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边塞诗是怎样一种力量
2021-10-27齐清仙
齐清仙
唐代边塞诗以其雄壮刚健的诗风、气势磅礴的力量,催人奋进,动人心魄,成为唐代诗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化现象,占有“一枝独秀”(胡大浚《唐代边塞诗选注·序言》,甘肃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P1)的重要地位。其中不少诗篇表现了诗人建功边塞、保家卫国的愿望,展现了诗人珍视人民生命、祈盼世间和平的情怀,或蓬勃激昂,或引人深思,至今令人感动不已。
慷慨从戎 建功边塞
唐代以武立国,因此在文人士子中间普遍存在一种走向边幕、向往军功的价值取向。如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崔融《塞垣行》“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等,都是身为文人而向往武功。
但是边关苦寒,军旅不易,要想有所作为往往遭遇生命的威胁。面对这样的情况,唐代边塞诗人们不惧艰险,表现出的多是勇往直前,舍身报国的雄豪气度。如骆宾王《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彭定求编,中华书局点校《全唐诗》卷七八,中华书局1999年版,P840)
诗人意气风发,慷慨从戎,拉弓射箭,马践胡尘。好一派斗志昂扬的景象!尤其结句表达誓死报君恩的豪情,令人动容。
又如戴叔伦《塞上曲》(其二):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全唐诗》卷二七四,P3097)
这里“生入玉门关”一句,化用东汉班超典故。《后汉书·班超传》载,班超在边地日久,年老思归,上书皇帝云:“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65年版,P1583)。戴氏则在“生入玉门关”前,加“何须”二字,对班超作法予以否定,这样就在比拟班超之外,在思想境界上又超越了他,充分表达了自己不计生死,愿将此身长报国的豪迈情怀,风骨凛然。
赴边从戎固然危险,却是当时获取功名的一条有效途径,因此唐代士人中入幕、游边者日盛。
如高适《塞下曲》: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据陈铁民先生研究,此诗是高适第三次出塞,于武威哥舒翰幕府任职期间所作(陈铁民《高适岑参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P70)。全诗笔调欢快,精神振奋,有力表现了作者热切向往边功,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画图麒麟阁”,用汉宣帝在麒麟阁图画功臣画像的典故。《汉书·苏武传》载,“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班固《汉书》卷五十四,中华书局1962年版,P2468)。高适借此典故,表达了其强烈的功业取向。
曾有两次出塞经历、创作大量边塞诗的岑参,也在诗中毫不讳言他对功名的希冀。如“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功业须及时,立身有行藏”(《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无不表现他对建功立业的汲汲向往之情。
在唐代开放多元的文化环境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引领下,文人士子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较大变化,皓首穷经、读书仕进不再是实现人生理想的唯一途径,他们走出书斋,走向边幕,以求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建功立业。
边塞之苦 爱国之情
如果说出塞赴边与诗人的功业情怀有关,多少带有个人色彩的话,唐代边塞诗中还有许多讴歌不计名利得失,书写爱国主题的诗篇,如王昌龄《从军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七首其四),李白《塞下曲》:“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六首其一),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等,铮铮铁骨,铿锵有力,特别能够感动人心。
一些作品具体描绘战争前线抗敌将领的英雄品质。崔颢《赠王威古》高度赞扬年轻将领王威古的军事才能和报国壮志:
三十羽林将,出身常事边。
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
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
射麋入深谷,饮马投荒泉。
马上共倾酒,野中聊割鲜。
相看未及饮,杂胡寇幽燕。
烽火去不息,胡尘高际天。
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
(万竞君注《崔颢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P1)
诗开端记述王威古将军在边关的生活日常。他与战士们入深谷,涉荒泉,围猎饮酒,野外尝鲜。而后笔锋一转写战事,“相看未及饮,杂虏寇幽燕”,王威古酒未饮尽,便投入了紧张的新一轮战斗。诗未具体描摹战斗场面,但从“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的结果便可想见王将军英勇善战、指挥有方,不仅解除了战争危机,还保全了全城百姓的性命。末尾两句,化用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颂扬王威古报国赴难、视死如归的精神,升华主题。
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李白《从军行》(其二)则刻画了一位虽败犹荣的英雄形象。“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五,中华书局1977年版,P1160)诗前两句蓄尽颓势,战士们历经数百次战斗,早已疲惫之至,就连护身的盔甲都已破碎不堪,可局势依然嚴峻。城池南面已被敌人重重包围,接下去势必还有一场硬仗。情势紧急,为后面主人公的出场营造了足够的氛围。后两句是这位将领的特写,他出其不意突击敌方营寨,射杀对方将领,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智慧,扭转我军困境,最终“独领残兵千骑归”。这个“独”字,一则照应前面“数重围”,体现战争之惨烈,一则烘托这位孤胆英雄的高大形象,感人至深。
王维《老将行》歌颂一位满怀拳拳爱国之心、身经百战、暮年仍不忘报国的老将: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取胡马骑。
