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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鹏涛:背着挂面上秦岭

2021-10-28胡杰

派出所工作 2021年10期
关键词:尼姑道长小青

胡杰

一早,从滦镇派出所出发,开车四十来分钟,再徒步登山两三个小时,才来到秦岭深处这座道观。已是饭点儿,老道长赶紧给满头大汗的种鹏涛他们倒水,又吩咐人下面条。这时候,种鹏涛从他的背包里,掏出15斤挂面、五包盐,笑嘻嘻地摆在桌上。

33岁的种鹏涛是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长安分局滦镇派出所的一位社区民警。他所在的环山路社区,80%是秦岭山区。他和两名辅警,要管着两个峪口、22个自然村。最远的大坪村,过了秦岭分水岭,还得再下坡向南走八公里。这二百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寺庙、道观78座。这些地方全走一圈,得一个月。

山里住的人,出来一次不容易。下社区时,种鹏涛除了会帮熟人捎上些快递之类的东西,背包里也常会放些挂面、食盐。山上生活清苦,房前屋后撒点菜种,青菜、萝卜倒是有的吃。但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却都是人背上来的,特别是远离公路的庙宇。上山总吃人家的,种鹏涛就不好意思,哪怕只是一碗挂面。

尼姑租马

十月底,山里就下了第一场雪。夜里,气温降到了零下五六度。木柴的火力,已经不足以维持房间的温度。几位尼姑、居士都冻得直哆嗦。法华寺女主持才勤师父患有风湿性关节炎,更是彻夜难眠。买煤,已经是寺庙里的当务之急。

山下面,最近的村子是喂子坪。往年,寺庙里买了煤,都是租村子里的马,送上山的。这两年,养马的成本越来越高,原先养马的一些农户,已经不再养了。有马的人家,生意就要挑着做了。眼下,天降大雪,山路又陡又滑。马驮着煤上趟法华寺,得走两个多小时。而且,一匹马一趟也驮不了多少。法华寺过冬的煤,几匹马得运好几趟呢。往年给庙里送煤的村民,已经不想再接这单生意了,就开出了个天价,想让庙里知难而退,另找别人。

实在没办法,尼姑就给种鹏涛打了求助电话。在她们眼里,种鹏涛不光是警察,也是唯一看得见、说得着的“政府”。何况,滦镇派出所治安报警点的牌子,就是他亲手挂在庙里的嘛。

种鹏涛,陕西扶风人,农家子弟。看上去,憨憨的,却还是个“海”归。大学毕业,他应聘到上海一家大企业做电器工程师。十年前,他的薪水,已经是西安这边本科生入职工资的四倍了。不过,上海的高房价,也让他深感都市的柏油路太硬,不容易踩出脚印来。正好,当时有个全国政法机关面向社会招录警察的机会。种鹏涛从小就对警察这一职业挺神往,就赶紧报了名。小种身高一米八一,人前一站,排排场场。笔试通过,面试当然就没问题。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学了两年刑事侦查、拿到第二个学士学位之后,他就成了滦镇派出所的一名民警。虽然生在平原,但种鹏涛对山却格外有感觉。山里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还能锻炼身体。于是,一有空,他就爱往山里钻。见他这么喜欢山,来所一年多以后,所里干脆就安排他当了环山路的社区民警,成了“大王派我来巡山”了。

秦岭七十二峪,有两条峪就归了种鹏涛负责。秦岭野生动物园背后的白石峪,只有一条步行的登山道。峪里有宗教道场六个,还有一条“驴友”的穿越线路。如果说白石峪还太寂寞,而有210国道加持的沣峪,可就热闹了。以前,西康高速没通车前,210国道就是西安通往陕南、四川的一个要道。除了山里的老百姓,这里还有许多外来人口。有景区,当然就有游客;有大山,就有前来穿越的驴友、登山客。外面来的人多了,要吃、要住,农家乐自然又兴盛起来。有些外地人专门来这里,经营餐馆。有钱、有闲的城里人,也会在山村里租下民房,每年来这儿住上一阵子。何况,山里庙宇多,僧侣就多,前来烧香修行的香客、居士也多。就说和尚、尼姑,有常年住在庙里的,也有云游到这里的。社区民警要掌握社情、民情,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你跟人家对不上频道,哪儿成呢?

