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徽州昆曲酬神戏民间工尺钞本《齐天乐》叙考
2021-10-27李文军
李文军
昆腔在南北曲的基础上以其文以载道、曲谱承传、口传心授之特点形成的立体艺术,流传至今,代代相传。其古典文学与戏曲精粹的巨大成就,滋养着自清代以来京剧和其他地方剧种的形成、丰富与发展功莫大焉。昆腔艺术体系内承传主要以两条脉络进行,一则世代口耳相传,一则以谱当歌,而昆曲曲谱又经过手抄笔录、木刻印刷、活字排版、腊纸手刻、铅字排印,直到当下电脑排照的行进路线,折射出昆曲艺术不断发展的路径变化。就昆曲艺术舞台演出而言,昆班一概“剧有定本”且以文人的案头本和艺人场上的演出本两种纸质的样态呈现,体现出曲本对戏曲的传播、信息储存、场上表演等备忘录的诸多功能。昆曲艺术在百年的发展中积累了大量的戏曲文献,清末戏曲演出本积累丰富,保存许多绝响于舞台的整本大戏和酬神折子戏,可为昆曲舞台提供丰富的传统剧目,满足当下人们的欣赏要求,同时为人们研究昆曲与复排提供材料依据。以往方志与正刊对昆曲酬神戏演出本少有问津,特别对散落于民间戏班的酬神戏工尺谱手抄本的关注与研究较少。
清末徽州昆腔酬神戏抄本一册书影
演剧酬神,是当下民间礼俗仪式活动中最为常见的一种艺术行为和音乐事项,旧时,庙宇神像开光,神佛圣诞,庙会社火期间,或个人为某事向神佛许愿、还愿,便请乐人戏班在庙节期间唱戏,名为“酬神戏”。民众通过演戏的方式对神灵表达敬意,祈求神灵禳灾赐福,叩谢神灵庇护。而狭义上的以“酬神戏”为名的演戏形式,乃为“正场戏”开演之前的“吉祥戏”,或称“开场菩萨戏”。基于昆腔酬神戏在明代礼乐制度中的国家意义,因此酬神戏在戏曲发展史上具有国家在场的社会功能性,后世演戏开场必以昆曲便为传统。酬神戏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有不同的表现,就“狭义的酬神戏”在当下遗存而言,明清以来徽州昆曲酬神演戏盛行,皖南是突出的地区之一。从戏曲传播的角度,通过“有谱可依”的戏曲实物为基础,传统昆腔《齐天乐》的敷衍,对徽剧昆腔的传承具有特殊意义。
一、昆腔徽州抄本《齐天乐》剧目来源
此抄本系2009年夏,笔者在安徽歙县田野采访徽剧时购得。谱本基本样态即用毛笔竖写,单册,徽州产浅黄棉麻纸包装封面,念纸线装,抄本封面左上角记有“齐天乐”三字,首页中行繁体竖写“方子云备”四字,“备”应是抄录者抄记之意,表明而非作者姓名,抄本每半页十一行,每行十六至十七个字不等,全本共十五页,计约三千八百零五字,书板235x195毫米,叶心200x150毫米,白口,四周单边,。唱词(大字)行楷体,字迹隽秀,足见功力,比较稀见(注:笔者收集的大部分清中期至解放前之戏曲抄本字体多数潦草漫漶,鼠啃蠢食)。该本工尺谱字侧式书写、较规范、红墨点板,板眼辩晰度强。经博物馆纸张专家对抄本封底、封面、笔墨内容等相关信息的综合鉴定,可确考抄本年代系光绪中期实物,弥足珍贵,稀见散落于徽州民间戏班昆腔抄本。
昆腔《齐天乐》乃民间小文人依照民间艺人编纂的传奇,按照创作风格考量大概系乱弹兴起后,戏班演唱胡琴或是索弦还没有广受认可,此时,也不习惯没有笛子伴奏的昆腔戏,但又觉得原来传奇剧目冗长,且文学性太强不太好理解,由此,才创作此类雅俗共赏的剧目。
昆腔《齐天乐》从诞生时间上看,理应是二黄胡琴戏还没有盛行的时代,这大概就是乾隆末年或确切的说是雍正1723年整饬乐籍至道光初年的二十年间。从抄本内容得知剧情是演述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与众大臣迎接各国使臣的盛大场面故事。而后还与白水村结党对抗王莽成功,最终则是创业之臣的二十八宿归位神话,此剧以《姚期》为主要线索贯穿,其名字早已讹误,也就是而今京剧继承二黃胡琴戏的头二本《草桥关》,当下京剧刘秀早期由小生兼演就是崑曲的大官生。
此剧对于研究徽剧如何从昆曲继承很有意义,也能看出早期传承的状貌从舞台结构上很相似,特別是套曲形式也是与二黃原板基本大同小异。还有在其中夹杂的时调小曲很有价值,此段实乃明代传留的【乌悲词】,而今在徐渭撰《四声猿·骂曹》中依然传唱,也可以说明此曲的生命力极強。
