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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的驿站

2021-10-18黄恽

苏州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周瘦鹃苏州

黄恽

如果没有1937年的“七七事变”,周瘦鹃会在上海与苏州两地度着悠悠岁月:坐下来编编书报杂志,写写身边琐事;蹲下去侍弄侍弄花草树木;端起酒杯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赴一次次饕餮大餐。

周瘦鹃祖籍安徽黟县,出生地却在上海,从小家庭贫苦,父亲早逝,一个哥哥出门做生意死在外乡,一个弟弟送给别人家作养子,一个妹妹嫁得不好,用周瘦鹃自己的话说就是“所适非人”,家里只剩下他和老母相依为命。十六七岁读中学时,就靠着一支笔养活自己养活全家,很快就声名鹊起。他坐在紫罗兰盦中,炒作自己和紫罗兰的恋爱故事,他的文字用眼泪合成,融进紫罗兰色的墨水中,滴在紫罗兰色的稿子上,先感动了自己,进而又感动了读者,成为上海滩的“哀情巨子”。

周瘦鹃颇有点怪癖。二十岁时,周瘦鹃忽然想易性,由男变女。

这个掌故出现在他编辑的《香艳丛话》中,该书不但有他作“伪娘”(女装)的照片,可以作为证据,还有他自己写下的文字作证。该文题目就叫《愿天速变作女儿》,是他为自己的女装照作的说明——

☉ 假夫妻丁悚(立者)和周瘦鹃(坐者)

“黄崇嘏云:愿天速变作男儿,而瘦鹃则不欲为男,愿天速变作女儿。自慨枉为男儿,二十年无声无臭,负却好头颅,日向毛锥砚田间讨生活;且复歌离吊梦,不如意事常八九,局天蹐地,恻恻寡欢。作男儿倦矣!颇欲化身作女儿,倏而为浣纱溪畔之西子;倏而为临邛市上之文君。使大千世界众生,悉堕入销魂狱里,一一为吾颠倒,一一为吾死,不强似寂寂作男儿邪!春光老去,落花如梦,小窗枯坐,斗发痴想,因长笑入摄影馆而有愿天速变作女儿之图。”

黄崇嘏是邛州火井漕(今邛崃市火井镇)人,五代时期前蜀王衍时女状元,女扮男装,出任司户参军,曾希望自己“速变作男儿”。而周瘦鹃则反其道而行之,要天把自己快点变成女性。这是他弱冠之年写下的文字,从他卖文算起,也有五个多年头了。二十岁的他还未到编《申报自由谈》时在文坛上声名赫赫,正卖力地撰写哀情小说,赚取小市民和年青女性的眼泪。上文他说自己无声无臭,不如意事常八九,固然不假。俗话说,人生在世,贵得适志,二十岁的青年,即使家族余荫,有财有势,要说能真正适志,恐怕也是不现实的事,毕竟人生还在草创时期。因此,周瘦鹃的烦恼,这个时期的青年都在面对,也许文艺青年更其敏感一点而已。

当时还没有如今的易性手术,所以变性不过是周瘦鹃之痴想,只能祈求天来帮助。从人性方面说,男性有一个时期颇好奇于女性的生活,周瘦鹃当也不例外吧。他觉得只有美色能够颠倒众生,大概对自己的颜值很有信心,变作女性也照样明艳。不过,进入摄影馆之前,还要加上一个“长笑”的表情,未免使人觉得在心态上有点忐忑发虚,还要略加掩饰,可见周瘦鹃之所谓变性,只不过是满足自己的易装冲动。

周瘦鹃的想变性,不过是文学家的故弄狡狯,掉弄笔头罢了。然而,我们不能否定说周瘦鹃就根本没有过易性的念头,毕竟言为心声,文字中多少找得到心声的一点影子。当一个作家梦想着颠倒众生,却不能达到时,他忽然想化身女郎,来达到这个目的,也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出名要趁早,岂独张爱玲有这样的希冀啊。

1931年8月周瘦鹃在苏州置业前,主要生活在上海。在上海城西,他租了一户房子,称为鹃巢,书房则照例称为紫罗兰盦。在苏州置业后,这边的房子退租,另赁新居。可见当时他在经济上相当宽裕。

周瘦鹃想在苏州置业的念头,还在略早,他先在《吴县日报》刊了一个征求住宅的广告,“拟在苏得地数弓,以娱身心”,于是苏州的友人为他介绍了苏州“西街黄场河头”的房子。这就是现在的周瘦鹃故居“紫罗兰庵”的所在地,不过统一写成了王长河头,如今可以从凤凰街或十梓街观音弄进入,过去则属于甫桥西街。至于“黄场”还是“王长”,我想大概民国时期苏州民政规划比较粗疏,有些地址地名不过存在于口头,另外在吴语中“黄”“王”不分,所以具体写下来就有了这样大的差别。

这个房子原先的业主是胡□生(作者按:此字模糊,不能辨认,用□代之),以前在苏常镇守使朱熙(琛甫)处任科长,上世纪30年代初在太仓财政局任科长,也就是卖房时的身份。胡知道是周瘦鹃要买,还特别降低了价格。过去曾见过周瘦鹃撰文说,他为了买房,在苏州各处看房,后来看到王长河头,见树下有一丛紫罗兰,于是决心买下来。这样的说法,我颇怀疑是小说家言,周是精明的人,不至于这么冲动加浪漫,毕竟是一万元的买卖呢。

关于紫兰小筑的原业主,另有一说是清代书法家何绍基的后人何维朴,他在此地造了个墨园。两种说法究竟哪种是真,哪种是假?或许还有第三种情况:周瘦鹃分别买了两个人的地块合在一起成就了如今的紫兰小筑,也不无可能。

