钱,何必回家再增加自己媳妇儿的负担呢?

于是刘阿姨被转到了康复科。

康复科医生一看,转过来一个病人,而且是车祸导致的,心想多半是保险出钱,费用就节节攀升。

到康复科后,王玉秀先后交了一万块,一周就花光了。明明可以回家休养恢复,偏偏在康复科里烧钱,这是故意找茬嘛!王玉秀一生气,就不露面了,也不给医院交费。刘阿姨名下开始欠费。

程天宝自然没办法支付这个费用,打电话,王玉秀不接,只好给周泽峰发微信,让他想办法,并说,康复费贵得很,一天九百多。周泽峰回,怎么那么贵?你妈其实静养就可以。程天宝说,康复科里,一会儿电磁疗、一会儿打针,费用就上去了。周泽峰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建议他们出院吧,万一真出院了,骨头不愈合怎么办?不建议出院吧,这样折腾,到底何时能了结?

程天宝看周泽峰没辙,就转了话题,说,哥,你帮我打听打听,我们出院以后,应该要些什么费用?

周泽峰一看程天宝的意思是想出院了,就网上搜索了一下,回答是,一般交通事故赔偿损失有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医院伙食补助费、必要的营养费等,除此之外,因伤致残,还有残疾赔偿金、被抚养人生活费,以及康复护理、继续治疗的花销等,还可以有精神损害抚慰金等。

程天宝看到微信里周泽峰回复了这么一大串,又激动起来说,他现在就跟上次来病房发名片的女律师联系联系,看这些费用怎么要?需要哪些证据?

凭经验,周泽峰知道这些费用不好要,但这时也不好打击程天宝的劲头。周泽峰比程天宝大两岁。在农村,大两岁和小两岁不算什么,他们就是一个时代的人。但现在,命途各异,周泽峰在城里步入中产生活,而程天宝,成天想着如何不被贫穷和寒酸追赶。听刘阿姨说,程天宝在城里当装修游击队,这家干一段时间,那家干一段时间,干了几年,小有积蓄,可偏偏在网上认识了个女友,交往不久就同居了,同居不久,程天宝发现,自己小便时刺痛无比,到医院一查,感染了淋病,这可把他吓坏了,先在小诊所治了好多天,不见好转,再去男科医院,花了不少钱,一年的收入几乎打水漂儿。总算把病看好了,但自此畏女人如虎狼。现在这个媳妇,也是他父亲临终时逼迫娶的。

程天宝给周泽峰发微信说,王玉秀联系不上,怎么办?

周泽峰心里一沉,不由得噼里啪啦闪出几许怒火来。

王玉秀是做生意的,她儿子是公务员,老公听说还是一个部门的領导。她的家境不差,这点费用肯定能承担得起。而且,年轻的肇事司机张子涵,看上去人还不错,但截至目前,没有去看望一下被撞伤的刘阿姨,连个面都不露,难免让人鄙薄其为人。这时候,王玉秀不接听手机,难道是要逃避责任吗?这责任能逃避得了吗?

周泽峰就给程天宝支着儿说,告诉王玉秀,再不给钱,就把这起车祸捅给媒体。年轻公务员撞伤老人后不露面,媒体会很感兴趣的。

程天宝把周泽峰的意思,编成短信,发给王玉秀。王玉秀很快回了消息,说她一家去海南旅游了,现在在海边,网络信号不好,没办法给医院打钱,只有回来再说,但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

按周泽峰的建议,是等王玉秀旅游回来后,再让刘阿姨出院。反正,住院期间,无论产生多少费用,应该由肇事方承担。可程天宝觉得不合适。前面花了一些钱,都是王玉秀缴的。现在,程天宝从王玉秀的推脱之词中,产生了另一种担心,就是万一这笔赔偿费得不到呢,自己再搭几千块进去,实在划不来。再说了,王玉秀也说了,你要想跟我们谈,就跟我们谈,不要听旁人指手画脚!这个旁人指的是周泽峰。程天宝从前面王玉秀能给出上万块治疗费,以及谈他工作的过程中,觉得王玉秀有钱,还有良心,这时候没必要激怒她,所以,他没有听周泽峰的建议,直接让母亲出院。

刘阿姨出院后,不断给周泽峰打电话或发消息,说自己的儿子不懂事,希望他多帮忙,该要到的赔偿,一定要到!刘阿姨还问了问小家伙的感冒情况,说十分想念,让周泽峰发几张小孩最近的照片过来。周泽峰似乎是刘阿姨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平心而论,周泽峰跟刘阿姨之间,感情很不错的。他父母在外地,在城里待上三五天就受不了,刘阿姨在家做饭带小孩,勤劳细心,充满老人的慈爱,让周泽峰在工作之余,能感受到一家三代的温馨。周泽峰心想,于情于理,自己得想办法,帮程天宝把这些赔偿要到手。

