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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树青与容庚的文字交

2021-10-29朱万章

中华书画家 2021年10期
关键词:信札古文字竹简

□ 朱万章

史树青(1922-2007)比容庚(1894-1983)小28岁,属典型的忘年交。史树青和容庚都是有名的学者和文物鉴定家,但又各有专攻。史树青对古书画、陶瓷、青铜、碑帖、古文字都有涉猎,著有《书画鉴真》、《鉴古一得》、《长沙仰天湖出土楚简研究》和《祖国悠久历史文化的瑰宝》。容庚精研古文字,兼通古书画、碑帖、青铜彝器等,出版有《中国文字学义篇》、《金文编》、《武英殿彝器图录》、《颂斋书画录》、《颂斋述林》和《丛帖目》等。史树青于1947年毕业于辅仁大学文科研究所,师从史学家陈垣(1880-1971),而陈垣和容庚既是学术上的同道,又是乡友,故史树青亦以师礼容庚。巧合的是,两人和笔者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史树青供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前身),是我的前同事,我亦曾于1996年与其相识,并有过断断续续的交往;容庚晚年供职于中山大学,我则于1992年毕业于该校历史学系,余生已晚,虽无缘识荆,但在大学生涯中,于其学术耳濡目染,获益良多。近日得见史树青致容庚信札一通,很是兴奋,透过吉光片羽,大抵可略窥两位前贤的学谊与交游。

信札未见信封,正文凡两页,附件两页,书写在印有红色“诗史阁手稿”字体的信笺上。其正文曰:

希白先生:

六月一日手示奉悉。解放后,长沙竹简文字前后曾发见二次。第一次出土地为五里牌,第二次为仰天湖。第一次卅五支,第二次卅支。景成所云即第一次出土竹简摹本。第二次出土竹简现有一部分在京展览,余仍在湖南文管会。叶遐庵先生近从湖南文管会洗印全份竹简照片,似较《文物参考资料》清晰。此次展览会亦陈列全部照片,生拟摹写,迄无暇晷。闻湖南文管会当竹简出土时即有摹本,曾请杨遇夫先生考释,但无结果。北京唐立厂、陈梦家、于思泊诸先生,亦未得确解。叶遐厂先生谓此是《礼记》所谓之遣册,似有相当道理。又此次展览中,有热河兴隆出土战国铁范,上有“”“”二字,郭沫若先生释“贾”,唐立厂先生释“酉”,生谓当是“酓”字,质之吾师,以为如何?又此次展览中有岐山、郏县二地出土铜器(铭文见另纸)。至于第二次出土竹简摹本照片,也不能解决问题,请与湖南文管会罗敦静同志联系,当更便利也(广州文管会麦英豪同志及生与之相熟)。景成所见第一次出土竹简摹本寄上,供参考。专肃并请

教安!

生树青上

六月六日

从内容看,此信应是史树青在收到容庚来信之后的复函。信札主要谈及长沙出土的竹简文字。在史树青的学术论著中,其早年所著的《长沙仰天湖出土楚简研究》即是专门研究长沙的竹简,奠定其学术地位。

信札并无年款,但据信中提及的“此次展览会”及“此次展览中,有热河兴隆出土战国铁范”等信息推知,该展览即是于1954年5月1日起在北京历史博物馆(即后来的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的“全国基本建设工程出土文物展览会”。由此可知此信当写于1954年。该展览由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主办,展出1949年至1954年期间全国几大行政区在基本建设工程中所发现的文物,其中华北623件、东北735件、西北597件、华东334件、中南1032件、西南434件,共计3755件文物。为配合展览,主办方还出版了《全国基本建设工程出土文物展览会说明》和《全国基本建设工程出土文物展览图录》。该展览极一时之盛,在学术界引起热烈反响,著名学者郑振铎(1898-1958)、向达(1900-1966)和傅振伦(1906-1999)还分别撰写了《在基本建设工程中保护地下文物的意义与作用》、《参观了全国基本建设工程中出土文物展览会以后》和《“全国基本建设工程中出土文物展览会”简介》等诸文对展览予以绍介。该展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文物博物馆界的盛事,展出地点即是史树青所供职的北京历史博物馆午门大殿。在展品中,专门有长沙仰天湖出土的竹简,这对于热衷古文字的史树青和容庚来说,确乎是一件令人兴奋的大事。从信的内容及前后关联看,容庚和史树青的这次通信应该就是由此展览而引起。

