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人尺牍(一)(墨迹本)
2021-10-19姜玉涛
姜玉涛
尺牍的本义是用于书写的木简,一般长一尺左右。《后汉书·北海靖王兴传》记:“及寝病,帝驿马令作草书尺牍十首。”李贤注:“《说文》云:‘牍,书版也。盖长一尺,因取名焉。”在古代,尺牍用以书写记事,叙情表意,传递消息,是书信的代称。在古代,书信又有尺素、尺函、尺鲤、尺笺、尺翰、尺书等多种称谓。《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论》记:“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后宁。”当然,古代对书信的称谓还有信札、书札、手札等。
在中国古代,写信是人们最普遍的书面交流方式。中国书信文化源远流长。从“结绳而治”的实物信,到有文字记载的甲骨文,春秋战国时期书写于竹片、木片之上的“简”或“牍”,东汉以后书写于轻便的纸张上的“笺”,都可算是书信的形式。从晋朝到唐朝,书札是书法艺术重要的表现形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二王”、颜真卿等书法大家留下的书迹,主要是他们当时往来的信函。
不同历史时期的书信具有不同的格式和文风,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约定俗成的书写格式,授受之间,必须有称呼,且因人而异。如对长辈及上司,必须用敬语;对平辈及晚辈等,都有不同的用语、抬头、空格及顶格的程式要求。西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书信格式是在封皮正面书受信人尊名,内纸一般不写受信人的名字,前端先具名自陈,谁人所呈一目了然,再书写内文,最后再署己款,自谦自抑以示尊重。到唐宋时期,书信格式有所改变,内文起首仍是具名自陈,以示发出主体,收尾也仍然署自谦己款及“顿首”“叩上”“恭启”“再拜”等敬语,写信人名字多出现两次,即双下款,信尾通常是署款之后,另起一行(通常是最尾行),抬头顶格即上款书写受信人名字,以此表示突出,以示尊重。到明代中晚期,书信书写格式通常是开篇即入主题,起首不再具名自陈,而是在信尾署自谦己款“某某顿首”,之后另起一行,抬头顶格上款书写受信人名字,以示对受信人的尊重。在书写完上下款、日期等内容以后在信的左下角一般会写上“左玉、左空、冲、左素、余素”等字样,以表示信的内容到此为止。
名人信札因其具有文学价值和书法艺术价值,历来就是收藏、鉴赏的对象。比如明朝人就很注重对前人书牍的收藏、整理和印行,在许多名人文集里都专设“尺牍”一类。从内容来说,相比于日记,信札是体现人际脈络的一种更好的载体,具有更强的社会性和更高的史料价值。从书法艺术的角度来说,相比于以审美为目的的书法作品,信札在内容上更为私密,以传递信息、感情为目的,所以字里行间更见真性情。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代尺牍,所载繁复,相对于正史和诗文集,尺牍文字直接抒发情感,读其信如见其人,当中的悲欢离合总让观者读后一唱三叹,掩面沉思,鲜活地呈现了明代文人的社交往来、衣食住行、诗画唱和、艺文教育等生活琐细。在尺牍的方寸之中,心性流淌之自然、雅俗转换之无碍跃然纸上,更见修养与才情。明人尺牍行间疏朗,文风、字体较为自由奔放,篇无定格,幅不同规。笔者不揣鄙陋,择其数件,略作考证,以飨读者。
《文徵明致执斋书札》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文徵明致执斋书札》两通,其中一通是写于某年正月初十,四页,十二行;另一通是写于某年八月初七,四页,十二行。信札格式上下款齐全,纸本,每半开纵27厘米,横10.5厘米。
