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
2021-10-20伽辽
伽辽
1
北京是一个几乎没有春秋天的城市，夏季刚刚离开，冬天就迫不及待地要接管这片领地。而且这见鬼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人们尽可能地缩在室内，借助控温系统维持自己的活力。
老秦在桌面中控板上点了一下，薄膜窗在他的授意下悄悄扩大了通透性。冷风溜进室内，他打了个哆嗦，但还是坚持着，希望这股寒流能让眼前的家伙冷静一下。
周炼站在老秦对面，隔着那张宽度超过一米的大桌子，怒视对方。他的新书又一次被拒稿了，整整三年，一次都没通过。这对于一位曾经卖出百万份拷贝的作家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它还是发生了，就在这间屋子里。
“阿炼。”作为周炼的责任编辑，老秦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他能看出眼前的人正处于纠结与崩溃的边缘。
“你的故事非常棒，放在几年前一定能大卖。哪怕是现在，也可以找家小型出版商签约。”
周炼没有说话。
“但说真的，卖不了多少。改编更是困难，它太单薄了。”老秦露出苦笑，眼睛惆怅地眯起来，充满同情，“不够刺激。观众需要新奇感，对于一个幻想故事，新奇感永远是第一位的。”
“人物和情节才是第一位的。”周炼抿着嘴，眉头拧成一团，“而且这次的设定绝对有新意，那是个绝妙的灵感，我用了五个月才想出来！”
“看看这个。”老秦没有反驳他，而是递过一块晶屏，上面罗列了一连串的作品清单，包括大纲、简介、人物及概念的设定点。那些作品与他选用的主题非常相似，仅在次要设定上有些许差异。里面有不堪入目的渣作，也有与他不相上下的良品。
周炼点开最上面的一篇，那份作品后面被老秦打了个对勾。很长一段时间内，屋子里都静悄悄的，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手指与晶屏触碰的细微声，越来越快。老秦关上了窗户，耐心地等待，當周炼将晶屏还回的时候，他有些不忍看那副表情。
老秦看着周炼，很久之前他就看清了这个行业的残酷，并决定不做蠢事。作为千子传媒——这个超一线娱乐公司文创部的主编，他应该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幸运儿身上。对于这个倒霉蛋只需保持笑容安慰几句，然后看着他在死胡同里一路狂奔，直到撞死在墙上。
没准还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对吧？
他又叹了口气，将手伸到桌下，触碰到另一枚按键。微电流在传感器中化为指令，而指令在系统编译后又重变成电流，驱动着整间办公室发生改变。伴随着人耳听不到的低频声音，门窗闭锁，线路改变，绝大部分向外流出信息的渠道陷入静默，无论是从网络还是现实的角度来看，这里都变成了一座孤岛。
“阿炼，今天你看到的一切，都必须保密。”迎着周炼诧异的目光，老秦严肃地说道，同时递来一只连接环。
“戴上它，我来告诉你，你的作品究竟有什么问题。”
2
至今为止，人机互联已经实现了六年，但成像精度和便携性等问题一直难以解决。和个人电脑或者智能手机一样，人机互联虽然衍生出不少有趣的数字产品，本身却已经开始变得乏味。
三分钟前，周炼还是这样想的。
他带上老秦的连接环，和他一起登入“拐棍”。那是当下最流行的创作辅助软件，诞生于无数想与office系列抢用户的产品的尸体上。它在人机互联技术出现前就已经诞生，并在新技术的哺育下迅速成长。它为所有作者——包括小说家、漫画家、影视编剧等——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私密空间，齐全的创作工具，与近乎恐怖的素材收集功能。
只要一张特级VIP卡，再也不用费心费力地寻找参考与启发，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堆在不足二十平米的虚拟小屋中，俯身即拾。它只用一年的时间就统治了作家的世界，使用者文思泉涌，离开的人寸步难行。
周炼出现在老秦的虚拟小屋中，那房间比他的要小一些，装饰也更简单。四下不见人影，他刚想开口询问，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地板像被踹倒的积木那样破碎，露出一个刚好能让他掉进去的空洞。