交警给程天宝打电话,说你来交警大队把手续办了。

程天宝和周泽峰赶到交警大队,发现交警开具的责任认定书中,刘阿姨需负次要责任,原因是刘阿姨骑车横穿马路上的斑马线。

交警解释说,是骑车,如果是推车穿过马路,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周泽峰仔细看着这份交警开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半天不言语。交警根据的是报警者张子涵的描述,认定小型客车司机在友爱路由南向北行驶至斑马线时,刘丽珍(刘阿姨)骑自行车碰撞运动车辆,致车辆后视镜刮倒刘丽珍受伤的交通事故,当事人张子涵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有关“第三十八条:在没有交通信号的道路上,应当在确保安全、畅通的原则下通行”之规定,负主要责任;当事人刘丽珍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有关“第七十条:驾驶自行车、电动自行车、三轮车在路段上横过机动车道,应当下车推行”之规定,应负次要责任。负次要责任,按三七开,十万费用中刘阿姨要承担三万。这个数字不小。

现在问题是,那一块没有安装监控,刘阿姨说她是推着自行车打算过去的,而张子涵报警时声称对方是骑车冲出来的。周泽峰记得,当时张子涵在现场说根本没看到人或车,车辆有所响动之后,下去一看,刘阿姨和自行车已经倒地了。也就是说,后来张子涵报警时,所说的有可能是想象的,或是听路人说的。

交警向程天宝、周泽峰提出,到底双方需要承担多少费用,他给协商处理。

具体赔偿数额,其实程天宝算了很多次:母亲一个月挣三千,现在骨折了,一年干不了活儿,损失三万六千块,母亲一根胸骨骨折,属于十级伤残,按那女律师的说法,可赔偿五万伤残费,再加上护理费、营养费、子女们因为照顾产生的误工费等,赔偿个十万块,是应有之义。

这意思表达出去,旅游回来的王玉秀烦到了极点,果然狮子大张口了。王玉秀觉得,刘阿姨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伤情大有好转,再静养上个十天半个月,行动是没有问题,照看孩子也是能行的。前期费用都是王玉秀出了,现在回家静养,也花不了多少钱,考虑到各方面有些损失,王玉秀同意赔偿五千块,算是一个月的误工费加护理费,这比苦兮兮地出去当保姆强。

按王玉秀算法,刘阿姨前期治疗已经花了两万块了,再给上五千块,二万五千块,可以了!把一个老太太不小心蹭伤了,花这么多钱,她家也够冤枉的,还要再赔偿,肯定不同意。

要价和报价相差悬殊,交警无奈,说,既然不同意交警部门开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赔偿问题上,也协商不下来,那么,只好上法院打官司了。

周泽峰和程天宝合计后,周泽峰坚持打官司,这种事情,只有打官司,才能得到自己应有的赔偿。因为法院是讲公平的。

粗眉大眼的程天宝有些犯难,他跟那位主动找上门的女律师在不断沟通过程中了解到,打官司,需要提供各种证据。现在医院只给开了诊断证明,接下来,还得去做伤残鉴定,找月收入证明,护理费、营养费、误工费等相关证据。

程天宝尝试着搜集一些证据,比如伤者在家里需要静养多少天,还得医生出具证明,可医生又不给开,说这不是他的责任,有些人身体底子厚,几天就养好了,有些人身体不行,一年都养不好,这种证明不好开,要开也是医院开。另外,刘阿姨的收入证明,仅仅周泽峰提供一份笔录还不行,得有公司的证明、银行的流水。这些事情特别扯皮,特别麻烦。而且伤残鉴定还得六个月以后做,六个月后打官司,官司结束恐怕一年多了。再说了,就算开来一堆证据,这些证据到法庭上能否有效,还不一定。程天宝一下子感觉到打官司的繁复与漫长,考虑来考虑去,不想打官司。只要王玉秀再加高一点儿,给上个三五万,他同意私下和解。他跟女律师说了自己的顾虑,女律师很直接地说,能调解成功更好,法律的诉讼成本确实有点大,自己可以代表刘阿姨去调解。

可王玉秀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拖延战术,每次一提起来,就说打官司,她不怕。她说自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辛辛苦苦一分一厘赚来的,已经花了这么多,够心疼的了,再加钱,没门儿。

赔偿费用问题,处于僵持状态。时间一天天过去,刘阿姨心里跟成千上万只蚂蚁爬似的,快急出病来了。儿媳妇只要在家,就冲她摆脸色。刘阿姨给周泽峰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周泽峰说,打官司耗心耗力耗时间,但公正,你要是着急,我看,实在不行,找媒体呼吁一下,给肇事方施加点压力,我知道电视台有一个帮办栏目,扶弱济困,很适合你的。

周泽峰本想托人找一下媒体记者。可刘阿姨听了,等不及了,就拿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换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在找周泽峰所说的节目,下午六点多时,她准备起来做饭,突然电视节目里,有个主持人介绍说,有事我们帮您办,请拨打我们栏目热线电话……主持人又重复了一遍,刘阿姨想也没想,一把抓过手机,顺着主持人说出的号码,拨了出去。

接听热线电话的值班记者记下了刘阿姨被撞的前后经过,留下了刘阿姨的手机号码,说会有记者跟她联系。

当程天宝不断给王玉秀打电话,讨价还价之际,刘阿姨在公园里接受了一男一女俩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还陪着在街道上模拟了一些车祸发生的镜头。刘阿姨向记者出示了所有的证据和联系方式,包括交警事故责任认定书中肇事司机张子涵的手机号码、花费的一些票据等。

事情向另外一个方向转化。

这一天,张子涵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声称是电视台记者,就他撞伤老人一事采访他,想了解一下,事故发生之后,他是否去看望过老人,是否承担了赔偿责任等。张子涵一听记者口气,来者不善,一股热血立即冲上脑袋,觉得这件事被传出去,肯定对自己影响不好,奇怪的是,自己听母亲说,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让他不要放在心上,怎么还没处理完呢?张子涵不知道电话里怎么给记者解释,于是迅速挂断电话并关机。

可他低估了记者智商。记者无孔不入,顺着手机号码一查,就知道了张子涵是公务员,目前在水利厅任职。

这天下班时,张子涵看到水利厅门口有个年轻高大的男子扛着摄像机,冲他走过来,他觉得有些不妙。果然,一个女记者径直冲到他面前说,请问您是张子涵吗?