容庚《晚周竹简文字》(摹本)手稿

信中提及的诸家,均为有名的学者:“景成”即语言文字学家高景成(1916-2009),北京人。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被称为中国古文字的活字典,著有《中国的汉字》、《按字音查汉字频度表》和《常用字字源字典》;“叶遐厂”即叶恭绰(1881-1968),广东番禺人。北京画院首任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对文献、考古、书画和古文字均有研究,喜好收藏,著有《遐庵谈艺录》、《矩园余墨》和《遐庵清秘录》;“杨遇夫”即杨树达(1885-1956),古文字学家,湖南长沙人。任教于湖南师范学院,兼任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长,著有《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积微居小学述林》和《卜辞琐记》等;“唐立厂”即文字学家唐兰(1901-1979),浙江嘉兴人。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著有《古文字学导论》和《中国文字学》;陈梦家(1911-1966)为古文字学家和考古学家、诗人,浙江上虞人。供职于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著有《武威汉简》和《汉简缀述》等;“于思泊”即于省吾(1896-1984),辽宁海城人。古文字学家和文物鉴藏家,吉林大学教授,出版有《尚书新证》《商周金文录遗》《甲骨文字释林》《双剑誃尚书新证》《甲骨文字诂林》等;罗敦静,考古学家,曾撰写《湖南耒阳东汉墓清理简报》、《湖南长沙唐墓清理记》、《长沙烂泥冲齐代砖室墓清理简报》、《耒阳西郊古墓清理简报》和《长沙县北山区东汉砖室墓清理记》等多篇考古发掘报告;麦英豪(1929-2016)为考古学家,广东番禺人。曾任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著有《广州秦汉考古三大发现》、《南越文王墓》和《岭南之光》。很显然,信中提及的名家连同郭沫若(1892-1978)在内都是在考古或古文字方面有研究或有较深造诣者。

史树青致容庚信札附件(之一)

史树青致容庚信札

在正文之外,信札尚有附件两页,是史树青摹写的岐山出土的铭文五个。他先是以今字释读,再题跋。全文如次:

一九五三岐山出土铜器铭文:

以上各器出土一墓,而铭文不同,又郏县春秋时铜器,一九五四年《文物参考资料》第五期唐兰先生有简介,比较全面,故不摹其铭文。

生今晚有东北之行,约本月内后回京,第二次竹简摹本俟后再寄如何。

此处提及的唐兰文,即是其《郏县出土的铜器群》一文,刊发在《文物参考资料》1954年第5期。该文除介绍该批铜器群外,还刊登了龙纹盘及花纹拓片、日天㽀和母生鼎及铭文拓片,提供珍贵的古文字研究素材。

有意思的是,在容庚的手稿中,有一件《晚周竹简文字》,是其于1954年7月摹写的34枚竹简。在摹写的文字之后,容庚题识曰:“一九五二年一月,长沙东郊五里牌工大砖窑侧山内发见晚周时代楚墓木椁,五周藏有竹简,长短不一,计三十四枚,上有文字,兹照原式摹写以待考证。”在此34枚竹简之外,尚有一行“木佣胸前文字”,其题识曰:“墓内木佣完整者十枚,衣饰涂有颜色。其三枚胸前有墨书之字,极为明显。兹橅写其字形,较原字约大三分之一也,史庶卿。”“史庶卿”是史树青的别字,但此摹写的文字(包括“史庶卿”三字)明显是容庚笔迹,则容庚完全照着史树青所提供的摹本又再临写了一遍。该手稿正好与史树青信札及附件互为印证,显示出两位学者因古文字而结下的翰墨因缘。