据笔者2010年夏在徽州采访的民间艺人方仁华先生认为:“《齐天乐》剧本乃旧时徽剧戏班略懂文字的艺人编纂而成,因为,《齐天乐》整出戏中所选有的曲调均为牌子曲,即传统昆曲的曲牌,其中还配选了具有外域音乐曲调用语的【胡歌】(关于胡歌笔者将另撰文撰述)夹杂其中,另,据他回忆徽剧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文武场面仅用大青与小青、曲笛、以及锣鼓类,极少使用皮黄胡琴等乐器,后期才添加徽胡,当下徽剧伴奏乐器数量已扩充。现在此剧以基本失传”根据以上内容可推测单折吉庆戏《齐天乐》的创作时间应该在戏曲史上“花雅之争”前后所为,因为,昆腔早期伴奏乐器曲笛为主奏乐器,可以说徽剧《齐天乐》是在传统昆腔的基础之上而创作的具有徽昆特点的开场喜庆戏。
另据笔者2012年秋对徽剧研究专家徽州歙县璜蔚人朱祝新的采访得知,他认为:“昆腔《齐天乐》的剧本来源于徽州歙县街口村民间戏班历史传承,理由是经过他的考证,并且在他主编的《歙县戏曲志》①一书中明确提到徽剧的发源地在今天的安徽省歙县南部的街口、璜蔚、璜田、长骇、长标一带(古称街源),当下此剧也已无人能演。”,昆腔《齐天乐》是旧时艺人群体为适应徽州民间礼俗而演剧酬神,以满足众生驱禳纳福、年丰人安、天佑吉庆、人神共享的内心诉求,以及艺人自身寻求坡路的积极选择。另据《万历歙县志》载汉武帝刘秀曾到过徽州,明徽州人汪道昆曾有诗云:“高帝旌旗拥玉屏,何来杖履傍金城”,也有“黄山书社”之创始人王寅片羽言说之词,言及刘秀徽州之说,说明徽昆开台戏《齐天乐》剧本来源之民间性。综上所述,从昆腔律曲来源看来,【齐天乐】乃南曲正宫,引子、谱式格律与词牌近同,伴奏乐器笛用小工调、尺字调、上字调,其声“惆怅雄伟”(元燕南芝庵《唱论》),王季烈《夤庐曲谈》(“英雄豪杰则歌正宫”),徽剧抄本把它作为一出折戏来处理,说明【齐天乐】本身的吉庆寓意场面符合古今帝王将相好大喜功的历史戏曲叙事,说明大汉帝国的开放程度与融合心态、同时体现“国家在场”的文化礼乐意义。从抄本的来源以及田野口述和文献考证,选用【齐天乐】这支牌子叙事汉帝刘秀一朝“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完全符合剧情之理,是徽剧艺人的主动选择。从传播的角度来看即民间草创、文人与朝堂雅化扶正然后反播民间的路径,艺人们再根据地域特征进行调整,最后,形成“声各有变”的地方丰富性特色,以此来保障艺人群体的“坡路”光阴。
二、昆腔折戏抄本【齐天乐】音乐形态简析
徽州抄本【齐天乐】属南曲正宫所辖曲牌,此处仅做折戏剧目标识之意,抄本共用14支牌子次第顺序依次为:1、【点将唇】2、【一枝花】3、【牧羊关】4、【四块玉】5、【乌啼鸟】6、【煞尾】7、【柳叶金】8、【雌雄画眉】9、【大开门】10、【朝天子】11、【豆叶黄】12、【胡歌】13、【川拔卓】14、【尾声】。头牌用【点将唇】,过曲从第2【一枝花】至13支【川拔卓】。结尾用【尾声】结束。其中【大开门】为器乐牌子,其余一统的声乐曲牌。以上使用曲牌顺序似乎基本也是“观于旧曲而遵之”,然而,明代中晚期,“尚元”成为传奇创作的“主流”,恪守词韵,凛遵曲谱,以成为作家群体制曲之共识,新兴曲谱的呈现为传奇的创作提供了曲牌联套之范式,但从曲牌分析来看并未形成南曲之“套”,因为,各曲牌体式相对稳固且独立,这里面跟曲牌来源有关,这样安排曲牌次第纯属剧情所需。如胡俗乐【胡歌】的选用便是例证。宫调方面笛色依次为六字调(F)辖【一枝花】、【牧羊关】、【四块玉】、【乌啼鸟】、【煞尾】、【柳叶金】六支曲牌,凡字调(E)辖【点将唇】、【胡歌】、【川拔卓】、【尾声】四支牌子,小工调(D)辖【雌雄画眉】、【大开门】、【朝天子】、【豆叶黄】四支牌子。通过谱面的分析,显然,昆腔徽州传奇抄本《齐天乐》在宫调配制上非“一宫到底”,正如徐渭《南词叙录》所云:“南曲固无宫调,然曲之次第,须用声相邻为一套,其间亦有类辈,不可乱也,”②,由此,抄本调门配置实为近关系调的创作手法,从小工调—-凡字调---六字调是小三度音程距离,三调之间是大二度到小二度的音程关系,具有“声相邻”的特征,当然,在曲牌隶属宫调的安排上抄本也遵循了北杂剧“曲牌联套体”的规则,但应用上比较活泛灵动,多有宽松变化,吴梅《顾曲塵谈》第四节曰:“北曲之套数,前后连贯之处,最为谨言,较南曲之律为密。”