当着众多同事面,张子涵只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并表示,车祸的事,他母亲已经全权处理完毕,自己目前不方便接受采访,请见谅。

女记者很刁,大声问,据我们接到的热线,你撞伤一位老太太,已经快一个月了,怎么没想到去看望一下伤者?

张子涵不想回答。但这种问题,不回答感觉就像是默认了。于是他回答说,这件事是我母亲去处理的,已经处理完了。

女记者追问,你肇事了,让你母亲去处理?

张子涵回答,我当时有事,就先走了。

你再没管过那位老人的伤情?

后来听我母亲说,这个事已经处理完了。

怎么处理的?

我不清楚。张子涵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也是不合适的。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肯定处理得双方都满意。

既然双方满意,受伤的老太太怎么会投诉到我们栏目来的?

这我不清楚。

您沒想过亲自过问一下这个事吗?

这段时间我恰好去外地出差,走的时间有点长了。

连打个电话过问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女记者咄咄逼人。

张子涵急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别拍我,再拍,信不信我把这个玩意儿给你砸了?张子涵一烦躁,血气上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脾气,突然怒不可遏,像地雷一样轰然爆炸,指着女记者和摄像记者吼道,别以为你们扛个摄像机就了不起,惹火了,我砸了就砸了,凭什么拍我?

张子涵双手挥动拳头示威。有几个路过的同事拉着他劝解,女记者笑笑说,不接受采访就算了。男记者不罢休,说你口气好大,还敢砸摄像机,这么无法无天,难怪那么宽的公路上,撞人后一甩手,啥都不管了。来来来,砸一个试试?二十多万,随便砸!

男记者肩上扛着摄像机,挑衅似的,往他身边一凑,意思是让他来抢夺。张子涵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处理,很明显,摄像机是不能砸的。

那天张子涵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本来挺括的一个人,硬是被俩记者弄得灰头土脸,灰溜溜地离开单位了。回家的路上,他望着漫天霓虹,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这么一闹,他撞伤老太太的事,单位全传开了。他树立的热情能干、追求上进的形象恐怕毁于一旦。

他心想,时间要是有倒退键,这一天倒过去就好了!

当天晚上,王玉秀得知儿子张子涵被记者堵在单位门口采访,就急了,给程天宝打电话,气急败坏地说,你为了几万块钱,想把我儿子一辈子毁了是不?你不让我儿子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这次交通事故中,唯一让王玉秀忌惮的,就是怕自己的儿子牵扯进去。她实在不想因为这么一起车祸,影响自己儿子的声誉、工作还有前程。

周泽峰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王玉秀的软肋,一抓一个准。他起初不想建议找媒体的,觉得张子涵这个小伙子不错。可后来发现,张子涵堂堂一男人,国家公务员,撞了老人,根本不来看望,怎么也说不过去!周泽峰觉得,张子涵不能老是让母亲出面解决所有事情,有些事,必须自己承担,如果不承担起应有的责任,那不行,只好让他知道,什么叫一人做事一人当,担当不起,那对不起,只好完蛋。这个社会的法则应该是这样的,惩处机制也是如此。周泽峰也清楚,当下媒体关注民生,对老太太被撞住不起院之类的事感兴趣,所以到了后来,周泽峰开始用媒体曝光来挟制王玉秀。果然,记者一出手,王玉秀就惊叫了。

程天宝本来不知道刘阿姨接受采访的事,王玉秀一个电话,把他给骂愣了。他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王玉秀说,你那位帮你忙的高人,找了两个电视台的记者来曝光我儿子,都追到单位了,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就为了几万块,想把我儿子一辈子毁了是不?

那你就给钱啊,那钱,是你们应该赔偿的,而且已经够少的了。

你给那俩记者说去,不许在电视上播出,如果播出,你们休想拿到一分钱。

记者采访报道,哪能我们说了算呢!

