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羊
——文莱轩随笔(五)
2021-10-18金曾豪
金曾豪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小时候,我养过一头羊。对一个集镇上的孩子来说,这多少有点特别。
小山羊是从集市上花一元钱买的,纯粹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当时,只是觉得那头雪白的小羊太可爱了。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说:“你把它当玩具了?”我说我会养大它。我以为养活一头羊很容易,不就是给点草吗?妈含意不明地笑一笑,不再说什么,去柴房里整理出一个“羊圈”来——不过是在墙角摊开一些柴草而已。
入夜,乍离母羊的小家伙哭喊不止,一声比一声恐慌与孤苦。我一次次去抚慰,给它吃的,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家虽处于“市镇尾巴”,四邻还是靠得比较近的,小羊这么闹下去太对不起邻居了。怎么办呢?我再一次去探看它,因为除此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呀。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以前几次来抚慰它,它根本不睬我,这次,小羊突然改变了态度,一见到我,不叫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蹲下来,把手伸向它。它没有避开,反而把嘴巴凑过来,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吻了吻,然后又小心地舔了舔。在它舔我手心的时候,我感觉它把一个热乎乎的、看不见的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了。
我心头一软,把手转移到它的头顶,轻轻捋了捋它的毛,另一只手把旁边的一只陶盆移过来凑在它的嘴巴下,说:“喝,喝吧。”它嗅了嗅,啧啧地吮陶盆里的粥汤。
我顺势坐在地上,静静地看它的吃相。
它把头探进陶盆里,喝着喝着,把头搁在盆沿上,不动了。
是的,小家伙就这样把头枕在盆沿上,闭上眼,不顾一切地睡着了。
这样子挺可笑的,可我没笑,笑不出来,心里有一种“一颤一颤的疼”。
圈养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把羊放到野外去。羊是有权生活在蓝蓝的天空下、青青的草地上的。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我就把小羊牵到镇外有草的河滩田角去。当然,这里不是大草原,羊是被一根绳子和一个桩子约束着的。
不久,羊病了,一天比一天瘦弱,原来白得抢眼的毛也失去了光泽,主要症状是拉稀。镇上的人都不懂这个,我就去请教荣小弟。小弟是我的乡下同学,家里也养着羊。记得他说过有一个“撒黑豆”的绝招,能在羊走路时用一个手法让羊拉屎。羊的屎是粒状的,就像黑豆。
见到羊,小弟就问:“你是不是一大早就牵羊出去了?”原来,小羊拉稀是因为吃了“露水草”。十一岁的小弟当时的神态就像一位老中医,稍作思考,又说:“快拿些柴草灰来喂它吃。”
羊肯吃灰吗?不假,肯——接下来我果然目睹了羊吃灰的奇观。事实上,大多数的动物都具有自我治疗的本能,它们天生知道吃什么能治什么病痛。
小弟从此成了我养羊的顾问。我还去他家参观了他家养的羊。他们家有一头十分健硕的山羊,一身黑毛闪烁着崭新枪管才有的那种威严的光泽,神气得不得了。小弟说这头黑羊是有名字的,叫黑头。小弟说等我的羊长大了就和黑头配种,如果生出一头斑马条纹的小羊的话那就太妙了……这一天,我给小山羊起了一个名:雪堆。我本想起名“白雪”的,小弟说不好,雪一定是白的,“白”字是重复的,不如叫雪堆——一只雪白的羊如果趴着,多像一堆雪啊!