没有任何准备，没有给大脑切换理解的时间。他掉进洞口，穿过短暂的黑暗，被抛入一处有如倒生森林般的辽阔世界。他从地面向天空坠落，身体在枝丫间穿梭，透过缝隙看到无数棵类似的树木。信息藤蔓缠绕在大树上，像增生的血管一般，无数支离破碎的图像裹挟着文字在其中流动。酷似独角仙的安全系统在枝杈与藤蔓间爬动，挺立在复眼间的分叉凶器闪闪发亮，有几只甚至向周炼看了过来。
他想放声尖叫，但老秦突然出现在他身旁，捂住了他的嘴。一个类似感冒胶囊的透明罩子包裹住两人，那些巨大的独角仙抖了抖身体，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这是什么地方！？”周炼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拐棍的服务器，数据内层。”老秦笑道，“你也写过网络空间，感觉如何？”
“感觉……差不多！”周炼嘴硬道，真正身临其境的感觉远不是文字所能描述，但他在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因为很危险，我们只能待一会儿。”老秦解释道，“不要看那些树叶与藤蔓，那是未经结构化处理的数据，会对人脑造成很大负担。”
老秦的回答让周炼不禁有些失望，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壮丽景色，直到头痛让他闭上双眼。又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这和我的书有什么关系？”
“看那儿。”老秦伸出手指，周炼顺着那方向看去。在倒生森林的上方，千万条数据藤蔓从树木上扬起身子，向着天空生长。它们纠缠在一起，代表脉冲信号的蓝色荧光浓如实质，它变成了一汪池水，或是一座漂浮在天空的小岛。
他们继续坠落，逐渐脱离了树木的范围。在藤蔓间绕了一个大圈，飞到了小岛的另一面。三株娇小的果树生长在上面，枝丫上可怜兮兮地挂着零星几只苹果。周炼看向那几株果树，此时的不适感已经大大减轻。
“这里是可观测平台，那些整合后的结果。经过集成转换、数据规约，已经比较安全。”老秦说，“看那些果子。”
他们停留在小岛的边缘，飘在半空中。周炼将上半身贴在透明的胶囊罩上，用力盯着那些东西。他看到蓝色的荧光从小岛中汇入树干，又流进果实。
“这是什么？”
“这是你最根本的问题。”老秦说，“灵感。”
3
在“拐棍”刚出现的头几年，几乎所有的创意领域都经历了一次作品井喷，为许多本来已经套路化、靠炒冷饭维生的公司与作者注入了新血。通过大数据搜集来的巨量参考资料被细致地清晰分类，以最新的SMPP架构集成，依靠联想功能实时传递给作者。而更高级的智能服务不仅区分划类，提供建议，甚至还能比作者多想一步。
那就好比做饭时，有个事无巨细的大厨站在你身边指导。你刚热油，他就把葱花替你切好。你刚下菜，他就拿好调料摆在一旁，并列出了数十种口味的调配比例。
创作者们爱它也怕它。它拉低了创作的门槛，有些人甚至没了“拐棍”，连路都不会走。
可无论如何，作者只能靠作品说话，“拐棍”最终统治了创作软件的市场。但在最初的繁华之后，巨量同质化、看似有新意，实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翻腾上来，搞得要筛选它们的编辑与制片人苦不堪言。
那些在大数据帮助下随手写出的东西就像流水线生产的垃圾，而口味被养刁的观众对新奇感的渴求却愈发强烈。新作者们无法依靠自己处理那些素材，只能遵循“拐棍”的建议，有经验的老作者们则在越来越多的相似的作品中没顶。整个市场上都是噪音，想从中筛选出一份真正优秀的作品，就好比蒙着眼睛，在嘈杂的工地上寻找一根落地的银针。
当优秀的前期作品消耗一空后，灾难爆发了。
在贺岁档票房突破二百亿，原著书籍复刻千万拷贝的狂热后，市场突然迎来了断崖式的下跌。大量的扑街作品挤占了院线、网站与出版社的资源，出版商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力较弱的甚至就此消失，整个市场用了三年时间才缓过一口气。
“我们就是靠它缓过来的。”老秦咧开嘴，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然后从胸口摸出一只钢笔，在胶囊罩上画了个圈。透明的玻璃泛起涟漪，以他圈点的部分为中心垮塌，散落成一道阶梯，连接在胶囊与小岛之间。
周炼颤颤悠悠地从透明阶梯上走过，终于站到了那些果树面前。他俯身细看，发现在那果皮上还有一串数字在变幻。
灵感？是某种代号吗？周炼疑惑着，忍不住伸出手，却又不敢真正触碰。按常理来说，放在神殿深处的宝藏都不怎么安全。
“没关系，碰吧。”老秦看穿了周炼的想法，“碰一下你就明白了。”