那就别谈。

王玉秀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连夜找关系,找到这俩电视台记者的主管领导,希望删除采访素材,并不要播出了。给电视台造成的损失,由她来赔偿。王玉秀丈夫的舅舅,过去就在电视台担任过部门领导,现在还有一些下属在电视台任职。连夜找到这七拐八弯的关系,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考虑到这期节目播出后,会给张子涵造成不良影响,影响他的发展,而且有些细节还未核实清楚,栏目负责人考虑暂不播这期节目,但问题是,一定要把事情协商解决好,让打来热线的刘阿姨得到应有的赔偿,不然,再打热线过来,这个节目肯定要播的,不仅播出,还会在微信中传播,栏目的微信粉丝有五十多万,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恐怕会知道的。

王玉秀找到程天寶,同意支付三万块赔偿费,但需要程天宝写一张收据,承诺以后刘阿姨有任何问题,出现什么病症,跟这次交通事故无关。

程天宝考虑片刻后答应了。他为这事已经跑了好多地方,医院、伤残鉴定中心、法律援助中心、交警大队等,每天跑来跑去,相关证明不好开。他像一只陷入狼窝里的野狗,一番搏斗后身心俱疲,打算闭眼认命。现在,事情有了转机,能要到三万块就三万块吧,总比一分拿不到强。

十一

谅解协议签完后的第二天,程天宝把王玉秀给自己卡里打进来的三万块,两万块转到刘阿姨的银行卡里,另外一万块块劈成两半,一半给刘阿姨和妻儿各买身衣服,还买了许多进口水果来,让家里人吃了个开心,剩下五千块自己用来消费。

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但谁也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里,刘阿姨突然感觉浑身疼痛万分。这种疼痛由内而外,像血管里爬进一大堆血吸虫,同时在啮噬。她感到全身神经血管在突突突地跳动,自己说不清哪儿疼,哪儿不疼,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呻吟起来。

程天宝以为一场暴雨后,老人受凉感冒了,或者变天引发的浑身阵痛,给母亲买了一些感冒药后,并没有特别在意。吃过早餐,他妻子带小孩去逛商场了,他去门口打桌球。这是他闲暇时不断融入城市的一个新爱好。刘阿姨吃了几片感冒药,睡觉休养。她身体底子好,小病小痛一般睡上几觉就过去了。

可这次,刘阿姨疼得睡不好,直呻吟,便给她的老男友打电话,说近段时间消瘦得厉害,两颊都塌了,有时脑子里掐着疼,今天全身疼。她环卫男友说上午扫除完,就陪她去医院看看。刘阿姨坐公交车跟男友会合后,到医院拍了片子。

从查出来的结果看,左侧季肋区可见带状疱疹,沿神经走行,电解质紊乱,贫血。慈眉善目的老医生边看片子边解释。

带状疱疹是什么啊?贫血,怎么这样呢?医生。刘阿姨急了,问道。

这不清楚,最近吃过什么药,或做过什么手术吗?

就三个月前,出过一次交通事故,胸部骨折。

嗯,初步判断,应该跟上一次车祸有关……

可是骨折不是好了吗?

有些伤情是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才能显现出来的,医生不是神仙,当时没办法看出来。

那,这个治疗会花多少钱?刘阿姨紧张不已。

医生体谅似的看着她说,我给你解释一下,老人家,带状疱疹是带状疱疹病毒引起的,一般发病后需要进行正规、足量疗程的抗病毒、营养神经、镇痛的治疗,皮肤破损可以在1—2周后自愈,但是带状疱疹期间的镇痛治疗不完善,有可能会迁延病情,转变为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这是一种顽固性的神经病理性疼痛,这个治疗上比较复杂。带状疱疹疼痛,需要尽早诊治,越早期介入,治疗效果越确切,迁延的时间越长,越难以控制。所以视具体病情不同而定,加上你有贫血,估计最多也就一二十万。

这么多啊!刘阿姨控制不住内心的惊慌,惊叫出声。

当晚,程天宝回家后,听刘阿姨把情况一说,感觉当头挨了一棒,天要塌下来了。这怎么办呢?偏偏刘阿姨说漏了两个字,“最多”。程天宝死心眼,认定就需要一二十万。他赶紧给王玉秀打电话,把他母亲今天看病的情况结结巴巴说了一遍。他說要看好母亲的病,需要花一大笔钱,而这个钱,应该是王玉秀她家来出,因为这次的病是由上一次的车祸引发的。

王玉秀很不高兴,语气寒得可以掉出冰碴子,一个个往外吐字,说咱们可是有字据的,车祸费用一次性赔偿完毕,再发生任何病症,与肇事司机无关。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不认字吗?谁家的钱,都不是风刮来的,都是一分一毛攒的。你这再三再四,没完没了,小心我告你敲诈勒索!

阿姨,真的,这还是上次车祸引起的。程天宝心里突突突的跟电泵启动一样跳个不停,着急地解释。

小伙子,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你爱咋咋地,跟我们没关系,你想告,就到法院告去,我们奉陪!王玉秀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去告吧!

告肯定是要告的。现在关键是要给母亲看病,但钱从哪儿来?程天宝撕扯头发,懊悔不已,觉得不该背着母亲和周泽峰,收到赔偿费后,签了谅解协议。

十二

刘阿姨再次住院,每天看病花费一两千块。她进城当保姆多年,存了四万多,估摸着这下全搭进去了。刘阿姨心想,医院就是个无底洞,咕咚咕咚往里吸钱呢。但问题是,医生各种手段用尽,控制不住病情,还在探索新的治疗方式。周泽峰多次前去医院看望,每次提着大包小袋的吃的喝的,还要放下千儿八百块钱。刘阿姨心里很热,也觉得内疚,让周泽峰别再来了。

周泽峰宽慰愁白了头发的程天宝,找王玉秀家打官司,这个官司肯定能打赢,钱对方会出的,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说。他也答应程天宝,过段时间,自家购买的理财产品到期回账了,取出来先借给程天宝,用来给刘阿姨看病。