再说山上尼姑打来的那个求助电话。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就这点事儿,电话加短信,二十多分钟,才说明白。种鹏涛不认识养马的村民,得找村干部跟他说。可他偏偏跟管事儿的村干部交情不深。贸然跟人家开口,他怕把事情搞砸。

山里人,讲究情在先、理在后。和人交往,酒桌上的表现很重要。喝酒溜奸耍滑、能喝八两喝半斤,就会被视为不可交。种鹏涛偏偏酒量不行,何况身份所限,不能喝。咋办呢?重要的场合,他哪怕不喝,也会提两瓶酒去给人助兴。这样,就交下了一些朋友。

老陈曾经在喂子坪邻村当过村干部,和喂子坪那位村干部关系好。老陈母亲去世,种鹏涛闻讯,赶去烧了香、随了礼。因为有交情,种鹏涛一个电话,老陈就拍了胸脯。果然,尼姑租马运煤的事儿,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夏天,有一回,种鹏涛又来法华寺。烈日当头,已是中午一点多。才勤师父让种鹏涛先去附近转转,说是过一个钟头才开饭。到了饭时,端上来的,却是米饭、炒菜。菜有三样,清炒西兰花,凉拌红萝卜丝,还切了一盘豆腐干。山上蔬菜金贵,没菜,米饭不好咽,也就轻易不做。种鹏涛走进厨房,发现案板上有剩下的面条。原来,种鹏涛来时,人家擀面条,已经吃过了;米饭,是专门给他蒸的。至于那几样菜,都是赶庙会的居士从山下送上来的。尼姑们自己舍不得吃,用来款待他了。

少年修道

上到初二,小李迷上了网红道士马崇道。父母出门后,他拖上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直奔秦嶺方向。他想去山里修道。

黄昏时,种鹏涛从净业寺下来,石阶半道,正好碰见小李。小李拎着个大行李箱,外加一个大旅行包,蚂蚁搬家似的。这孩子,还没有发育,身高只有一米五几,又瘦又小。大冬天,却累得满头大汗,眼镜儿都滑得要往下掉了。这座山上除了净业寺,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农家乐。这个时候上山,这孩子上哪儿去投宿呢?

问他,低头,不吭声。又问他家长的电话,孩子就神色慌张,还是不肯说。“你不说,就跟我去派出所吧!”种鹏涛穿着警服,块头又大,小李没办法,只好说出父亲的手机号。电话打通,小李的父亲老李这会儿为找娃,正和老婆吵架呢。

小李想去道观,为什么却往净业寺爬呢?种鹏涛猜,这娃可能根本就没分清佛家与道家。他用警车把小李拉到滦镇派出所时,老李正急如星火开车往这儿赶。在自己宿舍,种鹏涛从床头摸过一本《史记》,翻开,让小李念一段。文言文,小李磕磕巴巴,像在念天书。“哎呀,这可不行。不管当和尚还是当道士,都是要念经的。那经书可比这复杂得多呀!”种鹏涛又从墙角拎过一摞捆好的资料,让小李拈。沉,小李双手一起上,龇牙咧嘴的才提起来。“看来,你的力气还不够。山上的出家人,都是要砍柴、挑水的。这么点分量你都拎不动,上了山,还怎么干活儿呢?”种鹏涛还问过小李,平时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你睡到这么晚才起来,山上可不行。道士可是凌晨四点半就要起来念经的!”听了种鹏涛的话,小李眼瞪得老大,独自发了一会儿呆。

老李赶来,千恩万谢,把儿子接了回去。可两天后,他又给种鹏涛打来电话:“不行啊,种警官。这娃一根筋,还是要去修行!你看怎么办?”原来,小李就是不想上学,以前已经从家跑过两三次了。现在,人大了,更不好管。老李两口子都挺忙,总不能天天在家盯着他吧?种鹏涛就说,那你就把他送过来。我让他上山,感受一下。

挂了老李的电话,种鹏涛就给慈航宫的小青道长打了电话:“亲戚娃,放在你那儿,保障安全就可以。平时,你们几点起来,也喊他几点起来;要干啥活儿,也把他喊上。”小青道长就满口答应。

有一回,小青道长养的一只金毛,被一只母狗带跑了。道教把狗当成吉祥物,道士都不吃狗肉。这只金毛还是一位朋友寄养在小青道长这儿的,这狗丢了,小青道长茶饭不思,难过极了。多方打聽,听说金毛出现在了一所寺庙里。这下,小青道长又犯难了。自古以来,佛道之争就没断过。因为法理不同,和尚和道士也往往老死不相往来。现在,金毛进了寺庙,他一个穿道袍的人,怎么好去登门讨要呢?

就只好苦着脸,跟种鹏涛求助。听说那所寺庙的名字,种鹏涛就托庙里的主持打听。一问,真有这回事儿。原来,收养金毛的,是庙里的一个义工。有种鹏涛从中牵线,小青道长就加了义工的微信,还给人家发了一个红包。这样,金毛就又被送回到慈航宫。为这事儿,小青道长就很感念种警官的热心。

送小李上山那天,一场鹅毛大雪下得正紧。老李的车上,早装好了米、面、油和蔬菜。看着车窗外的银装素裹,小李总是紧绷着的脸,终于绽放出了笑容。

见到小青道长,种鹏涛当着老李、小李的面交代,小李的手机要交给道长保管,平时不能玩手机。下了山,种鹏涛又交代老李,如果小李给他打电话,要求下山,也不要一口答应,让他在山上再多待两天。其实,把这么个半大孩子放在山上,种鹏涛心里也并不踏实。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可脱不了干系的呀。每天,他都会和山上通电话、发微信,了解小李的情况。除了一起吃饭、起居,小青道长的大徒弟宗贤道长会喊上小李一起砍柴、打扫庭院。他告诉种鹏涛,小李在山上一切正常。

