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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之六
——如何演奏不带标记的音

2021-10-25汪月含

钢琴艺术 2021年8期
关键词:蒂尔乐段记号

文/ 汪月含

前两篇文章分别介绍了带连线和带断音记号的音、它们的实际演奏时值和力度,以及符号背后所代表的语气。然而,在古典主义时期,键盘音乐作品里绝大部分的音符其实是不带任何标记的。那么,如何演奏这些既没有连音记号(时值弹满),又没有断音记号(时值变短),也没有其他时值术语(如tenuto)的音符呢?有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规则?如果演奏方式可变,那么做出判断的依据都有哪些?

显然,没有记号的音也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当遇到特殊的节奏型和音高变化时,肯定会有更细微的时间变化和力度变化,需要演奏者自行判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会在后续文章中继续讨论。本文将讨论的是相对整体的演奏处理(完整乐章或乐段)。

先看看前人的文字记载。

文献记载

卡尔·菲利普·埃曼努埃尔·巴赫(以下简称卡尔·菲利普)在1753年写道:“那些既不是断奏、连奏,又不需要留满时值的音符,只要弹满一半的时值即可,除非“ten.”写在音符上方(这种情况下需要弹满)。”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在中板和慢速时,通常都演奏成这种半断奏的状态。同时,它们不应该被弹得很轻,而应该是热情且带有一点儿强调的意味。

以上描述意味着,在无标记的状态下,音符的记谱时值与实际演奏时长是不一致的,音和音之间是有缝隙的。相对于卡尔·菲利普的“一半”而言,1789年,丹尼尔·戈特洛布·蒂尔克的描述产生了变化。蒂尔克写道:“手指离键的时间点需要略微早于记谱的时值要求。”至于具体提前多少,蒂尔克给出了如下谱例(见例1)。

例1 蒂尔克

当音符像(a)那样记谱时,实际弹奏要如(b)或(c)那样,根据具体的情况判断。当一个音需要被弹满的时候,会像(d)中那样写上“ten.”。

与此同时,蒂尔克在书中也对卡尔·菲利普的观点进行了评论:他的弹法(一半)对于我来说不是最好的。因为,第一,这种处理会导致音乐性格产生诸多限制;第二,音和音现在实际上是完全断开的,而这种演奏习惯几乎已经被摒弃了;第三,这种弹法听起来可能会太短、太跳跃,是由于最终每个音的后一半都会像(e)那样成为休止。

对于卡尔·菲利普与蒂尔克而言,在键盘乐器上,所有不带记号的音,在实际演奏中都是需要变短的。从18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左右,经历了审美的变化。尽管蒂尔克已经不再赞同用“一半”这种方式处理,但通过他的说法,也佐证了在历史上确实存在只演奏“一半”的时期。

在此,不得不将早期钢琴的音色变化与之联系起来。在《古典重读之二》的上、下两篇文章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乐器材质与构造在这段时期所产生的变化,甚至是更早时从完全没有皮革包裹的、空心的琴槌,到后来有包裹的、实心的琴槌这个过程。人们对音色的审美追求确实在发生变化,很难说这种变化与音乐处理的审美变化之间是谁在影响谁。更值得今天的演奏者注意的是,这种“断开式”的弹奏方法,加上早期钢琴本身更为短促透明的音色特点,使当年最终的演奏效果,与在现代钢琴上不采用“断开式”弹奏方法的演奏效果,可谓大相径庭。我们如何抵抗现代钢琴自带“浓重混响”的音色特点呢?为了达到与古时的相似效果,是否需要把实际时值弹得更短一点儿?或者说,我们到底需不需要抵抗现代钢琴的音色特点?相信各位读者与演奏者的心中自有权衡。至少,历史文献与早期钢琴为今天的我们,在符合当今大多数人习惯的审美与演奏方式之外,提供了新的选择与可能性。

历史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回答文章开头的问题:这件事,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答案。尼克罗·帕斯夸利(Nicolo Pasquali)在1758年写道:“所有没有其他演奏提示的乐段,都必须弹连!”不过这本文献是为羽管键琴所写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羽管键琴、楔槌键琴、早期钢琴三种乐器同时流行的年代,连奏与断奏两种演奏倾向是同时存在的。历史上存在两种声音,没有绝对的错误与正确。

在接近18世纪末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作曲家会建议在键盘演奏中采用“连奏”去诠释,而不是用次断音或者断音去演奏。克莱夫·布朗(Clive Brown)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时期演奏法:1750至1900》中强调,这种演奏方法等于是默认地把没有标记的音自动加上了长连线,而那种指示普通连奏的长连线记谱方式(区别于《古典重读之四》中的短连线),直到1800年之后才出现。到了19世纪初,连奏作为钢琴的常规演奏处理已经形成习惯,明显区别于上文中卡尔·菲利普和蒂尔克的弹法。

到了1801年,克莱门蒂在他的书《钢琴演奏艺术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Art of Playing on the Piano Forte)中,明确表示:当作曲家将连奏或者断奏留给演奏者自己做决定时,最好的法则就是遵守连奏弹法,将断奏只留给少部分极具活力的乐段,并以此衬托出连奏的美。几乎同年代的法语文献中,让·路易·亚当(Jean Louis Adam)也有相同的观点。在19世纪的后续其他关于键盘演奏的文献中,也都是类似的观点:断奏只在标示出记号的情况下才使用。