关于借钱的事,马秀萍明确表示不同意。谁都有生有死,医院门口那么多看不起病的人,为何偏偏要帮刘阿姨?再说了,自家存的十来万块,关键时刻也是救急用的,给刘阿姨看了病,还不上怎么办?因为刘阿姨车祸,本打算另外找一个保姆,可选了几个不中意,只好自己带。自己带孩子,又要上班,特别累。马秀萍现在四处找人。要是没刘阿姨的玩忽职守,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这一天下午,马秀萍请了假,在家里带小孩。程天宝打来电话说,要到她家来,取走刘阿姨的衣物。刘阿姨发生车祸后,生活用品和衣服还留着没有取走。本以为伤好后,还能回来照看小孩,可目前来看,疱疹越来越严重,有些地方已开始溃烂,能不能渡过这劫是个问题。刘阿姨便让程天宝把自己的衣物收拾走,把保姆房间给腾出来,让别的保姆住进来。

最近小家伙拉肚子,服了药也不管用,一天还是拉三四次,淅淅沥沥的,从尿不湿边沿挤出来,再由小家伙踩踏一圈,弄脏好几个房间。马秀萍被折腾得快要神经崩溃了。程天宝来到她家时,她刚把房间拖干净。程天宝从医院里过来的,一进门,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酸臭味,脸上汗津津的,一双球鞋开了胶,袜子颜色都看得出来。马秀萍手一指,让他自己打包收拾。她抱着小孩看窗外风景。程天宝满头大汗,本期望喝杯水解渴的,看这爱搭不理的态度,憋了气进了保姆房,收拾着刘阿姨一堆旧衣物和日常生活用品,不由得触景生情,心想母亲这辈子也太不容易了,接尿刮屎拉扯大自己,自己却不争气,还要让她受这个苦!程天宝打包完毕,提着大包小包出门时,扫视了一眼房间里摆放的高档家具和马秀萍安然自得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嫂子啊,我妈给你们家干活,出了车祸,周哥跑前跑后,尽了一份主家的责任,真的很感谢,现在又发病了,希望你们多帮忙,周哥还说搭凑一些医疗费呢。

马秀萍说,该帮的忙要帮,可这两年我们也紧张啊,房贷、车贷一堆,帮不了多少。

程天宝反感这样不咸不淡的话,最近他被母亲的病情折腾得无名火乱窜,这时忍不住顶了一句,你们面子大,借也能借个十来万啊,再说了,我妈出了事,你们主家,多多少少有责任嘛。

马秀萍早就想过这些问题,最怕的是刘阿姨家赖上她,这时下意识地高声反驳,嗓子跟浇了滚油似的说,我们怎么可能有责任?我们上班的人,出去游玩,撞了车,找单位说是工伤,可能吗?单位能管吗?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没本事找肇事司机要钱,想赖上我们了?

话既然说开了,程天宝心一硬,盯着马秀萍那张寡薄的脸说,我妈说了,她不是出去看男友,是去买菜。

这理由当然牵强。因为小区门口就有一个菜篮子平价超市,对面有一个菜市场,买菜用不着骑车到小区往南一千米的马路上。马秀萍扑哧笑了一声,我不跟你费口舌,你自己看看菜市场在哪儿!她斜睨着粗粗壮壮的程天宝,满脸鄙夷,心想这人不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就想着讹人、骗人,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程天宝看到马秀萍眉头耸立、嘴角下撇,感觉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满大街拦人要钱的乞丐,再想起王玉秀也是这副嘴脸,不由得怒火冲顶。他脑子一热,瞬间觉得城市里的女人特别可恨,不是害人精就是母老虎,向他咆哮,支使他干这干那,还瞧不起他,就好像没钱的男人都被阉割过,不是男人了一样。

不管怎样,我妈看了你家娃娃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摊上这档子事,你们至少该有些补偿。

嗐,你这样说,我倒想给你算算,我给你妈给了多少,你妈自己清楚,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全给了,她才干了几天?给我惹出这么多事,她给我们赔偿才是!赶紧提上东西走人,我还有事呢!

马秀萍的话,就跟鞭子抽打心尖一样,让程天宝难受万分。这段时间,他已经伤痕累累,禁不起这样的话了。一股火焰从他心底喷出来,他说,我不走,你至少给我妈补三个月的工资!

凭啥?

就凭我妈是你家雇的保姆。

一天净给惹事的保姆?我不给钱,你爱去哪儿告,就去哪儿告去,我家不欢迎你,赶紧给我走!

就像气球,打了太多气,快要炸了一般,程天宝气鼓鼓地说,你们城里女人怎么都这样啊?好像我们到处找你们要钱似的,我妈给你们干活儿,现在到了医院里,你们都不管了。你们凭什么这样啊……

凭合同,凭法律!马秀萍像吞进了一堆碎玻璃,越来越鄙夷、憎恶、厌弃眼前这个貌似憨厚又充满狡黠和无赖的程天宝了。这时,她的眼神像火钳子样,烫在程天宝心肺肝胆上。程天宝不断地想,在农村,一个女的怎么敢对一个大老爷们儿这副样子,何况你自己的老公也是农村出来的土娃子,要不是我命不好,我说不定混得比你老公好多了,你还敢这样对我?

