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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球:新生命与两个家庭的余震

2021-10-26DLL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28期
关键词:小冉红梅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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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导演范俭第一次去汶川是在2009年。他追踪若干震后的失独家庭,在两年的时间里长期记录了三家人。

祝俊生和叶红梅最早作为主角出现在范俭的纪录片《活着》(2011)中——该片聚焦地震后一群失独家庭试图再次生育的艰难过程。他们死了的孩子的班上,有三对家长已经因为孩子的死离婚了。祝家夫妇的遭遇很典型:他们住在临时板房,经济状况不佳,但迫切希望能再生一个孩子。失去独子时叶红梅已40岁,尝试试管婴儿受孕,一次次打针受痛,但并不顺利。为没能救出女儿一直愧疚的祝俊生希望这次能生个女孩,如果生个男孩,他就感觉女儿是永远地走了。

《活着》以叶红梅的意外怀孕结束。祝家夫妇拿着去世孩子的衣服,一件件抛进都江堰。生活仿佛有了盼头。

2017年,范俭和摄影师薛名合作系列电视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再次聚焦失独家庭。两部纪录片的部分素材出现在了《两个星球》(2021)中。

入围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长片单元的《两个星球》的开头,范俭又使用了祝家夫妇在都江堰祭奠女儿的画面素材。江水卷走了长女的旧衣,但伤痕没法抚平。2011年,范俭进入产房记录了叶红梅艰难的生产。剪辑师臧妮用了一个完整的长镜头表现孩子川川从叶红梅肚中出来的过程。在西宁新市区的露天广场,婴儿的啼哭盖过了周末酒吧和商场嘈杂的环境音。

儿子诞生,祝俊生高兴不起来。他的朋友——在妻子为试管婴儿努力住院时在同一病房的游家夫妇——带着女儿来看他们。游表示,料到如果这次生了个女儿,祝俊生一定会打电话给他报喜。祝俊生在产房外靠着墙惨淡笑答,知道生的是儿子,就不想打电话了。

《两个星球》的主线之一就是祝家的父子关系。祝俊生在川川成长的这些年,依然会自责,地震后他听到了女儿的呼救声,但没有实现他对女儿说一定会救她出来的保证。这个儿子样样都让他看不顺眼。长女的照片被放在家里客厅显眼的位置。川川被反复告知,他的命是姐姐的命换来的。川川被要求翻看以前的全家福,指认姐姐是谁。川川被带到汶川地震逝者公墓,不停地被拉扯进这段他出生前的往事。

纪录片里,范俭也记录了地震十年后一些失独家庭的聚会,带出这一受创伤群体的形象。有人领养,有人做试管婴儿成功,也有人像叶红梅一样受孕。他们聚在一桌,谈论死去的孩子。“如果不是你的哥哥/姐姐走了,不会有你”是植根在一些父母心里、也灌输给下一代的话语。川川和许多身世背景相似的孩子身上仿佛带着原罪。几位同伴劝叶红梅,祝俊生的态度对川川不公平。川川和祝俊生玩射击游戏,讨好似的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同,但亲密关系的重构如此困难。

范俭谈到,以祝俊生夫妇为代表的父母追求的,是诞下新的生命,让ta“轮回”到逝去的生命中,让时间回到地震之前。“这一个灾难没发生过,我们一切如常是最好的,这是他们要处理他们的那个生命的一种方式。”

另一个孩子、游家的小冉幸运一些:她第一次被范俭的镜头记录是在4岁时,被父母抱着去看望祝家新生的孩子;她之前被寄养在乡下,当姐姐在地震中去世、父母尝试试管婴儿失败后,她被接回父母身边。2017年她再度入镜,即将进入青春期,懂得人事。

与祝家比,游家应该更幸福,一个女儿去世,另一个女儿回来,貌似达到了某种圆满。但小冉的妈妈纠结,心里时时想着死去的女儿。奶奶会让小冉戴上姐姐的红色帽子,让她看姐姐的照片。小冉被家人希望能活出两个人的人生。从范俭的镜头中能看出小冉对不断与姐姐相比、产生连结的拒斥和消极。她不爱表达,甚至躲避镜头。范俭在暑假给了她一部手机,请她随便拍,于是《两个星球》里出现了一些小冉拍摄的画面:草丛、晚霞、月亮、小动物。

十余年来,关于汶川地震的文字报道、纪录片并不鲜见,《两个星球》的难得之处在于,聚焦两个普通家庭,让观众看见了震后10年普通家庭的心灵余震,也涉及计划生育、集体记忆等命题。范俭说,“关于汶川大地震的民间影像资料是很多的,纪录片也挺多的,但是这些作品怎么去抵达这些年纪比较小、对这个大灾难没有印象的人,其实是个挺有趣的问题。”如一位网友在该片的豆瓣短评中所写:“绝不该是完成时,而应该是进行时。”汶川地震不只是发生过的新闻,它仍影响着普通人的当下。

《两个星球》片长近两小时,过半后叙事性减弱,有许多空镜,逐渐呈散文态。一组场景是祝俊生与川川跑步,在这种松散里,父子关系似乎有了弥合的可能。

两个家庭都居住在河水附近,纪录片里拍摄了很多水和雾气,范俭在映后谈里说,他也是想表达一种不确定性。“我不想让观众很确定地知道家庭关系会怎么走,父子关系、母女关系是不确定的,孩子面对的未来也是不那么确定的。另外一种意义,其实影片越往后,我对时间的理解越不确定。我们通常会理解时间就是线性的,但其实对于这群人来说,很多时候他们的时间是在倒回去的,是在循環的。我们用了大量的有迷雾的水,其实也是对水的这种(质问),水一直是往前的吗?时间一直是往前的吗?”

这部纪录片原定名为《爱过》,在剪辑过程中,范俭又改名为《两个星球》。片尾有一处主观镜头非常动人:小冉拿着手机拍天上的月亮,在手机镜头的晃动下,月亮晕成两个,小冉说,这是两个星球。在一个采访里范俭说,他被这个词迷住了,从而有了将影片从家庭、情感范畴跳出来,升华到生命哲学维度的灵感。“可以理解为两个宇宙或者两种平行生命……它不只是家庭叙事,它是关乎生命、关于更高层面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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