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严如璧
2021-10-28周裕锴
周裕锴
江西诗派中的诗僧如璧,是个半路出家的僧人。如璧(1065—1129),抚州临川人,俗名饶节,字德操,一字次守。业儒起家,饱学多才,早年有大志,游于太学,以诗文鸣,丞相曾布延为门客。性刚峻,与曾布议论不合,弃之而去。崇宁二年(1103),前往邓州,听香严寺海印智月禅师说法,忽尔觉悟,身心泰然,于是削发出家,法名如璧,为海印智月法嗣,属云门宗青原下十四世。曾住持襄州天宁、邓州香严。因為喜欢禅门古德“闲持经卷倚松立,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句,故自号倚松道人。有《倚松诗集》二卷存世。
如璧平生与江西派诗人陈师道、吕本中、王直方、夏倪、潘大临、谢逸、汪革、李彭、徐俯、善权等皆有交往唱酬。他早年之诗气势豪迈,尤善为七言长歌。他曾谈及自己的写作经验:“作长诗须有次第本末,方成文字。譬如做客见主人,须先入大门,见主人,升阶就坐,说话乃退。今人作文字,都无本末次第,缘不知此理也。”(王正德《余师录》卷三引)这个观点跟黄庭坚、范温等人的看法大体相同。比如黄庭坚《论作诗文》说:“始学诗,要须每作一篇辄须立一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焉,乃为成章耳。”(《山谷别集》卷十一)范温《潜溪诗眼》论诗,推崇“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吕本中把如璧列入《江西宗派图》,应该说是有充分依据的。
如璧自己作长诗,就按“次第本末”来结构文字,如《李太白画歌》:
先生之气盖天下,当时流辈退百舍。醉中咳唾落珠琲,身后声名满华夏。青山木拱三百年,今晨乃拜先生画。乌纱之巾白纻袍,岸巾攘臂方出遨。神游八极气自稳,冰壶玉斗霜风高。呜呼先生泰绝伦,仙风道骨语甚真。肃然可望不可亲,悬知野鹤非鸡群。天宝之初天子逸,先生醉去不肯屈。采石江头明月出,鼓酣歌志愿毕。只今遗像粉墨间,尚有英风爽毛骨。宣州长史粉黛工,谁令写此人中龙。细看笔意有俯仰,妙处果在阿堵中。人云此画世莫比,吴侯得之喜不寐。意侯所爱岂徒尔,亦惜真才死泥滓。先生朽骨如可起,谁为猎之奉天子。作为文章文圣世,千秋万古诵盛美。再拜先生泪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此诗作于徽宗建中靖国年间(见袁文《瓮牖闲评》卷五)诗的前半部分,极力铺叙李白神游八极的英风豪气,穿插“今晨乃拜先生画”“肃然可望不可亲”“只今遗像粉墨间”等句以扣咏画像写真之题。后半部分称赞周昉画之妙处以及收藏者吴侯的趣味,最后表达怀才不遇的情感。长歌的写法完全符合他自己所强调“须有次第本末”的要求。陈师道《和饶节咏周昉画李白真》称“江西胜士与长吟”,对之颇为赞赏。陆游曾记其事曰:“饶德操诗为近时僧中之冠。早有大志,既不遇,纵酒自晦,或数日不醒。醉时往往登屋危坐,浩歌恸哭,达旦乃下。又尝醉赴汴水,适遇客舟,救之获免。”(《老学庵笔记》卷二)此诗所称扬李白的豪情壮志及其醉后酣歌的行为,多少有几分夫子自道。
如璧为僧后,吕本中作《寄璧公道友》诗问候,如璧作《次韵答吕居仁》回赠,表明自己由儒入佛的态度和志向:
向来相许济时功,大似频伽饷远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文章不疗百年老,世事能排双颊红。好贷夜窗三十刻,胡床趺坐究幡风。