当早期钢琴取代羽管键琴和楔槌键琴成为小型键盘乐器音乐创作的首选之后,演奏美学大致是从断奏居多向连奏居多转变的,尽管在此期间两种说法都一直存在。如果非要划一个时间节点的话,大约是在18和19世纪之交。

“重”与“轻”演奏风格

上文以时间线为线索记述演奏习惯的变化,是一个总体的审美取向。在实际的演奏运用中,还有更细的处理,也就是“heavy execution”和“light execution”(下文直译为“重处理方式”和“轻处理方式”)。这一对概念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德语文献中被反复提及和讨论,不过这个概念出现的时间其实要更早。

蒂尔克在书里明确说明,这里的“重”与“轻”两个字眼,指示时间长短功能要多于指示音量大小功能。那么在中文语境里,也许我们翻译为“沉稳厚重”与“灵活轻巧”更便于大家理解。所谓重处理方式,蒂尔克的描述为:结实的触键,带有强调,音符时值全部弹满。对于轻处理方式,蒂尔克说:“少一些结实的强调,弹得要比书写时值短一点儿。”而且,从“重”到“轻”之间是可以有不同级别的细微递进层次的。

约翰·菲利普·基恩贝格尔(Johann Philipp Kirnberger)认为可以通过拍子来决定采用重处理还是轻处理:时值较长的音符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重量与强调,时值较短的音符意味着需要用轻巧与活泼的态度演奏。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想要演奏者演奏成重处理方式,那作曲者就需要使用长时值的音符作为单位拍,而不是短时值的音符,也许蒂尔克的描述更容易让人理解。

当一模一样的音乐片段用不同拍号来记谱时,最终的演奏效果是不一样的。、、节拍渐变:时值从留满到不用弹满,音量从大到小(见例2)。

例2 蒂尔克

舒尔茨(J.A.P.Schulz)提出了通过曲目情绪来判断使用重处理还是轻处理:当宏伟的或悲悯的情绪为主时,是最重的,即需要把音符时值全部留满,音色结实且带有重音;当愉悦的或温柔的色彩为主时,可以轻一些,轻巧一点儿的音色,音符也不需要结实地弹满;当欢快的或者舞蹈般的表达为主时,需要用最轻的那种处理方式。

除了以上的拍号和音乐情绪可以作为重与轻的决定因素外,蒂尔克还提到了如下方面:速度越慢,更多使用重处理方式;速度越快,更多使用轻处理方式。比如,从Presto到Allegro,到Andante,再到Adagio,处理方式越来越重。不协和的和声要重于协和的和声,歌唱性的乐段要重于跑动的乐段,级进的音程关系要“重”于跳进,而这些处理不是必须运用到整首作品,它们也适用于短的音乐片段,这样变化更丰富。

有意思的是,蒂尔克还写到了地域差别。他说法国的音乐总体是趋向轻处理方式的;意大利处于中间;德国的音乐更偏向于重处理方式,更加结实稳重一些。

除了上文中蒂尔克给出的各种实例之外,笔者认为他书中的一句话也非常重要。他将这种音乐中的重和轻处理方式,比喻为绘画艺术中的光线处理——明亮区域与阴影地带。声音艺术与图像艺术被联系起来了。

综上所述,由于重处理方式和轻处理方式的存在,在本文第一部分里宏观的时间线变化之下,即便是同一个年代的同一位作曲家,那些没有任何标记的音的演奏方式(尤其是它们的实际演奏时值)也是不尽相同的。

记谱导致的“难题”

很多18世纪晚期的作曲家都在强调:快板乐章(乐段)需要更多使用轻处理方式,也就是时值不弹满的轻巧的演奏风格;慢板乐章(乐段)则需要更加连绵、胶着的演奏方式。所以当时的演奏者在看到不同速度与情绪的乐章时,虽然都是没有任何标记的音,但他们会自觉演奏成断奏或者连奏。也因为这样,作曲家在记谱的时候,只需要特意标明与乐章或者乐段主体风格相悖的部分。比如,慢板乐章中的断奏是一定需要用断音记号或者休止符明确写出来的,但是在快板乐章里可以省略不写,反之亦然。

这导致了一个问题。还记得上文说的宏观时间线吗?古典主义时期的后期,越靠近浪漫主义时期,审美就越倾向于连奏风格(legato style)。本来是轻处理方式的快板乐章,此时也是越弹越连。如果作曲家希望依旧演奏成轻处理方式,那么19世纪的作曲家会特意在快板乐章中也标上断奏记号和“staccato”文字标记来提示演奏者,尽管这件事情在18世纪是没有必要的。因此,对于我们今天的演奏者来说,出现了一个难题:如果对不同历史年代的音符实际演奏时长没有任何了解,单纯依靠作曲家本人记谱的演奏法符号作为唯一依据,很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正如之前的例子,两个相似的乐段,在19世纪标记了staccato,在18世纪没有标,我们不能单纯地认为既然18世纪没有标出staccato,就意味着18世纪应该弹成legato。因为18世纪没有标staccato却同样要弹成staccato这件事,在当年没有必要特意写出来。

再一次回到文首的问题,如何演奏古典主义时期里无标记的音?尤其是如何判断实际演奏时长?答案不是单一的。演奏者必须要考虑创作年代、美学倾向、乐章速度、乐章性格等,这样才能在一个正确的大方向里做出判断。至于乐段内部更为细节的句与词,将在后续文章中继续分析。(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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