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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2021-10-20刘鹏艳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时钟爸爸

刘鹏艳

引  子

2021年5月10日,哲古下了一场雪,几个小时后,山就白了。时钟金站在项目指挥部的二层小楼上,眺望着远处雪线堆叠出的高原的影子。这时候,老家那边该穿短袖了吧?他擦擦被暖气片烘烤得有些模糊的眼镜,想到赵小平穿连衣裙的样子——素色的收身连衣裙让她有些丰腴的身材变得轻盈起来。五月的风吹起她微卷的发梢,他远远地看着,好像还能感受到她的发丝温柔地掠过他皮肤时那种轻微的瘙痒。有时候他不免会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胡思乱想。西风吹雪,他在哲古的這段生命是荒凉的,而赵小平和孩子们,是这亘古般荒凉里的一束高光。

在进藏之前,这个搞技术的理科直男,从未有过伤春悲秋的经历。但现在,他会非常珍视自己偶尔冒出的那种“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优柔情愫,像是家乡五月漫天的飞絮,纷纷扬扬地飘满了他的心头。同样飘过的,还有雪。他望着哲古湖的方向,已经五月了,只要再有几个晴天,就能把那道雪线燃烧殆尽,雪山上的圣水就能流入湖中,拓出一片恣肆的水域。

“这是我的选择”

我抵达西藏山南市措美县哲古镇的时候,时钟金正站在哲古镇人居环境综合整治项目指挥部的那栋二层小楼前,对着我笑得灿烂。他的红色冲锋衣非常醒目,一顶黛色的鸭舌帽多少压住了一些沧桑,使得那张帽檐下满是胡茬的脸显得不那么突出。到办公室他脱帽时,我才从这个“八零后”身上看到高原反应对于一个人的折磨和摧残,使这个壮年人过早地染上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态和衰老。

“在这儿待上两三年,至少要老十岁。”他自嘲地笑笑,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调皮让我捕捉到了。言下之意,你才来几天哪!我心领神会地跟着笑。才来山南几天,我一直饱受高反的折磨,头痛、头晕、呕吐,一整天吃不下一粒米饭。据说高原反应因人而异,特别地“反人类”,男的比女的严重,少的比老的严重,身体素质好的比身体素质差的严重。作为女性,我对时钟金生理反应上的难处可能体会得没那么深刻,不过当我们聊到高原上寥落的星辰和寂寞时,我很快接收到了他的同频信息——再令人震撼的雪山和草原,也不及那荒野无人、长夜不明的相思和怀念。

我们第一次见面,作为哲古镇住建局副局长的时钟金把我领进会议室后,双方分宾主正襟危坐,介绍项目情况。

他手上的汇报材料和PPT非常详细,自2019年立项开工以来,他们已经接待了18批次的自治区、市县参观考察团,“初步显现了项目的示范引导作用”。作为安徽省合肥市援藏工作组的成员,时钟金的任务就是“按照援藏总队的工作要求,在安徽省援藏工作队临时党委的坚强领导和具体指导下,以‘当好援藏人,办好措美事的坚定决心,认真学习贯彻落实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精神,紧紧围绕做好‘稳定、发展、生态、强边四件大事,坚持‘五个紧紧围绕开展工作,发挥作用”。一年来,“合肥援藏干部脸上有了高原红,身上有了酥油香,得到了措美县上下的一致好评,工作组荣获‘山南市民族团结模范集体荣誉称号”……

我埋着头在笔记本上笔走龙蛇,沙沙的写字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相互应和,别有一番紧张而严肃的意味。趁他给我添水的工夫,我抬起头,开玩笑地说:“咱们聊点儿家常吧,这些材料太厚重了,我得带回去慢慢研究。”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笑笑:“聊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微信头像,是一家四口的合影。”我呷了一口,因为海拔问题而始终未能达到正常沸点的“开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说,“你太太很漂亮呀,孩子们也非常可爱。你来这儿,他们的生活应该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吧?”藏南气候干燥,几天时间,我全身的皮肤都出现缺水的状态,尤其是双手和唇部,总是挂着轻佻的皮屑,随时要脱离皮肤组织,飘到干硬的藏风中去。