说起小说家言,又想到一件事,还是周瘦鹃。他曾写过一篇小说,叫《卅六鸳鸯楼》。他说:有一个多情的人,在杭州西湖附近僻静处,造了一幢叫卅六鸳鸯楼的房子。楼有三十六间,每间都满雕各种交颈鸳鸯,甚至房间里的摆设和瓷器都是鸳鸯的图案,处处精彩绝伦。楼主人造这房子,是为了纪念自己亡故的爱侣。这座楼房用来接待携眷游湖的人们,单身汉则敬谢不敏,凡是夫妇或男女爱侣来到这里,可以免费住宿,享受侍役的服务,优渥异常,唯为期一月。当时有人信以为真,写信给周,问具体地址,准备载艳前往,周瘦鹃则郑重其事地回复说:楼还在他的理想中。这个小说的灵感分明来自于拙政园中的卅六鸳鸯馆。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战火延烧到了华东。上海风鹤频惊,文化人手无缚鸡之力,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早选择逃难之路。程小青在抗战中曾有诗《闻故乡消息感赋》曰:“世事犹棋局,输赢有定评;慎莫留错着,空累百年名。”这是知识分子的风骨和气节,宁愿逃难,不能落水。大家都知道小乱避城,大乱避乡的说法,即使有了苏州的宅第,周瘦鹃首选却是回到自己的故乡安徽黟县。

这年秋天,眼看上海就要发生战事,周瘦鹃到了苏州,偕同东吴大学的教授们,如程小青等先避寇南浔,再由南浔转杭州,乘坐江山船经过了山明水媚的富春江、新安江,花了十三天而来到安徽屯溪。据周瘦鹃的《屯溪》一文说:“屯溪地方并不大,只有一条热闹的大街,也就是屯溪的精华所在,有好几家比较新式而大型的绸布庄和百货店,因此而得‘小上海’之称,其实比了上海,真是小而又小的小巫与大而又大的大巫了。我们在这里歇了一日一夜,吃茶买东西,把这条大街走了个遍。”

离开屯溪后,他和籍贯同样安徽的程小青又去了黟县的渔亭古镇,最后来到南屏村,程小青则住在邻近的叶村。

周瘦鹃在南屏古村的生活,他曾有过一篇《采薪》(1938年9月23日《晶报》)做了回顾:

去秋我和程小青兄暨东吴诸教授避难安徽黟县南屏村时,大家真的实做了难民,不但挑水买菜亲自出马,还得上山去砍柴,而以砍柴为我们最得意的工作。那地点大半是在南屏山麓虎山上的大松林中,砍柴之外,再拾些松皮松针和松果,带回来生火煮饭,是再好没有的。我每天午后,往往带着儿女们提篮的提篮,带刀的带刀,掮竹竿的掮竹竿,(打松果用得着)浩浩荡荡的走二三里路,赶上山去,到得夕阳下山时,就满载而归,连我那八岁的小儿子,也得肩挑两篮子的松果哩。在山上时,就常常遇到小青夫妇和他们的子女,他们工作尤其努力,每天总得一担两担的挑回去。小青曾有《樵苏》一诗云:滞迹山村壮志无,米盐琐屑苦如荼。添薪为惜闲钱买,自执镰刀学采苏。我也有二十八字,附录于下:未经忧患贪欢乐,坐食奚知稼穑艰,且与尔曹同作苦,夕阳影里负薪还。但我自从回到上海以后,早又变做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想起去冬在南屏山村做樵子时的情景,如同隔世了。

看起来瘦弱的周瘦鹃在安徽乡村的生活相当艰苦,却也有着乐观向上的精神。

周瘦鹃租住了村里的对山草堂:

“面对顶云峰,常能看到山半的野烧,夜间熄灭了灯火,坐在窗前饱看。那火焰幻成种种图案,活像上海市上的霓虹灯,自诩艳福不浅。而孩子们更拍手欢呼,当作元宵看花灯哩。我曾填了一阕散余霞词:夕阳鸦背徐徐堕,忽野烧掀簸,山半灼烁齐红,放芙蓉千朵。童稚歌呼喧歌,问彩灯好么?我却心系天涯,痛处处烽火。”

周瘦鹃在南屏村住到1938年3月,听到友人说上海市面已经平靖后,他带领一家人就和东吴大学教授吴献书一家先行回沪了。他们到屯溪拜访了第三战区戒严司令部,他回忆当时的情况说:

船家因怕半路上被抓去装兵,都不肯载客,我们无从催船,真有行不得哥哥之叹!无可奈何,到第三战区戒严司令部去设法,荆海峰副官长见了我的名刺,立刻伴同进见司令祖心斋将军,据将军说他是何丰林将军的旧部,曾驻上海,所以也是《申报》的老读者,常读我的作品,可说是多年的神交了。当时承将军给我一个“沿途军警放行与保护”的手谕,并另外给我几张名片,把我介绍给从兰溪以至温州的军事长官,以防万一,仁至义尽,真使我和吴教授都感激得很!船家因为我们有戒严司令的手谕,就答允载往兰溪。两家眷属十余人,在水道上辗转十多日,得以平安到达上海。

程小青因为自己和同人合办的“东吴附中皖校”教书,没有和周瘦鹃一同回沪。他在一封信中谈到:“此间现状,仍安宁如常,生活程度,不如尊作所述之低,弟一家七口,每月至少约须五千元,目下勉自撙节,尚可维持。舍间长幼均幸粗安,小儿女等在此续学,长儿育德,因邻近无大学可入,故在此等候机会。”程小青写这封信的1938年4月30日,周瘦鹃已经回沪,结束了逃难山村的生活。

在时光中,每个人都是过客,在一个个驿站里暂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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