早晨上学之前不放羊,那就得等到午饭之后。不忍看到雪堆被囚半天之后焦灼苦难的眼神,我试过利用两节课之间的15分钟跑回家去牵羊野放。我们家离学校近,我以为只要用百米赛跑的速度是来得及的。不行,时间不够。我挺抱歉,对雪堆说:“没办法了,你只能在窝里呆半天了。”对待比较大的动物,少年人自有天生的平等意识。
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我也有玩昏了头的时候。有时天快黑了,我才想起来羊还拴在野外呢。一拍额头,冲出镇子,不顾一切地在田埂上狂奔。老远就听到雪堆在焦急地呼喊:“快来——快来……”可等到我跑近,它认出我时,态度立即变了,客气地叫:“慢点,慢点,勿碍勿碍……”临走还叼一根草,表示它对晚归的无所谓。羊这种动物太善良,太宽容,让人不忍心亏待它们。
因为雪堆,我和荣小弟成了好朋友。他上学要路经我家门口,每天都会进院子来等我一起上学。一进院子,他就直奔柴房去看望雪堆,有时还捎来一把马齿苋什么的慰劳雪堆。当然,他会把草叶上的露水抹干。
由于家境不好,小弟没有胶鞋,没有雨伞,只有斗笠和蓑衣两件雨具。这两件早不入时,会引起一些同学的笑话。他赤脚到我家,洗脚穿上布鞋,把斗笠和蓑衣寄在我家,然后和我合打一顶伞到学校去。我那顶伞太小,还折了一根伞骨,风大一点,我们就会各湿一个肩头。湿就湿吧,没关系。
到了星期天,我可以从容地去放羊了。那时的农田不规整,田埂曲折,河浜盘绕,遍布小树林子、乱坟岗子和浜兜滩地什么的,放羊就专去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
羊项圈上有一个小巧的、可以滑动的“羊疙铎”,一丈多长的拴羊绳就扣在这个小铁件上,绳的另一头连着一个结实的木桩子。项圈是荣小弟专门用麻和布条子混合着搓成的,结实又柔软,能让羊脖子感到舒服些,而“羊疙铎”的作用是避免羊绳勒紧羊脖子。平时放羊,找到有草的地方把桩子一钉就成,羊就有了一个圆形的领地。星期天有我伴着羊,不钉桩子,让羊有较多的自由。如果在小树林里放羊,就得把羊绳盘在两只羊角上,否则,羊一走动,绳子就会缠在树干上。羊是安分知足的动物,似乎还懂得“遥看草色近却无”的道理,只要嘴边有干净的草,它就会安安心心地进食,不会乱跑。牧羊时,我喜欢爬在树上远远地照看我的羊。有一些树杈像躺椅一样宜人。高高地倚躺在树杈上,晃着腿看看蓝天白云,看看阳光下斑斓的田野,是一件蛮惬意的事呢。雪堆有时会抬起头来看看我,轻轻地叫一声两声,表示它的满足和幸福。
如果在河滩上放羊,雪堆就不愿意让我把羊绳盘在它的角上,会想办法把绳子蹭下来。羊不笨,它们会做不少事情。
河浜里长着旺盛的水面作物。雪堆偶尔也会探头叼几口水花生、水葫芦什么的,吃几口,就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的反应,见我没反应就再吃几口。羊能看得懂人的脸色吗?不知道。水生植物一定比陆地上的青草嫩,让羊偶尔调调口味也是应该的。草的茎叶里有水,所以羊是不大喝水的。羊喝起水来很文雅,小心地让粉色的嘴唇触及水面,轻轻蠕动吮吸,像老和尚喝粥,不发出一点声音。死浜兜的水静,有时雪堆就看见了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它一定是挺惊讶的,但努力地保持着镇定。它动动左耳朵,动动右耳朵,可能在研究什么问题。
在放羊的时候,我会顺便割一些草带回家晒成草干,储备起来充作雪堆的冬粮。草干的清香是蛮好的,闻着觉得世界挺清洁,自己挺健康;认定这是太阳的气息,田野的气息。草干储藏在柴房的小阁棚上,整个柴房里便飘荡着草干的清芳。冬天快到了,干草的气味让我和雪堆都感到踏实。