周炼按了下去，令他惊奇的是，那果皮几乎没有阻力，就像一个浮空水泡。手指轻易地陷入其中，清凉舒爽，然后是轻微的酥麻与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如果说进入数据内层的感觉是震撼，那么现在就是彻头彻尾地迷失。世界破碎了，接天连地的飓风卷起，将他抛入其中。但他并未产生一丝恐惧，反而感到自己的精神在狂风中无限伸展。漩涡中夹杂着无数的玻璃碎片，每一片上都闪烁着瑰丽的画面，他仿佛多了一千双眼睛，使得所有画面都清晰得见。
通过这怪异的视觉，他将这些破碎的画面连接到一起，如拼图一般分类聚合，而那些飞舞碎片亦随着他的心意开始聚拢，演化成夺目的珍宝。
强烈而莫名的感动让他几乎流泪，他用力探出身子，要将那宝物握在手中。
……
周炼跌坐在地上，在他即将碰到宝物的时候，被人从飓风中拖了出来。他愣了一下，又立刻向着那些苹果爬去。但老秦拽着他，身后透明的阶梯融化了，如退潮之水般裹挟着他们的身体，回到胶囊之中。
巨大的空落感让周炼失去了理智，他将头用力贴在胶囊罩上，试图挤出一条缝隙。老秦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知道，每个直接接触灵感核的作家都会变成疯狗。
过了好一会儿，强烈的刺激才逐渐褪去，一同消退的还有对于那些画面的记忆。周炼跌坐在地上，红着眼睛看向老秦。
“那他妈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那种感觉？”老秦反问。
周炼陷入沉默，他当然知道，每一個拥有一定水准的创作者都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真正的灵感，在文思泉涌的时候，灵感的潮水从天际落下，带来无法言喻的喜悦。
但刚才的体验比一般情况要强烈几千倍。
“那是灵感核，作家的禁果。”老秦感叹道，“具体的不用再多说，我想你已经体验过了。”
周炼看着他，想起在触碰果实之前老秦说的话——我们就是靠它缓过来的。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我们种植了灵感，真正能撑起一个优秀故事的灵感。”老秦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怜悯，有冷漠，“千子、映绘、扶摇……国内最大的几家文娱出版商联合起来，入股了‘拐棍的研发公司，与他们，还有这方面的管理者一起达成了共识。我们会汲取所有‘拐棍使用者在创作过程中产生的文字、图像，从中筛选出核心灵感，再以特殊算法归类处理，整合成能直接作为故事基石的完成品。”
“成功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而那1%的灵感比99%的汗水都重要。但见鬼的是，人类的灵感从不可控。”老秦继续说着，脸上的怜悯消失了，转变成一种狂热，“我们知道，这不公平，但法律不会保护未成型的作品。科技改变了环境，创作者也必须随之改变。大众需要娱乐，为了这个行业，我们别无选择。”
“所以，除非你一个人的灵感能胜过千万人，否则……”老秦最后将话题带回到周炼身上，但话未结束，一只拳头突然遮蔽了他的视线。
“他妈的，你们这群混蛋！”
周炼爆发了，他彻底明白了这座倒生森林的意义，老秦的话语在他心里变成了栩栩如生的画面。数年的痛苦与绝望在一瞬间浓缩，那些笔墨下的生命，作家浓缩的心血，都变成了一只苹果，被人轻易摘走。将近六年的时间，从云端直坠地狱。那些相似但更棒的设定，那些本应属于他的灵感，那些该死的贼！
他挥出了拳头，结果却穿过了老秦，打在胶囊罩上。没有疼痛，也没有任何效果，就和刚才一模一样。零反馈的空荡感让他更加愤怒，他持续挥着拳，整个人扑向老秦，却在对方的权限加成下被轻易压制。
“听着，阿炼。”老秦抬手虚按在他的肩膀上，访问时间快结束了，他不能再任由周炼发泄情绪，“我冒着风险带你过来，不是为了消遣你，而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周炼疯狂挣扎着，他根本不想听老秦说话。
“你还想当作家吗？”
4
周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就像一条死不瞑目的狗。
一只蚊子发现了这块死肉，它谨慎地围着房顶绕了两圈，缓缓地落了下来。虽然那两只圆瞪的眼睛让它有些踌躇，但本能的渴望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