“她吗,就是个小女人。”此刻的时钟金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那个小女人,对他来说,一定是人生最珍贵的馈赠吧。她给他生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像他,女孩像她。这一对爱情的结晶,让他在万里之外依旧牵系着。他拿出手机,给我看女儿的视频: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困在几寸的手机屏幕里哇哇大哭,“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进藏时,他的女儿刚满一岁。

妻子赵小平得知他要进藏的消息,是在手机的QQ聊天平台上。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什么秘密,QQ号是关联的,也就是说,时钟金的QQ消息,赵小平在自己的手机上就能看见。只是,结婚都六七年了,孩子也生了俩,她实在懒得看他的消息,说是信任也好,更多的,恐怕是懈怠。她既要忙工作,又要忙家庭,老夫老妻也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你侬我侬了。但一条语义“暧昧”的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他说:我可以吗?

赵小平打开聊天记录,发现丈夫正瞒着她进行一项情节特别重大、后果特别严重的家庭活动——他要“抛妻弃子”,到“地球的第三极”——西藏去!

距离时钟金报名参加安徽省第七批援藏工作队已经足足一个月了,在此期间,时钟金完成了各项材料审核和身体检查,现在正在等待政审结果。他的聊天对象,那位负责政审工作的纪检人员,正好是他的同学,他们便利用工作之便,暗中传递小消息。这没有躲过赵小平的火眼金睛。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赵小平一改往日的温柔贤淑,圆睁杏核眼,瞪着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时钟金。她倒要看看他能给什么说辞,这样大的事,他竟然无视自己,连个招呼也不打。抛开凌空蹈虚的爱情不说,夫妻间有情有义,是因为遇事有商有量、有倚有靠,现在他瞒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想把这个家拆掉吗?

身上插着心电监测仪的时钟金,态度倒是蛮好的,马上从沙发上正了正身子,向老婆汇报。“怕你提前担心上了呀,完全不必要嘛。”他低眉顺眼地给她解释,“报名的有五十多个人,我也不一定选得上。”

“你是打算板上钉钉了,才跟我说?”原先她以为他身上插满乱七八糟的电线是单位常规体检,现在才知道,他是为了一个月后进藏做准备。她脸涨得通红,心跳加速,太阳穴突突直跳,要是这时候把他身上的心电监测仪搬到自己身上来,保管数值爆表,他就去不成了。她忿忿地想。

“也……不是,我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时钟金赶紧给自己找补,但到底还是心虚,听起来不似老婆那么理直气壮。

时钟金主动召开家庭会议,当着长辈的面,给赵小平吃了一颗定心丸。妻子也一改初衷,愿做时钟金坚强的后盾。

在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时钟金说得最多的,是这样一句话——“这是我的选择。”

治理哲古湖,

进行一场“厕所革命”

海拔4600米的哲古湖已然被圣洁的雪水盈满。纯净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反射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四射的哲古湖是時钟金眼中的“爱情”,像第一次见到赵小平一样,他对它,一见钟情。这么美的地方,却不适宜人居,真是暴殄天物。他的任务,就是在哲古湖畔展开环境治理工作,保护并修复这片“离城市最近的高原湖泊和天然草原”。

“这是同心湖,”时钟金指着不远处正在建设当中的一大块水域对我说,“两年前这里的水是臭的,生活废水都往这里流。”同心湖是一处人工湖,但它的生态状况却直接关系到哲古湖的水质,影响到整个哲古地区的湿地和草原。2019年,时钟金来到哲古时,正碰上当地的牧人节,紧接着是牧民的宰杀季,他亲眼目睹了自然景观是如何被人类污染成垃圾场的。血、内脏、粪便肆无忌惮地流进大自然的身体,湖面被蓝藻大面积侵吞,即使是漫天风雪,也掩不住熏天臭气。