马秀萍被那双翻着白眼球死盯着自己的双眼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推了程天宝一把,意思是让他快走。脑浆沸腾心里火烧火燎的程天宝,看到一双手推过来,不由得反推了一把回去,憋的一肚子气,全在这一推之间。

这一下手上加了暗劲儿,推得重了。

在城里长大的马秀萍压根儿没想到程天宝会推她。从小到大,她父亲从没动过地一指头。她老公周泽峰,虽然农村出身,可读过书,信奉的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所以每次遇上夫妻吵架什么的,马秀萍再怎么无理取闹,周泽峰也是闷声不理不睬。现在程天宝一把推来,推到她右大臂上与胸口间。马秀萍猝不及防,噔噔噔后退几步,脚后跟撞到餐桌腿,一个趔趄,本想扶个物件稳住重心,可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凌空一挥,摸着的是餐桌上放立的暖瓶。马秀萍心里一惊,感觉暖瓶被打翻了。而同时,她近期严重透支的身体,还是没有稳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事后看来,问题也出在这儿,马秀萍摔倒的同时,凭母性强大的本能,紧紧把孩子抱在胸前,自己后脑着地。但她根本没料到,自己失手打翻的暖瓶破了,盖子激开了,刚灌满的开水咕咚咕咚冲出来,像条迅捷的毒蛇,顺着桌面泼出去,一条清亮的弧线,恰恰落在孩子的胸膛上。

小家伙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哇——”

这一声,马秀萍听起来,比任何天崩地裂的爆炸还要震撼。她几乎像个机器人一样,眨眼间直愣愣地站起来,瞬间明白孩子被烫伤了,一把拉掉孩子的外套,一扯里面的小背心,看到小家伙脖子以下,白嫩的皮肤上一串串水泡冒出来,像雨打湖面般急促。她转头冲进厨房,把小孩放到水池盆里,拧开水龙头,对着烫伤处冲起来。

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家伙,身子抽动着,不小心被呛进几口水,差点背过气去,缓了一阵子,才咳出声来。

自来水冲到小家伙烫伤处,大小不一的水泡有些呈现淡黄色,有些呈现橘红色,有些水泡直接破了,创面潮红,像涂了染料一般,与周边白嫩的皮肤对比鲜明,令人心惊。马秀萍手忙脚乱找来香油往小孩身上涂抹。

120、120、120呢——小家伙双眼流露出的疼痛和求助让马秀萍恨不得自己替孩子受罪。她一手抱小孩,一手掏手机拨打求救电话,但拨通的却是110,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有人杀了我孩子,杀了我孩子,你们快来救救我孩子吧,把凶手抓走!抓凶手啊!

马秀萍的喊叫撕心裂肺,一双红眼睛,如两只血淋淋的爪子,已經伸向了程天宝。程天宝心惊胆战,头皮发麻,完全相信,这个女人马上会提把菜刀跟他拼命,甚至生吃了他。他赶紧掉头逃离。

十三

从周泽峰家里跑出来,程天宝一口气骑车来到护城河边,像泥胎木塑一般站定,沉思许久。这条河越来越脏,散发的气味令人反胃,但因为两岸树木枝繁叶茂,适合纳凉散步谈心,所以来此的市民不少。程天宝谈恋爱时,常跟那个曾让他感染淋病的女友一道来漫步。现在,他眯着眼,望着透过树盖洒下来的银币般斑斑驳驳的散碎阳光,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太背了。

不久,刘阿姨打来电话了,问他怎么还不回来?他说我把周泽峰的孩子给烫着了。刘阿姨说,你糊涂了,人家孩子那么金贵,你怎敢烫一下!程天宝说,真的,妈,怪我,我不小心推了周泽峰媳妇一下,她怀里抱着娃,摔倒了,摔倒的时候,把桌上的暖瓶给带翻了,开水就泼到娃娃身上了,唉,这段时间,背得很哩。

刘阿姨这才相信了,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把前因后果在脑海中又理了一遍,忍不住带着哭音责骂程天宝,人家周泽峰,多好的人,刚把借来的三万块钱交到住院部我的名下,说先让我看病,什么都不用想……再说了,今天医生给我说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你个天杀的,怎么惹出这么大的祸啊……

说着说着,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刘阿姨。电话里,程天宝听出来,刘阿姨的环卫男友秦叔叔给她捶后背,低声劝她别着急。

刘阿姨挂断了儿子的电话,给周泽峰打电话,问孩子情况。赶到医院的周泽峰着急万分,过道两旁的病床上,全是各种被烫被烧有着触目惊心伤疤的病人们,他没好气地说孩子刚进抢救室,一旦落个疤什么的,这辈子咋过呀?刘阿姨一听,哭出声来,说千万让医生给看好啊!又打电话给程天宝,说你杀千刀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才要了一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拿命也赔不起啊!