啪！周炼将手放下，右半边脸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自己用这么大力是图个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心，没有血。太好了，他想，这证明自己的反应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敏锐。
但是冬天为什么会有蚊子呢？外面这么冷，北京又这么干燥，难道说它们基因突变了？还是说现在的蚊子已经可以在下水道里繁衍？
他胡乱琢磨着，那小小蚊子的身边逐渐多了其他人的身影，一个恐怖故事莫名就要成形。呆滞的眼神逐渐泛起光亮，他翻身从床上跳起，打开电脑，将手伸向连接环。
啪！他又扇了自己的左脸一下。
想啥呢，冷静点儿。他苦笑着将头盔放回原位，思绪也跟着退回到昨天，回到那见鬼的数据空间中。那时他满腔愤怒，甚至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去揭发他们，但老秦的话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所有的火焰。
“——你还想当作家吗？”
混蛋……
周炼当然想当作家，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全部。哪怕灵感被盗取，哪怕这条路越走越艰难，但他依然想当作家，想让别人读自己的东西。
所以，当老秦告诉他灵感核的分配机制之后，他妥协了。其实他也清楚，老秦从始至终都是在帮他。不然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管，放任自己在被蒙着眼睛的一路狂奔中用高血压、焦虑失眠、营养不良或者随便什么玩意折腾死自己。
那见鬼的玩意儿竟然是摇号的！
他叹笑一声，那帮家伙并未把事情做绝。“拐棍”从用户手上汲取灵感碎片，最后还会交还回去。没人知道这件事，那些好运的家伙只以为是自己才气过人，或被缪斯青睐。那些在果皮上变幻的数字是“拐棍”的序列号，也是这场抽奖的唯一凭证。
“当然，摇号不是完全公平。成名作者，有流量的导演或艺人摇中的几率更大，毕竟这是为了效益而诞生的系统，你应该理解。”在数据内层中，老秦对他说道，“而且，如果不是在‘拐棍刚出现的时候你拼命抵制它，在网上发表各种反对言论，你的序号本会十分靠前。
“现在我只能帮你活动下。两年……不，三年吧。老老实实的，别再折腾自己，三年内应该会有一只苹果砸到你的头上。”
老秦最后的话让他彻底泄了气，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表情。作家不能和笔作对，就像鱼不能与水搏斗一般。他依然愤怒，但也无可奈何。
三年，这应该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他决定将这事抛在脑后，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弥补之前因为写作而错过的东西。他将下午交给游戏，让自己忘记现实;将夜晚交给社交，与社会重续联系;将早上交给睡眠，在梦里继续写作;将这三年的时间交给虚无，期待刑满释放的日子，就在下个睁眼的瞬间到来。
到来个屁！
仅仅过了两周，周炼便无法忍受了。作家的本能撕咬着他，未曾真正熄灭的怒火也重新冒出来。他需要创作，而不是等待施舍。
就像那只蚊子一样，血肉当前，转两圈已经是极限了。但他不想被拍死，不想做无用功，更不想继续被“拐棍”盗取灵感。这死胡同般的境遇让他挠头抓耳，在一番苦思冥想后，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果子不是一直在吗，为什么要等三年？
这想法让他浑身颤抖，却又无法抑制。他在恐惧、渴望与愤怒中反复数日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作为一名曾经的知名作家，周炼认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其中还包括在人机互联实现后愈发泛滥的黑客。笑面是他认识所有黑客中最厉害的那位，也是所剩不多的忠实读者。当年他突然出现在周炼的私人空间中，带着酷似《V字仇杀队》的笑脸面具，操着夜枭一样的合成音。
周炼被吓得够呛，最后却发现对方只想要个签名。
在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好，虽然周炼从没在现实中见过笑面，但彼此却十分信任。而且对于笑面能攻破“拐棍”私人空间的能力，他一直牢记于心。
现在，他就需要这股能力。