事实上,修建厕所,正是他所主持的哲古镇人居环境综合整治项目的重头戏之一。

这个由措美县援藏工作组作为实施单位的“综合整治”项目,其实是集供水一体化、生态保护修复、民宿及农牧特产电商扶贫展销中心和旅游配套设施四大工程为一体的大型综合建设项目。其中,改造9座公厕和新建2座AA级旅游公厕,可以算作是以时钟金为主要执行人的项目业主方,对根深蒂固的“传统”发起的一次现代性挑战。

在项目计划书中,他们甚至以“厕所革命”这样的字眼,来命名这次对“传统”的绝对性改变和颠覆性建构。“两治理(治脏治乱)、一加强(加强基础设施建设)、一引导(引导建设旅游公服)”,把生产、生态、生活高度融合,这些“看起来很美”的远景,能否在一穷二白的哲古实现,时钟金心里没有底,但他有严谨的施工计划表,执行时间近乎刻板地具体到每个月份的上、中、下旬,甚至到每一天。

古有将军“不破楼兰终不还”,今天的时钟金和他的项目组,也抱着同样破釜沉舟的决心。美丽而落后的哲古,成为时钟金的第二故乡。在这里,他挥洒着自己生命的热情,甚至比年少时追梦的脚步更疾、更拼、更义无反顾。因为在他的肩上,有了更沉的责任。

爱读史书的时钟金,进藏以后就把一套《西藏通史》摆在案头。他说历史让我更清醒,读懂过去,让我看到自己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作用。相对于庞大的历史母题,个人的奋斗有时确实微不足道,但谁又能否认,无数个体的不懈奋斗,最终促成了伟大的历史。以哲古为样本的援藏建设,和以时钟金为代表的援藏干部,都是大时代的缩影,当万千水滴汇入同一条河道,便织就了高原上空星汉灿烂的银河。

时钟金领着我爬上觉康拉康的观景台,以便看到更辽阔的草原、湖泊和心目中的星汉银河。从海拔4600米又上了几百米,我不禁气喘吁吁,时钟金因为不停地说话也气喘得厉害,但他还是情不自禁,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给我介绍脚下这段从560国道铺延过来的沥青路。“觉康”在藏语中是释迦牟尼的意思,“拉康”是座寺庙,560国道和觉康拉康之间的距离,从而有了某种宗教哲学的意味。在高高的观景台上,越过五色的经幡和玛尼堆,哲古人民的幸福生活尽收眼底。

时钟金告诉我,2019年他进藏的时候,哲古镇上还没有一家饭店,如果错过了食堂的饭点,连口饭都吃不上。这里风沙漫天,尤其是下午两点钟以后,穿过鲁古拉山口的风更是硬得像刀子。镇上的人工湖水质黑臭化严重,远远地,就有人主动递口罩。这可不是为了预防新冠,而是怕熏到新来的援藏干部。自古以来,哲古便是交通要道,却不适宜人居。560国道从这里横穿,然而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看一眼镇上历史悠久的觉康拉康。由于当地每年有长达半年的冰冻期,居民们往往无水可用。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镇上的9个水房要日夜不息地运转,才能保证对居民基本供水。人们每天从水房中取水,踏着泥泞,背上2至5桶水,以便在无情的风雪中度过干巴巴的一天。

直到2020年7月,援藏工作组展开人居环境综合整治以后,这种情况才开始有所好转。尽管铺设的供水管道还不能做到每家入户,但至少,政府机关、各单位和公共设施都通上了自来水,用上了洁净的水厕。