程天宝沮丧至极,眼前浮起一层又一层黑蚂蚁,像要钻到脑海里吸脑髓似的。他喘不过气来,有些眩晕,胃里跟吞了一堆碎玻璃一样难受,只好骑上单车,沿河边飞驰,借以消除身上的痛楚。下午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有些目眩,程天宝使劲蹬啊蹬,要把车子蹬烂一样。风在耳旁呼啸,车流在眼前飞驰,不知穿过多少条街巷,在一条人行横道上,他差一点跟一个送快递的三轮车迎面相撞。他拐了一下把,硬硬刹住了车,可左膝处连裤子带皮刮破了一大片。血很快洇出来了,黑乎乎的。快递小哥跳下车问他怎样,要不要去医院,他摆摆手,叫快递小哥走了。血顺着小腿裤管流下去,像好多条毛毛虫在蠕动,钻到脚后跟了。他懒得管,骑上车子继续往前,看到红灯就右拐,看到绿灯就直冲,就这样,过了十几个路口,他实在累得蹬不动了,停下来,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头一望,发现对面门口上挂着省水利厅的牌子。

程天宝心头一沉,前段时间,多少次,他跑到这个门口,想见见撞了自己母亲的肇事司机张子涵,最终还是怏怏返回。现在他失魂落魄中,又跑到这个门口,潜意识里还是想见见张子涵的。

他把单车靠墙停放好,蹲在门口。

上次俩记者到单位门口堵截采访,弄得张子涵非常被动,第二天给领导专门汇报了情况,又写过几次说明,表示有人想讹他,所以才找记者以曝光抹黑要挟。领导要求他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能影响单位声誉。他说没问题。可他知道,这件事给他造成的影响非常恶劣。他问母亲到底怎么处理了这件事,他母亲说你别管,你安心上班就是。张子涵习惯了听母亲的话,但这次,他隐约觉得不对。如果老太太真住院了,他应该去看望一下。前段时间,母亲说那个老太太的伤早好了,他什么都不用管了。他以为老太太也就皮外伤,到医院包扎包扎就回家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完全被母亲骗了。母亲不想让他被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给打扰了,被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事情给耽误了,他可以理解。但一个老人躺在医院里,而且完全是由他引起的,他却毫不知情,这让他充满深深的罪孽感。为此,他决定把自己两年的积蓄拿出来,给老人看病或补偿。但当天,领导又安排他下乡。这一下乡,事多得连放个屁的工夫都没有,紧赶慢赶,连天连夜忙完,张子涵赶回厅里,做完汇报,准备明天上午去医院看望被撞伤的老太太。

他没想到,有一个煞神在单位门口等他。

这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人在喊他名字,于是他警惕地问,你找我有事?

我想跟你谈谈。程天宝上前一步,一把提着张子涵领口说。他在周泽峰指点下,多次上省水利厅网站,看过张子涵的照片,所以一眼认出了他,程天宝说,你把我妈撞伤了,人却从来不露面。

我以为已经解决了。张子涵紧张地说,咱们找个地方谈。

就在这儿谈!你以为给两个钱就解决了吗?首先你缺一个道歉,我妈被你开车撞伤了,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你连面都没露过,你都没到医院看过一眼,你他妈的还算是人吗?如果是我撞了你妈,我这样做你会怎么想?现在我妈又出现了并发症,住院了,你们推得干干净净,你们就这样做人的?

这个这个……对不起,我不知情,你先别急,我给你解释。

解释个屁,你还是人吗?你连做人的基本道德都没有,你连提斤水果来看我妈的心都没有。

别骂人,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张子涵看到保安和同事们围过来,不由得直着急。

就在这儿谈!程天宝死死攥住张子涵衣领,恶狠狠地说。

喂喂喂,你这是干什么?放开说,放开说!有保安想隔开他俩,可程天宝双手像铁箍一样,牢牢地抓住张子涵。

咱们得掰扯清楚,你妈是什么时候犯病的?这跟那次车祸有没有关系?张子涵用力咽着唾沫。

肯定是那次车祸落下的毛病。程天宝吐字像迸出的火星子。

你说了不算。

医生说的。

医生说的也不行,我们已经两清了。

清你妈个头,这能清吗?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清不了。程天宝一拳砸到张子涵肩膀上。

不知道谁报的警,就在他俩掰扯时,110警车开到水利厅门口,一老一少110民警急匆匆下车,赶过来询问。年长较胖的民警先让程天宝松手。可程天宝死活不放开。年轻民警威胁说,有我们在,他不会跑走的,你再不放手,我把你先铐起来。程天宝只好放了手,但一双眼睛跟探照灯般,牢牢地罩着张子涵的脸。

面对民警,两人各执一词。老警察听了半个多小时,有些乏累,摆摆手止住谈话,你俩到所里再说。民警开着警车,把他俩交给附近派出所的值班民警询问。值班民警又听了半个多小时,才弄清楚了大概,冲程天宝说,你俩的事情,警察只能调解,可从现在情况来看,我们调解不了,你只能去起诉。但不管怎样,你不能拉扯人,限制对方自由,也不能打人,要协商解决,懂吗?