再次戴上连接环，他打开“拐棍”，登入自己的私人空间。熟悉的场景已经变得陌生，倒生林的幻象突兀袭来，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藤蔓的缠卷与抽吸。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向那位躲在无数代理服务器后的朋友发出了信息。
> 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我想找你帮忙。事后必有重谢，事前也可以！
——>说。
> 要保密，送我去个地方。
——>哪？
>“拐棍”的数据内层。
笑面“咦”了一声，在周炼嘴里听到“数据内层”这个词让他有些诧异。
——>和你的写作有关？
>是的。
——>违法？
>……也许。
——>危险吗？
周炼沉默了，他想起那宏伟的倒生林，流动着电光的脉冲藤蔓，在其间爬动的巨型独角仙，和那些站在这一切之后的人。
>危险。
——>那我们还等什么？
通信切断，周炼露出笑容。他所在的空间闪烁了一下，千分之一秒，在一个脉冲回传所需的时间之内，他的私人地址被劫持了。这间注册在周炼名下的创作小屋已经换了主人，而那人正以违逆重力的姿势坐在天花板上，戴着微笑的面具，倒挂着，垂下头来。
“呦，阿炼。”笑面打了声招呼，“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危险。因为面具下面不只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种思想。思想是不怕子弹的。”
“够帅。”周炼鼓掌，“但你老是盗用别人的台词，不脸红吗？”
“当然不，说重点吧。”笑面不屑地哼了一声，直接切入主题，周炼也收敛笑容，将自己的遭遇缓缓道出。占领了小屋的黑客从房顶飘下，像一片落叶般在空中翻了个身，悬在周炼的面前，安静地听着那些叙述与愤怒。当故事结束，他笑着鼓起掌，同时将一枚全无表情的空白面具递给周炼。
“有～意～思～～～”他拉长嗓音说，“快戴上它，写点儿……想点儿什么。”
“写？现在？”周炼表示疑惑。
“笨蛋。”笑面猜到他的想法，不耐烦地解释，“黑进那种级别的系统需要对应密钥，再不济也得有条独立信道，有个明确的地址。”
“所有商业服务器的地址都掩藏于堡垒机之后，比较麻烦。不过按你的描述，他们使用的应该是实时增量采集技术。只要有作者开始创造，‘拐棍就自动收集。它确实很方便，但这种无论什么都一口吞的处理方式，很容易造成校验疏漏。这个时候——”笑面停下话语，指指他手中的面具。
“诱饵！”周炼恍然大悟，“你在这里植入了病毒！”
“没错。”笑面得意洋洋，面具上的花纹都开始扭曲，“这是真正的特洛伊木马。”
5
再次回到数据内层，周炼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倒生森林消失不见，他们处于千万条楼梯与连廊交叉重叠的迷宫之中，像一座巴洛克风格的无限塔，又像是神经病人在梦中搭建的神殿。柳絮般的碎片化数据充斥塔内，向上飘动。幽蓝的光从走廊两侧的小窗周照射进来，每个方向都有，被楼梯遮断，化作阴影散落在缝隙之间。
笑面领着周炼在楼梯间跳跃，他释放出的入侵程序化为一道阴影波浪，裹挟着他们穿越缝隙，狂飙突进。
“这和我之前来过的地方不一样！”周炼大喊，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只觉得头晕目弦。
“当然！这可是后门。”笑面问道，“之前是什么样？”
“空间很宽广，有树，有藤蔓，有看守的甲虫！”周炼说，“最重要的是，没这么晕！”
“那是管理员入口，给那些老爷们用的东西当然要舒服一些！”笑面大笑，“你说的树应该就是账号实体，藤蔓是数据运河……真是没新意的设计。别紧张，我们现在就在藤蔓里面！”
藤蔓里面？
周炼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儿实感，再次看向四周。整个空间依然如同万花筒般不停旋转，但他已经勉强分得清上下。
“如果这里是藤蔓里面，按你所说，不是给管理者看的。”周炼思考着，他认可了笑面的话，但总觉得还有哪说不通，“那这些窗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那些窗子……”
笑面也有些奇怪，为信息传输的话，具现出楼梯就已经够了。数据检查从来都是按节点处理，不会这么频繁，那些管理者也不可能理解筛查如此纷乱的湍流。除非……
“你刚才说还看到过什么来着？”
“甲虫……该死！”
话音未落，前方的道路便骤然暗了下去。蠕动的影子拥挤在一起，遮蔽了透光窗口。紧接着它们涌了进来，掉落在台阶上，又立刻翻身爬起，黝黑发亮的独角上呲啦呲啦地闪烁着雷光。
一大群巨型甲虫密密麻麻地挡在两人面前，它们一边撕扯向上漂浮的数据碎片，一边快速向两人爬来。