“我们建了厕所,但供水成问题,只能造旱厕。”说到当地的卫生难题,时钟金的眉头无奈地拧成了川字型,“牧民们不愿意用厕所,因为这里冬天太冷了,他们方便的时候,反倒习惯幕天席地。”见我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只好一边比划,一边苦笑着解释:“你知道的,牧民们穿的衣服都是厚厚的羊毛织成的,蹲下来,遮风挡寒,方便得很哩。”看来,改造环境面貌只是一方面,对于精神面貌的改造,才是援藏工作更重要,也是更艰难的部分。

时钟金选择了进藏发挥他的专业优势,赵小平选择了为他守候家庭,无数援藏干部和他们的家人们,选择了为国戍边、为国固疆、为国建设美丽富饶的雪域高原。“既然来了,就把这事儿干好,干成!”时钟金想起他追求赵小平时,也是这样干劲十足。那时他觉得赵小平就该是他老婆,就像现在,他觉得自己担着哲古镇住建局副局长的职务,就该把哲古镇的人居环境换个样。如同耕耘他和赵小平的爱情一样,他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地在哲古的大草原上努力着。

时钟金领着我在他的工地上走了一圈,我发现走在工地上的他简直可以用顾盼生姿来形容。他如鱼得水般地行走在钢筋、管道和石料堆叠的缝隙中,挥舞的手臂透着一股指点江山的豪情。

眼前这座总占地面积13万平方米,曾经臭气熏天、污水横流的人工湖,如今已完成湖体清淤、岸线整形、临时栈桥等主体工程,湿地生态修复初见成效。沿湖还将新建约2.3公里补水管道及配套泵站涵闸工程,建成后该补水线路的生态补水能力将达到500立方米/天。时钟金向我提供了一组数字,但对数字不敏感的我却把目光投向了湖边热火朝天的基建工程。那是电商扶贫展销中心,那是民宿,那是观景台,他由近及远地铺出一片瑰丽的蓝图,甚至还有房车营地和温泉浴池。“这次我们要干票大的!”他的挥斥方遒感染了我,我似乎看到了一年后天翻地覆的哲古,“之前的援建项目,多少也帮助当地居民改善了生活条件,但那都是各家‘撒胡椒面,这样成规模、成体系又有重点、有层次的综合提升还是第一次。”

从2019年10月措美代表团到合肥汇报工作思路,到2020年7月组建项目部,这中间的项目深化、定型和工程招标、中标,对时钟金他们都是巨大的考验。岁月荏苒,如削如刻。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你选择在安逸当中度过流年时,有人却选择了在激流中迎难而上。他的选择是对的,我想,他和他的团队会把哲古建设成他们梦想中的样子。

妻子的一天

早上六点半,赵小平起床,开始给孩子们做早饭。

忙碌而琐碎的一天开始了,这是时钟金进藏后的第685天。她关掉手机闹铃,从床上坐起来,脑子还有些迷糊。凌晨的梦境让她恍惚不已,好像就是在家里这张宽大的席梦思上,又好像是在哲古镇项目指挥部那张临时搭起的架子床上,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一直想好好保护你,却还是让你受了委屈。以后,我定会护你周全。”她摇摇头,努力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扔出脑际,却还是从眼角处那颗水滴形的遗珠,感受到了沁骨的思念。

八点半,赵小平把儿子时远平送进学校。

送完儿子,妈妈会抱着女儿去附近的菜场或超市买菜。

这是个热闹的社区,熙熙攘攘的路人和小贩,让空气中流动着一种热腾腾的亲切感。赵小平在这里生活多年,已经习惯了和每一个遇见的熟人打招呼。她的性格本就温婉随和,辞职在家专心带孩子后,更是和热闹的生活打成一片。她很难想象丈夫凭栏望乡的寂寞,那种海拔4600米的孤单和浸入骨髓的寒凉,似乎是一件标本,挂在她偶尔凝望的橱窗里。