文徵明(1470—1559),原名壁(或作璧),明代杰出的画家、书法家、文学家。42岁起,以字行,更字徵仲。
正德末年,以岁贡生进京,被授以翰林待诏。嘉靖初年参与修订《武宗实录》,在经筵陪读。[1]
根据信札第一通的内容判断,此前执斋老舅曾派人用船运送五十石大米接济文徵明。对正处于生计困顿之际的文徵明来讲,这五十石大米犹如雪中送炭,文徵明对老舅的及时帮助“感不可言”。第二通也是对执斋老舅给予的经济援助表达感谢,并叙及家事。文徵明6岁时母亲祁氏去世,被抚养于里中外祖母家,由此信可见其与舅舅们尤其是老舅的关系是非常好的。
这两通信札行书用笔潇洒流畅,毫无滞涩,转折处顿挫清晰明了,起笔处锋利尖锐,藏锋处遒劲老练,布局气脉一贯,老成稳重,没有忽高忽低的参差错落,令人观之有端庄文雅、平心静气之感。
《赵南星致蔡爷书札》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赵南星致蔡爷书札》,纸本,纵34厘米,横21.5厘米,一通一页,十一行。此书札墨色厚重,气脉一贯,为不具名信函。用“贱名正具”代替签名,一种情况说明受信人蔡爷很熟悉写信人字迹,不需要署名就知道是何人所写;另一种情况可能是随信附有正式的名刺。根据旧题签知道是赵南星所书。
赵南星(1550—1627),字梦白,号侪鹤,高邑(今河北高邑县)人,明代散曲作家,万历二年(1574)进士。历任汝宁推官、户部主事、吏部考功郎中、吏部文选员外郎。明朝后期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吏部尚书,是东林党的首领之一。因遭魏忠贤忌恨,被贬至代州戍边而卒[2]。受信人蔡爷,应为蔡毅中。蔡毅中(1548—1631),明代光山(今属河南)人,字宏甫,号濮阳,人称中山先生。万历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天启年间迁国子监祭酒,擢礼部右侍郎[3]。
信中提到的孙明府,似指孙文融,曾任山东巡抚,赵南星诗文集中多有与孙文融往来书札[4]。赵南星在信中对孙文融赞赏有加,并就韩子端入台一事称赞蔡爷慧眼识珠,知人善用。
此书札为楷书,兼有隶书之意,师法晋唐,颇有古意,形成一种古拙典雅的风格,巧中寓拙,婉绰而疏逸。运笔流畅而不滞拙,字里行间带着一种潇洒随意之感,观之可想见作者与受信者关系之密切。
《高攀龙致东林友人书札》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高攀龙致东林友人书札》,纸本,纵25厘米,横9.7厘米,书札一通三页,一页四行。此札有下款无上款,从文意推测是高攀龙写给东林友人的,表明自己至今坚守东林之志,以及重申之前书信上写过的“诸贤已谏言于帝,然而恐怕是很难实行”的事情。书札后有道光十三年(1833)林则徐的题跋,对信中“无事不见之言,无言能践其实”两句表示哪怕不在同一时代也能引起共鸣。
此札应是写于辽沈陷落当年秋七月十二日,即明朝熹宗天启元年(1621),后金太祖天命六年辛酉。《清史稿·卷一·太祖本纪》记:“(天命)六年辛酉春二月,上(努尔哈赤)伐明,略奉集堡,至武靖营。三月壬子,上大举攻明沈阳,以舟载攻具,自浑河下……明军犹列炬巷战,达旦皆溃,袁应泰自焚死,御史张铨被执,不屈死。癸亥,入辽阳。辽人具乘舆鼓乐迎上,夹道呼万岁。命皇子德格类徇辽以南,所至迎降,兵宿城上,不入民舍。”[5]
另,查《明史·卷二十二·熹宗纪》记:“天启元年……三月乙卯,大清兵取沈阳,总兵官尤世功、贺世贤战死。总兵官陈策、童仲揆、戚金、张名世帅诸将援辽,战于浑河,皆败没。壬戌,大清兵取辽阳,经略袁应泰等死之。巡按御史张铨被执,不屈死。”