“它们，呃。” 周炼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不太成功， “是什么玩意？杀毒软件？”
“比那更糟。”笑面盯着前方，他们已经停下脚步，暗色的波纹环绕着两人激烈翻涌。“这系统比我想的聪明一些……它们是预处理程序和防火墙的胶结体，会分割大块的数据包，抛掉无法处理的冗余部分，只留下核心数据库好吞咽的东西。”
“那我们……”
“我们披着木马伪装，从采集信道钻进来，当然是最大块的那个。”笑面深深吸气，然后一口吐出，“抓紧了！”
随着他的大吼，托举两人的阴影倒卷而起，包裹着他们化为一道利刃，向着前方黑压压的虫海斩去。在高速腾挪中，笑面先抛出一大堆伪装程序吸引甲虫的注意，又试图用逻辑炸弹和蠕虫阴影打开缝隙。烟花在黑潮中绽放，甲虫组成的防御阵线被搅得一片混乱，但这样的混乱又激发了系统的额外关注。原本通透的数据流变成了灼热的凝胶，几无穷尽的甲虫自四面八方涌入，扑面而来。
周炼闭上眼睛，死死地抓住身下的阴影。他感觉自己被人丢入了洗衣机，打到脱水档位，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碎。只有爆炸声与偶尔透入的强芒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不知过了多久，笑面的声音突然传进。
“不行了，我们得离开这儿！这该死的虫子有学习能力！”
周炼猛地睁开眼睛，四周的阴影已近乎透明。那些巨大的甲虫像手持长枪的骑士般一波又一波地向着他们发起冲锋。伪装程序的干扰越来越少，虽然绝大多数都被笑面操控的病毒搅碎，但漏网之鱼仍在慢慢增加。
他抬起头，向前方望去，透过甲虫躯体间的缝隙，看到一片幽蓝的天幕。交错的楼梯已经延伸到了盡头，只要再跑几步，向上一跃，便是灵感的伊甸。
“就要到了！”周炼冲着笑面大喊，“就在那儿，就在前面！”
“我知道就在前面！”笑面操纵着阴影骤然急停，让过前方三只甲虫聚合的角锋，“但是我们到不了，最后的数据节点，那帮混蛋设了A5级的校验防御！”
“什么意思？！”
笑面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发射出一串烟火，点亮了前方的道路。借着这一瞬的闪光，周炼看到一只小山般的甲虫趴在楼梯尽头，复眼中反射着烟火的光点，随着他们移动。
他们在楼梯上又兜了一圈，那些扑空的甲虫纷纷追了上来。一只尖角穿透了周炼身侧的阴影，剧烈的疼痛让他嚎叫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在数据空间中也能感到疼痛，而且比起现实一点儿不差。笑面挥手打飞了那只甲虫，接着不停地从口袋里掏出补丁块，加固越来越薄的防御。
“真的，我们，必须走了！”
“不！”周炼喘息着，死死盯着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幽蓝，“再试试，拜托了！”
“你真是疯了！”笑面咆哮起来，但还是没有强行将周炼带走。他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数十枚补丁块，丢入身下的阴影。每一块都饱含着上千枚劫持地址，那些被笑面控制的电脑贡献出自己的运算能力，暂时与其驾驭的病毒程式连接在一起，向前方的虫海发起攻击。
在超越模拟听觉极限的尖啸声中，阴影爆发了。数十道长着利齿的伪足从边缘伸出，旋转着撕裂了身边所有的甲虫。
“你说自己来这儿是想拿一件东西。”抓住这短暂的空档，笑面转过身，虚假的面容盯住周炼的眼睛，“究竟有多想？”
多想？周炼愣住了，在听到问题的一瞬之间，他甚至产生了走马灯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在那一片蠕动的黑海之后，有幽蓝光芒透出，静谧而绝美。
“如果自由的代价是生死一瞬的感悟，那我绝不退缩。”他咧开嘴，像笑面一样引用了电影中的台词，“那东西，我死都想要。”
“明白了。”笑面叹了口气，伸出手，敲了敲周炼戴的面具，“这东西连接着一个伪装地址，摘下它，你就能从这鬼地方弹出。”
“抱歉，接下来我不能奉陪了，你自己加油。”
周炼点点头，看到他的回应，笑面向后退了一步。随着这个动作，环绕在他们身侧的阴影分裂成两部分，大约三成的小块裹着笑面，而七成的大块围绕在周炼身侧。他看着那阴影将周炼包裹起来，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变幻成一根长枪。
“如果被拦截，你可能会死，脑死亡。”笑面将长枪提起，高举过头，对准前方的天幕。在间隔彼此的黑暗中，有庞然大物耸然立起，更多甲虫铺天盖地般涌了出来。