十点半,赵小平在厨房里开始忙活午饭。

她得掐着时间在接孩子之前把饭焖上,菜烧好。厨房里手忙脚乱的她,眼睛还不能放过客厅里的女儿,她此时正是不安分的年纪,稍不留神就可能磕着碰着。对于这个过于活泼的女儿,赵小平不敢错一下眼珠子。她从操作台侧身看向客厅,见女儿正不亦乐乎地把一本本相册堆在茶几上,不时调整角度和方向,直到垒出满意的几何形状。女儿踮起脚尖,把小嘴送到垒在最高处的相册的封面上,那里有她的爸爸,正抱着她笑。她亲了爸爸一口,高高垒起的相册却经受不住这一吻,轰然倒下,把正在埋头切菜的赵小平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拎着菜刀就冲进了客厅……

十一点半,赵小平抱着女儿出门接儿子放学。

孩子们不挑食,这让赵小平感到欣慰。一荤一素一汤,两个小家伙吃得香甜。女儿还不会使用筷子,她有自己的小碗和小勺,餐具非常袖珍,看起来像是塑料玩具。女儿用小勺子认真地从小碗里舀出一勺米饭来,“啊呜”一下放进嘴里。赵小平夸女儿的时候,儿子会在一旁端着碗笑嘻嘻地说:“诺诺,你的嘴巴没有我张得大,等下《宝宝巴士》让我先玩。”女儿就把嘴巴张得更大一些,和哥哥比赛,她还从来没有输过呢。

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时钟金。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每天的这个时候,时钟金都会和孩子们打视频电话。每天中午的这一小会儿时光,让他找到做父亲的快乐。有时候他真的很担心,遥远的距离会让孩子们忘记他。比起赵小平,这个做父亲的显然没那么自信,他和孩子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尤其是前年他离开的时候,女儿才刚刚一岁。她对着手机屏幕喊“爸爸”的声音在他听来有如天籁,每当想起女儿甜糯的呼喊,他心底就蔓延着深深的愧疚。

休年假那段时间,时钟金从藏区返回内地,抱着女儿玩遍了省城的游乐场。女儿对他由陌生到熟识,终于成为黏在他怀里、吊在他脖子上的一个洋娃娃。她好像是他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器官,那么突兀又那么重要。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做父亲能做到这样卑微的地步,可以为女儿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他带她去玩具店,给她买最贵的玩具,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因为父亲缺席而带来的成长的遗憾。

愉快的时光稍纵即逝,等到赵小平把两个孩子哄上床,她自己也早已精疲力竭。

晚上十点钟,洗完衣服,擦好地,赵小平拖着沉重的身子从洗澡间里出来,把自己扔在床上。她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精神却异常活跃,白天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情绪,现在好不容易有那么一小块属于自己的时空,她把自己舒服地铺展在宽大的席梦思上,沉浸于溶溶的月色和乐声当中。

这张床,一年总有十个月是缺少男主人的,它有些委屈,身心发展极不平衡。它的一边沉下去,一边微翘起来,翘起的那半边,像是一张写满了思念的信笺,在如水的月色中泛着幽微的冷光。赵小平叹息一声,伸展自己的手臂想把一席素笺抚平整,无奈总也抻不到头。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揭开一张面膜,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她就戴着这副湿漉漉的面具,再次平躺在席梦思上。月光从窗口涌进来,洒在她满月似的面庞上,浮起一个冰凉的梦。在惊觉相思露骨的一湾浅梦中,她和丈夫道了一声晚安。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沟通需要用真诚

我很好奇时钟金他们是如何同藏民们沟通的,在边远的藏区,言语不通还不是最大的障碍,精神文化上的阻隔似乎更让破旧立新的建设者们头痛。时钟金并不讳言自己的“无能”,这个遇事待人都一板一眼的理科男,认为一切工作都应当具有可计算、可衡量、可操作的标准化特性,但是一旦和人打交道,尤其是相互听不懂、意不通,只能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

由于沟通的不顺畅,还差点闹出事故。

去年刚进藏时,因为赶工期,时钟金像颗钉子似的楔在工地上。连轴的加班加点让他有点头晕,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和飞扬的灰尘,眼镜很快被覆上一层尘土,他也没工夫去擦。这时候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听到一个拖着哭腔的声音:“时局长,你快来看看吧!施工班组不听指挥,这个项目,我管不下去了!”