其实,起初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小李就开始感到各种不适应。寒冷,吃的没油水,上旱厕解手,都还是小事儿;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寂寞。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就是偶尔跟小青道长把手机讨到手,也因为信号不好,啥也干不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山上的修行生活,和他原先的想象相去甚远。山上住了不到十天,小李就给爸爸打了电话,强烈要求下山,并且提出:“我要回去上学!”

十天之后,老李再次上山,接回了儿子。这回,小李彻底断了离家出走的想法,回到学校,准备中考。如今,小李已经上完高二,明年打算参加艺考,学美术。至于仙风道骨,也许以后还能在他的画里见到。

和尚挂单

种鹏涛的责任区,山高林密。凭他一双眼睛,能看到多大范围呢?可如果违法犯罪行为屡屡发生在他的辖区里,而他却一无所知,岂不是他的失职?所以,他就特别在意多交朋友。于是,遇到有假和尚、道士行骗,或者有人拎个编织袋进山捉野生动物,就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有时是村民,有时就是僧人。

有一次,在大灞沟一个小山村,种鹏涛遇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和尚。僧人有云游的传统,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嘛。云游僧人如果住到当地的寺庙里,叫“挂单”。但是,并不是所有僧人都“挂单”。他们也可以租住老百姓的房子,自己修行。这位老和尚就属于后者。他说,他喜欢这个山村里的清静。每年,都会来这儿住几个月,甚至半年。出家人,有些性格怪怪的。这位老和尚看上去慈眉善目,待人却冷冷淡淡。他的房间里挂着佛像,供奉着香表。职责所在,种鹏涛查看了他的度牒,叮嘱他不能把住处当成宗教场所,吸引善男信女聚集。老和尚寡言,问一句,就答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种鹏涛还是把自己的电话,给他留在了墙上。

冬季,大雪封山,老和尚却打来了电话,向种鹏涛求助。原来,雪厚、路滑,他出门摔了一跤,跌断了腿。朋友闻讯赶来,要接他去医院,却进不来山。放下电话,种鹏涛二话不说,就开上装了防滑链的警车进山,把他接出来,交给赶到滦镇来的那个朋友。临上朋友的车,老和尚就冲种鹏涛双手合十,念了“阿弥陀佛”。这以后,村里再见到老和尚,就非要拉种鹏涛进屋喝口热水。话也稠了。原来,虽在深山独自修行,但外面世界发生的大事,老和尚竟事事关心。他说,这叫“人间佛法”。贵州安顺发生大巴车坠湖事件,老和尚就叹着气跟种鹏涛说,那个司机罪孽太深。但凡他有一点信仰,都不至于这样迁怒于无辜。感慨之后,又念一声“阿弥陀佛”。

去年夏天,江苏涟水警方来人,请求协助追捕两名逃犯。20年前,一个当地籍和尚与一个四川籍尼姑合伙,杀害了一名安徽籍尼姑。涟水警方追踪多年,终于得到消息,这对男女躲进了秦岭深山,在老和尚落脚的那个村子也住过。小山村并不大,自从种鹏涛接手环山路社区后,村里压根不曾见过这样两个人。可是,谁能保证这两个人没有躲进山里别的犄角旮旯呢?涟水刑警办案心切,甚至提出过要调200名警力来西安,进行一次拉网式搜捕。种鹏涛一听,就笑了。200人往山里一撒,哪还看得见影儿呢?必须找到这两个人的准确行踪,才能谈得上抓捕呀。

在村子里张贴悬赏公告时,种鹏涛就碰见了老和尚。问他见过这俩人没,他直摇头。得知这俩杀人逃犯都是僧人,老和尚很气愤,当场就表示,一旦发现这两人的行踪,就会马上告诉种鹏涛的。

以为他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老和尚认了真。他开始在周边寺庙挂单,一家家替种鹏涛打听。连一些云游僧人有可能落脚的毛棚、山洞和废弃的房屋,他也一一走到。每到一处,他就会把情况反馈给种鹏涛。种鹏涛确信,这些路,老和尚真的都跑到了。因为他反馈过来的情况,和种鹏涛所掌握的都能一一对得上号。如果那两个逃犯果真躲在寺庙或毛棚里,那么,老和尚去做这件事,显然比种鹏涛去效果要好得多,起码不至于打草惊蛇。

排除了这二人躲在秦岭的可能,涟水警方后来在四川绵阳抓住了那个法名为正静的尼姑。得知这个消息后,老和尚在电话里,又跟种鹏涛念了“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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