高攀龙(1562—1626),字存之,又字云从,江苏无锡人,世称“景逸先生”。明朝政治家、思想家,东林党领袖,“东林八君子”之一。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天启元年,高攀龙被任命为光禄寺丞。天启四年(1624)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等职。但因反对魏忠贤,他被削除官籍,返回无锡,在东林书院讲学。魏忠贤党羽崔呈秀遣人逮捕他,他不愿受辱,于池中投水自尽。著有《高子遗书》,于《明史·卷二百四十三》有传[7]。
此书札为楷书写就,笔力劲秀,得晋唐神韵。笔迹工整,结构严谨,习古法而从中求变,笔画结体亦有潇洒之感,观字如见其人,沉着端庄,清新高雅。
《明季五忠尺牍》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季五忠尺牍》册页,是收藏家陶北溟根据书家的时代、身份和事功等,分别收錄与倪元璐、卢象昇、凌义渠、黄淳耀、黄道周五人有关的书札并装订成册的,为研究明代晚期的书法和文学提供了重要素材。
(一)《倪元璐致友人书札》是倪元璐给同年好友的一份类似手条的信件。书札纸本,纵28厘米,横10.5厘米。一页五行,各行字数不一,有下款无上款,故不知受信人为谁。倪元璐(1593—1644),字汝玉,一作玉汝,号鸿宝,浙江绍兴府上虞(今绍兴市上虞区)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北京失陷,倪元璐自缢以殉节。倪元璐、黄道周、刘理顺俱为名臣袁可立门生,死事最为悲壮,天下公认忠烈。倪元璐擅书画,尤以竹石画见长,于《明史·卷二百六十五》有传[8]。
根据信中内容判断,倪元璐与其朋友应是就某事作了一首诗,在信中自谦为“粪佛头”(比喻给杰出的著作写了拙劣的序),称颂对方为青云,言语间多显书家谦逊之品德。信中还提及其给友人的扇面画还未完成,待次日完成后即可奉上。倪元璐书学颜真卿,深得“颜体”厚实劲健之笔意,且更为劲峭。清人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说:“元璐书法灵秀神妙,行草尤极超逸。”倪元璐最擅行草,以气骨见长,用笔苍古劲爽,风格雄浑、苍凉[9]。此书札结字跌宕奇逸,呈欹侧之势,以险寓正,疏密有致,富有韵律,是具有清爽典雅气息的佳作。
(二)《某某同乡致卢象昇书札》,纸本,纵25.5厘米,书札一通三页,三开横长分别为13.5厘米、11.5厘米、11厘米。十六行。此札从内容和书写格式推断应该是收藏时缺页不全,从文意推断是卢象昇的同乡给卢象昇的一封感谢信。卢象昇是明末杰出将领,力主抗清,崇祯十一年(1638)担任兵部尚书,守卫京师,连战皆捷,反被太监高起潜陷害,免去尚书职务,以侍郎视事。崇祯十二年(1639),他率部在巨鹿贾庄被清军包围,高起潜拥兵不救,卢象昇终因炮尽矢绝,战死疆场,年仅39岁,追赠太子太师、兵部尚书;南明福王时,追谥“忠烈”;清朝时,追谥“忠肃”,著有《卢忠肃公集》《卢象昇疏牍》[10]。
此书札结体舒朗而不失紧致,秀雅静和,有晋唐小楷之风,颇有自然古朴之趣。
(三)《凌义渠致静庵书札》,纸本,纵22.7厘米,横11.2厘米。书札一页五行,上下款齐全,是凌义渠写给同年好友静庵的信。凌义渠(1591—1644),字骏甫,号茗柯,浙江湖州乌程(今吴兴)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崇祯年间先居给事中,进言事御史,又擢为山东布政使,因其清廉,最后官至大理寺卿。“甲申之变”中自缢殉国,南明赠公刑部尚书,谥“忠清”,祀旌忠祠。清廷又赐谥“忠介”,于《明史·卷二百六十五》有传[11]。
根据信札的内容判断,此前好友静庵写的文章给凌义渠阅读,凌义渠读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札书法线条遒劲优美,气息自然,词句典雅,通篇有“二王”之风韵。上款“静庵”不详,有待后考。