时钟金听到电话那头老监理的哭诉,心里立刻烦乱起来。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见不得手下的工作人员受委屈,监理管不住施工的班组,工程项目还不乱了套!他立刻带着项目管理层直奔鲁古拉山口施工现场。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海拔4890米的鲁古拉山口的大风也没能把搅成一团的吵嚷声吹散,告状的监理和一个班组负责人正在互掐,一大拨工人和现场管理人员拉扯在一起,还有女同胞在一旁拉架,嘴里叽里咕噜地嘶喊着什么。

时钟金因为高反,手脚慢了一些,从车里下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他这不能坐车的毛病真是叫人苦恼,偏偏藏区地旷人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看山跑死马,不坐车根本不行。他揉揉自己发麻的脸,才看清那个监理的泪眼,正可怜巴巴地回望着他,一副向青天大老爷跪求公道的心酸模样。一簇火噌地从他心底爆燃开来,面对大步走上前似乎要对他说什么的班组负责人,时钟金怒不可遏,本能地推了来人一把。

这一推,立刻把他自己推到了难堪的境地。

见老板吃亏,工人们呼啦啦一下子围住了时钟金。推搡之间,其他项目管理人员一看情势不对,赶紧护着时钟金逃离现场。时钟金认为他们欺人太甚,打监理不够,还要打业主,说破大天去,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既然不想干,就卷铺盖走人!时钟金立马召集项目管理部门开会,派遣施工负责人、设计、跟审等相关人员,组成专门调查组到现场调查,并要求尽快撤换施工班组。

但让时钟金没想到的是,调查询证的结果,非但没有为他撤换班组的诉求提供证据支持,替他“解气”,反而有力地证明了他的冲动和失误。原来,鲁古拉山口砌筑藏式墙头时,监理发现问题,要求施工单位整改。虽然施工班组负责人承认了错误,并且加以整改,但两人因言语沟通失和发生摩擦,一度引起不小的误会。当时钟金赶到时,班组负责人本想向他解释事情的经过,却被他不合时宜的推搡举动惹毛了。本来可以当场解决的简单问题,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几乎引起民族矛盾。时钟金再一次被自己“打脸”。

思索良久,痛定思痛,时钟金决定给那名藏族班组负责人打电话道歉。

对于脾气有点儿“梗”的时钟金来说,这通电话打得并不容易。拨电话号码的时候,他的脸有点发麻,手挨在脸侧能听到电流打在导体上的啪啪声,既然自己被自己打了脸,就让这啪啪声更猛烈些吧。电话打过去,那边不太流利的汉语让时钟金有点懵,最后还是对方太太从中翻译斡旋,才把话说圆。时钟金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对方接受了他的道歉,认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是个男人都会冲动。于是两个男人握着无线电言和,空气中流淌着青稞酒的清甜味道。后来,时钟金在《我的援藏故事》中写道:“这一架,打出了藏汉之间的相互理解,也打出了我的敬畏之心。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应该是另一种处理方法。”

攀登人生的喜马拉雅

小远平最远的一次旅行,是和妈妈一起去西藏看爸爸。

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新奇,简直像一次冒险。他问妈妈,还有多久才能见到爸爸,妈妈说等你飞到雪山的尽头,就能见到爸爸了。于是小远平饥渴地望向绵延到天边的雪山,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数过去。他的数学很棒,认为一定可以数清楚他和爸爸之间的距离。在他心中,爸爸也是一座雪山般宏伟的高峰,他骑在爸爸脖颈上的时候,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爸爸会指着远方对他说:“远平,你要去那里吗?”如果小遠平说“是的,我要去”,爸爸就让他“骑大马”,奋力地驮着他奔向他想去的地方。

