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雨》思考如何协调纪录片的真与美
2021-10-18刘子荧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刘子荧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19世纪末法国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火车进站》《工厂大门》等活动影像,虽然没有创作只是对实际存在的事物进行复制,但已经初具纪录片的雏形,被法国电影史家乔治·萨杜尔评论到——从路易·卢米埃尔的影片中人们了解到电影可以是“一种重现生活的机器”。而《北方的纳鲁克》上映成为世界历史上第一部纪录片,更奠定了罗伯特·弗拉哈迪纪录片之父的地位,纪录片逐渐成型并发展起来。20世纪初,一部关于生活与电影的《持摄影机的人》,进一步丰富了纪录片作为电影眼睛的纪实内核。纪录片经过长期的发展,美国学者比尔·尼克尔斯将纪录片特征分为六种类型,分别是诗意型纪录片、阐释型纪录片、观察型纪录片、参与型纪录片、反射型纪录片和表述行为型纪录片。伊文思的《雨》作为诗意型纪录片的代表作,最主要的特征是它弱化了叙事和特定时空的营造,不强调连贯的剪辑给此片带来了诗意性——即美的表象。然而,随着现实主义的发展和大众文化的崛起,诗意型纪录片量小力微,并且由于这类型纪录片往往对于事实的陈述总让步于情感、情绪以及节奏韵律的表现上,使得诗意型纪录片逐渐游离于纪录片的范畴。因此,大部分影片为了使自身不要离纪录片太远,就会在自身注入更多的信息,而不仅仅是只注重情感和节奏的表达,这时诗意便不会纯粹,这也是现在诗意型纪录片的出现少之又少的原因。伊文思的《雨》(1929)是一部具有先锋特质的、实验性的纪实影片,它是伊文思在拍摄《暗礁》的时候,由于受到了荷兰潮湿多雨的天气干扰,由此萌生出拍摄一部关于“下雨”的影片的念头。而最初伊文思在拍摄《雨》的过程中并没有下意识地将其拍成一部诗意纪录片,但是最终却诗意盎然。本文将分析使影片带上了诗的意味的因素,并从中思考纪录片该如何兼顾信息的传递与诗意的表达。
一、生活“原型”的描述
伊文思对于这部影片的描述是:以波光粼粼的水面开始,阳光洒在房屋上,船只在运河驶过,工厂的烟囱冒着白烟,小商贩推着小车走过……接着,掠过一阵风,天空的云朵开始变化,几滴雨点落在运河上,然后阵雨越下越大,人们赶紧关上开着的窗户,路上的行人纷纷盖上斗篷和撑起雨伞。阵雨转瞬即逝,城市的一切生活也逐渐恢复了正常。《雨》这整部影片没有刻意地营造强烈的冲突和人为的戏剧性,而是对大雨来前、来时、过后人们日常生活的记录,支撑这部影片的大部分都是一些生活和自然现象的细节,也使影片更具普遍性。
(一)对雨的“普遍性”记录
从影片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一场真实的雨。雨来临前,水城阿姆斯特丹一片宁静祥和。忽然,一阵轻风吹来,水面加速流动,继而风越吹越烈,天上鸟飞云卷,地下树枝摇曳水涟漪,路边居民晾晒的衣服和街边遮阳的布幔迎风飞扬。
一群鸟儿飞过后,零星的雨点开始落到水面上,水面泛起圆圆圈圈。雨下得越来越大,路面变得湿滑,街边也有了积水,雨中的街道反射出路人匆匆的身影,排水管汹涌地排出积水,屋檐边的水槽积满了雨水,汽车的玻璃窗上也挂满了水珠。
乌云散开了,天也亮了,大雨已过但小雨不停,雨水顺着瓦顶、屋檐、窗边滑落,它们敲打地面、水面和金属的井盖。
雨停了,车辆开过使街边的积水荡漾,油漆桶上、路旁的栏杆上、街边的建筑物上都集聚起一个个小水洼,雨水把汽车和地面冲刷成亮晶晶的模样,倒映着行人,水面恢复平静。同样地,水城也恢复了下雨前的宁静。
在伊文思镜头下,不仅深刻而完整地记录了荷兰阿姆斯特丹一场春雨的过程,更使“雨”具有普遍性意义,让“春雨”成为一种概念。雨本是一种常见的、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而伊文思通过自己的镜头表达,主观地赋予了这场春雨情感,使得观众从这场雨中感受到了雨不一样的美,富有诗意的美,雨的来临不一定是狂风肆虐,也不一定是电闪雷鸣,可以是淅淅沥沥地打在水面上和窗台上,带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和美的感受,而在屏幕前的我们看完后也产生了共鸣,影片《雨》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一场富有诗意的、使人身心舒畅的雨,这就使“雨”具有了普遍性意义。
(二)对当时人们生活状态观察
尽管《雨》从名称上来看,是一部记录自然现象的影片,但其中也自然而然地记录下了当时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状态,和人们在雨的到来时所产生的反应。阿姆斯特丹,一个从名字就知道它的起源的城市,是一个由小渔村发展起来的水城。由于17世纪的荷兰,在海上势力迅速扩张,成为称霸世界的海上强国,荷兰的商船从阿姆斯特丹开往世界各地,构建了世界贸易网络的基础。从影片的开头能看到码头上、河道上的货船、客船络绎,工厂白烟袅袅,街道上小轿车和电车背道而过,都从侧面印证了当时阿姆斯特丹的繁荣。