容庚等诸家题史树青藏《大盂鼎》拓片

其实,至少在1945年,年已52岁的容庚就与年仅24岁的史树青有过文字之交。在此年的10月,容庚应史树青之请为其收藏的大盂鼎拓片题跋。该拓片裱为立轴,上有题笺曰:“盂鼎拓本,潘郑盦尚书藏物。”“潘郑盦”即清代金石学家和鉴藏家潘祖荫(1830-1890),富藏金石、书画,著有《攀古楼彝器图释》。据此可知,该拓片至少在潘祖荫时代便已拓出装裱。其诗堂及裱边名家题咏殆遍,计有姚华(1876-1930)、邵章(1872-1953)、马居之(印髯)、张伯英(1871-1949)、柯昌泗(1899-1952)、陈承修、容庚、于省吾、商承祚(1902-1991)、马国权(1931-2002)、闻宥(1901-1985)诸家。最早的题跋为姚华和邵章,书于1918年;最晚的题跋为闻宥,书于1978年。容庚的题跋书于拓片裱边右下侧,在陈承修之后、于省吾之前,其文曰:

考释古文字,譬如积薪,后来居上,盖所见较多,其如此鼎。“畯正厥民在御事”,“厥”字,徐籀庄释为“人”,吴子苾、吴清卿释为“乃”,至刘幼丹始释为“厥”。“御”字,昔人皆释为“即”,至王静安先生始释为“御”。甲骨文“御”作“”,其案出《尚书·御事》,凡十七见。当甲骨文未发见出土舟胡竟熟视无睹乎?又如“我闻殷墜命”,昔人释“闻”为“截”,义不可通。王先生释为“昏”,余以《尚书·我闻》屡见,定为“闻”,再证出《说文》《古文》作“昏”,从耳、从昏,可无疑。其“”释“遂”,读为“墜”,始于徐籀庄,余证出“新出魏”三字,《石经》《尚书·君奭》乃其隧命,《古文》作“”,必可无疑。其姑发其凡于此,考释全文则俟异日。三十四年十月容庚记。

钤朱文方印“容庚”。文中提及的“徐籀庄”即徐同柏(1775-1854),古文字学家,著有《从古堂款识学》;“吴子苾”即吴式芬(1796-1856),金石学家,著有《金石汇目分编》《陶嘉书屋钟鼎彝器款识》;“吴清卿”即吴大澂(1835-1902),金石学家和收藏家,著有《愙斋集古录》《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刘幼丹”即刘心源(1848-1915),金石学家,著有《古文审》《乐石文述》《吉金文述》《凡诲书》;“王静安”即王国维(1877-1927),文学家和金石学家,著有《人间词话》《观堂集林》。在此短短的近三百字题跋中,容庚不仅历述前贤对大盂鼎释文的考证得失,更指出古文字考订之不易。值得一提的是,容庚为史树青题跋一事,在其《容庚北平日记》中亦有记载。他在1945年10月31日的日记中写道:“早,为同学题《盂鼎铭》。下午至北大上课。校《清晖赠言》。”其时史树青尚在辅仁大学求学,是以学生身份求题,而容庚则以老师身份称其为“同学”,故容庚的题跋,或有告诫史树青治学之不易,须“如积薪”,才能“后来居上”之意,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这对于初入学术之门的史树青来说,无疑是度人金针。9年之后,容庚已经南下广州执教,从事古文字学研究,而史树青则已入职博物馆,专职从事文物、考古、鉴定等工作。两人鸿雁往来,亦再次因考释古文字而引起。他们的交游因古文字研学而起,又以古文字考订而往还,可谓名副其实的“文字之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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