③,由此可得抄本《齐天乐》在制曲方面亦兼具南北合套的特征,音乐上通过移宫换调来塑造各色人物搬演故事在曲情与词情的鲜活表达,体现出南曲传奇社会生活化的民间属性。这与徽州地处南北交融地域有一定的关联。再看抄本的书写方式,即用明清以来中国传统乐谱之一的工尺谱抄记,全本三千八百零五字,整体用毛笔从右向左方向繁体竖抄写,谱面唱词均以长短句组成,度曲创腔北叶《中原音韵》为主,而鲜遵《洪武正韵》规范,周德清在《中原音韵·阴阳》中说:“【点将唇】首句韵脚必用阴字”④当然民间艺人因“坡路”也会调整唱腔用韵的巧妙选择。例如:抄本《齐天乐》第一支牌子【点将唇】首句唱词“旭日兴隆,”则“隆”字属阳平声,在此仅举此例说明。另外,所有唱词曲调用十个工尺谱字毛笔侧式抄写、朱红点板,清晰可辩。谱本记载的乐队组合基本以大青与小青外加平均曲笛为主的文场面,武场吹打乐器有大小锣(徽锣状声为当或匝)、大小钹(状声为且、扑、才策)、板鼓与堂鼓(状声为答、冬)、牙板和棒(状声为吉、各或者乙)等组成,例如:第8支曲【雌雄画眉】之后便紧跟过场曲【大开门】,谱面标识大青、凡调,曲调谱字依次为:「五上六五、上尺乙、五六上、五六上、工尺、工尺六……上尺上、五上五」。大青配以锣鼓引奏“吹粗曲牌”与“打二部”借锣鼓合奏之势。展示刘秀率文武百官朝迎各国使节之宏大场面,以此渲染大汉帝国气象。
三、徽剧昆腔抄本《齐天乐》曲谱功能
纸寿千年会说话,说明文字记载人类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工具性的重大意义,正如20世纪殷商甲骨、敦煌与居延汉简、明清内阁大库档案、徽州文书、西北边疆民族文字文献的陆续发现,对世界学术的重大贡献,是人类认识自我历史发展规律、探索人类文明起源的重要依据,从这个意义来看:稀见昆腔酬神戏徽州抄本,作为徽州文书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中国戏曲文化历史“备忘录”的功能。
皖南地区的酬神演戏是中华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当时表演的音声样态无法复原,因此我们只有借助抄本的记录与民间活态的考察来认知它的戏曲样态,而当下面临的问题是民间懂此戏的乐人相继离世,使我们研究只能通过酬神戏抄本的备忘录功能来实现旧戏的恢复与场上排演,以期力争回到它的历史场域与戏曲原态,同时,酬神戏抄本给我们不仅在音乐学上的律调谱器记录的贡献历历在现,而且是我们研究戏曲文物学、戏曲文学史、戏曲史、戏曲创作演出和审美取向、欣赏趣味和发展进程的重要实物证明,是第一手原始资料。使传统戏曲文化有“谱”可依,极具物质形态研究的学术价值。当然,徽州抄本作为徽州文书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是“有谱可依”活体舞台表达、融入当下人们生活美学等优秀传统文化延续的有益选择,在具有“非遗化”的时代语境下,徽州抄本在社会生活、礼俗制度、宗族法规、伦理修身、教育传承、社会经济、文化产业、审美娱乐诸方面的“备忘录”功能性,在文化复兴、文化自觉的社会化动力下,通过艺术化的认知戏曲吉祥戏在当下民间社会的历史脉络,来彰显出它的特殊贡献与学术价值,以及徽州社会生活史的意义。■
注释:
① 朱祝新,朱丹,祝甜编.歙县戏曲志[M].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5:630.
② 徐渭.南词叙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M].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241.
③ 王卫民.吴梅全集·理论卷,顾曲塵谈·论北曲作法[M].河北教育出版社,2011:73.
④ 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周德清,中原音韵·阴阳[M].黄山书社,2006:292.
⑤ 李树芬,李文军.民国皖南昆曲酬神戏民间抄本【混江龙】》曲牌分析[J].黄河之声,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