经了几番寒潮,冬天变得严肃起来。羊身上的毛因为寒冷而茂密,雪堆看上去胖了一点,还更白了一点,更像一堆雪了。母羊也有胡子,冬天的山羊胡子似乎也长了些,很有派头地垂在下巴上。雪堆爱惜它的胡子,不愿意被触及,你想捋它的胡子,它准会坚决地避开。
雪堆穿皮袄,不怕冷,还是乐意去田野。在它看来,冬日的野草虽然黄了,但还是比草干嫩,汁多,更能嚼出来甘甜。冬日的田野辽阔,冬日的天空里照样有云朵。羊是喜欢看云朵的,那云朵和羊群很像的,连性子也差不多,缓缓地动,没一点脾气似的。静静地站着或者趴着,嘴巴嚼着草,眼睛看云,耳朵听自己咀嚼的声音……这便是羊的美妙时光了——啊,啊,岁月静好,好的,真好。
江南是难得下雪的,下雪的日子是江南人的节日。那天的雪悄悄地下了一夜,天亮时停了,几乎没有风,天空是带一点点灰的蓝。这就很美妙了!大人孩子都兴奋起来,到处都有堆雪人、打雪仗的欢天喜地的场面。
快乐应当分享,一时呼不来我家的花狗鸽飞,我把雪堆带上了。我想,既然它叫雪堆,总得让它见见雪的。
把雪堆牵出柴房时,雪堆像人一样眯起眼睛惊呼了一声:“哞呀!”它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雪地呢,对兀然出现的奇观不免吃惊,撑着前腿,对我的牵引抗拒了一小会。这一小会不过是几秒钟,然后它就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雪地,一溜烟跑到我的前头去了,跑着跑着还蹦跳了几下。这个时候的小母羊还真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
几分钟就到了田野。积雪删简了世界,把田畴沟渠的线条全抹掉,整个儿成了白皑皑的一片辽阔。这一片辽阔再次使小母羊惊骇了一下,害羞似地躲到了我身后。看到雪地上有男孩子在嬉戏,它很快放松下来,通过羊绳把它想奔跑的欲望传递给了我。我索性解开了羊绳,纵容它:“去吧,跑啊!”
雪堆颠颠地小跑起来。雪地是完整的,连鸟也没降落过,羊在雪地留下了清晰的蹄印。雪堆跑得很节制,不快,跑一段就回头看看我。
我故意向另外的方向跑。雪堆立即改变方向,形成了羊追人的局面。羊总是被追的,这一回终于颠倒过来了。我加快步伐,它也加快了步伐。这家伙粘人呢。
跑啊,跑啊!
跑着,一回头,发现雪堆不见了。是的,它陷入了被积雪填满的坑或者沟渠。它很快爬了上来,头上顶了些雪,鼻子里喷着白雾,手忙脚乱的样子。它站着四下张望,犹豫着,轻轻地叫唤。它对雪地又吃不准了——原来地面还是不平坦的啊!
这时候,我家的花狗鸽飞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汪汪汪地打招呼。狗是生来就喜欢雪的,而羊对雪地是有疑虑的吧?可能会想:草呢?草地呢?怎么一下都不见了?没有了草地怎么办呢?
鸽飞第一次在雪地里见到羊,竖起耳朵和尾巴,威风八面地冲着雪堆跑去。
狂奔中的狗更难和狼区别。这个雪地狂奔的景象突然唤醒了山羊的一个世代遗传的遥远记忆,心头一抖,向我这边跑。可是,狗很快就截断了它跑向我的路。或许还是出于本能,雪堆转身向雪地上的一个“高地”跑去。这个高地其实就是码在河边的、准备修桥的建筑材料。这些砖块和水泥制件上积了雪,看上去有点像一个积雪的、斑驳的小山包。
在雪地上奔跑,狗的梅花形脚掌远比羊蹄优越,眼看狗很快要追上羊了。好在羊已经跑到了“山包”脚下。雪堆登高的敏捷完全出乎人和狗的意料,登高后摆出的进攻性守势更让人刮目相看。雪堆稳稳地站在“崖顶”,引颈侧目,警惕地俯视,那气势竟把鸽飞镇了一下。和狗刨式游泳一样,狗的登崖本领实在一般般。
我的赶到化解了紧张气氛。狗和羊一下子想起来——这是游戏,紧张什么呀?