“你真贴心。”长枪里传来周炼的含糊抱怨，“赶紧的，别废话，我快后悔了。”
6
说实话，周炼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他只能感觉到那些疼痛、麻痹与剧烈的翻滚，在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撞击后，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有什么东西拍了拍他的身体，然后将他从地上拽起。周炼喘息着，待到大脑中眩晕感微微平息，才睁开眼睛。稀薄的阴影旋转着，如谢幕般从他面前褪去。逐渐缩小、扁平，流淌到一旁，堵住了地面上的一个破洞。他盯着那东西，直到它变得与地面的颜色别无二致，才摇摇头，将视线集中到眼前。
三株果树立在他的前方，四下无风，却轻微摇晃。散发着荧光的苹果垂挂在枝头，其上有数字变幻，与多日前他见到的景象别无二致。
他走上前，观察着那些苹果。这次没有了老秦的催促，他每一颗都看得十分仔细。透过天青色的果皮，他能看到其中变幻的光影，里面有人、有物、有整个世界。
他逡巡着，准备在众多的果实中选一个最饱满的下手。但绕到第三圈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其中一个。在那果实中，有个他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身披动力甲的奴隶女孩，一个由他创造的角色。
他伸出手，整只手掌浸没其中。一如记忆中的那样，没有任何准备，世界再次轰然倒塌。闪电四处游走，接天连地的飓风狂飙而起，他被抛到空中，无数画面的碎片旋转着，将他围在中央。这一次，周炼抓住了那枚珍宝，在手掌握实的瞬间，整个世界突然风停雨静。
“——预测性分析启动，可视模式，俯瞰视角。”
清冽的合成音自天空中响起，混沌随之变得有序，大地延展开来，周炼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漂浮于一处角斗场的上空。千百人在下方欢呼呐喊，一尊金色的格斗机甲伫立台上，另一架深蓝机甲的残骸散落在她的脚边。
看台之北，一名身着华丽军服的男子起身鼓掌，角斗台的围栏徐徐下落。金色机甲踏着从地面中浮起的台阶，向着那名男子走去。
掌声与欢呼淹没了一切，唯有周炼能清楚地听到机甲上微引擎的轰鸣。那是他创造的少女，在角斗场中被奴役，为了自由而隐忍，甚至杀死了自己的同族来取信奴隶主。而今，枷锁已去，在苦难中磨砺的刀锋铮然出鞘，准备用敌人的鲜血铺就出一条复仇之路。
那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周炼几次想为其续写，但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未能动笔，没想到这份灵感也被“拐棍”窃走。他一时咬牙切齿，但又十分好奇，在数据内层的演化下，这故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机甲稳步行走着，在即将接近主看台时突然加速。鲜血四溅，整个会场一片哗然，随后陷入疯狂与混乱。她奋力厮杀着，与赶来的卫兵殊死搏斗，却终究寡不敌众，在即将冲出角斗大门时倒下，临死前举着奴隶主的脑袋，发出一声怒吼。
悲剧吗？
周炼叹了口气，以这种身临其境的方式看到自己故事的结局，那种冲击感与单纯的想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还可以，他这样想到，但下一秒钟世界突然破碎，所有的人物与场景都还原成了飓风中的混沌。他还没缓过神，就听到那个声音再次出现。
“——预期结果，观众接受率47%，平台好评率61%，系列延续可能12%……”
“——综合评价，下等上。”
“——重启测试，语义引擎修改。”
什么玩意儿？周煉目瞪口呆，而就在他发呆的这数秒内，那些碎片再次聚拢，重新演化出一枚新的宝珠，漂浮在他身前。
见鬼的，这不会是……
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再次伸出手，握住那枚珍宝。一样的开端，一样的战斗，但这次少女驾驶着机甲从角斗场内冲了出来。身负重伤的她摆脱追兵后抛下机甲，在如网道般交错纵横的贫民窟中躲藏求生，陷入昏迷后被一位偶然路过的异族少年所救。他们经历了最初的隔阂，逐渐相熟，相互理解，并肩战斗。最后一起推翻了暴君的统治，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爱情？草根翻身？
