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2021-10-25湖北省石首市新厂镇初级中学
◎高 成·湖北省石首市新厂镇初级中学
儿时,记得刚过完春节,父母就像候鸟一样又去南方了。听奶奶说,年年都是这样。那时候爷爷已故去多年,小时候,只有奶奶和我独倚门户。
春节那些日子,家里短暂的几天热闹后,我家那幢单门独户的老屋又冷清而伶仃地瑟缩在父母的意识之外了,他们也忘记了我的存在,父母亲压根儿都没有对奶奶伺奉晨昏的意思,后来读王勃的“奉晨昏于万里”才知道父母生活的艰辛不易和奶奶孑立吊影的孤独。那时候奶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初八过后,就只能听到我和奶奶孤独而机械的说话声音了。那年,我才六岁。
幼儿园在离我们家十多里的老街上,每次只能是在和奶奶一起上街的日子,才能从临街的幼儿园经过。稀稀拉拉的几个孩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让清冷的老街有了一些活气。每次经过那地方,我都躲在奶奶身后牵着奶奶的衣角偷偷地瞄一眼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聆听那位阿姨尖细的嗓门儿,她每次都领着孩子们唱同一首儿歌,那首歌叫《鲁冰花》,我那时根本就不知道歌名,后来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知道了歌名。去老街的时候多了,这歌儿我也就有了印象。回家后,我也能偶尔哼上两句:“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想家的夜晚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那时候,真想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唱歌,做游戏。可惜,十多里的路程和奶奶的风烛残年,阻隔了我童年最天真的憧憬,我只能在奶奶的童谣中寻找童真和童趣,以至后来跟随父母去了深圳,和那些小朋友总玩不到一块儿去。
我和奶奶差不多每月去一趟老街,购买一些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
那天下午,当我们从老街返回的时候,半路上,忽然间天气阴沉了下来,瞬时,乌云翻滚,远天的闷雷越来越近了,要下雨了。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扶着肩上的一袋米,气喘吁吁地拖着疲乏的腿脚艰难地行走,豆大的汗珠儿从奶奶的脸颊和脖颈滚落下来。汗水顺着奶奶的衣袖流到她牵我的那只手上了。看到奶奶痛苦的模样和举步维艰的窘态,我说:“奶奶,我来帮你背吧?”奶奶放下米,捋了一下额前揳入褶皱中的银白色的头发,她用浑浊的眸子凝视我好一会儿说:“哈哈,等到麦子黄了,你长大了才背得起这三十斤米呢,那时候奶奶不知道走多远了。”我拽着奶奶哭喊着说:“奶奶,你不要走,等我背得起三十斤米了你再走吧。”奶奶叹了一口长气,抚着我的头说:“奶奶不走,奶奶不走,等我孙子扛得起三十斤米了我才走呢!”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完全忘记了一场大雨的偷袭。
奶奶每个月都要去老街买三十斤米,那是她和我一个月的口粮。奶奶不会骑车,只能用手拎肩扛,搬回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那时,我压根儿不知道奶奶说的这些话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认为,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我盼望着麦子变黄。
春天,绿草如茵,我家单门独户被一片麦浪包围着。有时,我悄悄地来到屋后的麦田,拔节的声音像遥远的梦呓钻进我的耳膜,又像《鲁冰花》跳动的音符,窸窸窣窣,温婉缠绵。风吹麦浪,几朵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在这绿色的海洋,像一个个精灵在舞蹈,又像我幼小心田中那粒“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的种子在开花,在慢慢变黄。我常常一个人、一个下午面对一望无垠的麦海发呆,有时候眼前倏忽间那些绿茵茵的麦苗不见了,那些油菜花儿也不知躲到哪去了,满眼的金黄,硕大的麦穗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向我点头,向我露出金色的微笑。很久很久,在奶奶嘶哑的呼唤中,我才回过神来。
我那“麦子黄了,我长大了”的梦随奶奶的远去也渐渐淡去了,而真正懂得“麦子黄了”的含义是在奶奶远去的许多年后,奶奶说等到麦子黄,是说等我能背得动三十斤米的时候,她等不了了。流逝的时光啊,纯真的童年。
那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也似乎格外的冷。后来,奶奶终于还是没能走过那个寒冷的冬季。
父母从南方赶回来,草草地料理了奶奶的丧事。奶奶葬在我家屋后的麦田里,那时,正值晚春,抽穗的麦秆托着一个个含苞的麦穗,像一个个绿色的梦,又像一个个遥远的希冀,刹那间脑海里又响起奶奶说的话,麦子黄了,你就长大了。
奶奶远行后,我也随父母亲去了南方。
奶奶的那句“麦子黄了,你就长大了”一直都珍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像镌刻在生命中的年轮,不会消失。童年埋下的种子就这样伴我一路成长,后来读小学、读初中还时而在课堂上神不守舍,有时候还呆呆地站在学校阳台上,向故乡的方向和奶奶的方向远眺,脑子里始终萦绕着:“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
儿时的幼稚已经远去,故乡的麦苗也几度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对奶奶的思恋也愈加强烈,在记忆的屏幕上时时泛起波澜。我应该回去看奶奶,看那幢矗立在麦浪中的伴随我童年和奶奶暮年的老屋。
去年放了暑假,我瞒着父母,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那时麦子已经成熟,我努力寻找着童年时奶奶和我走过的熟悉的小径,还有奶奶教我的那些童谣,这些生命中的元素,仿佛都弥漫在风里,渺远而清晰。奶奶依然长眠在屋后的那片麦田里。麦浪翻滚,一片金色,一如我儿时的梦和那时许多个安静的午后。
我走到奶奶的坟前,几株丁香花随风摇曳,仿佛在向我这个浪迹天涯的游子点头微笑。我将一束菊花放在奶奶的坟头,双膝跪地,头紧贴着泥土,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麦子黄了,你就长大了。”
站起来后,我虔诚地又给奶奶作了几个揖:“奶奶,我回来看您了,麦苗儿已经金黄了,您的孙子也长大了,那三十斤米我将永远地替您背着……”
麦子黄了,奶奶远去了,我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