雪堆轻灵地下到平地,然后跑开,居然径直跑向它刚才陷入过的雪坑。后来才知道原因——这个雪坑底里有绿色的草。
经过这一次雪地游戏,原本从不接触的雪堆和鸽飞有了交往。鸽飞有闲时会去柴房探望一下宅在里头的雪堆。冬天的柴房挺暖和,还有干草的清香。语言不通,它们的交往只能是浅浅淡淡的那种吧?
雪堆长成大羊了,屁股圆圆的,很健硕。看着它,我心里挺充实、挺自信。它是我一手养大的,瞧,我已经能在这个世界上担负起一份责任了!雪堆知道我是它的庇护人,对我特信赖、特亲热,也许还挺崇拜。
饲养家禽家畜,和豢养宠物是不一样的。这些生灵并非玩物,而是和你一起分担艰辛、分享快乐,和你一起成长的伙伴。它们的生活全依赖着你的筹划和操持,它们的生命依仗着你的庇护和怜惜,你得对它担负起完全的责任来。
第二年,雪堆怀孕了。“猫三狗四猪五羊六”,羊的怀孕期是六个月。
初夏的一个清晨,妈把我唤醒,轻声说:“三官,起来,去柴房看看吧。”看着母亲略带神秘的笑容,猜到雪堆产羔了,我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我是男孩子,我妈没有在雪堆临产时叫醒我。
走近柴房,我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雪堆母子。我妈已经把羊圈清理干净,铺上了干净的柴草,还特意犒赏雪堆一盆拌着米糠的草料。
初为羊母的雪堆略有倦态,像一个雪堆一样安详地卧在草铺上,侧首关注着它的两个小宝宝。我走近时,它冲我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两个叫声是不同的——一声是表示幸福,一声是表示哀怨。在分娩的痛苦中,它是想到了我的吧?
两个雪白的小家伙依偎在妈妈的身边,一个在酣睡,一个在不安分地拱着妈妈的肚子。它们的毛差不多已经干了,却还是显得零乱,像是穿着一件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衣裳。
雪堆挣扎着站起来,虚弱得有些摇晃。它舔着它的不安分的孩子,哼哼着表示抚慰。小家伙睁开了眼睛,在妈妈的鼓励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它的小鼻子非常精致,它的细长的腿在微微颤抖。经过一番努力,小家伙第一次站在了天地之间,站在了初夏的晨光里了。
对羊来说,这肯定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我想,雪堆一定是在等着我来探望的——它希望我这个朋友来见证它儿女的第一次站立。
小家伙试着抬腿走路,没有成功,摇晃着跌倒了。小家伙委屈地唤了一声,索性团拢小腿卧着了。雪堆没再要求什么,作为仪式,小家伙已经完成。雪堆也没有要求它的另一个孩子站起来,那个酣睡中的小家伙可能先已完成仪式了。
这两个小家伙接下来要完成的仪式就是它们种族著名的“跪乳”了。和食肉动物不同,食草动物在喂奶时是站着的。这是它们祖先留下来的规矩,它们必须随时做好逃遁的准备。不管怎么说,“跪乳”这个深念母恩的画面是很感人的。
因为疲惫,雪堆又卧下了,但立即又警惕地站了起来,并且冲着柴房门严厉地叫了一声。
原来是鸽飞来了。出于本能,雪堆在这种时候是不想有狗靠近的。
我赶紧把鸽飞撵走,把门关上。
我得上学,没有见证小羔的第一次跪乳。放学回家时,我看到两个小羊羔的跪乳已经非常熟练了。
不久,两只小羊就能跟着雪堆到野外吃草了。对田野,对草地,它们有与生俱来的亲情,一到野外便欢蹦乱跳快乐万分。反正有妈妈的乳汁,它们不大肯安心吃草,喜欢奔跑追逐,喜欢研究蝴蝶和野花,喜欢浅尝辄止地试吃不同的草叶。只有在童年时代,羊才是比较自由的。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多,当一个“羊疙铎”套上脖子时,它们便和自由告别了。