周炼飘在空中，右手托着下巴，俯瞰着那对相拥在一起的新人。稍微有点儿俗，但也还可以，他想到。接着直起身，仿佛警惕着什么似地四处张望。世界没有让他失望，巨大的城堡在一片白光中破碎，被飓风卷走，那冷冰冰的声音也又一次随之响起。
“——预期结果，观众接受率68%，平台好评率52%，系列延续可能67%……”
“——综合评价，中等中。”
“——重启测试，语义引擎修改。”
碎片闪耀，宝珠重现，周炼也终于搞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抬起头，看着飓风眼中露出的幽蓝世界，一时无语。
第三次，贫民少年换成了王子。
第四次，女孩在角斗场中就得到了帮助。
第五次，女孩遇到了一位穿越者，用异星的黑科技打败了敌人。
第六次，女孩被奴隶主打败，但却被贵人救下，最后变成了皇帝的宠妃。
周炼稍微停了一下，第五六次的演化实在让他感到胃疼。但也正因为这次暂歇，他发现即使自己不去碰那宝珠，演化依旧会自动进行。
第九次，故事变成了多线叙事，女孩不再是绝对的主角，而是庞大故事的一份子。
第十次，第十一次……第一百八十次……
推演不斷继续，越来越快，添加的元素越来越多，周炼的情绪也愈发低沉。看着自己的创意不断被打碎，机械性地试错，逐渐变得陌生。而在一次次的数据打分中，他已经知道了所谓的灵感核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是在绝对理性的大数据分析下，得出的倾向于当前市场的最优解。
和老秦向他展示的那一大串作品没有区别，只是把试错做在了前面。
潜入内层的压力开始浮现，哪怕是经过结构化处理的可观测数据，对大脑的伤害也在一点点累积。周炼已经难以集中精神，但出于莫名的执念，他强忍愈发剧烈的头痛与晕眩感，继续看着。在第九百零一次的时候，演化停止了，整个世界在上等上的评分中奏起了凯歌。来自二百多位作者的创意被反复打碎重组，最终封装成一枚烨烨生辉的宝石。
周炼触碰了那枚宝石，浓缩的灵感在大脑中释放。它成功融合了多种元素，节奏一流，情感饱满。无论是做小说、电影剧本，还是动画漫画，都能给予绝大部分观众充足的爽点。
毋庸置疑，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摘下它，他将再次成为人气作家。
周炼抽出手，趔趄着向后退去，直到离开了苹果中的世界。近千次的记忆从他脑海中飞速消退，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岛屿边缘，看着下方涌动的藤蔓，摘下了面具。
在最后的成品中，已经没有了最初那女孩的影子。
7
春节已过，除旧迎新，所有熟悉周炼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他休息了好几个月，不再熬夜，不再去网上以作家身份发表意见，也不再写作。老秦自以为明白其中原因，还给了周炼一个孺子可教的评价;笑面对此万分不满，却拿他一跪到底的道歉方式没有办法，最终只能黑了他的创作小屋，气哼哼地离去。
周炼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仿佛那股曾经奔流不息的创作冲动已经彻底消失。当日历翻过三月一号，他甚至登上了求职网站，准备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少个夜晚，他坐在电脑前，对着连接环失眠。
求职网站对于周炼来说是个新鲜东西，他一字一句地阅读了公告说明，然后开始编辑自己的简历。姓名、性别、职业、年龄、工作经历……他从来没想到写字有一天会如此困难，在填到“请诚实叙述一段自己最满意的工作经历”时，他彻底扔下键盘，一头栽倒在床上。
自己最满意的工作经历。自己除了会写幻想故事，还能做什么呢？
但幻想已死，就死在他的眼前。灵感被穷举，所有的处女地都被开发殆尽，再也没有什么新奇的故事。周炼叹了口气，掐了掐太阳穴，强迫自己重新坐起。他点开搜索引擎，准备找点求职攻略，或者随便编点儿什么也行。
突然间，久违地，一个灵感从他大脑深处冒了出来。
周炼猛地跳起来，膝盖撞到桌子，疼得他嗷嗷直叫。但哪怕在叫嚷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他快速关闭了求职网站，将桌上所有的杂物扫到一边。打开古老的记事本，那是在“拐棍”一统天下后，他还知道的唯一能写作的软件。
虚构虽被用尽，但这世上还有隐藏的真实，尚不为观众所知。简单空白的界面上，光标不断闪烁着，短暂犹豫之后，黑色的五号宋体字倾泻而出。
那是一名作者追寻灵感的故事。
【责任编辑：迟 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