首联谓向来期许济时立功的壮志,皆已成空。“频伽饷远空”用佛典,《楞严经》卷二:“譬如有人取频伽瓶,塞其两孔,满中擎空,千里远行,用饷他国。”意为皆是虚空。颔联“木上座”代指木制禅杖,语出《景德传灯录》卷二十杭州佛日和尚:“夹山又问:‘阇梨与什么人为同行?师曰:‘木上座。”“管城公”代指文人所用翰墨,语本韩愈《毛颖传》。两句是说自己和吕本中儒佛不同,将分道扬镳。颈联则表达了对文章和世事的失望。尾联“究幡风”用六祖慧能“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公案,表明夜窗胡床参禅的决心。方回评曰:“此三四老杜句法,晚唐人不肯下。五六亦出于老杜,决不肯拈花贴叶,如界画画,如甃砌墙也。”(《瀛奎律髓》卷四十七)是说其不肯像晚唐诗那样锱铢必较,媲青对白,讲究形式工整,而不管意义表达。如璧又作《再次前韵》赠吕本中:
曾将千古较穷通,芥孔能容几许空。借问折腰辞五斗,何如折臂取三公。四时但觉风雨过,一饭何须刀几红。要识坏魔三昧力,更培根橃待春风。
这首诗同样解释由儒入佛的理由。首联谓比较千古以来人生的穷通情况,不过如芥子孔中容纳的虚空而已,何必介意。这如同《维摩诘经·不思议品》所说:“以须弥之高,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颔联上句用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下句用羊祜堕马折臂而至三公的典故,谓辞五斗之穷,未必不如取三公之通。颈联谓四季如同一阵风雨过往,来去匆匆,而一餐食素即可,何必定要血染刀俎。尾联说需要识得何为坏魔三昧力,战胜邪魔,就要培植佛的根性。整首诗无景语,用典说理,流水对和宽对的句法,都是典型的“江西体”。纪昀评此诗“次句粗,七句亦鄙”(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七),大约是指其直接用佛书的术语,未经锤炼。查慎行指出“三、四两‘折字,未妥”(同上),“折腰”“折臂”之“折”字在对仗中重用,失之粗豪。
《倚松诗集》中的诗大半为僧后所作,吕本中称如璧诗风“萧散”,这大约是指其山居诗之类的作品,试看《山居杂颂》中的几首:
石楠子熟雪微干,曾向人家画里看。觌面似君君未领,问君何处有遮阑。
禅堂茶散卷残经,竹杖芒鞋信脚行。山尽路回人迹绝,竹鸡时作两三声。
溪边小立听溪声,日到溪心衮衮明。独木自横人不渡,隔溪黄犊转头鸣。
数日春晴退水痕,落花如抱拥藤根。过尽游人浑不见,又随波浪过前村。
第一首以今时真景与昔时画景的比较,暗示禅宗“觌面相呈”的当下性和直接性,山居生活中蕴藏的禅意不再像“画里看”那样有遮拦阻隔。第二首写禅堂吃茶读经,山间信步经行。“山尽路回人迹绝”,固然是写实,似乎又暗示“心行路绝,言语道断”的境界,竹鸡啼鸣则有触动禅机的味道,如香严智闲禅师的击竹出声而悟。第三首写溪边的所闻所见,然而人渡木桥和黄犊转头又暗示参禅的境界,因为禅门里的牧牛诗就有“转头”的描写。最后写无人见的落花,随波逐浪,也具有某种象征性。
宣和元年正月,徽宗从道士林灵素之请,诏佛改号大觉金仙,改僧为德士,易服饰,使加冠巾,称姓氏。如璧本为儒生,削发为僧,又遇改德士,则一生便有儒释道三个身份。面对这场引起佛门震动的大变故,如璧作《改德士颂五首》来自我安慰,试看其后三首:
德士旧来称进士,黃冠初不异儒冠。种种是名名是假,世人谁不被名谩?
衲子纷纷恼不禁,倚松传与法安心。瓶盘钗钏形虽异,还我从来一色金。
少年曾着书生帽,老大当簪德士冠。此身无我亦无物,三教空名何处安?