他和妈妈来西藏看爸爸了,很快就能看到那座很高很高,让爸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高山了。他有点激动,又有点担心。妈妈交代他,到西藏不要乱跑乱跳,大喊大叫,因为那样很容易缺氧。他点头答应了。他是个好孩子,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在家听妈妈的话。如果爸爸在家的话,他也会听爸爸的话,他希望爸爸能够在家多待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可是,不能,爸爸说他在西藏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关系到一个镇子的人,关乎一个国家的事,所以他不能在家里待太久。

赵小平看到时钟金时,他脸上的沧桑,让她的鼻子有些发酸。这是2020年7月22日,是他们历经半年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她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春节时回家养出的那一点圆润又凹陷回去了,他们拥抱的时候,他原本就尖溜溜的下颌,好像能在她的肩头凿出一个深坑来。她心疼他,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正像他说的那样,“所有的援藏干部都是这样,我并没有吃更多的苦”。这次,她可以在藏南陪他整整一个月,直到小远平暑假结束时再回老家。这一个月,她会陪着他把他吃过的那些苦都经历一遍,这才是同甘共苦的夫妻呀。

让赵小平没有想到的是,一到山南,自己就倒下了。头疼得厉害,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她误以为自己落入一种脑浆崩裂的艰难处境中。时钟金吓坏了,他也没想到妻子的高反这样严重。赵小平反倒安慰丈夫,没事的,我休息休息就好了。她甚至开玩笑地说,这下我知道你不是矫情了,下次回家,你再贪吃贪睡我也不找你麻烦了。但赵小平的头疼病让时钟金怎么也笑不起来,他看着妻子脸上僵硬的笑容,心中十分内疚。虽然他知道治疗高反并没有特效药,但还是到处虔诚地求医问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推拿理疗能够放松身体,缓解因高反而引发的头疼症状,便赶紧拉着赵小平去找推拿师。

整整半个月,赵小平捧着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形容枯槁,寸步难行。身体的疼痛消磨了她对圣地美景的兴致,却让她和丈夫的心贴得更近了。小远平偎依在她的床榻边,小声地问:“妈妈,你的头还疼吗?”她摇摇头,看着这个生龙活虎的男孩,展颜笑道:“明天我们和爸爸去哲古吧。”

哲古是个好地方,也是个穷地方。时钟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把镇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丈量了一遍。哪里要建房,哪里要铺路,哪里要挖坑,哪里要埋管,他比谁都清楚。他更清楚的是,哲古的海拔比山南市要高出一千多米,虚弱的妻子能不能挺住?他现在倒是不担心儿子了,小远平除了刚来时拉了两天肚子,很快就适应了高海拔地区的气候状况。小家伙到了山南就变得嘴刁了,他吃不惯当地流行的川菜和藏餐,就让妈妈给他泡方便面吃。可是水总也烧不开,只能凑合,结果跑肚拉稀。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家伙急着去哲古玩,他听说在哲古有美丽的大草原和高山湖泊,还有很多友好的藏族小朋友,早就想去看看啦。爸爸让他带上氧气瓶,又穿上保暖的衣服,拍了拍他的小肚皮,他们一家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从山南到哲古,有80公里的山路,时钟金其实是有点怵的。他在藏南不大敢坐车,因为迂回颠簸的山路和车厢内密闭的空间会让他的高反更加严重,那种剧烈抽搐的情况,大多发生在车上。为此他没怎么吃东西。车子刚过鲁古拉山口,时钟金就感觉情况不妙。他的四肢开始发麻,怎么搓也不管用,到后来终于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浑身抖得像筛糠。这把坐在他身边的小远平吓坏了。看到父亲扭曲成一团诡异的形状,小远平惊恐地大声哭喊不止:“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怎么了?”