也许天生知道溺爱的弊端,羊妈妈对儿女并不过分的亲昵。雪堆也是这样,我想不起它偏激的护犊事迹。雪堆依旧谦卑,依然敬业,它的粉色的嘴巴一直在勤勉地寻觅干净的鲜草。
雪堆的变化发生在失去儿女之后。雪堆的儿女是被我妈卖掉的,要不然,它们就会影响我的学业了。
对于突然的骨肉分离,雪堆并没有过激的反应,但我能感受到它在性情上的变化。有一次,我领着它从野外回家,路上遇上了荣小弟。话说小弟有一手叫羊“撒黑豆”的绝活,以前在雪堆身上也是屡试不爽的,这次又想一试身手。不料,小弟只做了一个动作呢,雪堆就变了脸,把头一沉,凶狠地向小弟冲了上去。小弟见雪堆动怒,赶紧逃开。雪堆不罢休,紧追,一直追出几十米才气咻咻地停住脚步。还有一次,邻居家的炳元用一小块豆饼逗引雪堆,招呼雪堆过去领受。雪堆走近时,炳元却把手抬起来,就是不让雪堆够到。雪堆明白这是在戏弄它,转身走开去。炳元讨个没趣,扔了豆饼坐在椅子上。不料,雪堆没完呢,突然回身向炳元撞去,把猝不及防的炳元连同椅子跌了个大跟斗。
雪堆变得沉默,变得忧郁,还有一种陌生的孤傲,完全是一副历经磨难的成人模样了。只是雪堆对我从未有过鲁莽举动。它认定我是它终生的朋友,是它的全心全意的庇护人。
我明白羊的最终归宿是什么。少小的我,老是思谋着一个能让雪堆避免被杀的办法。这个问题令人头疼。
雪堆最后还是被卖了。
那天放学,还没到家呢,鸽飞就飞奔着迎上我,呜呜地哼哼着,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我想,家里一定有事发生了。
果然,一到家,妈就对我说:“三官,你现在读初中了,功课重了,不能让雪堆占用你的时间了,所以羊……”
我急了:“你们把它卖了是吧?是不是啊?”卖掉雪堆的事,家里已经商量过几次了。
妈不吭声,默认。
我把书包扔进门槛,就往柴房跑。
柴房里变了模样,没有羊圈了。没有羊圈的柴房变得空空荡荡,死气沉沉。
鸽飞是一直紧跟着我的,这时又呜呜地叫,原地打着转转。我醒悟过来,说:“快!鸽飞,快!”
鸽飞知道我明白它的意思了,回身就跑。我紧紧跟上。
鸽飞把我领到一家羊汤店,嘴巴冲着店门呜呜叫——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这个时间,羊汤店还没开始夜市,大门关着,怎么也敲不开。我从小巷子绕到羊汤店的后院。后院里的棚子就是宰羊的地方,待杀的羊就关在棚子旁的小屋子里。
还是没人回应我的呼喊,回应我的是小屋子里传出来的、羊的哞哞的叫喊。我急啊,不顾一切地从围墙的豁口跳进了院子,推开了小屋子的门。
小屋有三只羊,两只是公羊,很老的样子,长长的尖角都打了弯了,第三只羊和雪堆一样雪白,和雪堆一样年轻,可它不是雪堆。
我来晚了,雪堆已经不在了。
鸽飞没法进院子,在围墙豁口外头汪汪叫,好像在问——怎么样了?里头的情况怎么样啊?
我在小屋的门槛上坐了一会,沮丧得没力气站起来。我终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围墙的豁口走。那只年轻的羊跟着我,紧张地跟着我,蹄声嗒嗒响。它哞哞叫,叫声里充满了惊恐,还表达着它的哀哀的乞求。
我蹲下来,把手伸向它。它没有避开,反而把嘴巴凑过来,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吻了吻,然后又小心地舔了舔。在它舔我手心的时候,我感觉它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了。
可是,我现在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两只老羊站在小屋门里头,哞哞地叫。它们在呼唤我还是在呼唤羊呢?
年轻的羊仰看了我一会,回头向小屋走去,这回它走得很从容,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