(四)《黄淳耀致崇严书札》,纸本,纵26.7厘米,横10.5厘米,书札一页三行,上下款齐全。内容是对友人崇严求其墨宝的回信。
黄淳耀(1605—1645) , 初名金耀,字蕴生,号陶庵,南直隶苏州府嘉定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未授官归。福王立,不赴选,家居讲学。弘光元年(1645),嘉定人民起义抗清时,与侯峒曾一同被推为首领,城破后自缢于僧舍。淳耀立志于圣贤之学,造诣精深。善书,法颜真卿。诗文亦卓然成家。著有《陶庵集》《山左笔谈》。事迹见于《明史·卷二百八十二》[12]。
此信札行笔十分自然,富于清朗明快的韵律,而不循规蹈矩而陷于呆板。其书法体现出当时文人的一种典雅的风格与轻松的情绪。信尾上款中“社兄”是明及清初惯用称谓,类似称谓还有“年丈、世丈、年台、宗台”等。“崇严”不详,有待考证。
(五)《黄道周致某君书札》纸本,纵28厘米,横10厘米,书札一页三行,有下款无上款,应是缺页不全,故不知受信人为谁。内容是黄道周对友人赠送礼物的回应。
黄道周(1585—1646),字幼玄,一作幼平或幼元,又字螭若、螭平,号石斋,福建漳州府漳浦县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与倪元璐、王铎同科。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南明隆武时,任武英殿大学士(首辅)兼吏部、兵部尚书。因抗清失败被俘。隆武二年(1646)壮烈殉国,隆武帝赐谥“忠烈”,追赠文明伯 [13]。
黄道周工书善画,擅长楷书、行书和草书,是明代有创造性的书法家之一。此信札行笔转折刚劲有力,书风雄健奔放,行距布局疏朗,以连绵行草书创作而成。
《侯峒曾致异庆书札》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侯峒曾致异庆书札》,纸本,纵37厘米,横25.3厘米。书札一通一页,十六行,上下款齐全,内容完整。
侯峒曾(1591—1645),字豫瞻,号广成,南直隶苏州府嘉定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崇祯年间被任命为浙江参政。严于律己,为官清廉,雅好诗文,能书法。弘光元年(1645)嘉定民众起义抗清时,他与黄淳耀一同被推为首领,守城十余日。城破后与二子投池殉国,于《明史·卷二百七十七》有传[14]。
此书札记述侯峒曾在嘉定,为救狱中亲友而奔走筹措银钱之事,并在信中感叹此事犹如“挽西江救涸鲫”。书札中的“长蘅”是李流芳的字,此人是万历年间的举人,擅诗画,是侯峒曾同乡名士 [15]。上款“异庆”不详,有待考证。
此通书札行笔流畅,一气呵成,笔意连贯。行书取法“二王”,用笔潇洒,气韵生动。结体紧凑,笔墨精妙,观之有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感觉。
小结
如果说在古代收藏信札具有史料保存和艺术鉴赏的双重价值,那么在通信手段非常便利的现今,收藏和鉴赏古人信札更具有另一重微妙的含意。现代通信工具的发展,令通信内容几乎可以零成本、瞬息间传递给对方。故此,对于古代人因为信差的不确定性、邮路的山迢水远而产生的焦虑、期待与想象,我们在心理上已经很难理解。古人书信,字字千金,仿佛总是希望通过最简洁的文字,传达出最深的意思。读出了这一点,当我们再读到“强拈书信频频看”,读到“书信也无凭,万事由他别后情”,读到“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等古诗句,将更具文化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