妈妈让小远平留在车上,小远平就很听话地扒着车窗,看妈妈和坐在副驾上的那位叔叔把爸爸抬到车外面。车里闷得很,他也想下车透口气,可是妈妈不准,妈妈忙着给爸爸按摩,顾不上他。他只好待在车厢里,看手忙脚乱的大人们被身后的大山压伏在地面上直喘粗气,好像团团乱转的小蚂蚁。有风吹过来,呼呼的风声像极了奔跑的熊,给爸爸按摩身体的妈妈仰起头,焦急地看了看四面夹道的山壁……

时钟金狰狞的模样吓到了孩子,也把赵小平吓得不轻。在此之前她不知道时钟金高反严重的时候会抽成这样,他总是报喜不报忧,她还以为他早就适应了这片高原,要不然拖着这样一具残躯怎么工作呢?同行的人宽慰她:“嫂子,别着急,一会儿就好了。”她问:“他经常这样?”“也不是经常,一两个月能抽上一回吧。”她心里像是刀片划过似的,疼。

再上车的时候,小远平已经知道爸爸是因为缺氧才这样,他主动把自己的氧气瓶递给了爸爸。赵小平抱着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的时钟金,一路勉强撑到项目部,食堂大姐用葡萄糖粉給他冲了一碗糖水,咕嘟咕嘟灌下,时钟金这才缓过劲儿来。事后时钟金给赵小平认错,说他并不是有意瞒着她。“也不是回回都这样,谁知就给你们娘俩儿碰上了呢。”他的理由似乎还很充分。赵小平又好气又好笑地点着他的额头嗔怨道:“你呀你呀,亏你是个当爸的,可把孩子吓坏了。”

就这样,哲古以如此特殊的方式欢迎了赵小平母子的到来,让他们在哲古的每一天都心怀敬畏和感恩——赵小平知道丈夫有多么不容易了,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直观的感受。在一座呼啸的山面前,无助地抱着丈夫,倾听四面的崩落和撕裂,那一刻她居然有一种和他同体同命的感觉;小远平心目中的父亲也与往日不同了,从那个熟悉的父亲的身体里分蘖出一个神奇的形象,原来爸爸不仅会打游戏,还会变“魔术”——他对小远平说,明年你再来的时候,鲁古拉山口的风就不会再像头熊了,它会变成温顺的小白兔。

聚少离多的日子让赵小平和时钟金都更加珍惜与家人的团聚,虽然生活很平淡,但也要有仪式感。每当春天来了,时钟金就会收拾好行李,带上赵小平和孩子们的照片,踏上去往藏南的路。那条路很长,路上风沙漫天,霜雪无情,但总会走到目的地。三月的高原已经有了炽烈而火辣的太阳,寒风却依旧凛冽而凌厉,但攀登者无所畏惧,因为他的心中有爱,眼中有光,他不怕远征的艰难,他紧握登顶的勇气。

尾  声

我去拜访赵小平的时候,合肥北城世纪城国徽苑的合欢开得正盛。扇形的粉色花冠缀满树梢,一阵风吹来,透过层层叠叠的羽状复叶,摇落一地梦幻般的光圈。这是江淮地区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人们换上了清爽的夏衫,天气却并不炎热,恼人的梅雨季还没有到来,一切都温润且明亮。我刚从西藏返回内地,这样美好的环境让我有些醉氧。

赵小平谈起他们的生活时,脸上有一种清澈而明媚的色彩。这是个对生活没什么野心的平凡女子,虽然并不认同“相夫教子”那一套传统价值,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把丈夫和孩子的生活照应得妥妥帖帖。她不止一次地对丈夫耳提面命:“我嫁过来,就是奔着你这个人。”她让他时时刻刻都记着,她做他的妻,不是因为他帅,有钱,有地位,而是因为,她愿意。

愿意,是因为值得。

赵小平愿意做时钟金的妻。

时钟金愿意把改善哲古镇人居环境的重任担在肩上。

无数援藏干部愿意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健康甚至生命,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新西藏。

这一切都值得,这是他们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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