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奔腾畏蒺藜。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 ……
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
試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卷二,中华书局1997年版,P148)
这是王维的乐府名篇,叙述一位老将的传奇经历。他从年少起即转战疆场,为国杀敌,“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或是虚写,但足见这位老将的辉煌战绩。可惜他却被无情弃用了,只能蹉跎衰朽,空虚度日。多年后,边关战事吃紧,这位老将雄心又起,他擦亮铁衣,拿起宝剑,准备再赴边关。“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是他忠君爱国的赤子丹心,“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则是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凌云之志。整首诗曲折婉转,跌宕起伏,让我们看到了一位老将不计个人得失,为国为君至死不渝的奉献精神。
上述诗篇所歌颂的王威古、只身赴敌营的将领、暮年披挂的老将值得人们敬佩。在我国历史上,还有更多和他们一样,视死如归、为国赴难的将士们的守护与付出,边关才得以稳定,人民才能安居乐业。
厌弃战争 向往和平
在唐代边塞诗里,还有一类揭露军中不公,书写百姓苦难,反战厌战的诗篇。这些作品往往能从底层人民的视角出发,为生离死别者唱悲歌,为弱势群体抱不平,真实表达了诗人珍视生命、向往和平的心声。
高适《燕歌行》乃“感征戍”之作,讽刺的是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却又“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P3195)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诗从出征写起,“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由“汉将”与“残贼”看,这本应是一次敌强我弱的出征,但“男儿本自重横行”,顿生跌宕,暗寓败绩。“横行”用樊哙典故。据《史记·季布列传》,汉初吕后时匈奴强大,给吕后寄来一封充满侮辱挑衅的信,樊哙不自量力,声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被季布斥为“面欺”(《史记》卷一百,中华书局1959年版,P2730)。果然,“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由于将领的轻敌,唐军被围战败。诗歌后半段,着重描写战争带给士卒的痛苦。“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是征人思妇的离愁;“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是久戍难归的无奈。“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写战争之残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表现战士们身陷败局,仍不顾生死、浴血奋战的气节。诗歌最后,作者以李广作结,尤有深意。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带兵宽缓不苛,与部下同甘共苦,“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因此士卒“以此爱乐为用”“咸乐为之死”(《史记》卷一百九,P2872)。而当时的军中则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将领的声色犬马与李广治军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怎能不让人“至今犹忆李将军”呢?这一点睛之笔,矛头直指造成军中苦乐不均的带兵将领,堪称“胸臆语”。
李益生于陇上,熟知征人甘苦,他的边塞诗反战厌战情绪明显,又有浓重的思乡之情。如《夜上受降城闻笛》云:“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范之麟《李益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P124),孤苦冷寂的寒夜,当幽怨的芦笛声传来,不免激起出征远行人的万千思乡之情。末句一个“尽”字,表明戍边将士无一不思乡,可久戍在外,有家不能回,厌战情绪暗寓其中。
《从军北征》又云: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李益诗注》,P113)
此诗亦写乡思,可与前诗互参。当备尝离别之苦的三十万征人听到哀怨的《行路难》曲调时,激起了强烈的情感共鸣,一起回首望月,画面感十足。
张籍《征妇怨》则从征妇的角度写生死离愁,尤为震撼人心。诗云: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殁辽水上。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
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乐府诗集》卷九四,P1910)
这是一位普通的征人之妇,她安于贫贱,唯求能与丈夫、儿子生活在一起、平淡度日。可实际情况却是“夫死战场子在腹”,这让她去“依倚”谁呢?结语以“昼烛”自喻,写尽了妇人生死无着的艰难困境,读之令人心酸,为之泪下。而她又只是无数征妇中的一个,“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殁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全殁”“白骨”等字眼,摄人心魄,让人不由不想起“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等“汉末实录”。征人变白骨,征妇如昼烛,这都是战争惹的祸,批判力量直抵人心。
品读唐人边塞诗,总能感受到一股昂扬的力量,也总有一些感动充盈心间。无论是建功边塞的情怀,保家卫国的志向,还是珍视生命、珍爱和平的美好愿望,都书写了大唐的辉煌,如今已凝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激励我们继承、发扬这份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系太原师范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