程天宝看到值班民警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嗓子眼儿里卡了根刺似的说不出话来。他明知道,这个官司没法打!怎么打?要多少证据?证据怎么找?一个官司会拖多长时间?就算打赢了,命悬一线的母亲时间上能耗得起吗?他想起前段时间四处找证据、开证明的经历,那简直苦不堪言,而且毫无效果。

脑浆像在煮小米粥一般沸腾、冒泡,程天宝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会炸锅。

十四

刘阿姨给周泽峰打电话时,焦急万分,说儿子程天宝被警察抓到派出所里了,是不是你小孩出大事了,要我儿子偿命呢?看在我这张老脸的分儿上,求求你放过我儿子。你给我的钱你来拿走,我不要了,我这个病快好了,你儿子烫伤了,看病需要花钱,要是不够,就拿我男友的去吧,你這个秦叔叔,本来他说用存的钱最近买一套结婚用的二手房,一听说我儿子闯下祸了,决定房子也不买了,把存款拿出来赔偿,你看,只要你放过我儿子,你说赔多少,我就赔多少,哪怕我一直去打工,到死的那一天我也会给你赔清的……

刘阿姨看样子紧张坏了,一口气说这么多,比平常一整天说的话还要多很多,让周泽峰意识到当母亲的伟大。

周泽峰惊诧地说,小家伙烫伤后,经过一个小时的清洁创面涂药后,已经没多大问题了,怎么程天宝还被抓进去了呢?刘阿姨说,不清楚,给天宝打电话时,他只说了句在派出所,就挂了电话。

周泽峰通过朋友,很快查出程天宝在长城路派出所。他想了想,安顿马秀萍和孩子先回家,自己打车赶过去。

警察调解无效,让程天宝去法院起诉张子涵。可程天宝知道,要起诉,准备材料太费周折,而且不知道官司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出了派出所,他脑袋快要爆炸了,夜色一点点黑下来,他悲从中来,浑身软绵绵的,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他靠着派出所的墙根缓缓地平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孤单,前段时间还有个周泽峰可以依靠,现在周泽峰孩子都被他弄伤了,周泽峰肯定不会帮他了,说不定还要去告他。他蹲在派出所门口,无声掩面流泪。他其实是个孝子,为母亲的事这段时间跑来跑去,工地上的事熬夜干,身子也吃不消了。他沤在肚子里的委屈感觉快要腐烂了。天大黑了,华灯初上,透过一层泪光,大街上的车流跟鬼魅一般穿梭。他才确信,城里的夜晚,跟半个月亮挂树梢上的乡村相比,宛若另一个时空。就像城里的街道是街道,够宽够平整,但总不如乡下的山路走得那么放心和舒坦。

张子涵走出派出所,本以为程天宝还要找碴儿,走了几步,才发现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瘦削男人,这时居然坐在派出所门旁的平地上,无助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点也不管路人异样的目光。张子涵不由得心里一痛,心想祸是自己惹出来的,虽然以为早就解决了,但现在出现了新情况,不管是谁的责任,自己不应该袖手不理。

一念至此,张子涵掉转身,来到程天宝身旁,蹲下来,抽出一根烟,拿火机点着了,默默送过去。程天宝心潮起伏泪眼迷蒙,发现有人送过烟来,特意看了一眼,发现是张子涵,扭头不理。张子涵无奈地一笑,把烟叼到自己嘴边,不吸,让烟在嘴唇上滚来滚去。这对他来说,很娴熟。

抽了这根烟,我俩去看你母亲吧,我确实欠她老人家一个道歉。

刚才一番撕扯摔打过后,他俩浑身都脏兮兮的,衣服有些地方还撕破了,老远看去,就像是刚被派出所训完话放出来的小偷小摸人员。

道不道歉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妈这个病,咋整?

医保报完后,也没多少,我给你出。只要有钱能看好病,一切都好说。

你这人,早说,谁还闹这些事,闲×蛋疼的。

这不是,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嘛。

你妈不是清楚吗?

我妈不是怕我被你们讹诈嘛,所以啥都不给我说。

周泽峰赶到这个派出所门口时,发现程天宝和张子涵在墙根下一坐一蹲,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情绪激动地谈着什么。程天宝的腮帮子上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看样子是张子涵指甲弄的。而张子涵的鼻梁明显肿起来。

黑沉沉的夜色中劈过几道无声的闪电。一阵阵风吹过,街道上呛人的灰尘和尾气带着丝丝潮湿,可能远处在下雨。周泽峰从自己的钱包中掏出两片创可贴。自从刘阿姨来他家,他也经常在身上装着几个创可贴,以备万一。他把一片递给程天宝,努努嘴,示意程天宝给张子涵贴到鼻梁伤口处。程天宝不知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不愿意,接过创可贴,低头不语。周泽峰把另一片创可贴递给张子涵,也努努嘴,意思是让他给程天宝贴一下。

张子涵羞愧不已,觉得自己脸上响起咔嚓咔嚓的面皮碎裂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用晦涩的眼神冲周泽峰点点头,表示对他的谢意,又对程天宝长舒了一口气說,一笑泯恩仇,这事我做得不对,我应该早去找你妈道歉的。来来来,我把这个创可贴给你贴上,也算赔礼道歉了!

周泽峰看到,程天宝眼睛里晶亮晶亮的。他仰天望了望城市的夜空,长叹口气,二话不说站起来,扭过头,撕开手里的创可贴塑料薄膜,准确地拍到了自己右脸颊被撕破的口子上。

那是去医院的方向。这一刻,周泽峰内心涌过一排滚滚洪流,感觉体内众多的细胞分裂再生,分裂的地方往往又成为高速凝聚的地方,让他不断新生,充满生机。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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