起风了,感受到雨的来临,人会习惯性地伸出手掌和抬头望一望天来试探一下是否感觉到雨水,伊文思很细腻地捕捉到了人在雨来临时的普遍性反应,并由此拉开雨降临这一序幕,从观察自然景观的变化转到观察人物的状态。雨渐大,行人或拉起衣领加快脚步,或撑开准备好的雨伞快步行走,或加快踩脚踏车的步伐,有的行人搭上电车,有的开着轿车经过溅起了水花……雨水淅淅沥沥,行人匆匆急急,这是雨来临时人们真实而普遍的状态。
作为水城,阿姆斯特丹城内河网交错,河道纵横,河道两旁有典型的荷兰传统民居建筑。通过伊文思的镜头,我们关注到了当地居民的现实生活环境,在被雨水浇湿的建筑、街道和人群中,自然界与工业城市犹如浑然天成的诗歌,这两种本应对立的物质世界在此刻正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伊文思则用这些细节让我们近距离地观察和感受生活,甚至思考生活。
二、诗意“创作”的表达
纪录片最核心的内涵就是真实,纪录片从早期卢米埃尔兄弟单纯地记录现实生活的情景电影开始,就不断有创作者对纪录片真实性的呈现在理论和实践上进行探索,而伊文斯清楚知道纪录片的审美构成不能脱离其真实性,他通过自己的方法在贴近现实生活本质的基础上表达出对雨的主体价值判断,把对阿姆斯特丹这座城市、对雨的这一自然现象、对市民面临雨时的不同状态的这些真实情况“诗意化”了。
(一)特写镜头对美的放大
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曾说过“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近距离摄影可以笼统地称为拍摄特写的手法,特写镜头对现实事物特征的捕捉和放大,可以使其更加清晰地呈现。特写为我们揭示了大千世界中只有在近距离内才能看清楚的微小事物的世界。
同时,特写也是创作者通过摄像镜头对现实场景的一种取舍和剪裁,通过特写镜头创作者能有效地剔除自己不需要、不喜欢的东西,在画面中保留、放大自己所爱。而这一选择无疑倾注了创作者自身对被摄物的感情,我们在影片看到的,雨滴在水面上泛起层出不穷的涟漪,雨水划过挂满水珠的玻璃窗,雨珠沿着伞尖、屋檐、窗边掉落,雨滴在街道上的金属井盖上跳动,这些看似普遍却又充满美感的画面并不是随意得来的,导演记录下平常我们容易忽略的美,这是伊文思对于形式美的一种向往和追求,每一个特写画面都富有抒情意味,不仅作用于我们的感官,还作用于我们的心灵,让我们享受了一场雨的盛宴。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穿插在中、全景中的特写镜头,以影片11分39秒开始对停雨的画面表达为例,先是从在路人中推着轮椅、拖着小朋友的大人切换到她匆忙的脚步,紧接着从停在桥面两旁的栏杆上休憩的白鸽群切换到从栏杆的缝隙中观察水面的白鸽,接下来从金属盖上跳动的水珠切换到金属板上的水迹等,这些画面都通过进一步地放大来展现美,并传达雨要停了这一信息。
(二)运用蒙太奇结构性展现美
无论是纪录片还是电影,总是由一连串不断变换着的画面组成的,这吸引着受众的注意力,亨利·瓦龙在《感知活动和电影》中是这样描写电影画面对观众感官的影响的,“我们无法把眼睛从影片中不断更迭的画面身上移开——不仅是因为我们会迷失故事的脉络,而且也因为这种连绵不断的画面流含有某种吸力,某种诱素(感应)迫使我们。”于是“我们的注意、我们的感觉、我们的视象不放过(画面流中的)任何东西。因此,运动本身就是某种吸引人和抓住人的东西。”而影片中蒙太奇的运用更加深了画面对观众的吸力。
一场雨经历的过程可能维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也可能转瞬即逝,影片中仅十多分钟再现雨的过程,背后拍摄的时间却花费了三个月,蒙太奇在使零碎的镜头组合成连续时空的假象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剪辑使得不同时间拍摄的画面统一起来,形成对雨的完整表达。此外,灵活的剪辑更赋予了雨深层的含义。在影片三分半钟时,雨惊飞了鸟并在水面飞翔而过,路面湿润并洒下雨滴,行人撑开了伞,在家的人关上了窗,接着又是泛起涟漪的水面。通过图1~5的连续剪辑,清晰直观地反映了雨来临时的真实环境和生命体的真实反映,并通过动静相对的结构性拼接使得画面具有灵动的美感,鸟类和行人在画面中纷纷躲避雨水,而屏幕前的我们却不慌不忙地静静欣赏。
三、《雨》对纪录片的启示
作为具有先锋实验色彩的《雨》,被称为是诗意性纪录片的代表作,虽然严格地说,由于诗意纪录片对形式的追求超过对内容和意义的阐述使其已经位于纪录片范畴的边缘,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中找到它作为纪录片的意义所在,对于形式美感上的追求,是这类影片在形式表现和追求上尤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因此对于注重写实、纪实的纪录片而言,美学也是必不可缺的。
伊文斯在《雨》展示出其对于纪录片美感的认识,使得我们对纪录片的审美问题能进行更深一步地探索,“真”和“美”并不冲突,现实与诗意可以交融。在现如今人们具有更高的审美需求的新时代,纪录片要有对“真实”的理解和探究才能使其赋有美感的形态,因为以纪实为目的的纪录片,它的美感必须是在创作者充分参与生活和全身心感受生活的过程中产生并对其捕捉,通过自身创作和思考融汇到纪录片当中。纪录片的创作者应该在不懈追求纪实的同时把自身的美学理想揉进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