诗不算佳作,却表明了他超越名相、直契真理的深刻见解,儒释道三教外在的不同装束和称呼,丝毫不会影响到一个得道僧人的内在精神世界。此身既然已知无我无物,还有什么必要为僧改德士而愤怒呢?从这一点来说,这位半路出家的如璧,比那些地道的僧人对禅旨的理解更为透脱通达。
如璧好以蜜蜂喻禅,曾写过《蜜蜂颂》四首,另有《蜜蜂》一首,后者最能体现出他透脱通达的禅观:
风雨萧萧早晚天,放衙时节也随缘。晨参暮请真丛席,不似痴人更说禅。
据陆佃《埤雅·释虫》,“蜂有两衙应朝”,即蜂群早晚两次簇拥蜂王,如衙卫。这首诗将蜜蜂的早晚两衙比作僧人晨参暮请,相同处在于随缘而动,不必纠缠于是否说禅,而其禅机已体现在早晚参请之中。换言之,蜂群的随缘而动正是丛席(禅林)参请的真谛所在。
如璧为僧后,喜好石菖蒲,这是受苏轼影响的缘故,正如惠洪《菖蒲斋记》所言:“天下以公(苏轼)所玩从而玩之。”(《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二)僧人尤其如此。如璧诗集中有《戏乞石菖蒲》《次韵湛老菖蒲二首》《乞石菖蒲》《谢人送石菖蒲》等多首,这在宋代禅林里颇有代表性。其中《乞石菖蒲》诗曰:
香绿茸茸一寸根,清泉白石共寒温。道人好事能分我,留取斓斑旧藓痕。
前两句即苏轼《石菖蒲赞》所称“苍然于几案间”“忍寒苦,安澹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的品质,这正是参禅的“道人”所追求的品质。其诗可谓道出了僧人玩石菖蒲的原因所在。
据张邦基所说:“世画骨观,作美人而头颅白骨者,饶德操题其上。”(《墨庄漫录》卷十)饶德操即如璧。其诗如下:
白骨纤纤巧画眉,髑髅楚楚被罗衣。手持纨扇空相对,笑杀傍人自不知。
黄庭坚曾写过《髑髅颂》,前四句是:“黄沙枯髑髅,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而《骨观图》将两个场景合并到一幅画中,巧画蛾眉、身着罗衣的不是红颜,直接就是骷髅。“风月宝鉴”的正面和背面合到一起,变成一个既恐怖又可笑的形象。如璧的题画诗将黄庭坚颂中的如今髑髅和当时红颜的历时性对举,变为“白骨巧画眉”“髑髅被罗衣”的共时性组合。原画应是佛教的劝世教化图的一种,十分生动地用红颜即是白骨的形象表现了“色即是空”的佛理。题画诗却加进了几分调侃的口吻,那个被“笑杀”的“傍人”就是诗人自己,他如同一个冷峻超越的哲人,笑看那些沉溺于爱恋贪欲的灵魂在六道轮回中随波逐流。这是如璧诗中最富有文学趣味的宗教作品,不知为何《倚松诗集》会漏收。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本草》:“菖蒲,味辛温,无毒。开心,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久服轻身不忘,延年益心智,高志不老。”注云:“生石碛上穊节者,良。生下湿地大根者,乃是昌阳,不可服。”韩退之《进学解》云:“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不知退之即以昌阳为菖蒲耶,抑谓其似是而非不可以引年也?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须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韦、石斛之类,虽不待土,然去其本处,辄槁死。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虽不甚茂,而节叶坚瘦,根须连络,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其轻身延年之功,既非昌阳之所能及。至于忍寒苦,安澹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亦岂昌阳之所能仿佛哉?余游慈湖山中,得数本,以石盆养之,置舟中。间以文石,石英,璀璨芬郁,意甚爱焉。顾恐陆行不能致也,乃以遗九江道士胡洞微,使善视之。余复过此,将问其安否。赞曰:
清且泚,惟石与水。托于一器,养非其地。瘠而不死,夫孰知其理?不如此,何以辅五藏而坚发齿?(苏轼《石菖蒲赞[并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