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异见者——读鲁迅
2021-10-15黄亚香
黄亚香
前段时间,读鲁迅的书,常做噩梦。梦境里,人形的黑影接近了我,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另一手掐住我脖子,她的手冰冷冰冷,以致我弄不清黑影人想杀死我还是仅仅只取走我体内的热量。不知过多久,黑影人放开了我,缓缓向阳台走去,每走一步,她的鞋子与地面碰触的声音,清晰地响着。忽然,她转过头诡异地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我,嘴角有一丝胜利者的自得与满意。
摊开书本,“……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月亮暗暗躲到东边而去……”脑海里放电影似的出现了一幕幕画面,树影间筛下一个个黑点,黑点慢慢地扩大,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洞,远处的行人一个个向黑洞走去,黑洞张开巨大的嘴吸走人身上的精气,被吸走精气的人似乎身体失去了重量,走路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的身体机械地向前挪动着,一个个人之间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彼此间无任何交谈,没有任何人转头往别处看,他们抬着空洞的眼睛,紧抿着嘴,表情像死亡一样凝固。
读鲁迅的书,需要力气,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文章里深不见底的绝望攥住,无法脱身。阅读鲁迅,会被他的诚恳打动,也会被他的恳切伤着。鲁迅先生有一说一,绝不自作聪明地“美化”笔下的人物。看吧,圆规杨二嫂、帮佣祥林嫂、祥林嫂的婆婆、阿Q想困觉的吴妈、九斤太太、华老栓、革命烈士夏瑜的妈夏四奶奶……无知、可怜、卑琐,有的还很猥琐。不坏,就是猥琐,像一块使用过久的抹布,惹人生厌。这些人物一个个是那么的真实,如果这些人识字的话,读到自己在鲁迅笔下的形象会如何?会有捏死鲁迅的冲动吗?鲁迅提笔的时候有顾虑吗?有“南非的良心”之誉的戈迪默说:“我认为作家必须永远保持独立,保持艺术独立,要运用自己的洞察力——超出他人的洞察力——而不要担心是否冒犯你的母亲和好友,不要担心你政治上的同道会怎么看你。最好的写作方式就是好像你已經死了,不害怕任何人的反应,不理睬任何人的观点。”读到戈迪默的这段访谈,觉得按到鲁迅身上去非常地合适。鲁迅曾写过一首打油诗自嘲,其中有一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与戈迪默的意思差不多,终究还是差了一点,“躲”显出几分狼狈相。鲁迅诚实地承认自己的犹疑与矛盾,他以“彷徨”两字命名自己的精神之状,并让这二字留在文学史。
鲁迅的小说《祝福》《故乡》,我总当写实的散文读,文中的四叔也许就是鲁迅在故土绍兴的一位守旧的乡绅长辈。少年闰土就是鲁迅家帮工的孩子,曾与年少的鲁迅玩得非常好。鲁迅的祖父做过官,后来家道中落了,到鲁迅的父亲那辈就从庙堂之高跌落到人间江湖了,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陷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鲁迅是小说家,有些夸张了,又过于谦虚了。鲁迅祖父中贡士,殿试获第三甲第十五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在当地是“显赫”人家。困顿人家能有经济条件供周氏三兄弟好好读书?“看清世人真面目”——家庭的变故,人情的冷暖——鲁迅先生受到了冷遇。小说里的四叔对“我”淡淡的,“我”打算走了,四叔也并不十分挽留。真正“困顿”的闰土、祥林嫂之流是麻木的,他们不仅不会呐喊,甚至连反问的能力也没有的。祥林嫂不得要领地絮叨,只被当作茶余饭后无聊的笑料。鲁迅的母亲与四叔都是遵守传统的守旧人物,他们自觉地奉行儒家的伦理道德秩序。在这样的语境下,个体的苦痛是无关紧要的,个体的敏感显得非常不合时宜。鲁迅的母亲非常坚定地为“鲁迅好”,送他一件令其痛苦终身的礼物——朱安。鲁迅留学日本开了眼界,是受现代思想熏陶的新式人——这可能是鲁的悲剧,他回不去了,回不到“传统”里,做不成母亲眼中的“好儿子”,回不到人群欢聚处。
鲁迅是厌恶人群的。他笔下的“看客”——对他人的苦痛没有共情能力。他甚至憎恶地说:“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鲁迅多么矛盾,他一边恶声恶气地这样说,另一边又陷入了彷徨不安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的态度让我想起曼德尔施塔姆的句子:“但我热爱可怜的土地……我又发出对冷漠祖国的责难……请允许我,允许我不再爱你!”伟大的灵魂都有相似的纠结与沉痛。鲁迅对人群是绝望的,一支接一支抽烟,似乎想用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隔绝在人群之外。
母亲送朱安给鲁迅,也许是希望儿子一辈子安好。而鲁迅的一生恰恰是欠安的,他的精神始终绷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敏感的内心与外在的生存环境之间时时起冲突,这冲突像浓烈的酒——引诱鲁迅向死而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一个都不宽恕”。也许写下这样句子的鲁迅,已经不再“彷徨”了。
在《非攻》这篇小说里,我能读出鲁迅对墨子是有敬意的,结尾处墨子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一向擅长讽刺与黑色幽默的鲁迅,对墨子并无一句不敬之处。墨子的可贵处有独立的人格、不做权贵(强势者)帮佣与帮闲,有仁爱之心、不计较个人得失,劳碌奔波,只为践行他的“非攻”“兼爱”,他的认知与行动是一致的。我大胆猜测,鲁迅可能是把墨子引为“精神教父”的。鲁迅在日本学医,后来弃医从文,他在散文集《朝花夕拾》里说,是为了救治国人的灵魂。鲁迅的这个思想也能在这篇《非攻》里得到印证,公输般是一个能工巧匠,为楚王做了云梯,后楚王被墨子劝服不再出兵攻打宋国,公输般的云梯失去了“用途”,公孙般请墨子欣赏他另一作品,能一飞飞三天的木鸟,墨子不以为然:“还不如削三寸木头做的车轮呢,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人,就是巧,不利人,就是拙,就是坏。”鲁迅虚托墨子之口,说了自己想法。鲁迅不浪漫,是个实用主义者,他留给海婴的遗嘱也可以佐证这点,他建议儿子不要从文,做什么空头文章,尽可能从事实业方面的工作。
鲁迅到了生命的晚年,等于完全推翻了自己在精壮期建立的“以文章救国人灵魂”的理想,在我看来,鲁迅他“背叛”了自己,成为自己的“异见者”。可是,他一直是不妥协的,没有和他所处的时代和解过。鲁迅先生五十多就走了,终究没能对抗得过时代的沉重。知道反抗不过,一直没有放弃抗争,或许这正是鲁迅先生的可贵之处。
对了,梦中的黑影人转过身时,我惊了一跳,“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们是自己的异见者,与身处的环境挣扎,也与自己撕斗。
责任编辑 菡 萏